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文/羅安鵠
駱越是居住在今廣西南寧、百色一帶以及今越南北部的古“百越”的一個部族?!兑葜軙ね鯐氛f“路人大竹”,該書注釋說“路音駱即駱越”。駱之名還見于《史記》,以后《漢書》和《后漢書》都有“駱越”的記載。
駱越文化在商、周時期的代表性器物是有肩石斧、有段石錛及幾何印紋陶,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終于乘上青銅時代的末班車。此時的駱越,與巴、蜀、滇、夜郎同時書寫著自已的地域文明,而又相互交流、影響甚而滲融,形成多元而又相通的西南青銅文明時代。
駱越青銅器,主要為兵器:鉞、戈、矛、劍、箭鏃等,尤以鉞為最多且形制紛繁,故有學(xué)人說:百越部落的“越”就因數(shù)量最多的石鉞、青銅鉞而得名。
僅舉幾例,以窺駱越青銅文化之一斑。
羽人擊鼓風(fēng)字形鉞(圖1),其一為羽人擊鼓直銎C 型龍紋風(fēng)字形鉞(通高12.5cm,刃寬14.2cm),其二為羽人擊鼓直銎幾何三角紋風(fēng)字鉞(通高9.8cm,刃寬15.5cm)。畫幅的核心部位為兩個頭載羽冠身披羽衣的人,各舉一根桿頭綁(或粘)有羽毛的棒直擊銅鼓,鼓似戰(zhàn)國早期萬家壩形銅鼓,只是束腰部位藝術(shù)性的予以夸張。畫面左為狗,右為鳥,鳥飛于天,狗吠于地,人在中間,這是天、地、人的樸素觀念。
鼓身滿布乳釘紋,這是模擬史前“鼉(tuó)鼓”上滿身的鱗片,是對古代音樂的記憶與傳承。鼉即鱷魚,鼉嗚之聲似雷似鼓,因此古時把鼉鳴呼之為鼉鼓(鼓噪之意)。于是古人也把鼉皮蒙的鼓稱為鼉鼓。《詩經(jīng)·大雅·靈臺》“鼉鼓逢逢”就是最形象的描述與記載。
銅鼓身上模擬鼉皮,是駱越人對古鼉鼓的記憶與崇拜,足見銅鼓出現(xiàn)之前,擊奏型的原始皮鼓就已產(chǎn)生。
擊鼓圖,是用棒豎直沖擊鼓面,兩人同擊或分擊;或許一人擊鼓心,另一人擊鼓邊,發(fā)出“咚當(dāng)咚當(dāng)” 的兩個不同的音響;或交互擊鼓心鼓邊,或同擊鼓心鼓邊,發(fā)出更多的變奏音,再輔以節(jié)奏的輕重快慢變化,使之能營造各種不同的氣氛和情緒。
擊鼓人頭載羽冠、身披羽衣,顯然非生活裝而是儀典用的祭服或禮服。從鼓身模擬先祖“鼉鼓” 來看,這可能是祭祀先祖的儀典。特別是擊鼓棒上端裝飾羽毛,顯示是希冀鼓聲借助“鳥羽(翅膀)”飛達天庭,讓先祖聆聽。
羽人歌舞靴形鉞(圖2),高13.6cm,刃寬11.3cm,羽冠很高(即冠上羽毛很長),著齊膝羽裙,手中似握羽扇,蹁躚起舞。左面有犬有鹿,表示在草場地上,直銎側(cè)面兩條c 形龍紋,仍然是希冀因“羽(翅)” 借龍勢讓天上先祖(或神明) 看到其舞聽到其音。
羽 人 歌 舞 飛 鳥 青 銅 鉞( 圖3), 高14.5cm,刃寬13.2cm,幾近方形。與圖2 類,長羽冠人載歌載舞,其音其舞隨兩展翅向上的飛鳥帶上天庭。
當(dāng)時使用的樂器主要以青銅鼓(圖4) 、青銅羊角紐鐘(圖5)為核心,輔以竹(如笛) 木(如牛腿琴)吹奏樂與麻弦樂,由于竹木樂器腐朽成灰,我們只能在“社會化石”老民俗中窺其風(fēng)韻。
關(guān)于羽人,最早出現(xiàn)在《山海經(jīng)》,如其中的《大荒南經(jīng)》載:“有羽人之國,其人皆生羽”, 可見羽人出現(xiàn)得很早。 而羽冠人則在滇東、桂西、桂東、湘南、粵中乃至浙南出土的青銅器上間或出現(xiàn),說明這種儀典及禮服遍及沿海百越地區(qū)。
漢代王逸《楚辭章句》解釋屈原《九歌》時說:“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好社,其社必使巫覡(xí)作樂,歌舞以娛神?!币虼丝梢哉f,羽冠人就是巫覡,他們是神權(quán)和政權(quán)合一政治制度的化身,其一歲幾次的民俗性祭典是為強化族群意識,以鞏固自身權(quán)力與地位。
訓(xùn)養(yǎng)鹿群靴形鉞(圖6),高11cm,刃寬13.2cm,畫面左側(cè)是一后蹬前立躍然欲撲的家狗,中心是雌雄(長枝角者)二鹿,遠處兩人似站在河邊揮舞雙手吆喝,這顯然在訓(xùn)養(yǎng)鹿場,反映的是人類初期的訓(xùn)養(yǎng)經(jīng)濟形態(tài)。
還有幾例,基本類同(圖6 附圖),不再贅述。但數(shù)量本身說明了規(guī)模與普及。《史記·西南夷列傳》曰:滇、夜郎等西南夷“皆椎結(jié)、耕田、有邑聚”,這些在青銅器上暫未有鮮明反映,但卻在駱越玉器與陶器上得到充分的證實,如一定數(shù)量的骨笄和玉笄反映束發(fā)成椎;具有兩頭尖的谷粒布滿整器的玉壁,以及爬伏于桑葉上的玉蠶、數(shù)量眾多的陶紡輪等,皆充分描述了谷、桑、麻的農(nóng)業(yè)文明狀態(tài)。因本文以介紹青銅為宗旨,玉、陶為不沖淡主題而暫且放置。
鱷魚犬鳥扇形直銎青銅鉞(圖7),高12.5cm,刃寬14.2mm,畫面左右側(cè)分別為頭向內(nèi)的兩條鱷魚,中部為一只狗,狗上為一只水禽。
鱷魚水禽橫銎青銅斧(圖8),高9.2cm,橫長16.3cm,畫面中心為一條鱷魚,其上一只欲展翅起飛的水禽。
這兩幅青銅“畫”, 展示了駱越時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氣侯濕熱、河湖縱橫、草場寬闊、植被豐盈、鹿群撒歡、野狗追逐、鱷魚稱霸、水鳥翩飛,一幅何其生動融和的自然洪荒、滿含深情的藝術(shù)性構(gòu)圖,展示了駱越人對自己家園的熱愛與對質(zhì)樸大自然的敬畏與崇拜。
太陽飛鳥云雷紋戈(圖9),通長(內(nèi)、援)29.6cm,胡長11.2cm,援上近內(nèi)處有一太陽紋,旁有一只鳥,這是駱越的太陽崇拜。中原一帶的畫像石、畫像磚及西漢帛畫上,鳥在日輪內(nèi),蟾蜍在日輪內(nèi),這是中原民族的日、月崇拜圖,而駱越的太陽崇拜圖,卻是鳥在日輪外。無獨有偶,在駱越的一些銅兵器及銅鼓上,主體紋飾就是閃著光芒的太陽符號,太陽的周圍是一圈飛翔的鷺鳥,鳥也不在日輪內(nèi)(圖9 附圖)。而且鳥幾乎為水禽,非草原游牧文化的鷹,也非中原農(nóng)業(yè)文化的鴞,這就是與地域環(huán)境生態(tài)相統(tǒng)一的文化現(xiàn)象與圖騰崇拜。
三人舉手直內(nèi)兩穿短胡戈(圖10),長24.1cm,近胡處有一圓穿,周圍一圈放射性陰線,顯然是閃射光芒的太陽,其上是兩人舉手相牽圖,內(nèi)端是三人舉手相牽圖(圖10 局部),手牽處手指顯得特別長,似乎是羽毛類,或許與羽冠有相類的信奉。三人手肘下有獸頭,這很可能是用于牲祭的獸頭。顯然這是一組祭祀太陽的畫幅,三人顯示多數(shù),也許就是全族人舉行的太陽祭祀活動的生動描述與記載。
青銅喇叭型器(圖11),高8.8cm,徑16cm,因歷代典籍均無此種器形名稱,也無自身銘文可“自證” 其名,于是僅依其形似“喇叭”而定。
弧凹形盤的中央立一柱,柱下部為蛇紋,中上部為云雷紋及幾何紋。正如新石器時代晚期玉琮只能節(jié)節(jié)升高而不能橫向伸長,中有園孔,是為勾通天地一樣,此柱高聳入云(云氣紋中),其即為勾通天地之柱,或可名之“通天柱”, 簡稱“天柱”(圖11 附圖)。
這樣的器形在成都金沙遺址出土物中,可見多件,有銅的,更有金的。但柱的基部為凸起的“丘”狀,有的丘狀基部還呈摟空狀。(圖11 附圖)
駱越與古蜀在“通天”“ 祭天”的信奉上應(yīng)該是相通相同的,但為什么前者柱立盤中,而后者柱立丘頂?這是因為環(huán)境生態(tài)的差異所形成。成都平原上,偶有地勢相對較高的局部凸起,古人認為較高的地貌離天更近,于是把通天柱立于“丘”頂。而駱越主要生活在溪河谷地或湖沼之濱,其天柱基部為蛇紋,就揭示其潮濕低地、灌木叢生的自然生態(tài),原始農(nóng)業(yè)對水的依賴與崇奉,使他們的祭祀場地必選河濱或湖畔,因此目見地貌皆中部低邊沿高的盤狀,于是把勾通天地的“天柱”立于盤中。?
蜀喇叭形器,丘部鏤空,不是為省料,而是讓丘下焚的香有煙孔飄出。駱越喇叭形器,凹盤則可盛香不至外溢。兩者祭祀時,皆有輕煙纏繞天柱裊裊升騰,一幅生動的升天圖,展示在信眾面前,令人撲伏而跪拜,這也許就是那時巫覡率眾勾通天地儀典的莊重神秘的場面。
雙環(huán)首人面弓形格青銅劍(圖12),長39cm,最寬處6.2cm,從弓形格往上的劍脊上,依次為人面紋、雙環(huán)紋、幾何紋、再雙環(huán)尾往上收縮成寶塔式一直延伸到劍尖(圖12 附圖)。雙環(huán)有兩類,一為放射狀似擬太陽紋,一為纏繞同心圓似擬云雷紋。仍然是太陽崇拜,中脊一直通尖,也表示“天柱”通天。
一字格曲刃青銅劍(圖13),長28.5cm,刃最寬處5.6cm,其圖案,也是對稱雙環(huán)逐漸收縮至中脊通劍尖,雙環(huán)也間有擬太陽紋與云雷紋,劍莖上還有雙人舉手相牽圖,肘下有獸首(圖13 附圖),顯然也是 “牲祭”太陽,中脊圖案通劍尖,也即“天柱” 。
多枝青銅燈(圖14),通高85.2cm,底徑20cm,共分三層,每層三盞燈,共九盞,上有一只鳥,這代表東方神樹“扶?!保敹说镍B就代表天,因天的形象只能用太陽和鳥來表示(鳥飛于天),九盞燈就表示“九日” 其中間的燈柱就是通天柱。圖12 與圖13 的“塔式” 圖案,就是多枝燈的異化或變形。其功能一如多枝燈一樣,為勾通天地的載體。
綜上各例,可以得到一些啟示,首先,這些兵器皆為祭祀、飲宴、節(jié)慶等儀典用器。戈、矛等雙面有紋飾,顯然是舉在桿頭;而較短小的鉞、斧等是單面紋飾,顯然無紋面是有物可依,就如清代壁瓶一樣,或依墻、依木乃至依帛,或用于轎或掛于屏,甚至還可能綴于帛圍在巫覡身上。另外,這些兵器,大多散在河水中及河邊沙灘、臺地出水出土,很少有墓葬及遺址出土,可見儀典一般在河濱或湖畔舉行,儀典后,大多隨水奠遺,這給規(guī)??脊艓砗艽罄щ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