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碩偉
(臨沂大學 沂蒙文化研究院,山東 臨沂 276005)
學者指出,晚明文風與新文學運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認為:晚明公安派文學一反傳統(tǒng)的復古思潮,以浪漫的精神和革命的態(tài)度建立起重視內容與情感、重視個性與自由的新的文學理論,“這與五四時代的文學運動精神完全相同”[1]。實際上,在20世紀20年代,周作人就已經(jīng)把新文學運動與晚明文學思潮接續(xù)起來。
學界通常以1917年1月胡適在《新青年》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作為五四文學革命的開始。胡適將文學革命總結為兩個口號:“活的文學”和“人的文學”。其中“活的文學”指文字工具之革新,“人的文學”指文學內容之革新。周作人對這兩個方面貢獻頗巨。“人的文學”就是由周作人提出的。周作人《人的文學》《平民的文學》等論文,為新文學運動奠定堅實的思想基礎。不僅如此,周作人還注重從“內源性”上為新文學運動尋找依據(jù)。事實上,周作人是最早把現(xiàn)代文學與晚明公安派文學綰連起來的人。1928年,周作人在《雜拌兒跋》中較高地評價公安派的藝術地位,指出晚明文壇頗有革新氣象,比較有活氣,就是因為“公安派的人能夠無視古文的正統(tǒng),以抒情的態(tài)度做一切的文章”,雖然公安派信手信口的創(chuàng)作遭到了后世的批評,他們的一些作品被認為淺率空疏,但是周作人認為這些作品“實際卻是真實的個性表現(xiàn),其價值在竟陵派之上”[2]。1932年,周作人應沈兼士之邀至輔仁大學作系列演講。同年9月,周作人在鄧恭三記錄稿的基礎上將其整理成《中國新文學的源流》。該著為當時的新文學運動找到了傳統(tǒng)文化的源頭——晚明公安派。周作人認為,晚明公安派的文學運動和當時的新文學革命運動十分相似,“兩次的主張和趨勢,幾乎都很相同。更奇怪的是,有許多作品也都很相似”[3]28。又說:“其差異點無非因為中間隔了幾百年的時光?!敝茏魅苏J為,二者當然也有區(qū)別。如果仔細區(qū)分,以前公安派的思想是儒、釋、道三者的混合物,而當時新文學運動的思想不過是于儒、釋、道三者之外,“更加多一種新近輸入的科學思想罷了”[3]51。他還拿新文化運動的領袖胡適的作品與晚明公安派的作品進行對比,認為如果從胡適的主張里減去西方思潮,“那便是公安派的思想和主張了”[3]23。在《棗和橋的序》中,周作人談及當時的文學發(fā)展狀況,又聯(lián)想起明末公安派,認為“民國的新文學差不多即是公安派復興”,強調新文學運動的主張與晚明公安派的“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標準是一樣的[4]。
周作人的系列論述頗具學術價值,它使人們意識到當時的新文學運動不僅受到西方文學理論影響,而且在內源性上與古典文學特別是晚明文學深具血脈關聯(lián)。正因如此,周作人特地在其《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之《小引》中強調這種創(chuàng)新意義,云:“我想順便聲明,這講演里的主意大抵是我杜撰的?!边@里的“杜撰”,當然就是“獨創(chuàng)”的謙辭。周作人恐怕別人不理會這種謙虛,接著解釋說:“我說杜撰,并不是說新發(fā)明,想注冊專利,我只是說無所根據(jù)而已?!笨芍^“夫子自道”,只是對自我的表揚稍稍迂回了些。為此,周作人不得不再解釋一下可能給人造成誤解的“無所根據(jù)”。他說:“我的意見并非依據(jù)西洋某人的論文,或是遵照東洋某人的書本,……我的杜撰意見在未讀三袁文集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痹谥茏魅说挠绊懴?,林語堂等一大批知識分子對晚明文學特別是袁宏道的作品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林語堂有《四十自敘詩》:“近來識得袁宏道,喜從中來亂狂呼?!盵5]林語堂詩中以“五老峰上見鄱湖”比喻袁宏道對他的啟發(fā)。五老峰,在江西廬山東南,因其形如五老人并肩而立,故稱。自五老峰頂眺望鄱湖,境界遠大,風景秀美。林語堂以之比喻讀過袁宏道作品之后“從此境界又一新”。林語堂創(chuàng)議重印《袁中郎全集》,周作人為之作序。周作人在序中高度評價袁宏道的作品,駁斥了稱袁宏道作品為亡國之音的謬說。郁達夫、劉大杰等人亦有序?!对欣扇返某霭嬉约耙恍┏珜А靶∑肺摹钡碾s志(如《論語》《人間世》等)的發(fā)行,掀起關于袁宏道和晚明小品的熱潮,以致出現(xiàn)“世人競說袁中郎”的局面(中國共產(chǎn)黨直接領導的第一個文學社團“太陽社”的戰(zhàn)將阿英在《人間世》1934年第7期發(fā)表《袁中郎與政治》,對“世人競說袁中郎,世人競學袁中郎”的現(xiàn)象進行了批評)。
以袁宏道為代表的公安派文學之所以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大受歡迎,主要原因是公安派的主張比較契合追求個性自由的知識分子的需要,公安派的一些作品表現(xiàn)出的“閑適”和“性靈”也非常符合他們的審美期待。我在《論袁宏道“狂”的思想根源及歷史影響》一文中指出,學界通常認為袁宏道的主要貢獻在于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理論主張,這固然正確,但是袁宏道最鮮明的個性特征及最基本的詩學策略是“狂”[6]?!翱瘛笔侨寮胰N處世方式(中行、狂、狷)之一,孔子有“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之語,對曾點之狂有“吾與點也”之喟嘆。李贄以狂者自居,謂狂者“如鳳凰翔于千仞之上”。王陽明多次強調自己的“狂者胸次”,其《月夜》詩云:“鏗然舍瑟春風里,點也雖狂得我情?!薄翱瘛笔侨寮覂r值體系中固有的(也是尚未被充分認識的)因素,其本質是對個性的肯定和對自由的追求。袁宏道三仕三隱,仕隱之間,頻出“狂”言,實際是受晚明個性解放思潮影響并推其波而助其瀾。歷史地看,五四新文化運動對自由的追求,既有外來文化的影響,更是傳統(tǒng)文化的新時代表達(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如周作人、林語堂等繼承的是袁宏道的“名士之狂”,而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如魯迅先生則重視袁宏道的“志士之狂”)。
袁宏道“狂”的詩學策略非常契合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需要,其作品表現(xiàn)出的“閑適”和“性靈”也非常符合他們的審美期待,以至于使他們“喜從中來亂狂呼”。袁宏道在《敘小修詩》中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的主張。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中大段地引用《敘小修詩》以及袁宏道為《雪濤閣集》所做的序文,并再次高度評價袁宏道“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八個字,認為自古及今,無出其右,“就連胡適之先生的八不主義也不及這八個字說得更得要領”[3]25。
周作人表述自己的文學觀點,差不多也是對袁宏道“信腕信口,皆成律度”這八個字的詮釋。他曾說:“我們的思想無論如何淺陋,文章如何平凡,但自己覺得要說時便可以大膽地說出來?!盵7]周作人認為,文藝只是自己的真實表達,即便凡庸,也勝于高雅的虛偽。
周作人雖然對袁宏道的文學主張揄揚有加,但實際上并不欣賞袁宏道的詩,他比較推崇的還是袁宏道的山水游記,或者說是山水游記中表現(xiàn)出的“閑適”之情。在《重刊〈袁中郎集〉序》中周作人說:“在散文方面中郎的成績要好得多,我想他的游記最有新意,傳序次之,《瓶史》與《觴政》二篇大約是頂被人罵為山林惡習之作,我卻以為這很有中郎特色,最足以看出他的性情風趣?!盵8]
周作人在《閉門讀書論》(1928)和《永日集》(1929)中明確表示自己從此不談時事。他又在《燕知草》跋中把當時的中國情形與晚明對比,認為二者相似,在如此末世中“手拿不動竹竿的文人”沉潛于“藝術世界”以逃避現(xiàn)實,“這原是無足怪的”[9]。在周作人看來,革命者自去革命,像他這樣的“文化人”可以沉潛到“藝術世界”中。在國家分裂、民族危亡的時刻,周作人的責任感似乎完全消失了,文學成了他追求閑適的遁世工具。
周作人并不避諱他對閑適的追求。他在《〈文載道文抄〉序》中將閑適分為兩種:“一是安樂時的閑適,如秦觀、張雨、朱敦儒等一般的多是,一是憂患時的閑適,以著書論,如孟元老的《夢華錄》,劉侗的《景物略》,張岱的《夢憶》是也。”[10]但不論何種“閑適”,都不能挽救民族危亡,甚至使青年人頹廢。
周作人的弟子沈啟無編輯《近代散文鈔》(收錄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鐘惺、譚元春等晚明以及清代作家的散文。當時人們認為晚明公安三袁追求自由的思想已為近代思想之啟蒙,故謂“晚明”以來為“近代”)。林語堂將它一氣讀完后,認為在這部散文集中,可以發(fā)現(xiàn)“最豐富、最精彩的文學理論”,他把這些理論與西方表現(xiàn)派理論對比,“真如異曲同工,不覺驚喜”,他又將“三袁弟兄”的主張與“胡適之文學革命所言”進行對比,認為二者“正如出一轍”[11]。沈啟無作為周作人的弟子,其選本實際表達了與周作人大致相同的文學主張。
首先,魯迅先生認為應當全面評價袁宏道,“閑適”和“性靈”不是袁宏道的全部。魯迅先生指出,袁宏道不僅有追求閑適、性靈的一面,更有關心世道的一面,是一個佩服“方巾氣”人物的人。魯迅先生以袁宏道萬歷三十七年(1609)主持陜西鄉(xiāng)試為例,說明袁宏道思想的豐富性、復雜性。時袁宏道所作《策問》“過劣巢、由”,謂巢父、許由為“小人儒”,是對他們行為的否定。因為袁宏道雖然深受佛教思想影響,但總體上是持積極入世態(tài)度的,他對建功立業(yè)的行為表示嘉許,對“吳中大賢”深表期待。魯迅舉這個例子,非常恰當?shù)胤瘩g了論敵,揭露了周作人、林語堂等片面利用古人的伎倆。他說:“中郎正是一個關心世道,佩服‘方巾氣’人物的人,贊《金瓶梅》,作小品文,并不是他的全部?!盵12]236
其次,魯迅先生指出,在民族危亡的時刻,提倡“性靈”不合時宜。魯迅先生并不是一概地否定“閑適”和“性靈”,而是反對在國難當頭之際部分文人逃避現(xiàn)實的懦弱態(tài)度。他在《讀書忌》中表達了這樣的思想,認為時下流行的明人小品,“有些篇的確是空靈的”,在空閑時間,如“枕邊廁上,車里舟中”,捧卷靜讀,也是一種很好的消遣。然而這種消遣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先要讀者的心里空空洞洞,混混茫茫”,也就是說,他們不曾經(jīng)歷過或認識到斗爭的殘酷性。“假如曾經(jīng)看過《明季稗史》,《痛史》,或者明末遺民的著作,那結果可就不同了,這兩者一定要打起仗來,非打殺其一不止”[13]618?!锻词贰?,樂天居士輯明末清初野史二十余種,如《福王登極實錄》《過江七事》《金陵紀略》等?!睹骷景奘贰窞榍宕粼凭邮克嫲奘肥N,如王秀楚《揚州十日記》、朱子素《嘉定屠城記略》等,詳記清兵殺戮之殘酷。魯迅先生說:“我想,如果看過這樣的文章,想像過這樣的情景,又沒有完全忘記,那么,雖是中郎的《廣莊》或《瓶史》,也斷不能洗清積憤的,而且還要增加憤怒?!盵13]619
魯迅先生矛頭所向是周作人一類的文人無視現(xiàn)實的消極態(tài)度。魯迅先生的這篇《讀書忌》寫于1934年11月25日,最初發(fā)表于1934年11月29日《中華日報》。1934年被稱為“小品文年”,中國現(xiàn)代散文得到長足發(fā)展。但國勢日頹,江河日下,關東軍導演之下,溥儀當上“大滿洲帝國”皇帝,日本鼓吹建立“王道樂土”,謀劃進一步吞并全中國,在侵占熱河之后大舉進攻長城各口,迫使國民黨政府簽訂屈辱的《塘沽協(xié)定》。蔣汪國民政府試圖以犧牲華北部分利益換取日本不再侵略,這當然只是一種癡心妄想。協(xié)議簽訂之后,日本侵略軍進一步對華北實施擴張和分離政策。中華民族的危機日益嚴重。在這種殘酷的局勢之下,魯迅對中國的未來充滿憂慮,怎能像那些心中“空空洞洞,混混茫?!钡娜艘粯有钠綒夂偷匦蕾p《廣莊》《瓶史》一類的文字!
魯迅先生反對“性靈”,是因這種提倡往往使人忽視環(huán)境的殘酷,更無法抵擋敵人的虐殺。他在《病后雜談》中大段地迻錄屈大均《安龍逸史》中對孫可望殺害李如月過程的記載(將李如月活剝示眾,手段極其殘忍)。面對如此非人的兇殘,魯迅先生感慨地說:“殘酷的事實盡有,最好莫如不聞,這才可以保全性靈。”[12]172當然魯迅先生是諷刺周作人等人置國難于不顧而只管沉浸到自己的藝術世界里“保全性靈”。這種“保全性靈”不過是一廂情愿而已。因為不管怎樣的“性靈”,是敵不過敵人的屠刀的。魯迅先生的目的,就是以這種兇殘襯托“性靈”的無謂。他說:“李如月仆地‘剖脊’,臉孔向下,原是一個看書的好姿勢,但如果這時給他看袁中郎的《廣莊》,我想他是一定不要看的。這時他的性靈有些兒不對,不懂得真文藝了?!盵12]172這種強烈的對比,真讓昧于大勢盲目追求“性靈”的文藝青年驚出一身冷汗了。
再次,魯迅先生認為“性靈”是被反動統(tǒng)治者“檢選”后的產(chǎn)物,讀者對待選本要警惕。魯迅先生認為,選本看似只是編選他人文章,實際寄寓自己的主張。他說:“選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見?!盵14]138魯迅認為,選本所選不一定是作者最具特色的作品,而一般都是那些符合編選者眼光的作品。如果編選者眼光銳利,見識深廣,所選文本當然能夠準確地體現(xiàn)作者的特色,“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殺了作者真相的居多,這才是一個‘文人浩劫’”[12]436。
魯迅先生認為,讀者警惕選本,就是警惕編選者所寄寓的思想。讀者閱讀選本,本以為由此得到古人的精華,卻沒有意識到已經(jīng)被編選者縮小了眼界?!斑x本既經(jīng)選者所濾過,就總只能吃他所給與的糟或醨”[14]139。魯迅先生提醒讀者應當具有全面的眼光:“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這才較為確鑿?!盵12]444
以小品文為例,魯迅先生認為晚明小品本來是豐富多彩的,現(xiàn)代人以為小品只表現(xiàn)“性靈”,不過是被統(tǒng)治者“檢選”過的緣故。清朝統(tǒng)治者以“儒理治世”,大倡朱子之學,對晚明小品大加撻伐,就是因為晚明小品“并非全是吟風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諷刺,有攻擊,有破壞”,這樣的作品,起到思想解放的作用,“也觸著了滿洲君臣的心病,費去許多助虐的武將的刀鋒,幫閑的文臣的筆鋒,直到乾隆年間,這才壓制下去了”[15]592。然而,“這經(jīng)過清朝檢選的‘性靈’,到得現(xiàn)在,卻剛剛相宜”[12]432。魯迅先生意在借古諷今,其矛頭所向,是周作人等人大搞晚明小品文的選本。
復次,魯迅先生并不是否定小品文這種文體,而是否定部分文人對小品文的錯誤利用。他在《致鄭振鐸》信中說:“小品文本身本無功過……裝腔作勢,是這回的大病根。”他說如果文人玩“荷鋤帶笠圖”,農夫裝“深柳讀書圖”,“就要令人肉麻”,“現(xiàn)已非晉,或明,而《論語》及《人間世》作者,必欲作飄逸閑放語,此其所以難也”[16]。很明顯,魯迅先生矛頭所向是周作人、林語堂等在民族危亡關頭卻努力追求“閑適”和“性靈”的人。
魯迅先生的《小品文的危機》非常集中、非常鮮明地表達了他對小品文的態(tài)度,并為當時的小品文指明了出路。作者先從“小擺設”談起,指出它們即使在所謂“太平盛世”中“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何況在風沙撲面,狼虎成群的時候”[15]591。魯迅先生以鮮明生動的比喻指出在民族危亡的時刻提倡獨抒“性靈”的小品的危害性:“這就是想別人一心看著《六朝文絜》,而忘記了自己是抱在黃河決口之后,淹得僅僅露出水面的樹梢頭?!盵15]591魯迅先生認為,以“閑適”“幽默”為格調的“小擺設”似的小品文,不過是那些無聊文人逃避現(xiàn)實的麻醉品。這些麻醉性的作品,終將使麻醉者和被麻醉者同歸于盡,“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15]592-593。
周氏兄弟的兩種對立的文學態(tài)度背后是兩大階級對立的生活態(tài)度和政治立場。在20世紀30年代,以魯迅和周作人為中心,分別形成了兩個文人團體?!扒罢呲呌谧笠淼呐幸庾R,多血的顏色,與民眾的疾苦貼得很近。后者則在‘苦雨齋’里咀嚼著歷史與文化,沉浸于高雅沖淡之中”[17]。在“五四”前后,周作人發(fā)表了《人的文學》(1918)、《平民的文學》(1919)、《貴族的與平民的》(1922)等一系列關于“人學”的論文,既肯定人的生理欲求,也肯定人的精神追求,形成了靈肉二元統(tǒng)一的“人學”理論,建立起自然人性論基礎之上的人性個人主義。人性個人主義思想因為強調個性解放而迎合了很多人的需要。魯迅先生說:“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覺至矣?!盵18]時代的發(fā)展,特別是帝國主義列強對中國的侵略,使魯迅先生認識到人的個性解放必須以階級解放和民族解放為前提。魯迅先生從1928年后大量閱讀馬克思主義書籍,個人主義發(fā)展為階級論,“思想革命”轉向“階級革命”,從而成為自覺的馬克思主義者。此后,他自覺地認同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并將其歸為“無產(chǎn)階級解放斗爭底一翼”,參與并領導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工作,在波瀾壯闊的斗爭中成長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周氏兄弟這種各取所需的分化,不僅是公安派文學創(chuàng)作及理論內蘊的不確定性造成的,更是接受主體的階級立場差異的必然結果。以周作人為代表的資產(chǎn)階級自由派文人不能正視時代風云,只有借助“性靈”和“閑適”麻痹自己,逃避現(xiàn)實。以魯迅先生為代表的時代先鋒,將個性自由寓于群體解放,生命意義服從思想意義,從而能夠正確地對待歷史、直面現(xiàn)實。
總之,魯迅先生和周作人關于袁宏道及晚明小品的分歧與論爭,是新文學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周作人將新文學運動與晚明文學特別是袁宏道的主張聯(lián)系起來,可謂慧眼獨具,從內源性上為新文學運動找到依據(jù)。袁宏道追求的“閑適”與“性靈”,是對中國傳統(tǒng)禮教壓抑人性的反叛,其本質是對個性的肯定和對自由的向往。袁宏道“信口信腕,皆成律度”的詩學追求,是對明代前后七子復古模擬運動的反動,也契合了自胡適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以來文學革命的要求。袁宏道的理論主張與創(chuàng)作實踐顯然為新文學運動提供了理論基礎和借鑒榜樣。只是周作人堅持的“乃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人的文學》),他所宣揚的“閑適”“性靈”與中華民族危機四伏的處境相乖戾,所以遭到魯迅先生的抨擊。魯迅先生指出袁宏道不僅有追求“閑適”的一面,更是一個佩服“方巾氣”人物的人,袁宏道追求的“性靈”并非不佳,然而在屠刀面前追求性靈顯然“有些兒不對”。對于晚明小品,魯迅先生也以歷史的態(tài)度做出客觀公正的評定。魯迅與周作人對立主張的背后,是兩個對立的階級對民族危亡的兩種不同的文化態(tài)度。考察袁宏道的現(xiàn)代回響,不僅可以揭示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在內源性上與古典文學的關聯(lián),而且也昭示我們對待傳統(tǒng)文化應有的正確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