盧 俊
(南京師范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日汪的“清鄉(xiāng)”始于1941年7月,直至汪偽政權崩潰前夕為止,歷時四年之久。所謂的“清鄉(xiāng)”,即是通過肅清淪陷區(qū)的抗日武裝力量,強化汪偽對基層政權的控制,確保對淪陷區(qū)的占領和資源的掠奪,最終實現日本帝國主義“以華制華,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的侵略部署,以支持其野心勃勃的“南進”策略?!扒遴l(xiāng)”方案一經出臺,作為日汪統(tǒng)治中心的寧滬地區(qū)隨即成為“清鄉(xiāng)”的核心所在。
學界對于淪陷時期寧滬地區(qū)“清鄉(xiāng)”與反“清鄉(xiāng)”的研究頗多[1-8],大致從寧滬地區(qū)的日汪關系互動、日偽基層組織建設、淪陷區(qū)的“合作者”與“反抗者”等角度勾勒出淪陷區(qū)日汪勾結和敵我斗爭形勢的大致輪廓。本文擬通過對寧滬地區(qū)“清鄉(xiāng)”與反“清鄉(xiāng)”過程中各方立場的考察,以期理順這一時期各方勢力在該地區(qū)錯綜盤結的復雜關系。
1941年初,隨著戰(zhàn)爭形勢越來越不利于軸心國集團,美英等國的聯盟傾向也日益明顯。日本在深陷中國戰(zhàn)場泥淖的同時,不得不去考慮應對美國在太平洋地區(qū)的挑戰(zhàn)。為了扭轉日益糟糕的處境,日本帝國主義決意實行“南進”政策,擴大戰(zhàn)爭規(guī)模,將主要精力轉移到對太平洋地區(qū)的爭奪中去。不過,要支撐起這個龐大的軍事冒險計劃,日本就必須做好兵源和物資這兩方面的準備——在將中國戰(zhàn)場部隊抽離出來調往太平洋地區(qū)的同時,還要保證其對淪陷區(qū)資源的控制與汲取。然而,由于中國軍民的堅持抗戰(zhàn),日本不得不在淪陷區(qū)維持龐大的兵力以鞏固統(tǒng)治,無法騰出多余兵力擴大侵略。這種情況下,若要順利實現“南進”計劃,日本帝國主義唯有在淪陷區(qū)建立一個強有力的偽政權,才能“協(xié)助”其完成戰(zhàn)爭準備,或者至少不要讓它煩心[9]30。隨著日本扶持的幾個偽政權的合并與改組,南京的汪精衛(wèi)“國民政府”似乎成為日本當下的唯一選擇。
盡管汪偽政權名義上控制著蘇浙皖大部、寧滬兩市以及湘鄂贛魯豫等省的部分縣市,但事實上它的統(tǒng)治觸角還遠遠沒有觸及這些地區(qū)的基層部分。在當時唯一可稱得上富裕的寧滬地區(qū),汪偽政權雖說是推行地方自治,但實際狀態(tài)只不過是收稅機構而已[10]158,其威令基本上不出南京城。為了將汪偽政權打造成一個可以協(xié)助日本統(tǒng)治淪陷區(qū)的有效機器,日本帝國主義決定實行“清鄉(xiāng)”計劃,“通過把握占領地區(qū)民心,扶植強化國民政府,完成局部和平”,“盡可能擴大國民政府在各級地方政府的人事變動等上的自主性權力,強化國民政府對各級地方政府的統(tǒng)馭力”,“承認以至默認中國方面的合理課稅,強化國民政府的財政”[11]9, 進而達到“強化治安、改善經濟”的目的。
日汪雙方很快就“清鄉(xiāng)”的相關事宜達成一致。1941年2月,日軍第13軍團開始制定“清鄉(xiāng)”的作戰(zhàn)計劃與封鎖綱要,并在蘇州成立了清鄉(xiāng)司令部。3月,在日本帝國主義的授意下,汪精衛(wèi)主持召開偽中央政治會議,決定成立“清鄉(xiāng)”委員會,并親自擔任委員長,陳公博、周佛海擔任副委員長,李士群擔任秘書長。該委員會下設總務、政務和軍務三個部門,負責“清鄉(xiāng)”的一切事宜,地位極高,與汪偽政權的行政院和軍事委員會并列。同年4月至5月,在日本軍事顧問晴氣慶胤等人的指揮下,李士群先后主持召開了八次“清鄉(xiāng)”委員會籌備談話會,確定了“確立治安、改善經濟”的“清鄉(xiāng)”目標。此外,晴氣慶胤還提出了“清鄉(xiāng)”的指導方針,即所謂的“三分軍事,七分政治”[1]。根據“清鄉(xiāng)”的目標與方針,會議決定,由侵華日軍進行“軍事清鄉(xiāng)”,汪偽負責“軍事清鄉(xiāng)”后的“政治清鄉(xiāng)”“經濟清鄉(xiāng)”與“思想清鄉(xiāng)”。6月,汪精衛(wèi)在南京召開“清鄉(xiāng)”地區(qū)行政會議并劃定“清鄉(xiāng)”區(qū)域。由于兵力有限,會議決定在“日方最為看重”且“最易出成績”的是京滬鐵路沿線以北十余縣,即寧滬地區(qū)首先進行實驗性的“清鄉(xiāng)”。
根據日汪既定的“清鄉(xiāng)”方案,寧滬地區(qū)的“清鄉(xiāng)”共分四期進行[12]。1941年7月至1942年春夏之交,日軍的兩個師團和偽軍的六個師首先在吳縣、常熟、昆山、太倉、無錫和江陰地區(qū)進行了“清鄉(xiāng)”。1942年春至1943年春,日偽軍又對太湖東南地區(qū)及上海郊區(qū)進行了“清鄉(xiāng)”。日汪第三期的“清鄉(xiāng)”從1943年春一直延續(xù)到1944年初,著重于鎮(zhèn)江和蘇北地區(qū)。從1944年初到汪偽政權崩潰前夕是日汪的第四期“清鄉(xiāng)”。在該階段,日汪主要是對寧滬地區(qū)進行所謂的“刷新清鄉(xiāng)”和“高度清鄉(xiāng)”,并對其控制的皖鄂粵部分地區(qū)實行“清鄉(xiāng)”。
在寧滬各地的“清鄉(xiāng)”中,日汪首先進行以“掃蕩清剿”為主的“軍事清鄉(xiāng)”。日汪首先在占領市鎮(zhèn)的周圍建筑起防御工事,“然后就在交通要道筑起鐵絲網或竹籬柵,在水網地區(qū)就用小汽艇封鎖住各個河口,將水陸的交通嚴密封鎖后,然后再進入廣大的鄉(xiāng)村,建筑起星羅棋布的碉堡來,將包圍圈一步步地縮小,企圖把抗日的部隊肅清”[13]。在“軍事清鄉(xiāng)”中,日軍負主要責任,進行軍事進攻;偽軍配合日軍的“清剿”,主要進行道路、籬笆墻、鐵絲網的封鎖和保護以及各據點的駐守與盤查。在“剿滅”抗日力量、隔離“清鄉(xiāng)區(qū)”后,日汪隨即進行以“肅正懷柔”為主的“政治清鄉(xiāng)”?!罢吻遴l(xiāng)”的工作重點是在“清鄉(xiāng)區(qū)”建立保甲制度,實行連坐切結,徹底清查、捕殺抗日力量。此外,日汪還組編了各種各樣諸如“愛鄉(xiāng)會”“自衛(wèi)團”“清鄉(xiāng)警察總隊”之類的反動組織,以強化汪偽政權對基層社會的控制[9]34。在控制寧滬地區(qū)的基層社會后,日汪又著手進行“經濟清鄉(xiāng)”,并美其名曰“整理建設”?!敖洕遴l(xiāng)”除了對民眾進行明目張膽的搶劫與搜刮外,還建立了一套稅收系統(tǒng),確保汪偽政權的稅收來源。此外,日汪還制定了一系列章則,對“清鄉(xiāng)區(qū)”的重要戰(zhàn)略物資實行統(tǒng)制政策,以保證日本帝國主義對資源的汲取。最后,日汪為撲滅寧滬民眾的抗日熱情,進行以“反共奴化”為主的“思想清鄉(xiāng)”。通過建立反動宣傳機構,日汪不斷對寧滬“清鄉(xiāng)區(qū)”的民眾進行洗腦,宣傳大亞洲主義、不抵抗主義和反共建國觀念。日汪還控制各級學校,編印奴化教材,組織“青少年隊”“青少年團”,對青少年進行“清鄉(xiāng)特種教育”和奴化教育。
不可否認,通過“清鄉(xiāng)”,日汪對寧滬基層社會的控制能力和對資源的汲取能力的確有了明顯的增強,寧滬地區(qū)的抗日力量遭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打擊。日汪的“清鄉(xiāng)”在短時間內收到了一定效果。
自抗戰(zhàn)爆發(fā)以來,寧滬廣大基層地區(qū)一直為共產黨所領導的新四軍和國民黨所領導的忠義救國軍所掌控。新四軍以常熟、江陰一帶為根據地建立解放區(qū);忠義救國軍則在蘇州、無錫、常州一帶進行著暗殺和破壞活動[10]158。然而,日汪聲勢浩大的拉網式“清鄉(xiāng)”使得寧滬地區(qū)的抵抗運動頓時陷入了困境。
1941年7月,日汪首先對蘇常太地區(qū)進行“清鄉(xiāng)”。由于缺乏反“清鄉(xiāng)”斗爭的準備和經驗,駐守在該地區(qū)的新四軍仍然強調化整為零,原地堅持,結果各戰(zhàn)斗小組聯系困難,造成各自為戰(zhàn),無法配合的被動局面。就在這危急存亡的緊要關頭,忠義救國軍的部分頑軍又積極“把握住”這一消滅江南地區(qū)新四軍的“契機”,不但蓄意挑起與新四軍的摩擦戰(zhàn)斗,甚至不惜借刀殺人,配合日偽軍進攻抗日根據地,更有甚者扯著“曲線救國”的大旗,直接叛變投敵,參與到日偽的“清鄉(xiāng)”行動中來,極大地削弱了反“清鄉(xiāng)”力量??紤]到在敵頑新式“掃蕩”下新四軍作戰(zhàn)的不利因素,為保存部隊的有生力量,新四軍主力主動放棄蘇常太“清鄉(xiāng)區(qū)”,撤退至澄錫虞及其以西和江北的蘇中地區(qū)。地方則采取“避開強敵,分散埋伏,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的策略,撤銷公開的縣區(qū)黨政機關,轉移公開的干部和黨員,“在原地只留秘密工作同志打埋伏,保持聯絡;或完全不留,俟'清鄉(xiāng)'過后,再轉原地工作”[14]299-300。在日偽頑的夾擊下,新四軍在蘇南東路損失慘重,未能達到反“清鄉(xiāng)”斗爭的預期效果。
1942年1月,中共中央華中局召開第一次擴大會議,初步總結了蘇南東路新四軍在反“清鄉(xiāng)”斗爭中的經驗教訓。雖然新四軍在日汪的東路“清鄉(xiāng)”中損失頗重,但中共中央華中局和新四軍軍部對蘇南東路的反“清鄉(xiāng)”斗爭仍然給予了充分肯定。會議指出,盡管“部隊受到了部分的損失,地區(qū)亦有部分的縮小,但我們的主力是保存了,其他的基本地區(qū)亦保存了或重新開辟了”;“在敵偽‘清鄉(xiāng)’斗爭中所受的損失,在某種意義上說來,在開始一二次的‘清鄉(xiāng)’中,是很難避免的”[14]302-303。此外,會議還確定了今后寧滬地區(qū)黨和部隊在對敵斗爭中的主要方針,即“用一切方法堅持蘇南的斗爭與陣地,并廣泛地進行敵偽軍工作與友軍工作”;“嚴格執(zhí)行黨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結交更多的朋友,孤立敵人,并適當執(zhí)行隱蔽政策”;“主力切實地方化,特別注意建立和加強地方游擊隊與不脫產的群眾武裝”;“注意培養(yǎng)和訓練地方干部”等[15]381。
通過對蘇南東路地區(qū)新四軍反“清鄉(xiāng)”斗爭經驗的總結和對華中局第一次擴大會議精神的貫徹,寧滬地區(qū)的中共黨組織和新四軍很快調整了對敵偽斗爭的部署。1942年4月下旬,根據斗爭形勢的變化,中共江南區(qū)黨委對京滬鐵路南北地區(qū)的斗爭方針進行了調整:京滬鐵路以北地區(qū)實行“長期隱蔽,積蓄力量,堅持武裝斗爭和地下黨和合法斗爭相結合”的方針;京滬鐵路以南地區(qū)實行“加強團結,堅持抗戰(zhàn)”,“一面作戰(zhàn),一面建設”的方針。同時,中共江南區(qū)委改稱為中共蘇皖區(qū)委,江渭清、鄧振詢分任正副書記,主要領導京滬鐵路以南、太湖以西的茅山地區(qū),下設茅山地委、太滆地委、廣(德)郎(溪)中心縣委等地、縣級組織[15]381-382。在整訓部隊粉碎日汪“清鄉(xiāng)”的同時,蘇皖區(qū)委和新四軍還積極開展與友軍的工作,孤立頑軍,并發(fā)動增薪減租等群眾運動,提高群眾的抗日積極性,進一步穩(wěn)定和鞏固了蘇南抗日根據地。隨著“清鄉(xiāng)”范圍的不斷擴大,日汪的兵力逐漸捉襟見肘,軍事封鎖也日漸松弛,至1942年春夏之交,中共在京滬鐵路以北“清鄉(xiāng)區(qū)”的工作逐漸開始恢復。中共黨組和武工隊從江北不斷地滲透到“清鄉(xiāng)區(qū)”,建立秘密群眾團體,積極策動群眾運動,鎮(zhèn)壓懲治漢奸叛徒,控制了一些地區(qū),并恢復了沙洲、常熟等地的游擊點,保持了新四軍在“清鄉(xiāng)區(qū)”的影響和對日汪的軍事威懾。
日汪對蘇南東路的“清鄉(xiāng)”效果似乎很是滿意,蘇南東路各縣的“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各項工作,隨治安之確立,進展之速,出乎意外,尤以軍政教三位一體,為建設新中國而取極大成果”[9]35。在對蘇南東路基層的“統(tǒng)治秩序”確立后,日汪立即移轉兵鋒,將“清鄉(xiāng)”的矛頭直指西路的鎮(zhèn)江、太滆地區(qū)。1943年3月,日汪在蘇南西路地區(qū)集結了大批兵力,并構筑封鎖線和據點,妄圖圍困并消滅新四軍。面對日汪更大規(guī)模的“清鄉(xiāng)”行動,“清鄉(xiāng)區(qū)”軍民在中共蘇皖區(qū)委的領導下,總結并吸取蘇南東路反“清鄉(xiāng)”的經驗教訓,采取外線打擊與內線堅持相結合,公開斗爭與秘密斗爭相結合,非法斗爭與合法斗爭相結合,政治攻勢與軍事打擊相結合的方針[15]384,堅持蘇南西路的反“清鄉(xiāng)”斗爭。不可否認,在“清鄉(xiāng)”的高潮時期,汪偽政權的觸角已經廣泛地深入到了寧滬基層社會當中,但這種高度依賴于武力的控制注定了其曇花一現的命運。隨著“清鄉(xiāng)”軍隊的撤離,寧滬基層社會迅速回到“清鄉(xiāng)”前的狀況,日偽的統(tǒng)治還是局限于“點”“線”[9]40。日汪在寧滬地區(qū)經營了四年多的“清鄉(xiāng)”,最終隨著汪偽政權的土崩瓦解而徹底失敗。
從表面來看,寧滬地區(qū)的“清鄉(xiāng)”與反“清鄉(xiāng)”斗爭,是敵對的兩個陣營——日汪集團和抗日力量間的殊死搏斗。然而細細推敲這段歷史,我們會發(fā)現,在這一過程中日本帝國主義、汪偽政權、國民黨忠義救國軍和共產黨新四軍都有著各自的鮮明立場。
(1)日本帝國主義的立場:有限放權,“以華制華”
誠如上文所述,日本為擺脫中國戰(zhàn)場的沉重包袱,不得不大力扶植汪偽政權,因而拋出了“清鄉(xiāng)”計劃。日本帝國主義企圖通過“清鄉(xiāng)”消滅寧滬地區(qū)的抗日力量,從而將汪偽政權的“政治力推行及鄉(xiāng)村”,實現對該地區(qū)基層社會的有效控制,達到“以華制華,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的目的,以便為其“南進”的狼子野心服務。盡管日本帝國主義有意擴大汪偽政權的行政自主權,然而在具體的操作上卻又處處掣肘,僅僅是在行政事務、人事任免和課稅等方面盡可能地擴大汪偽政權的權力,避免采取強硬態(tài)度[16]72,實際上仍然堅持自己對汪偽的行政指導地位。具體到“清鄉(xiāng)”的權限問題,日本帝國主義更是大權獨攬,不僅否定了汪精衛(wèi)提出的建立“一元化”領導機制的建議,更是針鋒相對地提出寧滬地區(qū)的“清鄉(xiāng)”工作應由汪偽江蘇省政府和清鄉(xiāng)機構分工合作,實行“二元化”領導結構,其進一步分化與控制汪偽政權的面目昭然若揭。在對汪偽行政自主權進行刻意限制的同時,日本帝國主義也加緊了對偽軍的控制力度。由于汪偽內部各勢力對偽軍指揮權的爭奪直接威脅到日本帝國主義在寧滬淪陷區(qū)的“統(tǒng)治秩序”,日本亦試圖借助“清鄉(xiāng)”之機,“緊縮和削弱偽軍,提高偽軍的積極性,來達到控制偽軍”的目的[16]85。在“合作清鄉(xiāng)”的大旗下,日本帝國主義一方面加緊強化偽軍的戰(zhàn)斗力,使其能夠配合日軍的“清鄉(xiāng)”,另一方面又將其不信任或沒有戰(zhàn)斗力的偽軍部隊或削弱或整編,從而實現對偽軍的總體控制。顯而易見,日本帝國主義所謂的旨在“強化國民政府”的“清鄉(xiāng)”不過是一場“假放權,真集權”的把戲,汪偽政權完全淪為其“以華制華”的統(tǒng)治工具。
(2)汪偽政權的立場:擺脫控制,“以華治華”
面對日本的“清鄉(xiāng)”計劃,汪精衛(wèi)一開始是樂見其成的。汪偽政權自1940年接替“維新政府”成為唯一“中央政府”以來,一直在努力鞏固其統(tǒng)治區(qū)域內的秩序,試圖將基層社會納入“中央政府”的節(jié)制范圍內。然而,即使是在其統(tǒng)治中心的寧滬地區(qū),汪偽政權除占據了一些城鎮(zhèn)和鐵路、公路等交通要道外,廣大的農村地區(qū)仍被共產黨的新四軍和國民黨的忠義救國軍所控制。寧滬農村地區(qū)日益發(fā)展壯大的抗日力量,不僅阻礙了汪偽對于寧滬基層社會的控制,更使寧、滬等大城市及沿線交通要道時刻處在抗日力量的軍事威脅之下。日本的“清鄉(xiāng)”計劃似乎給汪精衛(wèi)提供了一個一勞永逸地清除寧滬地區(qū)抗日力量的機會。除此之外,汪精衛(wèi)更把“清鄉(xiāng)”看作是增強其政權合法性的契機。由于汪偽政權對于寧滬地區(qū)基層社會的控制力十分有限,“賦稅無著,政費難籌”,因此政府沒有稅收來源,只能依靠日本的貸款勉強度日,使得汪偽政權蒙上了濃烈的傀儡色彩,這與其所宣傳的“國府還都,恢復法統(tǒng)”的合法性表象格格不入。汪精衛(wèi)更是意圖借助“清鄉(xiāng)”來控制寧滬基層社會經濟,獲得稅收來源,盡量擺脫日本的經濟援助,以打造一個獨立自主的政府形象。同時,汪精衛(wèi)還企圖通過“清鄉(xiāng)”來加強對寧滬地區(qū)基層社會的政治控制,阻止日方強加武力于地方,以期獲得基層社會的支持,進而增加其與重慶蔣介石國民政府分庭抗禮的籌碼??偠灾粽嘁恢睘闋幦ζ涿癖姷挠行Э刂坪驼嬲毩⒂谌毡径9]31。
(3)立場分歧導致的日汪沖突
針對寧滬地區(qū)的“清鄉(xiāng)”計劃,盡管日汪雙方維持了表面上的“合作”關系,然而,由于雙方對“清鄉(xiāng)”的立場不盡相同,事實上,在具體的“清鄉(xiāng)”實施過程中,日汪之間齟齬不斷。
首先,在行政權的行使問題上,日本帝國主義堅持要求對汪偽政權擁有行政指導權,這勢必與企圖借助“清鄉(xiāng)”來增強行政自主性,洗刷自己傀儡形象的汪精衛(wèi)政權發(fā)生沖突。另一方面,在華北政權特殊化的名義下,日本給予了華北自治委員會以高度的自治權,而作為“中央政府”的汪偽政權卻只限于統(tǒng)治華中一隅,不得干涉華北政務,這又使得汪偽政權“中央政府”的名號有名無實。在“清鄉(xiāng)”機構的權限問題上,汪精衛(wèi)主張“一切行政均須集中清鄉(xiāng)主管機關,統(tǒng)籌規(guī)劃,而成一元化”,而“不論省府也、縣府也、軍隊也、黨務也,以及其他機關均須服從指揮,竭盡忠誠,協(xié)助‘清鄉(xiāng)’工作之推進”[11]174,試圖建立一套獨立于省政府且有較大權限的“清鄉(xiāng)”機構,以清除盤踞在寧滬基層的“維新派”勢力,強化汪偽政權對寧滬基層的影響力。不過,日本帝國主義認為實行“一元化”勢必導致權力過度集中于少數人手中,不利于日本對汪偽的控制,因此極力反對實行“一元化”的領導結構,日汪矛盾遂起。然而,在實際的“清鄉(xiāng)”過程中,李士群所控制的以特工為后盾的清鄉(xiāng)督察專員公署卻異軍突起,全權管理“清鄉(xiāng)區(qū)”內的大小事務,幾乎架空了汪偽江蘇省、縣政府的權力機構,“‘清鄉(xiāng)區(qū)’幾乎就是李士群及其特工組織的天下”[16]78。李士群借助“清鄉(xiāng)”擴充其勢力的舉動又引起日汪的異常不滿。不久,日汪便借“中央政府改組”之機,取消了李士群控制的警政部,“清鄉(xiāng)”行動一時間陷于停滯。在對“清鄉(xiāng)”偽軍的控制問題上,日汪更是針鋒相對。面對日本人的強化和整編,汪偽軍隊很快做出反應。不少偽軍抗拒強化整編,因為整編完就要協(xié)助“清鄉(xiāng)”,“‘清鄉(xiāng)’要挨新四軍打,還有可能調到太平洋當炮灰”,因此開小差或當逃兵者數不勝數。剩下的那些被迫接受強化整編的偽軍大多也不是真正的忠于日本人,他們在“清鄉(xiāng)”時,往往能躲則躲,能跑則跑。他們害怕與新四軍作戰(zhàn),“深恐得罪了他們,給自己找來麻煩”[16]88-89。日軍的“強化和整編”不但沒有達到控制偽軍的目的,反而進一步加深了日偽軍間的矛盾,日偽軍之間發(fā)生沖突甚至火并的現象屢見不鮮。
縱觀日汪雙方立場,顯然,日本帝國主義“清鄉(xiāng)”的目的是為了“以華制華”,而非”以華治華“,放任汪偽政權在淪陷區(qū)坐大是其所萬萬不能接受的。因此,汪精衛(wèi)打算利用“清鄉(xiāng)”打造“國民政府”獨立合法的形象,并以此鞏固統(tǒng)治秩序的企圖無疑是與虎謀皮,注定了日汪同床異夢的結局。
(1)國民黨忠義救國軍的立場:從制造“反共”摩擦到“曲線救國”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國民黨與共產黨達成抗日共識,將南方八省十四區(qū)的中共游擊隊改編為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并投入到江南地區(qū)。在抗戰(zhàn)初期國共合作共御外辱的大背景下,忠義救國軍和新四軍也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合作抗日的歷史[23]28-29。然而,這種合作關系并沒有持續(xù)多久,隨著共產黨在江南地區(qū)的日益壯大,國民黨內反共情緒進一步滋生,新四軍和忠義救國軍在江南地區(qū)的小規(guī)模軍事摩擦不斷。1941年皖南事變后,兩軍關系劍拔弩張,寧滬地區(qū)的忠義救國軍主力紛紛出動,企圖消滅新四軍部隊。國共在寧滬地區(qū)的內斗使得雙方元氣大傷,這給日汪的“清鄉(xiāng)”提供了絕佳時機,寧滬地區(qū)的抗日熱潮陷入低谷。
皖南事變帶來的一系列惡果使國民黨內的反共情緒有所收斂,日汪“清鄉(xiāng)”的軍事壓力也迫使忠義救國軍不得不考慮保存自衛(wèi)的軍力,寧滬地區(qū)國共兩軍的軍事摩擦大幅減少。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寧滬地區(qū)的新四軍和忠義救國軍在皖南事變后大體保持著“各自為戰(zhàn)”的狀態(tài)。針對日汪的“清鄉(xiāng)”,忠義救國軍的打算是“必須抓住一切機會利用偽軍,否則部隊就陷入敵偽匪(指新四軍)三面環(huán)伺之下,我們就只有挨打”;“對于偽軍除多方派員進行聯系外,并委以番號名義,依情況予以整訓,以便于我軍對敵后地區(qū)的控制,徹底消滅新四軍敵后政權勢力,而利于配合盟軍登陸和王牌軍實力之擴大”[18]174。在戴笠的授意之下,寧滬地區(qū)的忠義救國軍走上了所謂“曲線救國”的道路,積極活動于偽軍之間策動收編,儼然和偽軍“成了不可分的一家人”。如果說忠義救國軍收編偽軍是出于爭取動搖分子反正,以壯大抗日力量的目的,那么其趁日汪“清鄉(xiāng)”之機攻擊新四軍甚至勾結日偽,并假借其手消滅新四軍就顯得不那么的“忠義”了。出于極端的反共立場,忠義救國軍的部分頑軍罔顧民族大義,屢屢制造反共摩擦。1941年5月,忠義救國軍第二路的郭墨濤部趁日偽軍對新四軍根據地“清鄉(xiāng)”時,從淀山湖進入陽澄湖地區(qū),與胡肇漢等部聯合堵截攻擊新四軍;1941年9月,在反“清鄉(xiāng)”斗爭最為艱苦的時刻,忠義救國軍又先后挑起五次反共摩擦;1942年1月,忠義救國軍澄錫虞軍事專員王文甫竟然派漢奸向日軍報告新四軍駐地情報,試圖借日軍之手打擊新四軍[19]。顯然,忠義救國軍所謂的“曲線救國”的反“清鄉(xiāng)”立場,只是收編偽軍擴充實力,以便消滅新四軍的拙劣借口罷了。
(2)共產黨新四軍的立場:韜光養(yǎng)晦,堅持反“清鄉(xiāng)”斗爭
與忠義救國軍行不副言的“曲線救國”立場不同,新四軍在經過“清鄉(xiāng)”初期的慘敗之后,及時總結反“清鄉(xiāng)”斗爭失敗的經驗教訓,不氣不餒,積極調整部署,堅持抗戰(zhàn),在避免與忠義救國軍中的反共頑軍起正面沖突的同時也主動團結其他一切可以團結的抗日力量,慢慢地在寧滬地區(qū)積攢起強大的勢力,不久即針對日汪的“清鄉(xiāng)”展開大規(guī)模的反“清鄉(xiāng)”行動。
針對日汪的“清鄉(xiāng)”,新四軍在后期的斗爭中采取了一系列針鋒相對的反“清鄉(xiāng)”行動。為粉碎日汪的“軍事清鄉(xiāng)”,“清鄉(xiāng)區(qū)”內線民眾在潛伏的共產黨的組織下,全力搗毀日偽封鎖線,以配合外線新四軍主力對于日偽據點的打擊。針對日汪的“政治清鄉(xiāng)”,共產黨也實行了針鋒相對、恩威并施的政治攻勢。一方面,在內線民眾的支持下,新四軍組織了便衣隊,晝伏夜出,嚴厲打擊漢奸特工,使其惶惶不可終日。另一方面又利用敵偽內部錯綜復雜的利害矛盾關系,實行招撫為主的“一二一”政策,以爭取偽軍、偽政權中的動搖分子為抗日事業(yè)服務。為打擊日汪的經濟掠奪政策,“清鄉(xiāng)區(qū)”民眾采取了堅壁清野的策略,每當日汪搶糧隊下鄉(xiāng)征糧時,“清鄉(xiāng)區(qū)”的軍民便采取各種手段,快收快藏,使得搶糧隊無糧可征。在游擊隊的打擊和民眾的反捐稅示威下,對汪偽政權賴以為生的田賦和捐稅的征收,督征員們更是力不從心。針對日汪的經濟封鎖,共產黨還發(fā)動“清鄉(xiāng)區(qū)”的民眾實行改棉種糧,自紡自織。一方面,“改棉種糧”不但可以對抗日汪對于棉花的掠奪,而且還可以增加糧食產量,夯實抗日武裝的物質基礎;另一方面,發(fā)動民眾自紡自織,實行生產自給,實質上也就沖破了日汪對“清鄉(xiāng)區(qū)”的禁運政策。為對抗日汪的“思想清鄉(xiāng)”,共產黨廣泛開展掃盲和冬學活動,組織民眾學習文化,并出版和宣傳各種抗日的進步書籍和學習資料,進行抗日民主政治教育。在新四軍的凌厲攻勢下,日汪的“清鄉(xiāng)”日漸乏力,最終歸于失敗。
1941-1945年寧滬地區(qū)的“清鄉(xiāng)”與反“清鄉(xiāng)”斗爭是一段紛雜交匯的歷史。對日汪而言,盡管雙方對“清鄉(xiāng)”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但面對寧滬基層復雜的社會狀況,雙方不得不就“清鄉(xiāng)”的各個方面展開全方位的“合作”(實質是徹頭徹尾的勾結)。然而,由于雙方對“清鄉(xiāng)”立場的不同,在實施“清鄉(xiāng)”行動和瓜分“清鄉(xiāng)”成果的過程中,日汪間沖突不斷,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其“清鄉(xiāng)”的攻勢。對“清鄉(xiāng)”另一端的國民黨忠義救國軍和共產黨的新四軍而言,面對日汪來勢洶洶的“清鄉(xiāng)”,雙方不得不先暫時放下對寧滬地區(qū)基層領導權的爭奪,一致對外。然而,出于極端的反共立場,忠義救國軍在反“清鄉(xiāng)”斗爭中頻繁與新四軍發(fā)生沖突,甚至舉起“曲線救國”的大旗,投敵反共,助紂為虐,給寧滬反“清鄉(xiāng)”斗爭蒙上了一層陰影。在日偽頑的夾擊下,新四軍在經歷了初期的失敗后,及時總結經驗教訓,積極調整部署,積蓄力量,堅持抗戰(zhàn),最終實現了寧滬地區(qū)反“清鄉(xiāng)”斗爭的完全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