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軍
(蘇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日文系, 江蘇 蘇州 215006)
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1954-)與拉什迪、奈保爾并稱為英國移民作家三杰,他具有特殊的文化身份,被貼上諸如“移民作家”“后殖民作家”“用英語創(chuàng)作的日本民族作家”等身份標簽,但其本人則對此表示否定,自認為是“國際化作家”。2015年他發(fā)表了長篇小說《被埋葬的巨人》*見石黑一雄著《被埋葬的巨人》,周小進譯,譯文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本文所引用的小說段落均出自該譯著。,201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石黑一雄在5歲時隨父母移居英國,1982年加入英國國籍,1989年在他35歲時回到故鄉(xiāng)長崎。1945年原子彈爆炸給日本人留下的創(chuàng)傷記憶無疑是痛苦而又深刻的。從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遠山淡景》算起,尋找記憶與身份認同,以及心靈療傷一直是其不變的創(chuàng)作主題。
本雅明認為,在人類墮落、理性已喪失認知真理的能力之后,能承擔真理救贖的天使非藝術(shù)莫屬。真理并不向我們直接呈現(xiàn),但利用藝術(shù)或藝術(shù)作品這一媒介,通過藝術(shù)批評,我們就能獲得對真理的認識,從而表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不同的真理觀。在一些當代藝術(shù)家作品中,本雅明發(fā)現(xiàn)了這種寓言形式,例如波德萊爾、卡夫卡和布萊希特等人的作品。[1]其中波德萊爾是本雅明最喜愛的詩人。波德萊爾的詩集《惡之花》堆積了大量的流浪漢、妓女、詩人、拾垃圾者、死亡等頹廢意象。
同樣,《被埋葬的巨人》也是一部典型的本雅明式的寓言小說。石黑一雄并不是一位多產(chǎn)作家,自1983年出道以來,至今僅有七部長篇小說。但他不斷尋求突破自我,不斷嘗試新的題材和敘事模式。至于寓言性寫作,在他的早期幾部作品中就已有所表現(xiàn)——盡管并不算典型,如廢墟與死亡的意象營造便是石黑一雄喜歡并擅長運用的創(chuàng)作手法。
《遠山淡影》(1983)是石黑一雄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故事的女主人公悅子是從長崎移民到英國的,丈夫去世,一個人將兩個女兒撫養(yǎng)成人,大女兒景子卻自殺了。小說以悅子與二女兒尼基的幾次談話為敘事線索,將大量回憶內(nèi)置于外部敘事,遭受“原爆”的個體創(chuàng)傷與二戰(zhàn)的集體創(chuàng)傷連在一起,展現(xiàn)了戰(zhàn)爭記憶的殘酷,而且精神創(chuàng)傷的彌合要遠遠難于對外部環(huán)境的修復與重建。
小說對廢墟的刻意營造體現(xiàn)了作者的寓言寫作意識。悅子與丈夫搬到了政府在廢墟上重建起來的公寓樓里,悅子經(jīng)常站在窗前,眺望窗外的遠山和近處河岸旁的大片廢墟,那里到處都是殘垣斷壁、碎石瓦礫。時刻提醒著人們,這里曾經(jīng)矗立過一座座房屋瓦舍。此外,對大女兒景子的死,悅子雖然感到內(nèi)疚,但她有意掩飾,自始至終,她的回憶都沒有關于景子的敘述,而是在講述朋友女兒麻理子的故事。麻理子幼年喪父,又目睹了戰(zhàn)爭帶來的慘烈死亡,于是產(chǎn)生了創(chuàng)傷應激障礙,表現(xiàn)為一系列的心理失衡癥狀,如焦慮、壓抑、幻覺、自殺沖動等。后來,麻理子喂養(yǎng)了一只小貓,她將對母愛的渴望投注到小貓身上,多少滿足了她對溫馨家庭的渴望,這種舉動其實是一種無意識的心理防御。然而母親反對她養(yǎng)貓,并溺死了小貓。這徹底擊潰了麻理子原本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導致了她的自殺。在小說結(jié)尾,悅子坦言麻理子就是景子的一個化身。很顯然,小說中的“廢墟意象”和麻理子的“死”是一種隱喻,戰(zhàn)爭記憶與創(chuàng)傷帶給人們的精神痛苦是何等的巨大與深遠 。
本雅明式的寓言敘事在石黑一雄的另一部長篇小說《無可慰藉》(1995)中則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小說的主人公瑞德是一位著名鋼琴家,前往中歐一個不知名的城市演出……小說圍繞這次演出講述主人公在四天三夜里的奇妙經(jīng)歷以及人生感悟。小說的開頭部分便帶有強烈的寓言書寫意識,招待方安排給他的住宿旅館破舊不堪,找不到服務人員;在迷宮般彎彎曲曲的陌生街巷里,他不知路在何方,他似乎被一層厚重的磚墻擋住了去路。小說的敘事風格具有卡夫卡式的神秘氣氛,大量的超現(xiàn)實主義描寫、變幻莫測的場景,以及走馬燈式變換的人物,使讀者仿佛置身于主人公瑞德的夢境之中。如果結(jié)合這些帶有隱喻色彩的意象,通過理性的分析,小說意象的能指與所指便會組成清晰的寓言鏈條,一切謎團便會迎刃而解。作者石黑一雄在主人公遇到的每個陌生人身上(酒店經(jīng)理、迎賓員及其女兒和孫子、指揮家、鋼琴青年、檢票員、接待員等)投射了他自己的記憶和聯(lián)想,甚至是他的恐懼。這里面幾乎包含了所有寓言要素:誤會、欺騙、酗酒、童年記憶、初戀回憶、家庭往事、冷漠親情、虛假愛情、背叛友情,等等。石黑一雄在談到這本書的時候說:“讓人物出現(xiàn)在一個地方,在那兒他遇到的人并不是他自己的某個部分,而是他過去的回聲、未來的前兆,以及他害怕自己會成為什么樣子這種恐懼的外化?!盵2]整個故事就像一場夢游或荒誕的夢。
至于本文討論的重點——小說《被埋葬的巨人》(2015年),其延續(xù)了石黑文學關于“記憶與遺忘”的一貫主題,并將個人記憶擴大到了集體記憶層面,用文學形式表現(xiàn)戰(zhàn)爭題材,其中的歷史記憶和政治隱喻是不言自明的主題,但更重要的是,寓言性的小說敘事讓該作品充滿了多義性。我們看到,小說中充滿了魔幻色彩,諸如失憶、屠龍等情節(jié)和食人獸、精靈、魔鬼、迷霧、騎士、船夫等意象無不具有寓言性、多義性,“尋找失去記憶”的敘事為小說增添了神秘性與現(xiàn)代性,這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國際化寫作的抱負與情懷。
韋伯曾說:“我們時代的命運是以合理化和知識化,尤其是以世界的祛魅為首要特征的。的確,準確地說,終極的和最崇高的價值已經(jīng)退出公共生活,或進入超驗的神秘生活領域,或直接進入私人交往的友愛之中。”[3]現(xiàn)代語境中的“祛魅”是指對科學和知識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的消解,也可以指主體在文化態(tài)度上對崇高、典范、儒雅、宏大敘事、元話語的能指疑慮或表征確認。表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夢境、記憶碎片、意識流等現(xiàn)代主義表現(xiàn)手法經(jīng)常被用來表現(xiàn)個性化的倫理敘事,或“傷時罵世”,或借古諷今。
同樣,西馬學者本雅明在《德國悲悼劇的誕生》一書中說,在現(xiàn)代性語境下,只有寓言這種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shù)形式才可能做到認知真理、救贖真理,寓言“以其憂郁性、破碎性、多義性把形式的不和諧推向了極端,引發(fā)人們的‘震驚’,喚起人們對破碎世界的自覺關注,從而以一種批判的姿態(tài),清醒地正視、思索并否定異化的現(xiàn)實”[1]。按照本雅明的觀點,寓言是世界沒落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它對應著理想崩潰、衰敗的歷史,表現(xiàn)混亂不堪、殘缺不全的社會,其特征是碎片化、廢墟性、多歧義。
小說《被埋葬的巨人》的敘事風格完全符合寓言性理論。因此,瑞典文學院給出石黑一雄的獲獎理由是:“小說以巨大的情感力量,揭露了我們與世界虛幻聯(lián)系下潛藏的黑洞?!盵4]“黑洞”或譯作“深淵”,存在于人類的情感世界里,依靠現(xiàn)階段的科學技術(shù)與理性無法作出令人滿意的解釋,這時候以寓言敘事為代表的后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則有用武之地,它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將那些散亂的記憶碎片、游離不定的情緒意念,按照理性邏輯重新排列,顯現(xiàn)出批判性思維的力量,喚醒被遺忘的集體記憶。
石黑一雄談及小說《被埋葬的巨人》時說:“創(chuàng)作動機來自于南斯拉夫解體時我在歐洲的見聞,……我想,作為一名不同于非虛構(gòu)類作者的小說家,我應當可以站遠一點,承認這類事件是人類遭遇的一種固定模式,你會看見它們在整部歷史中是反復出現(xiàn)的?!盵5]不過,作者并沒有從正面直接描寫戰(zhàn)爭與種族屠殺,而是以一對老夫妻尋找下落不明兒子的故事為主線,中間穿插了一條武士屠龍的敘事副線。小說背景設定為六世紀的英格蘭,羅馬帝國瓦解后,圓桌騎士團的首領亞瑟王統(tǒng)一了不列顛。故事從亞瑟王死后開始講述,在“遺忘的迷霧”之下,人們都失去了集體記憶與個人記憶,曾經(jīng)敵對的不列顛人與撒克遜人和平相處,但看似和平的生活卻是如此糟糕,處處都充斥著廢墟與荒蕪。當然這是作者石黑一雄有意營造出廢墟意象,目的在于“祛魅”——亞瑟王創(chuàng)建的“輝煌偉業(yè)”卻呈現(xiàn)為廢墟和荒蕪,村民們愚昧無知、麻木不仁。
小說作者刻意營造出一種廢墟性氛圍,這便是韋伯所說的“祛魅”,目的在于剝?nèi)喩醯臋?quán)威與神性光環(huán)。戰(zhàn)爭與大屠殺所帶來的巨大創(chuàng)傷并不能真正愈合,“目之所及,盡是荒無人煙的土地,山巖嶙峋,荒野蕭瑟,偶爾會有人工開鑿的粗糙小路。羅馬人留下來的大道,那時候大多已經(jīng)損毀,或者長滿雜草野樹,沒入了荒野。河流沼澤上,壓著冰冷的霧氣,正適合仍在這片土地上活動的食人獸”。故事在這樣的荒蠻之地展開,村民們住在山洞中的巢穴里,“當輝煌的文明在世界其他地方蓬勃發(fā)展之時,我們這兒的人還剛剛走出鐵器時代”。此外,破敗的宅院、坍塌的屋頂、陰森恐怖的修道院、黑樹林與曠野,這些廢墟意象在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起到烘托氣氛的作用。
但是與這種廢墟景象相比,村民們的人心冷漠與精神荒蕪更令人觸目驚心。男女主人公??怂髋c比特麗絲受到村民們的歧視,被邊緣化,甚至小孩子們也受人唆使故意捉弄他們,更有甚者他們被剝奪了在夜晚使用蠟燭的權(quán)利。“蠟燭”象征智慧與光明,村里長老會禁止他們使用蠟燭,表面上是為了用火安全,但其實另有深意。另外,還有奇怪的事情發(fā)生,村民們都非常健忘,剛發(fā)生過的事情便想不起來,好像多年前發(fā)生的一樣。唯獨??怂髋c妻子比特麗絲會偶爾想起一些片斷記憶,他們曾有一個兒子,卻不記得兒子的容貌,只知道兒子家的大概方向,便踏上了尋子之旅。途中為了避雨,他們來到一座羅馬人留下的宅院。曾經(jīng)“輝煌的宅子,但現(xiàn)在只剩下一小部分,其余的都坍塌了。一度氣派非凡的地板暴露在風吹日曬之下,到處都是水坑,地磚破損,縫隙里長滿了雜草”。不列顛人與撒克遜人之間的戰(zhàn)爭改變了一切,所謂的廢墟當然也包括人心的荒蕪與冷漠,更可怕的是愚昧無知。
小說中的廢墟性描寫令人震驚,寓言的喻意不言自明。在現(xiàn)代社會,人類面臨各種現(xiàn)實問題與精神困境,“遺忘的迷霧”可以麻醉人們,使人忘卻痛苦。但如果一味選擇逃避與隱瞞是行不通的,正如小說中所說:“和平建立在屠殺與魔法師的騙術(shù)之上,怎么能夠持久?”然而,如何才能化解這種冤冤相報的難題?小說給出了暗示,??怂髡f道:“我不在乎那些記憶,高文爵士。今天我要找的記憶,是我妻子提到的另外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圓桌騎士高文說:“你選的道路也許更加神圣,誰又敢說不是呢?”“丟開戰(zhàn)爭與和平的大事。丟開那條讓人更親近上帝的好法律。永遠丟開亞瑟,一心去陪伴你的好妻子,先生。我注意到了,她在你身邊走著,像一個溫暖的影子?!边@幾句會話可以解讀為:個人的情感力量能夠成為抗衡歷史理性的另一種聲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同樣寶貴。解開集體記憶關于復仇問題的死結(jié),也許關鍵就在于個人記憶的生命體驗與人生感悟。
總之,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的寓言理論最善于捕捉?jīng)]落的社會現(xiàn)象,在廢墟和死亡意象中打破美的幻象,“祛魅”啟發(fā)人的思索,展示出人性救贖的力量。小說中的可怕場景在現(xiàn)代性困境語境下顯現(xiàn)出清晰的能指與所指的鏈條,這種廢墟意象暗喻現(xiàn)代社會的精神困境與生活危機,這當然也是作者石黑一雄想要的文學效果。
寓言(Allegory)首先是一個文體學或風格學概念,它作為一種諷喻(諷寓)形式,其基本涵義是指在表面意義之外還有另一層寓意的作品,即言此意彼。古典主義的象征往往將毀滅與死亡理想化,自然消殞的形象在“神秘的瞬間”被救贖之光照亮;寓言則冷漠無奈地表現(xiàn)世界的黑暗、自然的失敗和人性的墮落。[1]為了達到此種效果,寓言小說常采用碎片化、情節(jié)并置的敘事策略,雖然有些隱晦含糊,但這讓寓言敘事具有了多義性能指與所指。
小說背景是六世紀的英格蘭,曾經(jīng)的征服者——羅馬帝國的勢力瓦解之后,本土的不列顛人與外來的撒克遜人之間進行無休止的戰(zhàn)爭,亞瑟王用欺騙和屠殺打敗了撒克遜人,為了長久保持和平,命令魔法師給母龍魁瑞格施下魔咒,龍噴出的氣息變成了“遺忘的迷霧”,使人類彼此忘卻仇恨、和平相處,這種政治寓意是小說的主題之一。當遺忘的集體記憶恢復后,在正義與公正的借口下,復仇被賦予正當性,戰(zhàn)爭將會惡性循環(huán),永無停息。因此,“被埋葬的巨人”的寓意便是仇恨與憤怒,小男孩埃德溫的寓意便是“仇恨的根源”或“仇恨的延續(xù)”。在小男孩5歲時,母親被壞人綁架。12歲時他被怪物咬傷,那怪物像拔了毛的雞,頭長得像蛇,這其實是母龍魁瑞格的幼子。因此,小男孩有了神奇的力量,一是他能感知母龍的巢穴;二是他能聽到母親招喚的聲音:“找到你的力量,來救我?!钡z憾的是,小男孩沒能救下母親。武士維斯坦勸他:“救援未必來得及,但報仇的機會多得是……你要一直仇恨不列顛人,直到你受傷倒下,或者年老死去?!比欢?怂鞣驄D雖然是敵對的不列顛人,小男孩對他們卻仇恨不起來。
另一方面,選擇“記憶”還是“遺忘”,這對主人公埃克索來說同樣是個兩難選擇。他有不堪回首的過去,這使他帶有濃厚的憂郁氣質(zhì),特別是在“屠龍”的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得優(yōu)柔寡斷、患得患失,因為一旦記憶恢復,好的與壞的記憶都會回來,也許他要永遠失去妻子。??怂髟?jīng)是亞瑟王身邊的圓桌騎士,他推動不列顛人與撒克遜人簽訂一項協(xié)議,即敵對的雙方不傷害彼此的老人與婦孺。然而亞瑟王卻撕毀了協(xié)議,屠殺撒克遜族的嬰孩。??怂鲬嵢慌c亞瑟王決裂,拋棄了騎士身份。隨著小說敘事的推進,可怕的真相逐漸被揭開。亞瑟王用欺騙手段和血腥屠殺換取了和平,他命人給母龍魁瑞格施咒,使其噴出“遺忘的迷霧”,人們因此失去記憶,忘記戰(zhàn)爭與屠殺。盡管亞瑟王的不擇手段是為了滿足私欲,但騎士高文仍為他辨護:“一位偉大的國王,像上帝本人一樣,必須具有令常人畏縮的行為!”石黑一雄用戲仿手法塑造了圓桌騎士高文[5],高文荒謬地將屠殺與醫(yī)生治病相提并論:“治療雖然帶來痛苦,卻能讓一個人保住性命。”這顯然是一種反諷敘事。
大屠殺之后,和平持續(xù)了數(shù)十年。“遺忘的迷霧”讓??怂鲿簳r忘卻不堪回首的往事,但記憶片斷會時常蘇醒。“這是黎明前那段空寂的時光,他躺在床上,妻子在身旁酣睡,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噬咬著他的心,讓他無法再次入睡?!北M管他的記憶模糊,但還是有一些片段回憶,“那是個短暫的時刻,他走在巢穴中央長長的過道上,一條胳膊挽著自己的孩子……兩人都在大笑”。他決定與妻子去尋找這個不在家的兒子。妻子比特麗絲說:“??怂?,這件事情我們倆以前是怎么談的,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了。只記得你總是反對的,雖然我很渴望去?!?/p>
夫妻二人的對話有些莫名其妙。為什么兒子“不在了”?丈夫為什么反對妻子去找兒子?這些疑問直到小說結(jié)尾處,讀者將幾位主人公(敘事者)只言片語式的選擇性敘述、以及發(fā)生過的小說情節(jié)、主人公的心理活動等因素都聯(lián)想起來,才恍然大悟。而且“離家出走的兒子”也是一種隱喻,它是夫妻倆人最寶貴的共同記憶,也是愛情的根基。而導致兒子離家出走并病死他鄉(xiāng)的原因則是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背叛、無休止的爭吵等家庭糾紛。
在“遺忘的迷霧”作用下,年老的夫妻倆暫時忘卻了彼此的不忠與背叛,表現(xiàn)得非常恩愛。為了尋找兒子,也是為了尋找愛的基礎和共同的感情記憶,??怂髡f:“公主,我們以前談過可以出趟門。你看,現(xiàn)在春天到了,也許是該出發(fā)了?!笨此破胀ǖ囊痪湓?,寓意深刻,語義雙關。小說在個人敘事的背后隱藏著戰(zhàn)爭與種族仇殺的集體記憶。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通過“屠龍”這一情節(jié)設定進行時空交叉與重疊,事實上兩者也是有著因果關系的,雖然小說中沒有直接描寫,但??怂鞣驄D與騎士高文三人之間的關系曖昧微妙,“比特麗絲在石冢前停了下來,對著那些石塊低下了頭,好像道歉一樣……這時候他才注意到,高文爵士也在凝望著比特麗絲,眼里露出溫柔的神情,似乎陷入了沉思”;當高文被武士維斯坦殺死,??怂饔X得“雖然只是一種隱隱約約的感受——心中某種強烈的憤怒,埋藏已久,現(xiàn)在終于平息了”。這些描寫充滿了暗示性與不確定性。
在遺忘與記憶、清醒與迷糊以及患得患失之間猶豫徘徊,主人公深陷情感與自責的漩渦不能自拔。用船夫轉(zhuǎn)述妻子比特麗絲的記憶就是:“她抱著一筐雞蛋,你在她身邊,一路上盯著筐子,擔心她走路的時候雞蛋會撞破。她回憶起那一幕,感到很幸福?!边@段話具有反諷味道,“雞蛋”比喻倆人的婚姻,妻子“絆了一下,打破了一兩個”,暗指妻子感情出軌;(??怂?“我擔心雞蛋”,“路很短,但那天我們倆都很愉快”,意思是說丈夫原諒了妻子。然而,妻子的感情背叛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是巨大的,雖然??怂髟诶碇巧线x擇了忘記和原諒,但他在潛意識中并不能釋懷,用船夫的敘事口氣來說就是“我清楚地看出他內(nèi)心的火,因為火苗都快從他眼里噴出來了”。盡管船夫(死神)答應將夫妻二人分別渡過海去,但??怂鬟€是放棄與妻子在一起,從此倆人生離死別,天人相隔,令人唏噓不已。這個結(jié)局的喻意是,夫妻之間的背叛即使被原諒,感情的裂痕仍然存在,更何況種族之間因屠殺而起的仇恨是難以消除的。
石黑一雄被人們稱為“移民作家”“族裔作家”,但他想成為“國際化作家”,有著超越一般意義上族裔作家的膽識與情懷。為了解決“記憶與遺忘”的悖論,他將埃克索夫婦的個人記憶作為小說的敘事主線,在現(xiàn)代性語境下,個人的情感記憶與生命體驗成為對抗歷史理性的重要力量,微小敘事與宏大敘事相互之間有著不可取代的關系,集體記憶不能對個人記憶與情感體驗進行道德綁架。小說《被埋葬的巨人》中,兩者一明一暗、相輔相成,構(gòu)成一種復調(diào)或協(xié)奏關系,使寓言小說擁有了多義性與復雜性,經(jīng)得起讀者的多種解讀。
2015年3月,《被埋葬的巨人》出版后不久,石黑一雄接受了赫芬頓郵報專欄作者麥迪·克拉姆的采訪,他說:“每段私人關系和社會關系中,總有黑暗、不為人知的記憶,在當時被刻意隱瞞或埋藏,但何時回憶、是不是該回憶,這是重點所在?!易罱K選擇了創(chuàng)作一部近乎寓言的作品?!盵5]失憶是保護自我的“應激反應”。石黑一雄所說的這段話可以這樣解讀:創(chuàng)傷記憶需要時間來淡化,歲月流逝可以撫平劇烈的、痛徹心扉的鮮明記憶,讓人們可以理性地控制住情緒化的劇烈反應,但歷史記憶不能遺忘,正義必須得到匡扶。
小說中有許多圣經(jīng)隱喻,表明了作者有很強的彌賽亞情節(jié),于是彌賽亞救贖便成為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妻子比特麗絲說:“我們都是主的孩子。我們做過的事情,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上帝真會忘記嗎?”??怂鲗Ω呶拇蠛埃骸吧系郾槐撑蚜耍 贝送?,令人震驚的還有對修道院的僧侶們的描寫,他們將自己綁在十字架上,任憑憤怒的野鳥啄食自己的肉體。“彌賽亞”(Messiah)與“基督”基本同義,代表預言者與拯救者。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上帝,他們盼望著彌賽亞(基督)的到來,為自己曾犯下的罪孽進行救贖。
這種彌賽亞救贖表現(xiàn)在幾位主人公的個人層面上。首先,小男孩埃德溫可以被解讀為彌賽亞預言。被壞人綁架的母親等著他去拯救,他的耳朵里傳來一首童謠:“誰打翻了麥酒杯?誰砍斷了龍的尾?誰把蛇留在桶內(nèi)?是你的表兄艾德尼……”這歌詞里的喻意隱藏太多的能指與所指,至少其中“打翻麥酒杯”是指亞瑟王違背和平協(xié)議并制造大屠殺;“砍斷龍尾”是指亞瑟王令人對母龍施以魔咒,使它噴出“遺忘的迷霧”;“把蛇留在桶內(nèi)”這句比較費解,圣經(jīng)中的蛇指撒旦,根據(jù)《圣經(jīng)·舊約》里的第一個彌賽亞預言所說,蛇(撒旦)引誘夏娃吃禁果,使得罪惡進入世界,死亡也進入世界,神宣判時說了這一句話:“我又要叫你和女人彼此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為仇。女人的后裔要傷你的頭,你要傷他的腳跟?!盵注]見《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由此推測,小男孩埃德溫暗喻“女人的后裔”,他被母龍的幼崽咬傷,小男孩的師傅維斯坦砍下母龍的頭。小男孩埃德溫“想起了他對武士的承諾、仇恨所有不列顛人的義務……他的母親已經(jīng)走了,很可能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但武士還在,正等著他。路越走越陡,膝蓋也越來越疼,但他繼續(xù)奔跑著”。
戰(zhàn)爭帶給人們的是集體性的創(chuàng)傷記憶,“遺忘與記憶”成為難解的矛盾。??怂髡f出自己的想法與憂慮:“我們只好希望上帝能找到辦法,維系兩族之間的紐帶,可習俗與猜忌一直讓我們難以團結(jié)。如果對土地和征服的新欲望,被巧舌之輩嫁接到古老的怨恨之上,誰知道會帶來什么災禍呢?”武士維斯坦則說出了可怕景象:“古老的仇恨將在這塊土地上復活……”“巨人,以前埋在地下,現(xiàn)在動起來啦……”“我們之間的友好紐帶,就會象小女孩用細細的花莖打的結(jié)一樣,脆弱不堪。人們會在夜間燒掉鄰居的房子……你們要么逃跑,要么毀滅?!?/p>
其次,小說中騎士高文是石黑一雄使用戲仿、反諷的筆調(diào)塑造的反面角色,但無疑高文是一位悲劇英雄,他明知與年輕的撒克遜武士維斯坦決斗絲毫沒有勝算,但他為了自己的職責和對亞瑟王的承諾而戰(zhàn),他的死對得起騎士的榮耀,重要的是他用死完成了自己的救贖。他知道自己是“屠殺嬰兒的劊子手”,他希望“讓一位老人安安靜靜地去吧”,他心里明白:“我的日子就快要到了,我不會回頭,像你們那樣在大地流浪。我將心滿意足去見船夫,踏上他那艘搖晃的小船,水在四周拍打著,耳朵里傳來他劃槳的聲音,我也許能睡一會兒,我將由熟睡而半醒,看見太陽落在水面,岸越來越遠,然后又打盹,回到夢境,直到船夫的聲音再次將我輕輕喚醒。”這段富有詩意的心理獨白也是作者的心聲——我們每個人都會做錯事,面對上帝時我們要不要懺悔并平靜地接受最終的審判?
此外,石黑一雄用更多的筆墨描寫了埃克索夫婦的愛情悲劇。年輕時的埃克索號稱“和平騎士”,卻沒能保護撒克遜族的婦孺嬰孩,因此他對自己的妻兒格外疼愛,希望能保護自己的妻兒不受傷害。然而妻子出軌,兒子離家出走后又遭遇瘟疫而死。也許本來就沒有“遺忘的迷霧”,也許只是人們想象出來的借口,就像是一種應激反應,出于本能的自我保護,小說中的主人公們才會有選擇地“忘記”。
主人公??怂鞅凰茉斐梢粋€憂郁、矛盾的人物。埃克索對妻子說:“如果魁瑞格真的死了,迷霧開始消散。如果記憶恢復,你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讓你多次失望?;蛘吣阆肫鹞易鲞^不好的事情……答應我,無論迷霧消散之后你看到的是個什么樣的人,你要永遠記著這一刻你心里對我的感情。”但另一方面,??怂麟[約回想起了什么往事:“在遙遠的記憶邊緣藏著什么事情: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次深深的傷害,一種孤獨感在他面前裂開,如同深不見底的海水。孤身一人在屋里站著,無法入睡,手里拿著一根點亮的小蠟燭——那個人真的是他,而不是比特麗絲嗎?”“這讓他心中激起了特殊的情感,還沒來得及壓制,就已經(jīng)讓他備感意外,甚至感到震驚,因為他一方面強烈渴望立即走到她身邊,為她遮風擋雨,另一方面卻又清晰地感受到了憤怒與怨恨……這時他感到記憶更加清晰,憤怒也更加強烈了,一種恐懼感襲來,讓他轉(zhuǎn)過臉去不再看她?!?/p>
但最終??怂髟徚似拮印K麑Υ蛘f:“如果她認為前面的事情是她的錯,那么后面的事情,我就要負很大責任了。因為有很短的一段時間,她曾對我不忠,這是真的。船夫啊,可能是我做了什么事,把她趕到了另一個人(高文?)的懷抱里;或者是因為我該說的沒說、該做的沒做?現(xiàn)在,那都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像一只鳥飛過,成為天空上的一個小點……”“我想,有些人聽了我的話,可能會認為我們的愛有了瑕疵,破裂了。但是,一對老夫妻的恩愛緩緩前行,上帝會知道的,他明白黑色的陰影是整體的一部分?!?/p>
小說讀到這里,讀者本以為可以松一口氣,為??怂鞣驄D感到高興。然而,小說情節(jié)急轉(zhuǎn)直下。??怂髌饰鲎约呵楦惺澜绲摹昂诙础?,他曾禁止妻子去為兒子上墳的原因是:“那是愚蠢和自傲?;蛘呤侨诵闹袧摲钠渌裁礀|西。也許是渴望懲罰。我在口頭和行動上都主張寬恕,但內(nèi)心中封鎖多年的某個小角落卻渴望復仇。那是件卑微而陰暗的事情,對不起她,也對不起我兒子。”感情出軌對夫妻關系造成的傷害無比巨大,雖然可以選擇原諒與寬恕,但感情上的裂痕卻是永遠無法消除干凈的。表面上是??怂鞑辉弮鹤?,但兒子的離家出走、病死與妻子的不忠之間有著不可否認的因果關系。雖然??怂髟徚似拮?,愿意與比特麗斯一起渡海上島,但船夫清楚地看到“他體內(nèi)仍有小小的火苗……火苗都快從他眼里噴出來了……落日的紅光照在他身上,或許那仍舊是他眼睛里的火”,這個“火苗”的喻意應該是對妻子不忠的怨恨,隱藏在??怂鞯膬?nèi)心深處。
毫無疑問,小說的結(jié)局是一個悲劇,雖然這一段是以船夫(死神)為第一人稱敘事的,但“我”說的話都是虛假的,“我敢回到他們那兒嗎?”“我也沒有去看他的眼睛”。船夫有他自己的責任,沒有共同的愛情記憶的夫妻不能一起上島,這他比誰都清楚,但“我”(船夫)卻違背原則,說這只是走下過場,滿口答應將夫妻二人送上海島。不過,埃克索識破了船夫的扯謊把戲,他對妻子說:“讓我再抱你一次吧?!北忍佧惤z回應道:“再見啦,我唯一的摯愛?!逼鋵崳蚱迋z人都清楚地知道,他們將永遠地分開了,但誰都不愿意說破這一點。這種含蓄的表達遠比那種撕心裂肺、生離死別的場面還要令人痛徹心扉,也更令人感動至深。
綜上所述,祛魅(廢墟)與救贖應該是小說《被埋葬的巨人》最重要的兩個主題。??怂鞣驄D本來在“迷霧”之下過著恩愛的生活,但他們要尋找愛的根基,即曾經(jīng)有過的共同記憶。殺死噴出迷霧的母龍,找回失去的記憶——這是一種祛魅,破除權(quán)威的神性;“偉大”的亞瑟王用欺騙、謊言和魔法掩蓋了大屠殺的真相,這樣換來的和平終究不會長久,“輝煌”的宮殿必然會坍塌成為廢墟,這也是一種祛魅。騎士高文等小說中人物都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彌賽亞式的救贖;主人公??怂鞲侨绱?,他們夫婦倆人踏上尋子之旅是對感情不忠與背叛的自我救贖。小說以悲劇結(jié)束,所有人都在等待彌賽亞的到來。小說《被埋葬的巨人》具有復雜的敘事結(jié)構(gòu)和多重敘事視角,借用寓言性的表現(xiàn)形式,小說主題具備了現(xiàn)代性批判等多歧性思想,石黑一雄為我們營造出一種可怕的“廢墟”景象,耐人尋味,引人深思。
最后,我們對石黑一雄的本雅明式寓言小說做一下簡單的概括。早期的作品如《遠山淡影》和《浮世畫家》,作者將小說背景設置在日本,但是這個“日本”并不是他對日本社會的寫實描述,而是根據(jù)他兒時記憶、并加入自己的想象進行創(chuàng)作的。其后的《長日留痕》則將舞臺設定在英國。他極力想擺脫人們給他的“移民作家”的標簽,努力成為一名國際化作家。因此,無論小說的舞臺是長崎還是倫敦,無論是科幻的未來世界還是中世紀的英格蘭,他的小說只是將它們視為模糊的寫作背景。作為一名具有國際化背景的小說家,石黑一雄認為他應該創(chuàng)造一個自己的世界,而不僅僅是復制現(xiàn)實世界。所以,石黑一雄的前幾部作品具有簡練、精巧、容易讀的語言特點;而等到《無可慰藉》《被埋葬的巨人》等小說出版,原來的簡練、精巧變得厚重、粗礪,敘事模式變得雜亂無章,原來那種自然、清新、閑適緩慢的語言風格,也似乎變得生硬晦澀、斷斷續(xù)續(xù)。然而,寓言性小說的敘事美學恰恰就具有“廢墟性”“碎片性”“憂郁性”三個特點,言在此,意在彼,種種可怕的廢墟意象、死亡、創(chuàng)傷記憶令讀者感到震驚,并引起反思,進而實現(xiàn)真理救贖。這樣,作家的人文關懷、現(xiàn)代性批判、敘事倫理等寫作意圖便會得到完美實現(xiàn),而這些內(nèi)容也正是石黑一雄寓言小說的寫作特點。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今后他會有更多更好的寓言性小說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