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尺修
很多時候,許多珍貴只有一旦失去,才頓覺珍貴。
12 月4 日晚,我在朋友圈轉發(fā)了一篇悼念姜澄清先生逝世的文章,附了十六個字:恩師之恩,無以為報;恩師之學,難以為繼。
當天中午知道先生病訊,我堅信他能挺過這一關,他吉人天相已多次化險為夷。我下午趕往醫(yī)院時,先生已在ICU 深度昏迷。先在貴州省醫(yī)外科大樓一樓見著神情恍惚的師母,親人不忍她目睹先生咽氣。我默默地拉著她的手竟無力安慰。之后,我才急忙上到二樓ICU 門口,先生的女兒告訴我,先生剛剛走,時間定格在2018 年12 月4 日下午4 點12 分。
先生溘然長逝了。
我和他的親人們靜候著殯儀館發(fā)來的靈車,沉重送別先生這次單程的遠行。
我和他的女兒與云南趕過來的侄兒上了靈車,陪在他的身邊,而他全身上下嚴密包裹著,看不見面容。直到靈堂安置好的時候,我才得見先生的面容。先生的面容是很安詳?shù)?,一如他生前,只是淡化了往日的幽默睿智,顯得凝重嚴肅了很多。雙目緊閉,嘴唇緊繃,仿佛要給這個世界作一個決絕的告別。
守靈至夜深人稀,我與師兄謝英在冰棺前久久凝望先生遺容,痛感咫尺之間卻是陰陽相隔,我們與先生已是兩個不同世界。
先生逝世當天,很多自媒體及官方微信公號神速發(fā)布了先生仙逝的消息。且不只是一條消息,還有各異的關于先生的文章。送先生遺體入靈堂時,已近晚間八點,而那個時候網(wǎng)上已經(jīng)有很多消息和文章發(fā)布,朋友圈很快刷屏,反應之激,令人驚訝而感動。
今天先生入土為安,我的心此時才真正覺著一種鈍痛。
昨天中國書協(xié)發(fā)來唁電沉痛哀悼說,姜先生的去世是貴州書法界的損失,更是中國書法界的損失。
我大學一年級時,先生教我寫作課。他上課從不用講義,隨心而出,隨口而至,卻道盡真諦。聽他講課是一種享受,這不僅僅是貴大學生的感受,他受邀在中央美院和很多大學講座時,窗戶上都爬滿了人,前排坐滿了白發(fā)蒼蒼的老教授。畫家王振中先生說,他在中央美院看到這種情景,他自己都感到非常驕傲。
先生是一個瀟灑散淡的人,同時也是一個著作等身的人。先生絕頂聰明,能見常人不能見。別人看過的東西他再看就能發(fā)新。當然這根本還是底蘊深厚所致,比如錢鍾書,比如高華,比如易中天,都是博聞強記、融會貫通而終成一家。
先生遽然而去,省外馬上有人計劃著手研究先生留下的精神財富。有人說先生立論甚偉,從中國繪畫精神體系、易經(jīng)與中國藝術精神、中國書法思想史觀、中國人的色彩觀等娓娓道來,最終是找尋中國人的精神所在,誠以為然。有專家說,他對中國書畫論述的寬度國內尚有一二人可比,而高度和深度則無人可及。而這一點是很多人的共識。
過去,每逢新年時去見先生,與先生圍爐夜話,從不與我談學問,對我的關愛也從不以長輩角度,總是將身邊事甚至自己的故事來啟發(fā)我。先生每有著述必贈我一冊,希望懶惰的我從中得到激勵,而我自我要求不高又怕苦,所以理論方面的多是留作紀念,但他的散文集,尤其是他的《清談錄》《清談續(xù)錄》,我倒是潛心讀過。
◎姜澄清書法作品
先生的文字是極好的,他的文白夾雜自成一體,沒有五四時期文言轉白話的青澀,也不是為了故弄玄虛,只是為凝練有力,更富韻律感。
十年前,2008 年11 月8 日,貴州省國際文化交流中心就先生《清談錄》出版發(fā)行舉辦座談,省內外有名望的學者專家來了不少,我作為學生忝列其中。
因為被要求大會發(fā)言,我便斗膽說了個人對先生《清談錄》的陋見。我認為這是一本心靈自述,書中的先生與學生的問答,是一種探尋真理、享受真理的過程,也是學問的終極目的。這種談心對話的形式,也是授業(yè)解惑、傳達思想的最直接的方式。
書中的“我”,是在對傳統(tǒng)文化批判的時代成長的,代表了“五四”尤其是"文革"后的大批文化人,也可以說代表迷茫的一個時期。書中的“先生”乃百年樹人,精神人格為傳統(tǒng)文化所塑的姜氏后人。所以說,“我”與先生的問答是自我尋找的過程:尋找人格的獨立完整,尋找精神世界的充實和飽滿,尋找中國文化的根和未來。
《清談錄》是美文,更是先生的自省自思、自娛自樂,是一種靈魂的清靜對話。先生在《清談錄》中談中國文化,用傳統(tǒng)原料烹現(xiàn)代菜肴,貌似說古,實論今日。其中涉物質精神、多元論、價值觀、自然環(huán)保、仁愛正義、社會人道、甚至論及“和諧”,仿佛中西醫(yī)聯(lián)合診療。
與先生多年相處,深感先生的家國情懷。他以道家入(不刻意)、儒家出(講規(guī)矩),治學如此,做人亦如此。他很多的憂慮都是以一種嬉笑怒罵的形式來表達,努力體現(xiàn)一代文人應該擔負的責任和道義。他是我們身邊自掩光環(huán)的真正大家。
◎姜澄清 行書 48m×1.24m
◎姜澄清作品
梁啟超曾說,只有讀書可以忘記打麻將,只有打麻將可以忘記讀書。先生亦如是!
我以為先生心中一直都有兩條河流,一條激流,一條暗流,相生相和終成大海。而方城鏖戰(zhàn)的多變與書齋寫作的單調正是如此相生相成。先生做著正統(tǒng)的事,卻有一顆江湖心:不如相忘于江湖。
說到江湖,民國江湖上的杜月笙是一個歷史不能忘記的人。杜先生是很講面子的,曾說過人有“三面”難吃。有文化的姜先生跟識字不多的杜先生面貌相似,本質上也是極似。先生是極講面子的人,但他多是給別人面子,甚至對小孩子。從不居高臨下,凡事替人著想,哪怕批評人都極委婉。有時,他也會為自己講下面子,尤其是他的面子關乎到文人的尊嚴。
他生前說過,晚年無論如何都不考慮養(yǎng)老院,而且假如身體出現(xiàn)危狀,不可切開氣管。
尊嚴與人與已的重要,先生現(xiàn)身說法,給我們樹立了榜樣。
我很喜歡書法家陳弘悼念先生的挽聯(lián):
滿腹經(jīng)綸,從今不復聞教誨;一身清氣,往后難再見音容。這也正是我心里的話。
別了,先生。
世間再無姜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