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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通本體論*
——《周易》人文世界的本源構(gòu)成

2019-02-20 04:06
思想與文化 2019年1期
關鍵詞:系辭本體論本源

《周易》綜括了六經(jīng)的哲學思想,通曉《周易》可以提綱挈領地把握儒家經(jīng)典中的天地人之道,而其核心可以歸結(jié)到“感”和“通”兩個詞上。以胡塞爾的“交互主體性”為視域,作為群體化經(jīng)驗的客觀世界,是在單子的和諧中被構(gòu)造給出的,其中起奠基作用的是自身感知。而在易學視域里,主體的意向性層次是從男女身體的共現(xiàn)、共在中,“感而遂通”而得到揭明的。從男女的身體本源出發(fā),可以建立陰陽感通的形而上學,由此擴展出人我感通的和諧世界。鑒于易學世界觀中蘊含的歷史性、集體性諸意向性的視域,“感通”可作為以身體為本源的儒家本體論而提出。

一、 男女感通: 身體共在的奠基

《易傳》與《易經(jīng)》的關系始終是圍繞著《周易》的主題。一般認為,傳是對經(jīng)的哲學性闡釋,其中以儒家思想為主;經(jīng)本身則常被視為只有占筮的性質(zhì),且因其在先秦文獻中罕有征引,是否屬于儒家經(jīng)典也成為疑問。疑古派傾向把經(jīng)傳后推,而結(jié)合出土的文獻,近期考據(jù)又有了重新認可史上故聞的勢頭,如《易傳》內(nèi)容出自孔子,《易經(jīng)》早在戰(zhàn)國中期已位列六經(jīng)等。(1)廖名春: 《〈周易〉經(jīng)傳與易學史新論(修訂版)》,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0頁。從義理上將《易經(jīng)》納入儒家范圍,經(jīng)文不再是一團晦澀難懂的占卜語言,而分為引、占兩部,占辭可看作對引詩的神性解釋。且因其中所引用的史料不晚于周初,可以成為對“周公系辭”之說的支持。(2)黃玉順: 《易經(jīng)古歌考釋(修訂版)》,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26頁。那么,《易經(jīng)》中的文學征引與神學的判斷相結(jié)合,構(gòu)成了《易傳》中孔子哲學思想的來源,由經(jīng)到傳的發(fā)展可謂儒家思想的哲學化過程。

《易經(jīng)》中的占辭屬于神學意義上的闡釋,但其判斷的依據(jù)是所引用的詩歌。貫穿著上經(jīng)的前三十卦的詩句,表達的是人處身世界之中的切實體驗。而從下經(jīng)的咸卦,則開始了另一種敘述方式,以男女身體交媾為起點。一般認為,上經(jīng)明天道,下經(jīng)述人事,且天人之間錯綜相雜,其實并無上下之分。(3)“序卦”:“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韓康伯(注):“先儒以《乾》至《離》為上《經(jīng)》,天道也?!断獭分痢段礉窞橄隆督?jīng)》,人事也。夫《易》六畫成卦,三材必備,錯綜天人以效變化,豈有天道人事偏于上下哉?”孔穎達(疏):“韓于此一節(jié)注破先儒上《經(jīng)》明天道,下《經(jīng)》明人事,于《咸》卦之初巳論之矣。”《周易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 中華書局,1980年,第18頁。上經(jīng)中天地各為一卦,而代表人事的咸卦是夫婦合一的,這并非重天輕人。人處天地之間的感觸中呈現(xiàn)乾坤之象,在此基礎上發(fā)展出了上經(jīng)的形而上學結(jié)構(gòu);而這個形上架構(gòu)恰恰落實在下經(jīng)的人事中,天道人事互相涵攝,并無上下輕重之分。天道人事均源于二氣相感,但下經(jīng)中的陰陽并不外在于人,而就是男女本真的身體感受,由此可以直接建立夫婦之義。人事不是由男人和女人各自的象征所組成的,而是在原初的交感中共現(xiàn)、確立了“人”的主體。鑒于此,上經(jīng)“乾坤”這對范疇建立在人對于世界的感應和把握中,這種把握是在主體的陰陽兩情有距離的向外投射中進行的。咸卦《彖》辭:“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比酥g原本的情感中,可反觀天地如何相感而化生萬物,人對外部世界的感應所依據(jù)和比擬的是人自身的情感,后者源自男女歡愛的交合互感。

咸卦《彖》曰:“咸,感也?!蹦信慕桓屑仁侨耸碌拈_始,也蘊含著天道的秩序?!缎蜇浴窂奶斓厥冀?、萬物始生的“屯”卦開始,到積利生害的“大過”和隨后的“坎”陷而“離”明,終結(jié)了天道而進入人事。阮籍在《通易論》中以“知來藏往”的“審”契接天人之際,或者說,上經(jīng)所述的天地萬物的變化,都在人的“虛以受之,感以和之”中得到匯通。(4)咸卦《象》曰:“山上有澤,咸。君子以虛受人。”“虛受”是“咸”的主要意涵。“虛以受之,感以和之”,出自阮籍:《通易論》,《阮籍集校注》,陳伯君(校注),北京: 中華書局,2014年,第92—96頁。無論天道還是人事,都始于“感”,而成于“通”。(5)《周易正義》:“咸傳”,孔穎達(疏):“竊謂乾、坤明天地初辟,至屯乃剛?cè)崾冀弧9室约冴栂筇?,純陰象地,則咸以明人事。人物既生,共相感應。若二氣不交,則不成於相感,自然天地各一,夫婦共卦。”可見人事始于陰陽相“感”:“此卦明人倫之始,夫婦之義,必須男女共相感應,方成夫婦。既相感應,乃得亨通?!庇筛蟹侥艿猛?,故成“感而遂通”之義?!案小笔撬艹山?jīng)緯天地的本體論的源泉,并“通”往由此下貫而得的人倫禮義。

咸卦辭所引的古代詩歌,表達的是男女未經(jīng)反思的身體直感。(6)“咸其拇,咸其腓。咸其股,執(zhí)其隨。憧憧往來,朋從爾思。咸其輔頰,咸其脢。”黃玉順: 《易經(jīng)古歌考釋(修訂版)》,第200頁。兩個人肢體相感,以一種本源的結(jié)對呈現(xiàn)和給出對方的軀體。《象》曰:“山下有澤,咸,君子以虛受人?!必泽w艮下兌上,有“止而說,男下女”的二氣交合之象。虞翻注:“(艮山)在澤下為虛?!崩畹榔绞瑁骸跋讨咐と撌苤x。”(7)李道平: 《周易集解纂疏》,潘雨廷點校,北京: 中華書局,1994年,第316頁。因為咸自否來,乾自上之三而成艮男。艮的虛受也是坤的虛三而接受乾的下降,形成在地之剛、男子知止之象;同時,坤三之上成兌,所成之象是在天之陰、女子和悅。上下卦體通過陰陽互換,達成交感并相互重新給出彼此的軀體,構(gòu)成山澤通氣的原本體貌。

與原本自然的體貌同時被給出的,還有心意的支配作用。兌的在天之陰象征女子心情歡悅,艮的在地之剛則表示著男子的意志篤實。程頤用男子的誠愨和女子的愉悅來應解釋“虛受”(8)程頤:“艮體篤實,止為誠愨之意。男志篤實而下交,女心說而上應,男感之先也。男先以誠感,則女說而應也?!懸?,虛中無我之謂也。憧憧往來,朋從爾思,夫貞一則所感無不通?!薄兑链ㄒ讉鳌罚稓J定四庫全書》(經(jīng)部)??梢?,“以虛受人”也就是男子以誠相感在先,女子心悅相應在后。誠摯的情感在先,主體的心意應情而生,可見,感是先于主體的本源情感。,“虛”意味著誠摯的情感,從中可以感受到主體的心意往來,如尺蠖屈信般“一來一去”的應和。(9)程頤:“貞者,虛中無我之謂也。憧憧往來,朋從爾思,夫貞一則所感無不通,若往來憧憧然?!唧吨?,先屈而后信,蓋不屈則無信,信而后有屈,觀尺蠖則知感應之理矣?!薄兑链ㄒ讉鳌罚稓J定四庫全書》(經(jīng)部)?!般裤客鶃?,朋從爾思”在本源層級的解釋:“一來一去啊,應和著你啊。”黃玉順: 《易經(jīng)古歌考釋(修訂版)》,第200頁。蘇軾也曾解釋道,“心與百體并用而不知”這種先于主體的感受是“無悔”的本源,而“心始有所在,心有所在而物疑矣,故憧憧往來以求之”(10)蘇軾: 《東坡易傳》(卷四),選自《兩蘇先生經(jīng)解》,焦竑(編),明萬歷二十五年畢氏刻本。。也是從本源中開始有了心意的相應與事物的互通。而從古歌由下而上的漸入佳境,也能看到男女從軀體相“感”,以至于情意相“通”的過程,這正是《周易》最為本源的感通原型。

二、 陰陽感通: 感通本體論的建構(gòu)

在男女交感中建立起了陰陽,在陰陽“感而遂通”的基礎上又建構(gòu)出了“本天地,因陰陽”的本體論和宇宙論(11)阮籍:“易之為書也,本天地,因陰陽,推盛衰,出自幽微以致明著。”以此概括上經(jīng)的內(nèi)容?!锻ㄒ渍摗罚度罴Wⅰ?,第92頁。,并且這種宇宙論可以被本體論所涵攝。(下詳)由此,以“感通”為關鍵詞的本體論構(gòu)成了上經(jīng)的主體。本體決定了形而下的人倫事用,故上經(jīng)統(tǒng)攝了下經(jīng),而上經(jīng)的本體論又以下經(jīng)的男女感通為本源。其實,《周易》的“感通”可以分為三個層級: 本源的男女感通-形而上的陰陽感通-形而下的人我感通。本源、形下兩個層級都在下經(jīng),常被混淆于“用”的范疇中。先分清體-用、本-末的關系,可有助于本體論的澄清。

(一) 本源的體-用

儒學向來有體、用之說。在《詩》《書》《國語》《易傳》等早期典籍中,都有以“四肢”、“肢體”解釋“體”的傳統(tǒng)(12)《詩·國風·相鼠》:“相鼠有體?!薄秶Z·晉語一》:“二若體焉?!薄兑住だぁの难浴罚骸罢痪芋w。”,也就是包含著四肢的完整身體,也有以“質(zhì)”或“形質(zhì)”解之,或指卦的兆體或兆象。(13)《易·系辭上》:“神無方而易無體?!薄肚f子·天地》:“形質(zhì)保神?!贝酥感钨|(zhì)?!对姟ばl(wèi)風·氓》:“體無咎言?!泵娭^之兆體,在馬瑞長傳箋通釋中指兆象;《書·金縢》:“體,王其罔害?!辈躺蚣瘋髦兄刚左w??梢娚眢w與《易》中的“卦體”關系密切。從它在《易傳》中的出現(xiàn)來看,“體”往往作為一卦的象征,蘊含著此卦所表征的德性,或稱為(體)象與(德)義,義對于象來說相當于用之于體。以坤卦的文言傳為例,其中包含卦體、卦德的解釋,德義需要依據(jù)卦體來闡發(fā)。坤卦六五爻居于卦體的正位,與六二爻所處的中位相應,“黃”以文的形式象征著柔的文治處于正中,象征著天下之理的暢通。(14)“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fā)于事業(yè),美之至也!”(《坤·文言》)

“體”有一種古意通“履”,比如對《詩·衛(wèi)風·氓》中的“體無咎言”,有的將其中的“體”解為經(jīng)傳中的兆體,也有的將其解為“履”。(15)陸德明釋文:“體,韓詩作履。”陳奐傳疏:“體,禮記坊記引詩作履?!蓖瑯?,對《曾子·大孝》中的“履此者也”,阮元注:“體此,小戴、呂覽并作履此?!薄盾髯印ば奚怼分械摹昂V志而體,君子也”,王念孫注:“體,讀為履。篤志而體,謂固其志以履道……是‘履’、‘體’古字通。”(16)王先謙: 《荀子集解》(上),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第33頁。體道也就是行道,而行道就是“曲成萬物”。(17)“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系辭上傳》)

通天地而成萬物,屬于用的范疇,也是履道、或體道的過程。這時,體與用似乎重合了?!吨杏埂防镆灿小绑w物而不可遺”,其中的“體”直接與“物”結(jié)合起來?!绑w”不但蘊含著“用”,也有“生”的意思,可以“彌綸天地”、生成萬物。體的意義似乎就是用,或者說在用中既成物、又成己。也因此,體的背后還有“無體”,從無到有的曲成萬物中,體也得到了自我的化育。這個過程的終點是德性范疇的生成。(18)“陰陽合德,而剛?cè)嵊畜w,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系辭下》)

陰陽、剛?cè)?、健順等范疇都屬于與體相應的德義,體與德都在“神明”中通達,這也就是“用”的過程。體與用都是“有”,而“有”的背后還保留著“無”的本源。從“有”方面講是體在用中,經(jīng)過用而顯現(xiàn);而當把用推向寂然的“無”,體隨之消失,用也只剩下無方、無體的“神”。在體用各自塑成自我、“彌綸天地”之前,只有“陰陽不測之謂神”的本源體驗,這是去往通向陰陽相分的途中,不可名狀的意向流變,即在陰無陰、在陽無陽。神的不測,就是對此前主體性的意向性描述,“無體”并非寂然不動,而蘊含著一切主體形成的可能性。所謂“無”,只是對有從何來的描述,“無”不是靜止的,而是動態(tài)的在有、去有。從無入有也就是由情入理、因情而知,或“神以知來,知以藏往”的過程。神是變化不測而無所不包的本源視域,蘊含著體、用共同的起點和終點: 由神而知、由知而能是體用的起點,德業(yè)形成、體退藏于用是終點,在終始相應中匯聚為本源的情感意向往來。體用的顯與藏、始與終,其實就是履“道”的全程,也是情意有無之間的流動。

從“有”上講,體本身包含了用,體經(jīng)過用而成己、成物,成己為德,成物為業(yè),那么體用的終點是德業(yè)。從“無”上講,本源是先于,并包含著體用德業(yè)的意向??梢?,德不是先驗的,而是從本源的身體感通起始,通往主體性的認知過程中被建構(gòu)出來的?!兑捉?jīng)》中的卦體,其象征性首先蘊涵在古歌和占辭中,這是易之道的“尚其辭”、“尚其占”的意向本源;而當把經(jīng)引申到傳,也就是在辭、占的基礎上發(fā)展出了“尚其變”的哲學意義,以至于“尚其象”的科學意義,達成了對“體”的理性化解釋,并賦予它價值和知識的內(nèi)涵。(19)《系辭上》:“易有圣人之道四焉: 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薄绑w”逐漸成為主體性的哲學符號,建立了相關的德義。這些德性范疇之間也存在著相感互通,也就是陰陽交感、通達萬物之理,這種感通關系不再是本源意義上的,而處于形而上的領域內(nèi)。

形上的感通可概括為陰、陽的互動關系。(20)“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盛德大業(yè)至矣哉!”(《系辭上》)朱熹注:“道具于陰而行乎陽”(21)朱熹: 《周易本義》,廖名春點校,北京: 中華書局,2009年,第228頁。,陽就是由情生知的“去有”,陰是以知藏往的“有”的完成,開始于顯、終止于藏,這是用的整個過程。體退藏于用,發(fā)展為相應的德業(yè)時,仁者、知者各執(zhí)一端,將道視為其中的一隅,則失于顯而不藏。而百姓只流于功用、“日用不知”,則又失于藏而不顯。只有君子才懂得體與用、顯和藏的關系,成就盛大的德業(yè)。行道就是在把握體用關系的同時,體會到其背后那個無體無用的意向本源。用的顯藏、始終就是陰陽之體之道,而貫穿陰陽的是意向性本身,發(fā)源于上節(jié)所述的男女身體感通。

(二) 本源的本-末

《易傳》中不僅有體-用,還有本-末的概念。體與用分別對應著兩種解釋模式,即取象和取義,那么本末大體對應于另一種爻位說。就爻位來說,“本”是指位于最下部的初爻,“末”是居于最上面的上爻,由本到末意味著事物發(fā)展的時空順序,展現(xiàn)乾之“用”的難易始終。(22)“《易》之為書也,原始要終以為質(zhì)也。六爻相雜,唯其時物也。其初難知,其上易知,本末也。初辭擬之,卒成之終?!?《系辭下傳》)

“乾,陽物也”,乾的象征是天,屬于陽的范疇。以乾、天為體,與其相應的用是“健”,剛健進取才能克服克服難關,實現(xiàn)乾的易知、有親、可久之德。朱熹《周易本義》注:“德,謂得于己者。”在難-易、憂-愉的轉(zhuǎn)變中成就主體的德性,體在用中得以顯示??追f達《周易正義》疏:“圣人作《易》本以教人,欲使人法天之用,不法天之體,故名‘乾’,不名天也?!彪S著情感向“易知而親”的轉(zhuǎn)變,體在用中由隱而顯,又隨著“簡能則功”而退藏于用,用的本末也是體的始終。

著眼于用,體才找到了各自的同類和異類,形成了各種范疇。(23)“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 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乾文言》)體的基本范疇是陰陽,陰陽的感通表現(xiàn)在“剛?cè)嵯嗄Α保布磩偨∨c柔順的交摩,這也是天地之間的動靜相切,在情感轉(zhuǎn)變、萬物始成中體現(xiàn)了易簡之德。而符合這個德性的體都包含在陰陽范疇之下。在用的本末終始中,符合易知之德的體與天同類,都有親上的性質(zhì),符合簡能的與地同類而親下。以此類推,同類和異類都可以依據(jù)易知、簡能的原則,得到聚合與分疏?!氨倔w”可以理解為本于某“體”而聚合的各個范疇,而本是由末顯示的;那么,隨著易知而親的情感,體的范疇聚合起來,構(gòu)成了形而上學的整體,并在“簡能而功”中形成了本體論。

本-末之說進一步闡釋了體是如何從用中顯現(xiàn)的,“本體”由“末用”顯示出來。立本所依據(jù)的是剛?cè)?,剛?cè)嵯嗤票憩F(xiàn)為難-易、憂-愉的變通趣時。如果把本源的感通落實在形而下的情感上,那么這個過程既可看作情感末用的發(fā)展變化,其中也意蘊著本體建立和隱退的全過程。由于本體與情用都建立在發(fā)自身體感通的情感意向性上,故可稱之為感通本體論。

(三) 感通本體論

從咸卦的體上看,上卦是柔的“兌”,下卦為剛的“艮”;且從爻位上說,初與四、二與五、三與上各自陰陽相反而相應,正合王弼所說“剛?cè)岷象w”。(24)對王弼的“二女相違,剛?cè)岷象w”,邢璹注:“二女俱是陰類而相違,剛?cè)犭m異而合體,此明異類相應?!蓖蹂觯?《明爻通變》,《王弼集校釋》(下),樓宇烈(校釋),北京: 中華書局1980年,第597、600頁。咸卦之所以剛?cè)岷象w,在于爻的相應與得位。(25)“故觀變動者,存乎應;查安危者,存乎位?!逼渲小皯焙汀拔弧敝肛持g的相應和得位與否。王弼: 《明卦適變通爻》,《王弼集校釋》(下),第604頁。正因每一爻都符合“異而合體”的相應原則,才使“咸”成為剛?cè)嵯喔械拇?,開啟了人倫的維度;否則“不相交感,無由得通”。(26)孔穎達(疏):“咸”卦《彖》辭“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繼王弼以解釋“咸”的彖辭,《周易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 中華書局,1980年,第59頁。如果一卦的主爻代表主體,那么從人的情感開始,通過日常事用、陰陽交感,而在宇宙中找到了位置,通往倫理價值的定位。囊括了人倫與天地的本體論,可由感通作為建構(gòu)的途徑。

如果說“屯”是將天地作為人與萬物的共同根源,那么“咸”就是發(fā)端于感,開始了以人為主體、通天地萬物的另一套敘述。客體性敘述在遇到“大過”而“坎陷”時,一線“離”明照亮了主體的神知,啟動了后一種、也是更接近人本真體驗的主體性敘述。這種主體性的敘述從“感”開始。從王弼到二程,都重視以一爻為主,通過其與周圍的感應關系定位一卦之體。換言之,是“感”確立了一爻的主體性,并給出了它的時空位置?!拔ㄉ褚膊患捕伲卸焱?,故能朗然玄昭,鑒于未形也。”(27)王弼在《系辭下》注“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王弼集校釋》(下),第563頁。王弼認為,感而遂通就是介于動與未動之間、變化不測的“神”。從“無”的渾沌中“感”到了變動,生成了主客體之間的度量,主爻由此確定并定位在天地之中,在這個“有”的世界中與萬物相通。

無為、無思、無方、無體是易的本真狀態(tài),是先于“有”的涌動,其中孕育著“感而遂通”、“范圍天地”而“曲成萬物”的潛能。因而這種渾沌并非決然的寂靜,而隨時在變動著創(chuàng)生出世界的對象,使時空方位各自充分成形?!案小笔菑摹盁o”入“有”的主體化的發(fā)生,主體將這個轉(zhuǎn)變想象為形象(“象”);再通過理知的度量,確定形象之間的時空界限,把握并制定事物的理則使其會通,形諸語言予以判斷,這就形成了“爻”。(28)“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禮。系辭焉,以斷其吉兇;是故謂之爻?!?《系辭上傳》)

王弼在《明爻通變》中曾解釋道,爻象未必與其所在的體相一致,甚至有時是乖離的,而這恰恰說明了變動由爻所主,而與既成之體無關。這為度量造成了一些難度,但又從反面論證了度量的后發(fā)性。也就是說,“情偽所為”的變動先于任何已有的觀念形態(tài)或制度準則,體制度量只有在“情偽之動”中后來形成,而非精巧的算術(shù)、圣明的故典所能解決的。(29)“夫爻者,何也?言乎變者也。變者何也?情偽之所為也。夫情偽之動,非數(shù)之所求也……巧歷不能定其算數(shù),圣明不能為之典要?!蓖蹂觯?《明爻通變》,《王弼集校釋》(下),第597頁。因而,在“感”之后才能象而效之,并行其禮、系其辭。唯有超越有限的身體邊界,達到深幽而無形的身體感通,才能在此“感通”本源之上確立起一爻的主體性;立足于主爻,方能建立卦體的德義,最終使一卦各爻意義相“通”。如果一卦代表著一個特定的時空領域,那么從本源“感通”到主體性“感通”的挺立,就是這個領域的建構(gòu)途徑。

“感”往往被稱為陰陽之間的相應,然而相應本身就是對陰陽、柔剛之間變動的體會覺知: 陽是未發(fā)之際的知來,陰是已發(fā)之后的藏往,陰與陽其實是一感一通、也即“感通”的關系。而陰陽的不測源自無方、無形的“神”,或概括為“極深而研幾”。其中,“深”、“幾”各自指“至精”、“至變”。(30)朱熹:“所以‘極深’者,至精也;所以‘研幾’者,至變也”,《周易本義》,北京: 中華書局,2009年,第238頁。所謂“至精”,也就是“問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響,無有遠近幽深,遂知來物”;而“至變”是“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極其數(shù),遂定天下之象”。由此可知,深有“幽深”義,又與“遠近”并列,近似于縱深的時間視域,從中感覺即將到來的變化。幾是變化的最初顯露(“微”),有著離無入有的空間視域,其延展的地平線是通于變而成于象。至精之深與至變之幾共同構(gòu)成了圣人的變化之道: 前者包括尚辭尚占之事,即朱熹的“行于陽”,或“感”于陽;后者包含尚變尚象之事,即“具于陰”,或“通”于陰。這四事代表了形而上學在本源中的建構(gòu),并由“感而遂通”的“至神”統(tǒng)攝?!耙魂幰魂栔^道”也可以這樣表述,易之道就是源于身體意向性的陰陽感通。

易之道常常引起混淆,比如《系辭》稱“易有圣人之道四焉”,應是指尚辭、尚變、尚象、尚占,但又以深、幾、神三者予以概括,孔穎達也對此深為不解。這個問題上文已經(jīng)解決,后三者是對前四者的總結(jié),并可歸結(jié)為“感通”。但朱熹又認為,即使這四事可以概括為深、幾而神的“感而遂通”,卻依然只屬于“易之用”,此外還有“寂然不動”的體。感通雖被稱為“圣人之道”,卻并不是本體。

朱熹把這四事稱為“易之體所以立,而用所以行者也”,并把“寂然”作為“感之體”,“感通”為“寂之用”。(31)朱熹: 《周易本義》,第238頁。然而,無思無為的靜與至精至深的動并未分離。靜的另一種表達是“圓以神”,即無方無體的神妙莫測,這與深、幾、神并無二致。感通之外沒有什么寂然不動的體,毋寧說,所謂的不動只是對動的起點的設想;而動是“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的,即無起點、無來由的,那么這種起點只能是膠柱鼓瑟的幻象。從上節(jié)可知,體并不在事之外,而在事中顯現(xiàn);精深幾微是由“四事”而顯現(xiàn)的道,它就是“不行而至”的本體。道又稱為一陰一陽,而陰陽正是感通: 陽是“神以知來”的感,陰是“知以藏往”的通。本于感通之道,可以進一步劃分天地萬物的范疇: 由“深”劃出了時間的陰陽,由“幾”分定了空間的陰陽,“天下之志”和“天下之務”皆由感通,故都可以歸于陰陽。以感為起點,至通而完成,在“感而遂通”的用中,道的本體完成了自我的表述和歸結(jié)。那么,建立在身體感通的本源奠基之上,陰陽感通可以作為“圣人之道”的易學本體論而成立。

三、 人我感通: 世界的感通呈現(xiàn)

陰陽的感通是具有主體性特征的形而上學,由此可以將主體充實為倫理意義上的“我”,發(fā)展出人、我相待的人倫世界。事實上,根據(jù)王弼所注《序卦》,咸卦為“人倫之始”,開啟了下經(jīng)的倫理主題。并且,從上下經(jīng)并無高下之分,同樣“錯綜天人以效變化”上來看,韓康伯對《序卦》囿于卦次、“偏于上下”的批評也是有道理的。(32)《序卦》所列卦序的依據(jù)是通行本《周易》,據(jù)一種說法,這是較帛書《周易》更早的次序,從數(shù)理排序上也較后者更為雜亂,而對卦序的解釋卻不失宇宙生成論的特點。王博: 《易傳通論》,北京: 中國書店出版社,2003年,第246—272頁。當然也有反對意見,認為帛書易經(jīng)的卦序更古老,并反映了另一種以日、月、斗為核心而異于今本順時變通的宇宙論。參見李尚信: 《帛書〈周易〉卦序與宇宙論》,《中國哲學史》,2009年第1期。本文不多涉及后一種側(cè)重象數(shù)的宇宙論詮釋,依然取通行本的卦序為宇宙論基礎。那么上經(jīng)中的宇宙論與下經(jīng)的本體論之間的關系,則是值得探討的。如果說《序卦》的上下之分體現(xiàn)了由天到人的宇宙論模式,那么感通本體論是貼合下經(jīng)的“人事”而提出的,雖有別于上經(jīng)的“天道”,但地位并不亞于它,甚至可以與之相涵攝。

天地與人倫都可歸為《系辭上》所稱的“通變之謂事”,并都植根于“陰陽不測之謂神”的本源體驗,“事”由此劃分為以下的各種體系。(33)“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序卦》)天地、萬物、男女屬于自然事物,夫婦、父子、君臣、上下、禮義屬于人倫事理,而這一切“事”的區(qū)分都來自陰陽感通。從倫理上說,在陰陽感通中有了情偽的互動,從而形成價值的裁斷。(34)“是故,愛惡相攻而吉兇生;遠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系辭下傳》)再從自然事物上說,天地、日月之道,都可以用“貞于一”概括。韓康伯的注解里,乾坤的恒一之德,由感通的易知簡能建立(35)“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日月之道,貞明者也,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系辭下傳》)韓康伯注:“乾坤皆恒一其德,物由以成,故簡易也。”;乾坤、陰陽的感通如同門窗的開合一般,源源不絕的打開世界的時空維度。人間事務也可以歸入陰陽的范疇,由感于陽開始,以致“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務”。當兩爻互易而產(chǎn)生卦變時,人事也與時空的推移一道往來變換。

《易傳》倫理討論是“象效天地”,人由得位而能弘道。(36)韓康伯:“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實曰位?!表n康伯注:“有用則有所實”,“有用而弘道者,莫大乎位”?!锻蹂黾a尅?下),第558頁。通過得位并對倫理加以定位,“圣人”從感通本體論意義上僅具陰陽特征的主體,得到了人倫化的充實。在一卦所代象征的時空領域,主體被賦予了某種角色,并與人倫關系中的其他角色相對待,陰陽感通被擴充為自我與他人的感通。

《易經(jīng)》中的“我”共出現(xiàn)23次,多數(shù)是指圣人或君子,也有的指執(zhí)行占筮的神職人員,有時二者是對立的,如頤卦的“舍爾靈龜,觀我朵頤”。而在《易傳》中沒有“我”這個主詞出現(xiàn),而多代以“圣人”、“君”、或“君子”;經(jīng)文中的我-爾的對待,在傳文里被替換為圣人(君子)與他人的對待。回到咸卦《彖》中的“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也就是講“我”與他人的心意相感而通,并使天下獲得和平。

人我感通是在特定的時空范圍之內(nèi)的。比如觀卦的古歌里有:“觀我生進退,觀國之光。觀我生,觀其生?!?37)黃玉順: 《易經(jīng)古歌考釋》,第146—147頁?!捌洹贝砼c“我”相對的臣民,我的生活與臣民的災祥緊密聯(lián)系在國運的興衰中?!坝^國之光”處于六四,離九五的“我生”很近,并且得位,這是“我”與臣民的共同生活環(huán)境。在此背景下,“四海之內(nèi),由我而觀”,圣人施行教化,而民俗為之風靡,使“天下有君子之風”。(38)《周易正義》“觀”卦,孔穎達(疏)。這種人我關系是以人為“賓”,以我為主;由圣人“神道設教”,以上化下,使天下的風俗出自君子之教。(39)“觀”卦六四:“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象傳:“觀國之光,尚賓也?!卞柙唬骸笆ト艘陨竦涝O教,而天下服矣?!本拥梦弧⒍ㄎ?,民眾得到教化,達到了人我感通。

這種自上而下的教化是通過身-家-天下的倫理體系逐層擴散的。(40)《家人》彖:“家人,女正位乎內(nèi),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毕劝阎黧w塑造成倫理上的“人”,經(jīng)由夫婦、父子的家道外推,就構(gòu)成了天下的秩序。即使問題出在家外,也要回到家內(nèi)進行審視。(41)《序卦》:“傷于外者必反于家,故受之以《家人》。”本體論中的陰陽、乾坤,到了倫理層面就是“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這里的“男女”和本源意義上的男女交感不同,是有著明確的人倫角色的。男性家長聲色俱厲的說教,而婦女笑嘻嘻的應承。(42)《家人》:“家人嗃嗃,婦子嘻嘻?!薄澳信毕喔谐鋵嵵S富的角色意味。婦女履行家中的職分時,應“無攸遂”的遵循訓導,家長也要以慎重來維持尊嚴。當把夫婦、父子的關系推擴到兄弟、朋友、君臣時,角色之間的這種“慎密”就越發(fā)重要了。(43)“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薄熬泳悠涫?,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系辭上》)

慎的另一種表現(xiàn)是謙。謙卦古歌為:“謙謙,鳴謙,勞謙,撝謙?!彼坪跻员纫眸B(鶼)的相互應和來隱喻婚姻的幸福,而作易者借用鶼的諧聲,將其引申為謙遜。(44)黃玉順: 《易經(jīng)古歌考釋》,第125頁。謙也是極為重要的德行,《系辭下》曰:“謙,德之柄也?!薄墩f文》把“謙”與“敬”等同,而敬是為禮的基本態(tài)度。(45)《論語·八佾》:“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孝經(jīng)·廣要道》:“禮者,敬而已矣?!薄抖Y記·曲禮上》:“毋不敬?!蚨Y者,自卑而尊人。”與“慎”一樣,“謙”存在于各種角色的相互對待中,不僅限于女對男、下對上,而往往是居上位者對下的態(tài)度。《伊川易傳》對“謙”的解釋為:“不云‘山在地中’,而曰‘地中有山’,言卑下之中蘊其崇高也?!蔽ㄆ浔白?,才越發(fā)被人尊重,在身—家—天下的遞推中,“謙”可謂至關重要。

慎與謙,都源于夫婦之間的相處,而可推廣到天下的秩序中去。謙慎、或敬慎是角色之間交往的態(tài)度,也是人我感通的基本樣式?!缎琛坟跃湃髠髦杏校骸白晕抑驴?,敬慎不敗也?!鄙狭嫁o是:“敬之終吉?!痹谖遗c人的交往中,只要敬慎謙讓,就不會招致禍患,而能終獲吉祥。回到《咸》的“以虛受人”,也本始的蘊含著謙、慎的意味。從男女的本源感通,到陰陽的形上感通,再到人我的形下感通,是感通本體論從建立到推及倫理效應的擴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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