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君婭
摘要:明代公安派領(lǐng)軍人物袁宏道厭惡官場之腐朽、辛勞,向往退隱生活是其詩文中的重要內(nèi)容。但他本人一生三仕三隱,屢退屢進,羈于官場。他于萬歷二十八年至萬歷三十四年隱居于家鄉(xiāng)公安柳浪館,是數(shù)次隱居中歷時最長的一次。以其尺牘為重點考察對象,細致分析袁宏道柳浪再仕的心路歷程,可以以小覷大地探究其羈官情由。袁宏道不甘寂寞的心性使得他無法成為一個陶淵明式的隱者,他忍受不了潛居遠僻之地,無多士才子相交的乏味孤寂。情膩故友是其羈官的核心原因、深層動機。相比之下,經(jīng)濟拮據(jù)、老父催迫雖在客觀上有一定推動作用,卻并非主導(dǎo)因素。
關(guān)鍵詞:袁宏道;羈官;尺牘;正讀與反讀;交游
在利欲沖蕩、政治昏暗的晚明末世,遲回仕途、進退難安成為許多士人的常態(tài)。公安派文人圈子在仕進與退隱的態(tài)度上呈現(xiàn)出相似的遲回徘徊心態(tài)。聚焦于公安派領(lǐng)軍人物袁宏道仕途進退的關(guān)鍵性結(jié)點,從其私人化書寫出發(fā),可以窺探導(dǎo)致士人羈官的部分重要因素。
袁宏道一生三仕三隱,從萬歷二十年考中進士至三十八年去世,十八年間,為官七年,閑居十一年。萬歷二十八年三月,授禮部儀制清吏司主事,七月被差往河南周藩瑞金王府掌行喪禮,遂請假回鄉(xiāng)省親。正在公安家中休息的袁宏道得到兄長宗道下世的訃告,受到重大打擊,遂絕意仕進,上疏向朝廷請假后,回公安筑柳浪館隱居。然而宏道于萬歷三十三年又突然下定決心回京出仕。經(jīng)過一番周折,三十四年冬方至京為官。袁宏道曾斥巨資購三百畝之地,植柳萬株造柳浪館,可見當(dāng)時歸隱之決心。所以令人不禁疑惑是何緣故導(dǎo)致其再次出仕。
一、情膩故友,不甘寂寞
楚地荒樸,絕少名士
袁宏道隱居的前期,即萬歷二十九年到三十年間,因受到兄長去世的打擊,萬念俱灰。他不想把有限的生命浪費在官場的應(yīng)酬與辛勞上。對仕途乃至往日鐘情的浮艷之事一概失去了興趣?!暗苁狼橛X冷,生平濃習(xí),無過粉黛,亦稍輕減?!盵1]1232但仍然關(guān)心著往日為官時所結(jié)交的好友。萬歷三十年,寫給好友王則之的尺牘中便表達了自己想與京城名士交游的愿望。“數(shù)得長安書云,有趙少卿、王行人、左侍御、王刑部,皆卓然有大根力,參究此事,恨弟老懶,無意復(fù)出,不得一扣門墻諮決。(《與王則之宮諭》)”[1]1245同年寫給吳地山人王百谷的書信中,透露出熱切地打探往日好友消息的狀態(tài)?!懊糠陞巧畞?,輒首訊百谷。(《王百谷》)”[1]1246此時宏道的寂寞之心剛剛開始滋長,尚且可以控制與按捺。
雖然袁宏道在家鄉(xiāng)精心打造了柳浪,但畢竟公安地處偏遠,遠離文化中心京城與江南,缺乏名士交游。萬歷三十年至三十三年期間,宏道常抱怨身處偏遠,缺乏志同道合之友相交。在三十年寫給好友顧天埈的書信中,他將自己比作晚年的曹植,思念往日相伴的應(yīng)玚、劉禎諸公?!吧街写肿阕郧?,便不思出,非真忘卻長安也。然村鄉(xiāng)自乏人與語,如東阿晚年,門下皆廝養(yǎng)凡才,那得不念應(yīng)、劉諸公。……人生幾何歲月,而隔絕若此,假使再見,亦恐兄白髭黃閣老矣。(《顧升伯宮允》)”[1]1255三十一至三十三年期間,又在給蕭云舉的書信中,自嘲只身寂寥的現(xiàn)狀,“獨地樸人荒,泉石都無,絲肉絕響,奇士雅客,亦不復(fù)過,未免寂寂度日。然泉石以水竹代,絲肉以鶯舌蛙吹代,奇士以蠹簡代,亦略相同,舍此無可開懷者也。(《蕭允升祭酒》)”[1]1254
五年來,他雖曾小范圍地游覽楚地,和當(dāng)?shù)氐牟攀拷煌?,但荒地之人顯然不如聚集在京城的名士多才情,所以袁宏道感到如隔靴搔癢,未解孤寂無聊之渴??梢娝皇翘諟Y明式的隱者,能甘于寂寞,過著“相見無雜言,卻道桑麻長”的生活。
至萬歷三十三年,他曾傾心夷陵(今湖北宜昌)三游洞,春天時甚至寫信向好友陶孝若索居于此?!氨粥l(xiāng)涂泥為市,無卷石寸壑可入目,又可與談?wù)邩O少,諸兄能于三游洞前,施我一袈裟地,弟不啻如渴驥之奔泉也。(《陶孝若》)”[1]1258宏道同年的尺牘《羅云連》、詩《長石過往,共宿二圣禪林,次日至柳浪,遂有三峽之約》都明確表示非常向往三游洞。根據(jù)袁中道為陶孝若的《南北游詩》作的序,陶淡泊自守,甘貧不厭,壯年時,便因認為狼狽出入場屋非丈夫作為,得一舉人后,便不再于仕途求進,宏道非常稱賞他。想必淡泊利祿的陶孝若沒有經(jīng)濟條件滿足宏道的請求,于是經(jīng)濟拮據(jù)的宏道只好不了了之。
定居三游洞的計劃失敗后,宏道只好另作謀劃,決定回京做官。一旦決定回京,他便興奮地邀約諸舊友相見相從。萬歷三十三年寫信告知吳用先明年春當(dāng)北來,秋季當(dāng)可見面。萬歷三十四年與李長庚的尺牘中,激動地表達了可以相晤的喜悅,并請對方等待自己一同出發(fā)。又積極打問好友梅之煥的計劃,并請求李轉(zhuǎn)達無念、長公自己能與之共赴江干之約。與陶望齡的尺牘中亦表達了今冬相見的決心與快樂?!吧骄泳貌灰姰惾?,思舊游如歲。青山白石,幽花美箭,能供人目,不能解人語;雪齒娟眉,能為人語,不能解人意。盤桓未久,厭離已生。唯良友朋,愈久愈密。(《陶周望祭酒》)”[1]1274雖然宏道的許多應(yīng)允和邀約最終沒能成行,但是這些美好的愿望支持著他離開孤寂之地公安柳浪。
二、運語策略,老父催迫
袁宏道在不少尺牘中對著朋友連連叫苦,聲稱自己是迫于父親的壓力而出仕,因而許多學(xué)術(shù)專著和論文都默認了袁宏道是因為老父催迫而被動地羈于官場,并且對之抱著同情的態(tài)度。然而尺牘的字面內(nèi)容是否忠實地反映了作者的真實心境呢?
袁宏道的父親袁士瑜的確是一位熱衷仕途并且做派強硬之人?!锻喂部h志》載曰:“(士瑜)年十五即冠童子試。為諸生,食廩糈,場屋屢躓,未嘗有沮色?!薄叭斯瓴偶皬娛酥T年,家子謂當(dāng)頤養(yǎng)天和,含飴自娛。公拍案起舞日:‘云程頗裕,何甘兒曹先鞭黑頭,封公適足為家聲愧。”[5]213縣志的記載已盡量將袁父美化得淡泊名利。但是仍能從其中窺見袁士瑜熱衷官場、重視家聲、態(tài)度強硬的做派。
但在宏道隱居柳浪初期,與好友黃平倩、陶望齡、蕭允升三人的尺牘中都明確表示,即使父親堅決地希望自己出仕,仍然不會動搖隱居的決心。“雖嚴親尊命,屢以相迫出,然懶癖已成,孝緒之絕宦,與太真之絕裾,心或有可忍不可忍也。(《黃平倩庶子》)”[1]1231 “弟已決意仕進,而家父意尚果,然未便驅(qū)弟出山。(《蕭允升庶子》)”[1]1240此時宗道下世,弟中道屢試不中,光耀門楣的重任全部放在了宏道肩上。但他仍然果斷辭官,定是決心不把父親的壓迫放在心上。
萬歷三十三年,宏道決定出仕之際,與友人的尺牘中反復(fù)抱怨楚地荒樸的寂寞,卻未提及父親的催迫。反而在即將出發(fā)的萬歷三十四年,才以似乎是在解釋的口吻,言及父親。這其實可以視為袁宏道尺牘的一種運語策略,即面對不同對象、不同情形,使用不同的聲口達到自圓自話的目的。
萬歷三十四年寫給潘茂碩之信曰:“今仁兄翩翩五馬,而弟猶故吾也……家大人迫弟甚,入秋當(dāng)強顏一出。辟之胡孫入籠,豈堪跳擲?或者馴狎之久,頑性頓革,遂復(fù)見役于人,亦未可知。山居既久,與云嵐熟,亦復(fù)可憎。人情遇時蔬鮮果,取之唯恐不及,迨其久,未有不厭者,此亦恒態(tài)也?!盵1]1271
潘榛,字茂碩,鄒縣(屬山東)人,萬歷二十年進士,授青縣(今屬河北)知縣。宏道上次與潘榛相遇是在萬歷二十六年,時宏道赴京上任,路過青縣,作《青縣贈潘茂碩》[1]587,“竹葉遮人吏,公移只坐銷。印床生木耳,廨舍生蔬苗。貧邑多詩料,閑官有醉僚。一城不數(shù)武,容得幾科條?!泵枋隽艘环氁亻e官的生活景象,表現(xiàn)出不以仕途利祿縈懷的志向,推測當(dāng)時兩人曾共抒隱逸情懷。宏道文集中與潘茂碩相關(guān)之作僅見此尺牘與詩,二人或為一面之交,在當(dāng)時頗有共鳴,之后便走向了不同的人生軌跡。此時潘仕途高升,“翩翩五馬”,宏道還要故作高深,表明自己仍為厭惡官場的高士。因而很可能把父親的逼迫當(dāng)作話幌子。信中關(guān)于人憎所熟之恒態(tài)的分析,也像是在為自己的反復(fù)行做解釋。
同年寫給蘇惟霖的信中:“弟此一條懶筋真難拔,大人頻以為言。自思入仕十五年,絲毫無益于白發(fā),而又重其怒,真不成人也。(《蘇潛夫》)” [1]1273蘇惟霖,字云浦,號潛夫,江陵人,萬歷二十六年進士?!豆饩w江陵縣志》載曰:“惟霖宦成所得祿賜盡均給之(諸弟),歸田后優(yōu)游小龍湖,與公安袁宏道、京山李維楨、同里吳道昌諸人相倡和而已。”[6]132宏道生前長女聘蘇惟霖長子,次女則聘惟霖弟惟沾長子。宏道去世后,惟霖念遺孤,將女兒許給宏道次子岳年,①二人乃至交。依情理,宏道與之所言當(dāng)為可信,但淡泊名利的蘇惟霖大概不支持宏道做官,萬歷三十三年宏道曾寫信向上司劉行素求官,卻被蘇潛夫制止了?!跋某醺绞韪寮岸坦{,上仁兄求達,竟為舍親蘇潛夫所止,恐箋亦便浮沉也。(《劉行素儀部》)” [1]1263所以宏道在此也很可能是為了向反對自己出仕的蘇惟霖開脫,才搬出了“家大人”作幌。
三、結(jié)語
袁宏道以自適為依歸,誠實地遵從自己當(dāng)下的內(nèi)心,故而經(jīng)常信口直言,自相牴牾,當(dāng)他從兄長下世的悲痛中解脫,枯寂之心蘇醒,不以隱為高,不以出仕為微,性情自適的袁宏道便開始呼朋喚友,“再入牢籠”。由此我們可以窺見,交游乃晚明士人生活中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官場乃聚集才士的重要場域,士人們在忍受憂擾官場生活的同時,也享受了其所帶來的“朋友圈”,這種復(fù)雜的生活形式與生命結(jié)構(gòu)很大程度上導(dǎo)致了他們對于隱居的復(fù)雜態(tài)度與反復(fù)行為。
注釋:
①《袁宏道集箋校》98頁,關(guān)于蘇惟霖的注釋有誤,概錢誤讀了中道行狀中的信息,以為蘇在袁去世后,才促成了雙方兒女的婚事。但是宏道在生前已經(jīng)與之結(jié)成姻親,不然不會在尺牘《劉行素儀部》稱呼蘇為“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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