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金生
最近10多年來,中華民國邊政研究的話題越來越受到學術界的關注。[注]例如,最近由張憲文與張玉法主編、兩岸四地學者合著的18部《中華民國史專題》中,專門有《邊疆與少數(shù)民族》專題,充分表現(xiàn)了近年學術界對邊疆民族問題研究的重視。參見王 川等《中華民國史專題》之第13卷《邊疆與少數(shù)民族》,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為行文方便,對文中提及的先賢前輩均免稱先生而直呼其名,非為不敬,特此說明。這一專題的研究主要在實踐與認知兩個層面展開。所謂實踐層面,主要是指政策性、制度性的研究。近代中國的歷史進程呈現(xiàn)出“政治社會”的特點,[注]張玉法:《中華民國史稿》(修訂版),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1年,第18頁。在政治史為主導的話語格局下,重視中華民國時期邊疆民族地區(qū)政策性、制度性等實踐性內(nèi)容的研究,自然是應有之義。所謂認知層面,主要是指學術史或思想史的探討。這是近年來學術界取得較為豐碩研究成果的領域。伴隨近年來對邊疆民族問題的關注,對近代尤其是中華民國時期學人及政治家對邊疆民族問題思考的反思也日益成為學術界廣泛討論的話題??傮w來看,目前學者們在討論中華民國邊政研究時,不論實踐還是認知層面,關注的視野較為集中在南京國民政府時期。中華民國的成立,標示著傳統(tǒng)帝制的解體,也意味著晚清改革的破產(chǎn),但北洋時代中央權柄更迭頻繁、地方實力割據(jù)稱雄景象的突出與普遍,中華民國史領域的學者很長時期對北洋時代的重視有限。然而,歷史的發(fā)展是延續(xù)的,在北洋時期(包括南京臨時政府)共和政體的確立、反復與最終確立的過程中,晚清改革進程對其影響甚深,而其也是南京國民政府時期能夠初步確立黨治政體的基礎。探討中華民國邊政,不僅不能忽視北洋時代的邊政實踐與認知,更要了解近代中國內(nèi)外變革大勢下,晚清政府及士人的實踐與認知。晚清政治、社會、思想、文化諸領域的發(fā)展與變化,是中華民國社會發(fā)展的歷史基礎。研究中華民國邊政,不能忽略晚清這段由傳統(tǒng)帝制向近代國家發(fā)展歷程中多樣形態(tài)的探討。
總體而論,晚清、北洋時期,學術界對新疆、外蒙古等北部或西北邊疆民族問題關注較多(當然西南邊疆民族地區(qū)的西藏問題也受到廣泛關注),本文將選擇清末民初時期發(fā)生在西南邊疆民族地區(qū)的兩個較突出的事件作為例子,通過對事件中相關人物認知或言行的分析,來審視晚清、北洋時期邊政認識的發(fā)展脈絡,側重于梳理時人對邊疆民族問題重要性認識的演變過程。首先,就晚清國際秩序與國家形態(tài)激烈變化形勢下,關于邊疆民族問題的討論略作線索性梳理。其次,通過清末姚文棟所著《云南勘界籌邊記》中所表現(xiàn)的晚清士人或知識精英關于滇緬界務涉及的族群、邊疆政治等相關問題的思考,來分析清末主權國家觀念的發(fā)展及其與邊疆民族問題的互動關系,以更清晰地認識這一時期邊疆民族問題在這一轉型時代變化發(fā)展的面相。要說明的是,本文并非對晚清社會群體分類的探討,故在討論時采取了寬泛化的方式處理,將士人與知識精英等同。再次,以辛亥革命時期四川組織援藏西征軍過程中,尹昌衡等相關政治人物的言論為題進行討論。最后,綜述清末、北洋時期的“邊政”認識與實踐對思考傳統(tǒng)“天下”觀念與近代國家建設,及其與20世紀三四十年代邊疆民族研究熱潮之間沿襲與變革的復雜關系。鑒于本文并非關于晚清、北洋政府時期邊政認知與實踐的全景式研究,僅是擇西南邊疆兩個突出事例的重要關節(jié)點進行探討;且并非直接從思想家或學者的相關思維認知表述入手,而是通過具體的邊疆民族問題或事件中相關政治人物的實踐思維或言論進行考察。因為,實踐與認識彼此相輔相成不能割裂,政治人物實踐過程中的認識更表現(xiàn)了當時社會認知層面的復雜內(nèi)容??傊?,應從多維的立體思維來觀察歷史發(fā)展的復雜演進脈絡。中華民國邊政尤其是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的邊政,雖然常被學術界視為邊疆民族研究的第二次熱潮,但此次熱潮的出現(xiàn)并非突然,是晚清、北洋時期統(tǒng)治層及知識精英,包括社會大眾對邊疆民族問題思考與實踐累積之結果。
近代中國在由傳統(tǒng)“天下”國家向主權國家建設的形成過程中,邊疆民族問題形態(tài)之演變一直是觀察這一國家政體變革的重要因子。梁啟超在1901年曾言,斯時之中國乃“過渡時代之中國也”。[注]梁啟超:《過渡時代論》(1901年6月),載梁啟超著,吳 松等點?!讹嫳椅募返?集,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10頁、第711頁。這一“過渡時代論”,廣為學術界所引用,所論及的國家主權、民主政體等,一直是學術界討論頗多的議題。蕭公權在討論中國政治思想發(fā)展歷程時也言:“自秦漢以來,專制天下之政治思想,一脈流傳。千余年中,雖間受攻擊,而根本未能動搖”;時至晚清,在外力因素下,“中國數(shù)千年閉關之局,遂不復能繼續(xù)保持”,舉國上下才“知舊章之不足用,思變法以圖存”。[注]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下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507頁、第663頁。梁氏、蕭氏雖然在具體表述上各有側重,但都強調(diào)了傳統(tǒng)帝制向近代國家形態(tài)發(fā)展這一基本線索。這一激烈的變革時代,按學術界的主要敘事表述,包括了晚清與中華民國前后兩個時期。這兩個時期的政治場景雖然表現(xiàn)有異,但政治思想的脈絡卻彼此聯(lián)結,邊疆民族問題在其中之表現(xiàn)尤為凸顯。
文化主義是解讀傳統(tǒng)帝制時代社會政治形態(tài)的重要敘事方式與視角,其突出內(nèi)容就是“天下”觀念與“夷夏”思維。在傳統(tǒng)“天下”觀念中,“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國,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國內(nèi)也”。[注]石 介:《中國論》,載陳植鍔點?!夺迯剖壬募?,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16頁。許紀霖認為,天下具有雙重內(nèi)涵,即理想的倫理秩序和以中原為中心的世界空間的想象,古代中國的天下空間經(jīng)常處于彈性的變動之中。[注]許紀霖:《多元脈絡中的“中國”》,載葛兆光,徐文堪等《殊方未遠:古代中國的疆域、民族與認同》,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30~31頁。不過,雖然自視“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事實上,中國歷代正史中的《地理志》都有比較明確的疆域范圍。雖然客觀上,文化中心論在傳統(tǒng)中國一直居于主導地位,但實際上,歷代王朝均有相對穩(wěn)定的控制范圍,而且也認識到自身之外尚有其他不同文明形態(tài)的存在:內(nèi)服、外服的使用,“并不意味著中國和鄰邦或藩屬之間沒有疆界”。[注]楊聯(lián)陞:《從歷史看中國的世界秩序》,載[美]費正清《中國的世界秩序:傳統(tǒng)中國的對外關系》,杜繼東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18~19頁。不過,秦漢以來之政論,“皆以‘天下’為其討論之對象。二千年中,未嘗改移”。[注]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下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666頁。雖然事實上自清朝康熙時期已經(jīng)有開始向主權國家轉型的跡象或內(nèi)容,[注]李大龍的研究就認為:雖然鴉片戰(zhàn)爭之后,“近現(xiàn)代主權國家和民族國家理論嚴重影響到清王朝的內(nèi)政和外交,”但“清王朝向近現(xiàn)代主權國家的轉型并非始于這個時候,而是早在清軍入關后不久即開始,開始于康熙皇帝時期的一系列邊界條約的簽訂及其劃界行動即是顯著證據(jù)”。(李大龍:《從“天下”到“中國”:多民族國家疆域理論解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36~137頁。)姚大力則認為:一方面,“中國”實際上并不可能把自身的邊界真正延展到整個“天下”;但另一方面,“每個王朝又總是力圖將本朝看作是更長久以來一直存在著的一個歷時性共同體的延續(xù)。這個歷時性共同體就叫做‘中國’”,“中國古代甚至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在一定程度上超越具體的王朝實體而帶有抽象品格的國家觀念”。(姚大力:《變化中的國家認同——讀〈中國尋求民族國家的認同〉札記》,載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復旦大學中外現(xiàn)代化進程研究中心《近代中國的國家形象與國家認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40~141頁。)但時至道光前期,“天朝”觀念仍是朝野主要認識。
有日本學者統(tǒng)計了《清代外交史料(道光朝)》和《籌辦夷務始末(道光朝)》兩部記載道光時期(1821~1850年)外交史料中,關于“天朝”與“中國”詞匯使用頻率的變化:前一書記載的道光朝最初十年使用的“天朝”次數(shù)達50余次,而“中國”不足10次。后一書主要收集了道光十六年(1836年)以后的外交史料,其卷一記載的時間范圍是道光十六年(1836年)四月至十七年(1837年)四月,使用了“天朝”6次,“中國”5次;卷二記載的時間范圍是道光十八年(1838年)一月至五月,使用“天朝”僅1次,“中國”則14次,“中國”的使用頻率超過了天朝。整體上,道光十年(1830年)至二十年(1840年)之間,“天朝”使用的次數(shù)逐漸減少,而“中國”的頻率相對增多。而據(jù)《籌辦夷務始末(咸豐朝)》和光緒年間的《清季外交史料》來觀察,“天朝”的使用頻率已經(jīng)式微,而“大清朝”“中國”的自稱則成為主要。不過,這一研究也強調(diào),“‘天朝’在概念上不管如何,但是和疆域概念是并不矛盾的。在疆界問題談判中,‘天朝地方’‘天朝版圖’‘天朝土司地方’‘天朝疆界’‘天朝邊界’等詞語頻繁出現(xiàn)”;當時的疆界概念和主權國家體系中的國境概念并不相同,“雖然在道路的管理、征稅的管理、特產(chǎn)品商品作物的管理等問題上設有明確的疆界,但疆界內(nèi)部的統(tǒng)治體系,和近代主權國家的一元化統(tǒng)治是明顯不同”;認為“把天朝看作是在地理上具有無限延伸性,是不妥當?shù)摹薄注][日]川島真:《從天朝到中國——清末外交文書中“天朝”和“中國”的使用》,沈中琦譯,載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復旦大學中外現(xiàn)代化進程研究中心《近代中國的國家形象與國家認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70頁、第273頁。道光、咸豐以后,“天朝”“中國”概念使用頻率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中心主義的“天下”觀念向近代主權國家形態(tài)的轉變,“天下”觀念下的彈性疆域思維也日益向主權國家的明晰疆域認知發(fā)展。蕭公權就稱道光、咸豐以后,“二千年之‘天下’觀念,根本動搖,而現(xiàn)代國家之思想,遂有產(chǎn)生之可能”。[注]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下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666頁。在此形態(tài)下,傳統(tǒng)的邊疆民族問題形態(tài)也發(fā)生了變化。
晚清在向近代主權國家轉型的過程中,邊疆民族問題是內(nèi)外沖突交織的重要領域。新疆、云南、西藏、外蒙古諸邊疆民族地區(qū)先后都發(fā)生了內(nèi)外交逼的嚴重問題,除了政府的政治實踐外,晚清士人及知識精英也在深刻思考這一問題?!昂7馈薄叭馈敝疇?,實則就是統(tǒng)治者及知識精英在“天下”觀念動搖的背景下,對邊疆民族地區(qū)在國家疆域中的形勢認知沖突的一次突出表現(xiàn)。雙方觀點的分歧,既是晚清王朝由傳統(tǒng)帝制國家向近代主權國家轉型過程中,對國家疆域形態(tài)的不同認知,也可以視為統(tǒng)治層對邊疆民族問題認識的差異。[注]“海防”“塞防”之爭,其實是一種觀察問題視角與關注重心不同之論。關于此點,中華民國時期李寰就言:“清李合肥與左文襄曾有海防陸防之爭。以當時情形論,老成謀國,各有卓見。迨甲午一役,海防失險,而國家大本,不致遽及搖扤者,說者以文襄經(jīng)營新疆有備,陸防足恃之力亦多焉。今者倭寇掠華,沿海盡失。實現(xiàn)文忠籌海政策有待,似宜先繼湘陰遺志,鞏固陸防,以為重建海防之基礎。”參見李 寰《新疆研究》,中國邊政學會發(fā)行,1944年,第1頁。最終,清政府采納“塞防”派之論,表現(xiàn)了清王朝重視王朝疆域的維護,也說明此時清王朝統(tǒng)治內(nèi)部仍未具備近代主權國家的完全意識。當然,就客觀形態(tài)而論,此時的邊疆民族問題與清王朝面臨的其他問題相比,尚非最突出與急迫的關鍵問題。金沖及就認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外來的刺激使中華民族真正產(chǎn)生了嚴格和自覺的整體感”,但直至甲午戰(zhàn)爭的刺激,“救亡”才成為了中國人民最沉重的議題。[注]金沖及:《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載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復旦大學中外現(xiàn)代化進程研究中心《近代中國的國家形象與國家認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頁。中國近代主權國家的建設進程與民族主義的發(fā)展密切相關,金沖及所論的近代民族主義的發(fā)展歷程,正說明甲午戰(zhàn)爭之后的清朝,在民族主義情緒高漲、主權國家思維日益彰顯的形態(tài)下,邊疆民族問題才受到政府及朝野人士的更多關注。王汎森關于清朝現(xiàn)代“國家”概念形成的分析,充分說明了近代主權國家形成的困難性。[注]王汎森:《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第199~205頁。但反之,清朝“國家”思想的逐步形成,自然更使邊疆民族問題受到關注。
1894年,鄭觀應在《盛世危言》中專門討論“邊防”,開篇即言“自古以來,皆有邊患”,但今日“不料為邊患者,乃更有海外諸邦也”;并稱“外感紛乘,四肢不保,一舉一動,皆蹈危機,腹心雖存,豈有生理?此邊防措置所以不可疏也”。上述之認識,反映出邊疆民族問題在晚清統(tǒng)治者與知識精英心目中日益受到重視,但仍是“四肢”與“腹心”的關系。甲午戰(zhàn)爭前后,邊疆危機趨于更重,統(tǒng)治者與知識精英的呼吁更濃。鄭觀應言“防邊于今日,蓋亦戛戛乎難圖之矣”。[注]鄭觀應著,辛俊玲評注:《盛世危言》,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年,第422頁、第451頁。孫中山稱“方今強鄰環(huán)列,虎視鷹瞵,……蠶食鯨吞,已效尤于接踵;瓜分豆劑,實堪慮于目前”。[注]廣東省社科院歷史研究室、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民國史研究室等《孫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9頁。從這些言論可以看出,在近代主權國家觀念日漸形成的場景下,邊疆民族問題的重要性愈加引人關注,清朝統(tǒng)治層及知識精英都進行了認真思考。
維新變法與清末新政,是晚清王朝加快建設近代主權國家以圖生存的努力。在這個漸次展開的過程中,清王朝強化了對邊疆民族地區(qū)統(tǒng)治的各項措施。日本學者茂木敏夫認為,19世紀70~80年代,清朝對邊疆民族地區(qū)統(tǒng)治實踐方式的調(diào)整,是“放棄以往追認周邊的版圖統(tǒng)治方式,邁出了將其整個版圖按文化一元主義的方向整合的一大步”,是通過“版圖的整合、即邊緣地區(qū)的中國化而引出的確立‘中國’疆域之問題”。晚清王朝的這一政治實踐,“同該時期整個思想界的狀況有著密切的聯(lián)動關系”。[注][日]茂木敏夫:《清末近代中國的形成與日本》,孫 江譯,載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復旦大學中外現(xiàn)代化進程研究中心《近代中國的國家形象與國家認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60頁。其時正是民族主義思想日益高漲的時期:中法、中日戰(zhàn)爭之后,“由于增加了主權觀念,使中國民族主義,具備了族類、文化與主權三個要素”,并為這一時期的中國官紳所廣泛討論;此后,“所謂‘國’的自我肯定,隨之有迅速發(fā)展”,主權觀念、民族主義思想更加充實。[注]王爾敏:《十九世紀中國士大夫對中西關系之理解及衍生之新觀念》,載氏著《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31~32頁。
晚清在不斷受到西力沖擊的背景下,統(tǒng)治者及知識精英不得不開始認真思考傳統(tǒng)“天下”觀念的現(xiàn)實情境。近代主權國家的認知雖然緩慢,但圍繞主權國家建設目標與途徑方面的論戰(zhàn)日趨激烈而復雜,清季、民初是這一論爭最為激烈的時段之一。清末新政在邊疆民族地區(qū)的實踐及其反應,也深化了統(tǒng)治者及知識精英對邊疆民族問題與主權國家建設關系的認識。當前學術界在探討清末邊疆民族問題時,多置于近代民族主義的話語體系進行,討論多集中于近代民族主義問題,關于清末時期統(tǒng)治層或知識精英對邊疆民族問題認知的復雜變動的研究則較弱。同時,既有研究關注的目光較集中關注于新疆、蒙古、西藏及東三省諸地,對西南邊疆民族地區(qū)的探討相對薄弱。但是,近代西南邊疆民族問題是中國內(nèi)外大勢下的產(chǎn)物,認真觀察時人對這一時期西南邊疆民族相關問題的思考或認知,對理解近代中國主權國家建設、疆域形成應具有相當積極的意義。
近代以降,在邊疆民族地區(qū)的諸多內(nèi)外問題當中,與鄰國的界務問題是其中最突出者且涉及面廣。在“天下”秩序正在解體、主權國家觀念逐漸明晰的過程中,其時的士人、知識精英如何看待邊疆各族群?對界務問題有什么樣的思考?這些都是我們觀察晚清王朝如何建設近代主權國家的重要維度。自1885年英國武力征服上緬甸后,中英關于滇緬問題的糾葛日多,邊界問題尤為突出。1890年,薛福成接任駐英公使,專門派遣姚文棟考察印緬商情和滇緬界務,以圖了解邊界具體情形而不致在中英談判中陷入被動。1891年4月,姚文棟到滇,時任云南總督的王文韶就向朝廷奏請,準許姚文棟留在云南差遣委用,以有益于邊務。[注]王文韶:《云貴總督片》,姚文棟:《云南勘界籌邊記》,載馬玉華《中國邊疆研究文庫初編·西南邊疆卷(四)》,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21頁。以下所引《云南勘界籌邊記》中相關內(nèi)容,均引自馬玉華《中國邊疆研究文庫初編·西南邊疆卷(四)》。此后歷經(jīng)1年,姚氏根據(jù)查訪云南邊境情形,著成《云南勘界籌邊記》,詳細陳述了他對云南邊疆族群與邊界、邊界與主權、滇緬界務具體情形等諸多問題的思考。其相關見解及與朝薛福成、王文韶等要員的往來函文,對理解清末統(tǒng)治層與知識精英關于邊疆族群、國家主權、傳統(tǒng)“天下”思維變革等的認知頗具價值。
傳統(tǒng)“天下”時代的中國與周邊鄰國并非沒有邊界,但總處于不斷盈縮變化之中。長期以來,中國中央王朝對中緬邊境,在“天下”主義的思維下,多求邊境相安、不喜多事,認為“內(nèi)地”“外藩”都同屬于“天下”,對“外藩”施之以“守在四夷”之策即可。但近代以后,這種傳統(tǒng)的文化疆域思維與西方形態(tài)的明確主權思維日益沖突。[注]參見朱昭華《中緬邊界問題研究——以近代中英邊界談判為中心》,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9~27頁。在這個沖突過程中,中國統(tǒng)治者、知識精英對邊疆族群、疆域的認識在不斷改變,這一改變是與整個近代中國社會政治、思想的轉變交織在一起的。
在近代世界格局重大轉變之際,晚清疆域思維的發(fā)展變化十分復雜。在19世紀70~80年代邊疆危機的沖擊下,90年代以后,朝野各派的疆域、主權思維逐漸形成。1885年,英國占領上緬甸后,中英之間關于緬甸問題的爭論日益突出。而在緬甸問題出現(xiàn)之前,中法關于越南的戰(zhàn)爭,使清朝與周邊鄰國傳統(tǒng)的“宗藩”體制產(chǎn)生裂痕,不僅傳統(tǒng)的藩屬朝貢體制難以存續(xù),而且,中國的西南邊疆將失去屏障,與傳統(tǒng)的國防觀念發(fā)生沖突。[注]朱昭華:《中緬邊界問題研究——以近代中英邊界談判為中心》,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51頁。1885年,清朝中央政府在給駐英公使曾紀澤的電報中稱:“前電英允共商善后,此時宜先照會外部云,緬無禮已甚,英伐之固當,但究系中國貢邦,此后英擬如何之處,全看其作何答復。至開談,須以勿阻朝貢為第一義。”[注]《使英曾紀澤致總署英俟印督到緬始決存滅辦法電》(附旨),載王彥威、王 亮輯編,李育民、劉利民等點校整理《清季外交史料》,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276頁??梢钥闯?,清政府雖然已經(jīng)意識到緬甸存亡問題對中國疆域形態(tài)具有重要影響,但在外交實踐中,卻仍試圖維持傳統(tǒng)的“天下”思維,說明晚清政府的“國家”觀念雖在不斷調(diào)適,但傳統(tǒng)觀念仍然沒有破除。
姚文棟對云南邊境的勘察就是在這一背景下進行的。姚氏所著《云南勘界籌邊記》,其中包括了其本人的一些認識,而其與薛福成、王文韶等官員的往來函件,則可從另一維度反映了清末朝廷要員關于邊務問題一些看法。
《云南勘界籌邊記》上卷主要考察了云南與緬甸邊境地區(qū)的地緣環(huán)境、族群社會政治等內(nèi)容。姚文棟詳細論述了了滇、緬的地緣關系,認為“申畫郊圻,慎固封守。內(nèi)地且然,而況邊徼乎?《易》不云乎:‘王公設險,以守其國?!U之未足,猶且設之,而況于自然之際險乎?”[注]姚文棟:《云南勘界籌邊記》,載馬玉華《中國邊疆研究文庫初編·西南邊疆卷(四)》,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24~25頁。所論反映了傳統(tǒng)“天下”觀念“守在四夷”的思維與近代主權國家形態(tài)疆域認知之間的調(diào)適。姚文棟言自清初平滇之后,孟拱、孟養(yǎng)等地都首先內(nèi)附,而后征緬之役,“孟拱、孟養(yǎng)皆抒誠效力”,今蠻暮、孟拱等土司猶有清朝所頒印信,故應向英國索還故地。建議與英國進行勘界時,如能收回瑞姑及兩葫蘆口,則龍川江一路可以無虞,此為上策;其次,亦須至大盈江入金沙江口而止,以保全南甸舊日之地。[注]姚文棟:《云南勘界籌邊記》,載馬玉華《中國邊疆研究文庫初編·西南邊疆卷(四)》,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22~23頁??梢娨ξ臈澰谶吔鐔栴}上,主張對邊境地區(qū)積極經(jīng)營,拋除了戒勤遠略的歷史傳統(tǒng),固守邊界的近代主權國家思想已經(jīng)較為明顯。
姚文棟也認識到邊疆各族群對維護邊界、穩(wěn)定國家疆域的重要作用。在《野人山說》一篇中,姚氏通過考察,稱野人山即騰越西境群山,“非域外之地也”,“山中野人,額設撫夷以治之,轄于諸土司,非化外之民也”;“誠不宜有疏失也”。在相關論述中,姚氏認識到云南邊疆族群的多元化,雖然仍按照中國傳統(tǒng)“夷夏”話語體系進行表述,但也看到土司這一西南邊疆的特殊族群政治模式對維護近代主權國家疆域的重要性。同時,姚氏承認中國傳統(tǒng)治邊思維與西方近代工業(yè)文明形態(tài)下的開疆拓土意識的巨大差異,稱西方越重洋萬里而來,尚且對我國邊境自然環(huán)境了若指掌,而“吾守邊將吏在數(shù)百年里間,對之如望洋,查[杳]然不知其所及”,這些都折射了傳統(tǒng)“天下“觀念與近代主權國家在疆域、邊界問題上的不同政治訴求。[注]姚文棟:《云南勘界籌邊記》,載馬玉華《中國邊疆研究文庫初編·西南邊疆卷(四)》,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27~28頁。
姚文棟在看到土司制度對保持或鞏固近代中國主權國家疆域重要性的同時,也認識到變局社會形態(tài)下對土司制度進行調(diào)適的必要性。在《潞江下游以東皆中國屬地考》中,通過對孟艮土指揮使、整欠土指揮使、猛勇土千總、整賣宣撫司、景線宣撫司、六本土守備、景海土守備、猛撒土千總、猛龍土指揮同知、補哈土千總等土司職官屬地的文獻考證,指出“此潞江下游以西之地十也”,但“皆有屬中國者”。通過對木邦土司、蠻暮土司、大山土司、猛育土司的文獻考證,得出“亦中國地也”的結論。這些“皆中國舊土司,至今猶守本朝印信。英、法兩國覬覦不敢取,而滇中視若化外已久,此深可惜也!”[注]姚文棟:《云南勘界籌邊記》,載馬玉華《中國邊疆研究文庫初編·西南邊疆卷(四)》,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5~39頁、第43頁。歷史梳理與實地考察的綜合,讓姚文棟認識到了土司這一邊疆族群政治力量對維護國家疆域的重要作用,認為土司及其轄下的“夷民”對鞏固中國西南邊疆疆域穩(wěn)固具有不可替代性,土司統(tǒng)屬區(qū)域是中國國家疆域的重要組成。這樣的認知,既有傳統(tǒng)“天下”觀念內(nèi)服、外服思維的體現(xiàn),也表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帝制時代邊疆民族地區(qū)治理模式的多元化,及其向近代主權國家發(fā)展進程中的調(diào)適形態(tài)。同時,姚氏對土司制度的調(diào)適問題也有思考。姚文棟在給云貴總督王文韶的說帖中稱,自乾隆以后,“緬甸與中國多有未經(jīng)清晰之界”,使英國侵緬后得以利用滇緬界址未定的形態(tài),積極向外拓展。但在時代變革因素下,土司這一邊疆族群政治體制與鞏固主權國家疆域之間存在著內(nèi)部的緊張關系。近代之前,在邊疆民族地區(qū)實行“流土相間”辦法,是因為“蓋滇民之耕種于其地,貿(mào)易于其地者,是以萬計,設流官以治之,與土司相錯處而疆域定矣。文教日興,則異俗自化,不難漸底于大同”。不過,在形勢大變的情況下,“新疆、臺灣皆改建行省”,而后外人不敢以兵再涉其地,其亦深得因時制宜之意。[注]姚文棟:《云南勘界籌邊記》,載馬玉華《中國邊疆研究文庫初編·西南邊疆卷(四)》,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5~39頁。姚氏肯定了土司制度這一傳統(tǒng)邊疆民族地區(qū)的治理模式,但改設行省之議,則表現(xiàn)了在變局下治理邊疆民族地區(qū)模式變革的緊迫性,這事實上是近代主權國家思維日益明晰的表現(xiàn)。
姚文棟不斷將他的這些認識與清朝地方大員及外交官員進行交流?!对颇峡苯缁I邊記》的下卷,主要內(nèi)容就是姚氏向王文韶、薛福成等清朝要員報告關于滇緬界務問題的相關函文,反映了他們對邊務相關問題的思考。
按照姚文棟在“自跋”中所言,上卷所論內(nèi)容“專言地利,未及人和”,故撮其大旨而補為下卷,側重從“人和”因素闡釋他對邊界、疆域、族群、邊疆政治的認識。在中英關于滇緬邊界的糾紛上,姚氏認為,英國初意是“滇之西欲與中國分大金沙江為界”,而滇之南則“欲分潞江下流為界”。但由于遷延數(shù)年,“中國迄無定論”,使英國“窺知我地學之蒙昧矣”。此語表明,與近代西方工業(yè)國家明確領土邊界相較,中國傳統(tǒng)“天下”疆域思維則顯得“蒙昧”。姚氏之認識,說明了清朝在近代主權國家的建設中,逐步認識到自身的局限,但這個過程是緩慢的。這個緩慢的過程,也說明了其時清朝統(tǒng)治者及知識精英對主權國家疆域思維的認識,總體上尚不清晰。此前,中國與英國關于緬甸問題的交涉充分表明此點。此外,姚氏還闡述了自身對邊務問題的認識,強調(diào)邊地之要,關鍵在于兵力強、民氣強、人才強:“新疆肅清之后,俄人拱手而還伊犁,畏兵力之強也。安南之役,法人擾閩而不敢擾粵,畏民氣之強也。至于人才之強,不必遠征也,觀于黃正林、張?zhí)烀鞫芍?。令邊地當時司閫者亦能如是也,守郡者亦能如是也,彼烏敢輕我邊內(nèi)無人而唯其所欲為哉?然則地利人和交相為資,蓋不可缺一者矣?!盵注]姚文棟:《云南勘界籌邊記》,載馬玉華《中國邊疆研究文庫初編·西南邊疆卷(四)》,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40頁、第42頁。邊吏對邊疆民族地區(qū)的界務問題認識尚且如此,其時社會大眾的反應略可窺知,具有近代主權國家疆域理念、邊疆族群認知的群體尚屬少數(shù)。
在給清朝相關機構或官員的函文中,姚文棟再次說明了土司政治與國家疆域形成的復雜關系。在給王文韶的說帖中稱:“明人筑關,未嘗以關為界”,而邊地險要皆在關外之地。并且,滇緬之間的界址無定,“乃以土司之去留向背為轉移,而土司所有之分地,則皆隨之未改”。[注]姚文棟:《云南勘界籌邊記》,載馬玉華《中國邊疆研究文庫初編·西南邊疆卷(四)》,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51頁。在給薛福成的電文中,姚氏明確稱,云南邊地有三大要務,分別系滇西、滇南、滇北,“不可不于勘界之先,熟籌而審處之”,三個區(qū)域疆域的穩(wěn)固都與土司關系密切。姚文棟同時向薛氏強調(diào),若按國際公法“遇荒地不屬邦國管轄者,無論何國皆得擾為己有”,如此當先以兵預占,則“可以先入為主”;故對于邊地界址,應踏勘、詢方周詳而悉心籌劃,才能“爭先著而杜后患”,此為“鞏數(shù)千里之邊防,為億萬年之久計”。[注]姚文棟:《云南勘界籌邊記》,載馬玉華《中國邊疆研究文庫初編·西南邊疆卷(四)》,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56~58頁。姚氏還向王文韶建議,要加強邊境一線的控制,這一地帶系險要所在,而“棄險即無異棄騰,棄騰即無異棄滇故耳”,棄險則“恐致如蟻穴之潰全堤”;強調(diào)其并非為這一小塊區(qū)域而爭,否則“區(qū)區(qū)關外數(shù)百里之地,去之亦何損于中國之大!”[注]姚文棟:《云南勘界籌邊記》,載馬玉華《中國邊疆研究文庫初編·西南邊疆卷(四)》,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51頁。姚氏與王文韶、薛福成上述的文書往來,表現(xiàn)了此時清朝官員與知識精英在滇緬界務問題上的一些共性認知。
總體上,姚氏關于界務問題上“人和”思想的闡述,事實上表現(xiàn)的是中、英雙方不同的政治、文化思維,而其稱邊疆族群為“夷”,稱列強為“洋”,既呈現(xiàn)了傳統(tǒng)“夷夏”思維的繼續(xù),又表現(xiàn)了洋務運動以來中國對世界秩序認識發(fā)生的變化。他們的相關言論與認識,既有傳統(tǒng)“天下”主義觀念的延續(xù),但又表現(xiàn)出向近代主權國家疆域思維轉變的趨向,中華民國的成立,即是這一趨勢的重要表現(xiàn)。
歷經(jīng)晚清的實踐,中華民國時代的國人國家主權觀念更加明確,邊疆民族地區(qū)在國家疆域構成中的地位也更加明晰。中華民國已經(jīng)具備了近代意義的領土主權觀念,孫中山的《臨時大總統(tǒng)就職宣言書》,以及南京臨時政府制定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等的相關內(nèi)容,都已將邊疆民族地區(qū)與傳統(tǒng)內(nèi)地行省一同視為國家疆域的重要構成。[注]孫中山在《臨時大總統(tǒng)就職宣言書》中稱:“國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tǒng)一。武漢首義,十數(shù)行省先后獨立。所謂獨立,對于清廷為脫離,對于各省為聯(lián)合,蒙古、西藏意亦同此。行動既一,決無歧趨,樞機成于中央,斯經(jīng)緯周于四至。是曰領土之統(tǒng)一?!薄杜R時大總統(tǒng)就職宣言書》(1912年1月1日),載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2輯,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2頁。然而,邊疆民族地區(qū)在清末就開始動蕩的形勢并未緩解,反而在中華民國初建、權威不顯、統(tǒng)治根基不固的形態(tài)下,日益嚴重。西藏、外蒙古、新疆等地發(fā)生的問題,在民初邊疆民族地區(qū)諸問題中均呈現(xiàn)出激烈的色彩。由于西藏地緣環(huán)境的特殊、政治及宗教形態(tài)的復雜等多維因素的影響,與其相鄰的四川、云南在辛亥革命后都進行了援藏的政治行為。其中,四川的援藏西征活動,對川局及西藏局勢都產(chǎn)生了直接而重要的影響,[注]此次川軍援藏,導致了四川都督的更迭,使初步穩(wěn)定的四川政局再次動蕩,此后川局日加復雜。川軍西征,也使西藏局勢面臨變化,袁世凱中央政府、西藏、英國諸方就川軍西征進行了復雜博弈。審視川軍援藏政治行為中相關人物的言行,既可以觀察中華民國時期國家主權觀念日益明確的發(fā)展歷程,也能呈現(xiàn)出清末民初社會各界對邊疆民族問題認識的延續(xù)與調(diào)整,又可窺視民初政局的脆弱與復雜,表現(xiàn)了邊疆民族問題與近代主權國家建設的密切關聯(lián)。
辛亥革命后,列強趁中國政局不穩(wěn),謀圖分割在華利益,英國加快了策劃分裂西藏的步伐。其時,達賴喇嘛雖在大吉嶺,但聽聞西藏擾亂且“華軍自相殘殺”,遂“意圖乘時恢復”,于1912年9月回到拉薩,調(diào)集西藏本土軍隊進行驅漢活動,“阻斷東西兩道交通”,并諭告全國:“自今一概不許遵從漢人對藏之公文政令,其有漢人之處務須驅逐,無漢人之處亦須嚴防,務令全藏無一漢人足跡?!蓖瑫r也要求川邊藏傳佛教區(qū)域“乘機獨立”,川邊各地紛紛響應,里化攻陷后知縣被殺,鹽井則降附,西康全境未被藏軍攻陷者,南路惟有瀘定、康定、巴安3縣,北路則有道孚、瞻化、爐霍、甘孜、德格、鄧科、石渠、昌都8縣。[注]尹扶一:《西藏紀要》,蒙藏委員會編譯室印,1930年,第220頁。致使清季趙爾豐、傅嵩炑等人“自光緒三十年至宣統(tǒng)三年,七年中所辛苦手植之勢力,遂告土崩瓦解”,[注]華企云:《西藏問題》,上海:大東書局,1930年,第133頁。西藏情況萬分危急。其時,西藏與內(nèi)地交通斷絕,相關信息無法電達內(nèi)地中央政府,僅印度華商陸興祺不斷探查西藏信息,“隨時將藏亂情形函電馳告北京、川、滇各處以圖挽救”。是年11月,北京政府委任陸興祺辦理遞信各事,關于達賴、班禪等應如何設法聯(lián)絡之處,“責成就近體察情形,隨時呈報”。1913年1月,北京政府電告陸興祺:“聞駐靖駐噶有名汪曲策忍及汪堆者,皆達賴心腹,該員可密為聯(lián)絡,示意噶札,告以達賴若能一意內(nèi)向,中央必當予一美滿希望。庶幾藏事易于商辦。此外班禪及著名各寺喇嘛等,應如何設法聯(lián)絡之處,即由該員妥籌速復”。陸興祺不斷與在印藏員頻頻接觸,并“轉大總統(tǒng)致達賴函電”,并“屢釋共和真諦”。其后,陸興祺被任命為護理駐藏辦事長官。[注]尹扶一:《西藏紀要》,蒙藏委員會編譯室印,1930年,第193~194頁。
在此危機時刻,鄰近西藏的四川、云南地方政府都有援藏之行動。1912年5月11日,四川都督尹昌衡、張培爵致電袁世凱及國務院,言“前藏若失,邊地勢?!保蠡疾豢霸O想。需“趕緊籌援”,否則“英人借題代謀劃,后悔何追?”建議準許四川地方政府籌撥陸軍一支隊,隨同籌邊宣慰使克期入藏。“西藏關系全國”,中央政府應“迅予統(tǒng)籌計劃”。[注]《致袁世凱及國務院電》(1912年5月11日),載曾業(yè)英,周 斌《尹昌衡集》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29頁。次日,再電袁世凱,明確強調(diào)“藏亡則邊地不守,邊失則全國皆危。民國初基,強鄰環(huán)伺,莽之藏衛(wèi),即脫范圍,內(nèi)何以輯[緝]撫他族,外何以應付列強?!闭J為解決西藏之危局無非兩端:一則為川、滇派軍赴援,一則“收集駐藏陸軍,背水一戰(zhàn)”。[注]《致袁世凱電》(1912年5月12日),載曾業(yè)英,周 斌《尹昌衡集》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30~131頁。上述電文表明,經(jīng)過清末政治實踐及民族主義思潮的浸潤,政治人物已經(jīng)認識到西藏與中華民國領土完整之間的有機關系,表現(xiàn)了近代國家主權觀念的明晰化,說明時人已經(jīng)認識到邊疆民族地區(qū)是國家疆域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地方政府對西藏問題持如此態(tài)度,北京政府的態(tài)度又如何呢?
對于四川地方政府之建議,北京政府回電稱同意四川方面之見解,已“由院電請蔡都督迅派勁旅,與尊處協(xié)同鎮(zhèn)撫”。[注]《國務院復尹昌衡電》(1912年5月18日),載曾業(yè)英,周 斌《尹昌衡集》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31頁。從電文內(nèi)容可以看出,滇、川地方政府都表達了援藏之認識,北京政府也意識到西藏問題對維護國家領土主權的重要性。不過,政治人物的實際行動多受到政治利益的支配,四川、云南援藏之建議,雖然公開宣言都是為了保護西藏,維護中華民國領土主權,但事實上雙方亦各有策劃。在政治權衡之下,不僅川、滇地方政府態(tài)度如此,即使北洋政府中央對西藏問題的態(tài)度也常隨政治時勢而變,反映出邊疆民族問題與全國政局的密切聯(lián)系。
辛亥革命后,四川局勢本就動蕩,成都、重慶先后成立了大漢軍政府和蜀軍軍政府,彼此對峙,雖然雙方最后統(tǒng)一,但內(nèi)部局勢一直未穩(wěn)?!拔鞑貫樗拇ǚh,藏固而后川固”,[注]《致袁世凱電》(1912年5月11日),載曾業(yè)英,周 斌《尹昌衡集》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30頁。西藏軍隊進攻川西,直接威脅四川的穩(wěn)定:“藏失邊危,河口、里塘相繼告警,西藩一撤,全局皆危,勢非大舉,萬難挽回。”[注]《董修武等致袁世凱電》(1912年6月9日),載曾業(yè)英,周 斌《尹昌衡集》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49頁。在此情形下,“為鞏固四川門戶”,四川軍政府組織西征軍,由四川都督尹昌衡親自率領,準備援藏。不過,四川軍政府內(nèi)部權勢博弈激烈,尹昌衡離開,都督職務本應由副都督張培爵代理,但尹對張懷有戒心,為防其奪權,不以張氏代理,而任命其在四川武備學堂的老師、時任重慶鎮(zhèn)撫長的胡景伊為代理都督。未料胡氏掌權后很快投靠袁世凱,一面排斥尹昌衡,一面打擊張培爵,致使張氏辭職離川,而尹昌衡希望西征返川繼續(xù)擔任四川都督的愿望也最終落空。[注]賴建侯:《胡景伊投靠袁世凱鎮(zhèn)壓“二次革命”》,載四川省文史研究館《四川軍閥史料》第1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9~40頁。此后四川政局一直動蕩,尹昌衡因失川督之職,曾回到成都,鼓動軍隊,“拒胡迎尹,威脅各界造成,幾釀巨變”。[注]《楊雋等控告尹昌衡之原呈》,《國民公報》1914年2月19日。而尹昌衡主張西征,固有維護四川穩(wěn)定、安定西藏局勢之意圖,但也不乏私心。在1914年就有川人指責其“窺邊藏之富,倡為西征,張大其辭,蒙蔽中央,而禍邊圉”。[注]《鄒稷光等具呈告發(fā)尹昌衡文》(1914年1月20日前后),載曾業(yè)英,周 斌《尹昌衡集》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381頁。此論是在尹氏受拘禁后向中央政府指呈尹氏之過失,雖有夸大或不實之處,也其實或也含有一些尹氏的真實意圖。
在尹昌衡西征之前,云南重九起義后任迤西總司令的李根源對于四川與西藏政治關系,就如此評論道:“川亂以來秩序破壞,一切布置權行銷滅,蠻烽復熾。而川軍把持西藏,不許他省代謀,別具私心,不顧大局。但川邊關系,乃川滇兩省,禍不獨在川。擬請中央,迅派大員為川滇邊務將軍,籌辦一切?!盵注]《國務院電蔡鍔請派兵會同蜀軍進藏鎮(zhèn)撫》(1912年5月18日),載吳豐培《民元藏事電稿·藏亂始末見聞記四種》,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1頁。云南如此指責四川,四川方面也并不放心云南。川軍西征后,因滇軍援川產(chǎn)生的疑慮,對云南援藏部隊的路線也十分猜疑。尹昌衡就致電蔡鍔,建議滇軍由中甸線入藏,一方面此線入藏距離較近,另一方面也可避免川滇援藏部隊彼此之間在軍糧購買等方面產(chǎn)生掣肘。[注]《致蔡鍔電》(1912年7月3日),載曾業(yè)英,周 斌《尹昌衡集》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71頁。雖然最終蔡鍔表示同意尹昌衡之意見,[注]《蔡鍔復尹昌衡張培爵電》(1912年7月123日),載曾業(yè)英,周 斌《尹昌衡集》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71頁。但雙方之間的猜疑還是存在的。四川自為鞏固川西門戶起見,而云南不排除有借援藏而擴大地盤之圖。1912年9月20日,北洋政府國務院發(fā)給云南的電文就稱:“自前清設立川滇邊務大臣以后,西之察木多等處,南之鹽井等處,均已劃歸川邊區(qū)域,先后派員設治,原電寧靜以東屬川,以西屬藏等語,殊與近年事實不符”,“至川邊撫剿,尹督既自任專辦,籌兵籌款,皆由該督經(jīng)營,滇自不必與爭”。[注]《國務院復蔡鍔電》(1912年9月20日),載曾業(yè)英,周 斌《尹昌衡集》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216~217頁。北洋政府此語,表現(xiàn)了云南確有圖謀川邊之意。而北洋政府雖言要“保全領土主權”,但稱“援藏一節(jié),現(xiàn)餉款難籌,英人干涉,民國初建,豈容輕啟外釁”。[注]《國務院復蔡鍔電》(1912年9月20日),載曾業(yè)英,周 斌《尹昌衡集》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217頁。因受英國之壓力,北洋政府電令川軍不得逾越江達以西,遵守清末西藏與四川的界限。[注]《國務院電尹昌衡勿令川軍輕進藏境》(1912年10月1日),載吳豐培《民元藏事電稿·藏亂始末見聞記四種》,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3頁。在援藏行動中,滇、川地方實力派皆各有算計,表現(xiàn)了民初中央政府權威的脆弱,說明邊疆民族問題的發(fā)生,與內(nèi)地社會政治形勢密切相關。北洋政府電令川軍停止進藏行動,表現(xiàn)了邊疆民族問題的產(chǎn)生與列強的侵逼存在直接關系,并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中華民國政府雖然具備了近代主權國家意識,但其應對邊疆民族問題的態(tài)度是以政治博弈為轉移的。
人的認知是有延續(xù)性的。雖然進入了民主共和時代,但傳統(tǒng)帝制時代的邊疆民族認知或“夷夏”就隨即發(fā)生變化了呢?顯然并非如此。較之清末時人的主權觀念,民初社會各界的國家主權意識已經(jīng)更加明確,充分認識到邊疆民族地區(qū)對維護或鞏固國家疆域的特殊性與重要性,較之晚清塞防、海防之爭時,對邊疆民族問題的認知有了根本改變。然而,如同姚文棟在論述西南邊疆少數(shù)民族族群時,仍不時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夷夏”觀念,民初社會各界在呼吁保全西藏、強調(diào)西藏為中國領土的同時,“蠻人”等傳統(tǒng)詞匯仍不時充斥于相關文電中。當然,具體表述也呈現(xiàn)出民初興起的“五族共和”觀念。
1912年6月8日,四川軍政要員在四川鐵路公司開會,討論西征問題。尹昌衡陳述了西藏問題對四川及中國之重要性:“西藏雖為中國之西藏,其實為四川之門戶,對于中國為藩籬,對于四川有密切之關系?!辈⒖犊愒~,言“西藏不失于腐敗之滿清,而失于新建之民國,誠莫大之恥”,希望川軍將士“刻刻以恢復西藏、鞏固邊疆、光榮祖國為念,俾去者有勇往直前之心,未去者[有]預備調(diào)遣之想,則西藏不難恢復,邊疆不難鞏固”。[注]《在全體軍官會議上的講話》(1912年6月8日),載曾業(yè)英,周 斌《尹昌衡集》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51頁。6月上旬,在給川軍發(fā)出西征令中稱:“西藏為中國屬土,屏藩吾蜀,素稱恭順?!盵注]《西征軍令》(1912年6月上旬),載曾業(yè)英,周 斌《尹昌衡集》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31頁。其考慮雖多強調(diào)四川與西藏的地緣利益,但疆域主權意識卻十分濃厚。不過,在民族觀念、民族認識上的稱呼卻并不一致。6月16日,尹昌衡在成都各界歡送西征軍先鋒隊出發(fā)大會上講話稱:“蠻人為我五大民族之一,現(xiàn)雖反抗,務使翻然改圖。我軍到時,對于蠻人,即一草一木,不得妄取,亦不得輕殺一人,臨之以威,亦當感之以德。前此趙爾豐不德,我同胞不憚,以土槍土炮起而反對之?!币洗苏Z就表現(xiàn)了互相歧異之處,一方面對西藏人民以蠻人視之,一方面也承認他們?yōu)槲遄逯?、是為同胞。在同一地點與時間的會議上,四川軍事參議院院長羅梓青先言:“中華民國成立,原合五大民族而成,所謂五大民族,即漢、滿、蒙、回、藏是也,藏即為五大民族之一。今一旦反抗民國,則民族已缺其一也。我軍此行宜示之以威,綏之以德,譬如兄弟五人,小兄弟不懂事,為兄長者約束之,教訓之,否則鞭撻之,總期改過自新,聯(lián)為一氣而后已。”如果按此言之,羅氏之語雖有兄弟之分,但大致也表現(xiàn)了“五族平等”的觀念,但他接著的話又明顯的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夷夏色彩,稱:“軍士此行,有如諸葛征蠻,五月渡瀘,深入不將。然諸葛七擒七縱,總以攻心為上策。我軍士既內(nèi)顧無憂,盡可努力,并進使蠻夷率服,帖然歸心,武鄉(xiāng)侯不得專美于前矣。”[注]《在武侯祠成都各界歡送西征軍先鋒隊出發(fā)會上的講話》(1912年6月16日),載曾業(yè)英,周 斌《尹昌衡集》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59~160頁。
此次大會在成都武侯祠召開,“蠻夷率服”之語的使用,將此次西征視同諸葛亮南征,一方面隱喻出師順利,一方面也隱喻著對西藏以蠻夷視之的思維。6月中旬,西征軍發(fā)出的《告西藏番人文》,稱“邊藏藩服大漢,歷有年所,……爾邊藏諸族,含淚切齒,飲血枕戈,乘滿祚之將終,奮螳臂而圖報,亦有由也?!薄氨径级酱蟊谖?,猶不忍不教而誅爾蠻族”。[注]《告邊藏番人文》(1912年6月上旬),載曾業(yè)英,周 斌《尹昌衡集》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61頁。在《安民告示》中,稱:“照得你們西藏地方,久為四川保護,……今天你們輒敢抗拒官兵,蹂躪我漢民,實屬目無法紀?!盵注]《安民告示》(1912年6月中旬),載曾業(yè)英,周 斌《尹昌衡集》第1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62頁。這種基于傳統(tǒng)夷夏觀念,來審視中華民國建立后西藏與中央地方關系的意識,顯然與當時“五族共和”“民族平等”觀念相悖離,于內(nèi)于外都容易對西藏問題的解決產(chǎn)生消極影響。但這些詞匯在政治人物中的使用,卻從另一維度呈現(xiàn)了社會大眾對邊疆民族問題的普遍性認知。
綜上所述,在援藏過程中,地方實力派、北洋政府中央都表現(xiàn)了國家主權意識,在這一視野下,都表現(xiàn)了對邊疆民族問題的更加重視與關注。就政治人物的視野或思維而言,一方面,他們既受到社會輿論或社會普遍性認識的影響,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政治形態(tài)的制約。但他們的政治言行,卻對社會各界具有象征或代表性意義。思想家或者學者的探索相對較為活躍,而政治人物的言論與實踐一般較為審慎,但他們的實踐對推動邊疆民族地區(qū)問題的解決卻至關重要。川軍援藏是民初邊疆民族問題的一個縮影,說明了邊疆民族問題在近代主權國家建設過程中“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重要性;在這一過程中,地方實力派與北洋政府中央不同的政治訴求,則反映了北洋時代政局的動蕩與復雜。
中華民國邊疆民族研究的興起是在近代中西沖突與調(diào)適中發(fā)展的,其演進之進程十分復雜。這一進程的高峰場景出現(xiàn)于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學術界多視這一時期為邊疆民族研究的鼎盛或黃金時代。但任何事物的發(fā)展與成熟,均非簡單的突起或顯現(xiàn)。20世紀三四十年代邊疆民族研究的熱潮,其間之發(fā)展自有其轉承起伏之處,[注]參見段金生《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邊疆研究及其發(fā)展趨向》,《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2年第1期;《學術與時勢:1930年代中國西部邊疆研究》,《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7年第4期;《民國邊疆研究的嬗變、學科構建與啟示》,《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3期。而其源卻不能不追溯晚清與北洋時代對邊疆民族問題的認知與實踐。清朝的“天下”主義與“夷夏”觀念與前代相比,雖然在形式與表述諸方面發(fā)生了變化,但從根本而論,文化至上主義的本質并未發(fā)生變化,“天不變,道亦不變”的認知仍是主要內(nèi)容。但晚清之后,這種認知開始發(fā)生了變化,發(fā)展至清末,經(jīng)過洋務運動、維新變法的實踐與嘗試,對歐美知識的日益接觸與理解,尤其是甲午海戰(zhàn)失敗,導致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國人的主權觀念及對邊疆民族的認識都逐漸有了新的發(fā)展。其間從東南到西北、西南,從陸疆到海疆,邊疆民族危機日益升級,邊疆民族問題在朝野中都受到了較之以往更為廣泛的關注。梁啟超論:“學術思想之在一國,猶人之有精神也。而政事、法律、風俗及歷史上種種之現(xiàn)象,則其形質也?!盵注]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1902年),載梁啟超著,吳 松等點校:《飲冰室文集》第1集,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15頁。“精神”若無,“形質”難以有序成長;而“形質”若虛,則“精神”將終無依托或載體。晚清王朝尤其是清末時期應對邊疆民族問題的實踐,有利于深化國人對邊疆民族問題認識與理解。
清末姚文棟關于滇緬界務問題的相關實地考察與認知,其與薛福成、王文韶等清朝要員的往來函文,透露出經(jīng)過長期與歐美異型文化的接觸,加以晚清以來對邊疆民族地區(qū)事務的認識與實踐,近代國家主權觀念已逐漸清晰,對邊疆族群與近代國家建設互動關系的認識日益深入。但此時,傳統(tǒng)帝制時代的“天下觀念”并未完全破除,總體上對近代主權國家疆域理念、邊疆族群認知有所了解的群體仍居于少數(shù)。而誠如有學者所論,“在清季只是創(chuàng)意的起緒,也只代表文化學術一個新時代的曙光。一切重大的變動與發(fā)展,均集中在辛亥革命以后”;而清季的時代意義,“正足以符合醒覺二字,其重要性也正在這種先知先覺開創(chuàng)性的導向”。[注]王爾敏:《清季知識分子的自覺》,載氏著《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129頁。時人對滇務界務問題的認知及其意義,與這一判斷是一致的。中華民國創(chuàng)立,國人之主權觀念更加明確,對邊疆民族問題重要性的認識更為深刻。民初西藏動蕩,川軍援藏過程中地方實力派、北洋政府中央等各種政治人物對西藏問題相關認知的表述,呈現(xiàn)出其時社會對邊疆民族問題的認識與理解與清末相較,已經(jīng)有了顯著變化。但是,“五族共和”“民族平等”及“蠻夷”等詞匯的普遍性同時交互使用及彼此歧異的表述,說明其時仍未完全改變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主義的族群或邊疆民族認識,表現(xiàn)了傳統(tǒng)影響至深且巨,近代與傳統(tǒng)認知的融合尚未完成且任重道遠。當然,這也是一個有深厚歷史傳統(tǒng)的民族在與異型文化接觸后的自然表現(xiàn),并且是一種持續(xù)性的過程。時至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稱邊疆民族為“蠻夷”的現(xiàn)象仍然普遍,需要政府明令禁止,充分說明了此點。援藏過程中各派別、各政治人物對西藏問題所持態(tài)度的差別及變化,不僅是各自利益或政治目標訴求的不同,也是北洋時代政治統(tǒng)一性缺失場景的突出表現(xiàn),表現(xiàn)了邊疆民族問題不僅是邊疆民族地區(qū)的事務性問題,在一定程度上是國家建設不可或缺的政治隱喻??傊砬?、北洋時期關于邊疆民族問題的認知與實踐,是近代國家建設不斷完善的重要過程,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現(xiàn)邊疆民族問題討論及研究熱潮的重要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