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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的自卑
——論袁俊抗戰(zhàn)時期劇作《山城故事》

2019-02-16 12:42廖海杰
重慶開放大學學報 2019年5期
關鍵詞:洪山山城

廖海杰

(重慶師范大學 重慶市抗戰(zhàn)文史研究基地,重慶 401331)

說到袁俊(張駿祥)的三幕劇《山城故事》,即便是抗戰(zhàn)文學的專門研究者,也不一定十分熟悉。但如果就此認為它是一部早已被文學史過濾掉的平庸之作,也并不合適。早在王瑤先生的《中國新文學史稿》第十四章“抗戰(zhàn)戲劇”中,對于《山城故事》就有百余字的介紹。到了20世紀90年代,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中,《山城故事》獨占了一句論述。在另一本應用較廣又較為精簡的朱棟霖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17—2000)》中,也出現(xiàn)了《山城故事》的名字。在文學史秩序中,《山城故事》常常是作為20世紀40年代國統(tǒng)區(qū)諷刺戲劇的一員存在,但又并非代表性的一員?,F(xiàn)在,通過中國知網(wǎng)搜索引擎也無法找到任何一篇關于它的專論。本文在此進行“打撈”,自然無意將其證明成“杰作”,只是談談這部作品中,與歷史情境相對話所顯現(xiàn)的那些有意味的東西——比如戰(zhàn)時經(jīng)濟生活中“士的自卑”。

袁俊原名張駿祥,1910年生于江蘇鎮(zhèn)江,1931年,于清華大學外文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36年赴美留學,1939年畢業(yè)于耶魯大學戲劇研究院,回國后曾任教于國立戲劇??茖W校(江安),后又到重慶做導演工作,并擔任具有官方背景的中央青年劇社社長,同時進行戲劇創(chuàng)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張駿祥主要在電影界工作,曾擔任文化部電影局副局長,距離文壇較遠。不過,在20世紀40年代,袁俊可謂是異軍突起的新人劇作家,曾先后被李長之、李健吾等著名評論家交口稱贊——“在中國現(xiàn)今的劇作家中間,袁俊先生應當是首屈一指”[1],“最近我國劇壇的一件大事,乃是一個優(yōu)秀劇作家——袁俊的出現(xiàn)”[2]105。他在這一時期的主要作品有《美國總統(tǒng)號》《萬世師表》,以及“故事”系列的《小城故事》《邊城故事》《山城故事》?!渡匠枪适隆纷鳛槿黄呔皠”荆?944年3月寫完,初次發(fā)表在1944年7月15日出版的《時與潮文藝》第3卷第5期上,隨后在同年8月15日出版的第3卷第6期上續(xù)完,在之后的11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單行本,目前多見到的是1947年在上海的再版。

與袁俊的其他作品相比,《山城故事》是一部獨特的取材于戰(zhàn)時經(jīng)濟生活的劇本,涉及20世紀40年代惡性通貨膨脹這一不可忽視的歷史背景,正是這一背景,造成了劇本悲喜劇混雜的效果。

《山城故事》初問世,就得到了著名評論家李健吾和李長之的高度評價。不過有趣的是,李長之認為,“《山城故事》已洗練了現(xiàn)實,提供給我們一個人類永恒的悲劇”[2]105,而李健吾卻將這部他所偏愛的作品定位為“富有風趣的諷刺喜劇”[3]。那么,《山城故事》究竟是“悲劇”還是“喜劇”?為什么評論者會在如此基本的問題上有這樣的分歧?前文已述,大多數(shù)研究者對《山城故事》的情節(jié)并不熟悉,故在此先將故事梗概復述如下。

在戰(zhàn)時的重慶,向家與大多數(shù)公務員家庭一樣,過著艱苦的生活。向天鶴和父親向受之都供職于政府機關,薪水應付生活自然十分緊張,母親整天操持家務,弟弟天鵬則對修車產(chǎn)生了興趣。與他們同住的還有向天鶴的姨父韓二,以及韓二的女兒——與天鶴已經(jīng)定親但無錢操辦婚事的表妹韓秀娟,他們也是在“衙門”里辦事的人。為改善生活,家里準備為天鶴在房東陶胖子處謀一份銀行的差事。

天鶴次日去南岸找正在大商人蔡洪山家赴宴的陶胖子,不料在陶胖子處受挫,卻意外因為彈鋼琴而被蔡洪山的女人麗珠所賞識。蔡洪山需要為新成立的公司找一個頭面上的負責人,麗珠為天鶴謀得了這個差事。

兩個月后,向天鶴干得不錯,成了向經(jīng)理,但一直心里不安,懷疑錢的來路不正。終于,天鶴得知蔡洪山的生意是非法的,雙方鬧了不愉快,在與麗珠獨處時,二人發(fā)生感情擁抱在一起,不料此事被蔡洪山的部下發(fā)現(xiàn)。正在混亂中,因外婆生病,天鵬來尋天鶴,他也意外撞見此事。當這個消息傳回家中后,家里亂成了一鍋粥,天鶴和秀娟攤牌,婚約解除,秀娟想要跟機關里認識的林先生去新疆。

次日,天鶴再次來到麗珠處,決定帶麗珠私奔,但經(jīng)過與麗珠交談,天鶴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錢來維持與麗珠的生活,靠自己的本事去闖出一條路又太過天真,于是他決定放下“上流人”架子,參與到蔡洪山的生意中。但此時的蔡洪山已發(fā)現(xiàn)二人關系,便設計讓天鶴去堆棧接收一批貨,同時通知了緝私隊前去抓捕。麗珠知情后去堆棧找天鶴,蔡洪山也跟著前往,在三人爭執(zhí)中,天鶴奪過蔡洪山的槍將其射殺。殺人后的天鶴陷入瘋狂,舉槍與前來的緝私隊對抗,最終亦被射殺。

將情節(jié)抽離、概述出來后,《山城故事》看上去是一個悲劇,特別是圍繞向天鶴展開的主線故事,正是李長之所謂的“個人悲劇”——“令人想起奧代茨的《金兒》,那里也是一個青年,耐不住沒落的家庭,想飛而遭毀滅的故事?!盵2]107《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中那句簡要的論述也承續(xù)著這樣的思路,“寫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現(xiàn)實中碰壁后轉向投機事業(yè),‘以惡抗惡’的心理病態(tài)”[4]。但這一“個人悲劇”或“以惡抗惡”,其實是從惡性通貨膨脹的大環(huán)境中抽離出來的,如果我們回到那無形卻又無處不在的“時代氛圍”——惡性通貨膨脹中,如果我們真正讀完全劇,就會發(fā)現(xiàn)該劇在悲劇性的主線之外,帶有荒誕喜劇味道的細節(jié)比比皆是。比如,全劇的最后一個小情節(jié),竟然是全家得知天鶴的死訊后,姨父韓二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原來這是他賣掉心愛的盆景所得),調侃著說出了全劇最后一句話,“囤貨是有點兒道理,囤了三個月,一盆賣兩盆的價錢”[5]219。這或多或少與劇終的悲劇氛圍不符,但這樣的荒誕以及荒誕中的喜劇意味,正是惡性通貨膨脹中的現(xiàn)代體驗之體現(xiàn)。

在抗戰(zhàn)中后期的大后方,惡性通貨膨脹是一個不可忽視的背景,簡單地說,(1)關于抗戰(zhàn)時期惡性通貨膨脹背后的邏輯更詳細的說明,見拙文《戰(zhàn)時經(jīng)濟視閾下的〈清明前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2期。大后方物價上漲源于貨幣的超發(fā),而貨幣的超發(fā),本質上是國民政府籌集戰(zhàn)爭經(jīng)費的手段,一種特殊的稅收。但這種征收主要作用在了不掌握實物資產(chǎn),大部分依靠薪水為生的公教人員身上,這就導致大后方社會亂象叢生——知識分子跌落底層,甚至連從事體力勞動者也不如,更不用說那些原先不被知識分子放在眼里的商人(商人恰好又是在物價的巨幅波動中受益的一群人)。“士”從四民之首變成四民之末,這就從經(jīng)濟基礎上給知識分子階層帶來思想上的極大沖擊。此外,惡性通貨膨脹是一種在現(xiàn)代信用貨幣基礎上發(fā)生的經(jīng)濟亂象,其變化的烈度和速度是民國時期的國人未曾經(jīng)歷也無法想象的。面對復雜現(xiàn)代經(jīng)濟問題時產(chǎn)生的荒誕感,無疑是中國語境中特殊的現(xiàn)代體驗。

荒誕本是構成喜劇的重要元素,《山城故事》的喜劇氛圍就來源于此——家中有四個公職人員,卻入不敷出,是荒誕的;入不敷出,卻堅持認同自己屬于士大夫階層的“上流人”身份,是荒誕的;“國難商人”看不起公務員和大學生,是荒誕的;“國難商人”是戰(zhàn)前連條褲子都不屬于自己的底層人士“翻身”而來,是荒誕的。這些屬于惡性通貨膨脹時代的荒誕連綴在一起,就使得文本成為李健吾所謂的“富有風趣的諷刺喜劇”,這當然也是身處知識分子階層的評論家本人的自嘲??梢哉f,從故事主線、人物形象來看,《山城故事》是悲劇,但故事所折射出的荒誕的時代氛圍,卻帶來了喜劇感。

總之,從悲喜劇的評論分歧中我們看到經(jīng)濟問題在文本中的獨特位置。將《山城故事》放置回戰(zhàn)時惡性通貨膨脹的歷史情境中,不難看出這是個作為“上流人”的知識分子階層在非正義的經(jīng)濟大環(huán)境下丟失尊嚴并最終墮落的故事。對“上流人”也就是“士”的墮落過程及其在經(jīng)濟地位變遷中種種心態(tài)的書寫,是全劇最精彩的部分,尤其是經(jīng)濟沖擊所帶來的“士的自卑”。

惡性通貨膨脹時期的社會分配格局中,知識分子處于被損害者的地位。隨著收入的急劇減少,公教人員跌落至社會底層,“士的自卑”的心態(tài)凝聚在文本中,體現(xiàn)為對尊嚴問題的反復提及。

《山城故事》中以經(jīng)濟為代表的現(xiàn)實問題并非李長之論中的“輕重放置不全然妥當?shù)牡胤健?,而恰恰是構成文本的重要元素。對人性細微之處的書寫探討自然是存在的,但在?zhàn)時的山城,身陷步步緊逼的惡性通貨膨脹旋渦的壓迫中——一面是生活的重負,一面又是太容易獲得的財富——人性何能獨善其身!就像故事中的“愛情”糾葛,天鶴和表妹秀娟訂婚已久,但卻沒有操辦婚禮的條件,缺乏現(xiàn)金是一方面,狹小的房子也容納不了下一代。在兩人的訂婚紀念日,天鶴卻要去南岸謀一份改善生活的差事,他對未婚妻說:“愛情的偉大,偉大的愛情!做夢!二十世紀只有電影上才有愛情。他們不用愁米又漲了價,公共汽車票價又漲了一倍,白菜賣到十二塊錢一斤,油要漲價了,該囤上幾斤吧?可是萬一要來警報呢?……一個人不能看著自己的母親整天洗衣服燒飯,自己陪著愛人到公園里去講愛情?!盵5]45

天鶴走向墮落之源頭,無非是為了有一份更好的報酬,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壓迫下,母親天天在廚房燒火,而未婚妻為了每月一千六百塊錢的收入也不得不天天“耍八個小時筆桿”(雖然她并不以此為苦),這本是人類再正常不過的、追求幸福的念頭。但同時,“祖父做過翰林”的讀書人階層的尊嚴和情結又時常牽扯著天鶴,使他并不能爽快地與唯利是圖的社會大風氣同流合污。當父親提出接受陶胖子的“另找三間房再加兩萬塊錢”換取他們帶頭搬出房子的條件,并表示有了這兩萬塊錢就可以操辦他的婚事時,天鶴首先想到的是樓上孤兒寡母的吳太太,不能“把婚姻建筑在這些孤兒寡母的不幸人上面”,因為“我們是上流人”[5]51。

正是“上流人”的自我認同和現(xiàn)實生活窘境的自我體驗結合在一起,使他產(chǎn)生了巨大的苦悶。在第一幕中,天鶴在與未婚妻秀娟的對話中,屢次體現(xiàn)出對“窮”的敏感,這無疑是一種癥候。即便在談到對數(shù)字高度敏感,時刻充滿希望但襪子上卻打滿補丁的林先生時,天鶴的評價也是一句“窮瘋了”。尤其是房東陶胖子要賣掉向家人租住的房子,逼迫一家人面臨無家可歸的局面,成為家族的長孫天鶴心上的重負——“可笑,我祖父還是個翰林呢,他生前大概料不到要跑到這么個地方來受子孫的香煙!你看,這個紅紙條子是我高祖,這個是我曾祖,這兩張小的是他的兩位夫人,一個原配一個繼配——我的天,要是我們活人也能這么黏在墻上多好!陶胖子就不會逼著要賣我們住的房子了!”[5]44

祖先的輝煌和現(xiàn)實的困境使他覺得“悶”,“我厭煩這個悶死人的屋子,我厭煩每天八個鐘頭的坐牢似的公事房,我厭煩這每天晚上聽爸爸跟姨父的牢騷。我,我什么都厭煩!”[5]44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厭煩逼迫天鶴走上了改變命運之路,而這種厭煩也“恨屋及烏”地延伸到他的未婚妻秀娟身上。改行和悔棄婚約對于天鶴而言是一件同構之事,這也是他在第二幕會輕易和麗珠產(chǎn)生感情的原因——因為經(jīng)濟壓迫,他厭棄了原來的家庭,他和麗珠同為被經(jīng)濟壓迫并試圖改變自身命運的人,同為“叫錢給壓碎了”的人,這種同病相憐構成了他和麗珠的感情基礎。對秀娟,他說“愛情不是我們這種人講的”,但意外成為“向經(jīng)理”,經(jīng)濟收入有了一點改善后,他很快找到了愛情,這又將他引向毀滅。

有趣的是,《山城故事》對向天鶴“改行”的處理不同于《第二條路》或《天魔舞》中的“瞬間覺悟”式,而是使用了一種“兩段結構”。即天鶴在開始的兩個月身為蔡洪山的傀儡經(jīng)理,對其生意的非法性并不知情,這或許會遭遇文本逼真性的破潰,但卻對“上流人”如何放下尊嚴改行這一問題做了更深入細膩的呈現(xiàn)。當天鶴得知自己所作所為的非法性后,曾自醒要結束這段“職業(yè)生涯”,可就在這時,他與麗珠的私情被兄弟天鵬察覺,由此引出的家庭大混亂以及與秀娟關于愛情的探討,讓天鶴開始逐漸拋棄心里的那些“上流人”的牽扯——這個拋棄也是受力于兩重力量的:一是家中的混亂讓他再一次感到對“上流人”生活的失望;二是經(jīng)過與秀娟的對話,他萌生了擺脫原有經(jīng)濟困窘的羈絆、追求真正愛情的想法??杀氖?,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和麗珠的愛情恰恰是建立在一定的經(jīng)濟前提下的。所以當麗珠說出:“有什么辦法?天鶴,人真會叫錢給壓碎了呵!”[5]187他終于意識到在整體經(jīng)濟非正義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下錢才是最重要的,也徹底決定了“以惡抗惡”,加入非法的生意,無奈此時他與麗珠的私情已被蔡洪山發(fā)現(xiàn)了,“以惡抗惡”由經(jīng)濟層面上升到肉體層面真正的殺人與被殺。

除了向天鶴,向家的主要人物向受之、韓二、秀娟也都是小公務員。向家小兒子天鵬從第一幕開始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就是“時代變了”,這無疑是公務員階層在抗戰(zhàn)時期所深刻體會到的。因為時代變了,原先“逢年過節(jié)往門上提點心送掛面”的陶胖子,成了向家的房東,為了將房子改變用途,天天催促向家人搬出去。因為時代變了,連褲子都沒有一條的蔡洪山混成了富商,霸道地表達著對知識的蔑視——“大學畢過業(yè)?哈……那值幾個錢一斤?這年頭兒還講這個!……你看那個斯斯文文的算是什么大學畢過業(yè),可又有什么用?還不如個拿八斗老米的公務員?”[5]72時代雖然變了,但“上流人”的尊嚴慣性還維持著。因為向家是“上流人”,父親向受之不愿去求陶胖子為自己的兒子天鶴找一份工作;因為向家是“上流人”,所以母親還是不得不幫愛跟修車工袁大川玩的天鵬打掩護,雖然袁大川的收入遠遠超過在機關供職的向受之。“上流人”的尊嚴慣性終究維持不了多久,韓二沉迷于酒,整日靠盆景消遣,向受之也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變故后,終于感嘆“完了,我們讀書人完了!沒有人再看得起我們了”[5]216。

《山城故事》對人性在經(jīng)濟壓迫下變異過程的書寫是豐富而精細的,這一過程顯示了這樣一個問題:在那樣的時代大環(huán)境下,脫離經(jīng)濟背景的人性是不存在的,只要經(jīng)濟生活的困窘給人自尊的喪失和精神的苦悶輔以適當?shù)臅r機,“墮落”是自然而然的。從文本中也不難發(fā)現(xiàn),天鶴的上一輩,同樣作為小公務員的父親向受之、姨父韓二已經(jīng)在經(jīng)濟壓迫下要么失去活力,要么在笛子、盆景中逃避,在這樣的精神荒原中,如果他們也恰好碰上了天鶴在南岸碰上的“機會”,改行或“墮落”亦不可避免??傊?,意義不在場,符號才泛濫,只有在“上流人”不再是真正的上流人的時候,文本中的“上流人”符號才反復出現(xiàn)。為了追尋已不復存在的“上流人”的尊嚴而放下“上流人”的操守,《山城故事》的主線正體現(xiàn)著典型的“士的自卑”情結。

《山城故事》對知識階層在惡性通貨膨脹時代中精神變遷的精細摹寫體現(xiàn)著“士的自卑”,“士的自卑”是構成故事發(fā)展的驅動力。此外,“士的自卑”又體現(xiàn)在作者對知識分子自身問題的反思上。在惡性通貨膨脹背景下,知識分子階層是收入分配不公的受害群體,但受害者并不等同于有罪者。當受害者為了合理化自身的處境,開始為受害尋找理由,甚至反思自身存在的意義,最后認為自己有那么些應該受罪的理由時,就成了所謂的自證其罪,背后是強烈的自卑情結。這主要體現(xiàn)在《山城故事》中配角向天鵬和姨父韓二等人的相關情節(jié)上。

寫知識分子在戰(zhàn)時經(jīng)濟生活的重壓下,喪失尊嚴和操守進而“改行”的作品,在抗戰(zhàn)時期的文學中并不鮮見。張恨水在抗戰(zhàn)時期那兩部連載數(shù)年的長篇小說《牛馬走》和《第二條路》便是以此為題。袁俊另一部劇《萬世師表》、王平陵的《嬌喘》、陳白塵的《歲寒圖》則對此題反其道而行之,寫知識分子的“絕不改行”。不過,不管是改行還是絕不改行,這些故事都十分強調來自惡性通貨膨脹環(huán)境的壓力。在巨大的壓力下,主人公改行情有可原,不改行則是品性高潔、無欲則剛,背后自有一份知識分子的自我認同?!渡匠枪适隆穮s與這些文本不同,展現(xiàn)了十分獨特的地方。在《山城故事》中,“改行”的壓力固然很大,但知識分子本身也成了被反思的對象,且這種反思和批判又不同于《霧重慶》?!鹅F重慶》中沙大千等抗日青年因在后方開飯館而分崩離析,作者對此做了反思和批判,但那是基于“我們是青年”的高道德標準,這背后其實就是傳統(tǒng)倫理中的“君子/小人”二分法,是以“君子”的高標準批判不夠“君子”之格的青年。《山城故事》中則出現(xiàn)了對“君子/小人”二分法本體論式的懷疑,不僅是“君子”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墮落了,而且某些地方還有“君子”不如“小人”之義,這就可謂是典型的自卑了。

“上流人”在“時代變了”的抗戰(zhàn)大后方中如何自處,可謂本劇的核心問題。面對時代巨變,劇中兩個年長的公務員都很頹廢,向受之軟弱而無行動能力,韓二則在酒和盆景中消遣逃避,整日的口頭禪便是“傷腦筋”。這個韓二曾有著兩爿當鋪的家產(chǎn),后來在時代變遷中敗光,整體只會喝酒和玩賞盆景,自比為一把“有著好看花紋但骨子斷掉的傘”,他也清楚自身的無能,在喝醉之后感嘆道:“天鶴,天鵬,你們記著,你們干什么都好,就是別學你爸爸跟你姨父。我們這一輩子叫上流人三個字害苦了!鵬兒你對,學開車,學修機器,學袁大川。腿壓壞了不要緊,再來!世界變了?!盵5]161

有意思的地方正如這段話所映射出的,《山城故事》對于“上流人”自處的問題有著一個雙面的思考,它不止于常見的對戰(zhàn)時經(jīng)濟生活問題的處理方式——將公教人員處理成絕對具有正義性的“被害者”,將奸商或者貪污腐敗分子視為“加害者”,并控訴整個時代的非正義——天鶴的墮落、向家的生活困境與蔡洪山家的奢侈浪費之對照。這一層意思之外,《山城故事》通過向家二兒子天鵬和修車工袁大川的交往這一支線情節(jié),還傳達了另一層思考:公職人員在抗戰(zhàn)期間的困窘固然是受到了大環(huán)境的影響,但是其自身是否也應該承擔責任呢?尤其是缺乏實際謀生技術又傳承了士大夫階級的“架子”、不愿意干所謂“下流人”的工作等等缺陷,這使得讀書人階層在戰(zhàn)時特殊環(huán)境中竟不如底層人民有謀生的手段。“學開車,學修機器,學袁大川”,代表了作者為“上流人”設計的一條出路,即放下讀書人架子、走向實踐、走向具體的工作。

當然,這樣的“出路”看上去有道理,實際卻經(jīng)不起推敲——在識字率不高的民國時期,讀書人本就是社會的精英,而公務員等社會管理工作,本就需要知識分子階層來擔任。社會存在不同的分工,修車的、修機器的有存在的價值,“衙門”也是社會管理的必要機構。由于擔任公職收入不高,就認為沒有存在的價值,甚至認為傳統(tǒng)的“士”的尊嚴都是一種虛無,這背后所認同的,可能是金錢決定論。

除了向天鵬所代表的“走向民間”,《山城故事》中對“上流人”的出路問題,還做了另一種想象,這就是秀娟的同事林先生所代表的“修身之路”?!笆康淖员啊彪m然已凝結于《山城故事》兩個層面文本中,但作者對于“上流人”另一條出路的揭示,仍舊回到了“上流人”的修養(yǎng)上,這背后是傳統(tǒng)道德對“士”階層的高要求。這是文本的含混、歧義之處,卻也可以看成是在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壓力下的一種安全選擇。

林文炳可謂是本劇中寄托作者對公職人員出路之思考的另一個正面形象,天鵬自然會繼續(xù)跟袁大川學修車,秀娟跟隨林先生準備去新疆從事救國工作亦是一條出路。林文炳,“一個方面大耳著舊公務員制服破帆布鞋的笑嘻嘻的年輕人”,熟讀《中國之命運》,有他在的地方便充滿了生氣,因為他的口頭禪總是“有辦法,有辦法,只是遲早問題,一切都有辦法”?!笆虑榭傄徊讲降貋?,我們要做的事多得很呢?!盵5]42這樣的人物形象讓人想起茅盾在《清明前后》中所寫的那位掮客余為民,相信薩凡奇計劃、相信抗戰(zhàn)定將速勝。余為民在《清明前后》劇中是個被作者用力塑造的丑角,茅盾自然是站在左翼作家批判的、反官方立場來塑造余為民的,與之相對,《山城故事》中這個與余為民頗為相似但更年輕、似乎更適合作為“新生活運動”之楷模的林先生,無疑是戰(zhàn)時官方最期許認同的模范青年了。他從個人主義的角度批評向天鶴的墮落:

“他為什么總是只看得見自己一個人的安樂,總以為自己有了錢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呢?(停了一停,他又說)我真不懂,在這樣一個廣闊的世界上,人為什么不能把眼光放遠些放大些,偏要在小得不能再小的個人得失上費心思用功夫呢?”[5]151

“咳,沒有信仰!毛病全在沒有信仰?!麑覜]有信仰,對人類沒有信仰,他對什么都沒有信仰!”[5]151

這里將向天鶴的問題認定為“只看得見自己一個人的安樂”,其實過于簡單化了,如前文所述,向天鶴煩悶的內在原因是知識分子階層尊嚴的喪失,即“士的自卑”。林先生提出的“信仰”這一解決方案恰恰是要訴諸基于士的尊嚴的倫理高要求,這與向天鶴的問題可謂牛頭不對馬嘴。不過,林先生對國家有信仰,用“把眼光放遠些放大些”來超越和抵御“國難財”澎湃的浪潮,無疑是一個具有較高個人修養(yǎng)的、超凡脫俗的形象,秀娟選擇林先生而放棄天鶴也是典型的從男女感情之抉擇來暗示大時代中青年所應做的選擇。只是,如果說袁大川和天鵬所代表的路線或多或少還與知識分子“走向民間”的四十年代大潮有那么些應和,因而具有了一些合理性和可行性的話,林先生和秀娟所代表的道路則接近傳統(tǒng)的“修身”,與以“禮義廉恥”為核心的“新生活運動”有內在的精神脈絡相聯(lián)系,認為對民族大義的信仰能消融對個人私利的考慮,甚至否定對個人私利的考慮,這就與《霧重慶》類似(雖然從政治傾向上看二者可謂是鏡像),或多或少顯得有些虛幻的崇高了。畢竟,切切實實的生存和精神困境都擺在眼前,畢竟陶胖子對房子的逼迫是真切的,要求通過所謂“信仰”和放得遠些大些的眼光來抗拒這一切,不但不切實際,也顯得有些過于苛刻。

《山城故事》在意識形態(tài)安全方面的另一個特色是塑造了徹底的非政府層面的非法“國難財”,蔡洪山正是“國難財”書寫中較為少有的“純國難財商人”的形象。所謂“純國難財商人”,即一方面是純商人,而少有官方背景,在蔡洪山的生意里,他面臨緝私隊長的打擊,二人或許也有那么些腐敗和尋租關系,但絕非合股經(jīng)營式的官商勾結的“國難財”,也并非《天魔舞》中想象的“八達號”式的軍政大員的陰謀鏈條“國難財”。另一方面,不像張恨水《牛馬走》和《第二條路》中,商人的倫理問題常常處于“灰色地帶”,即在經(jīng)營中帶有某種投機性,雖對于普通人的利益實質上是一種損害,但商業(yè)操作層面又具有合法性(如前文所述,戰(zhàn)時的銀行業(yè)、運輸業(yè)、西藥業(yè)在經(jīng)濟規(guī)律的自然作用下有著較高的收入,但這在道德層面常常被給予較低的價值判斷),是純粹的非法生意,沒有任何倫理上的辯駁空間。蔡洪山因此成為絕對的十惡不赦、貪婪的、不擇手段的人物,那種基于經(jīng)濟邏輯、商業(yè)本位的理解性因素在《山城故事》中完全看不到,因此可謂蔡洪山是“純國難財商人”,故事中的“國難財”可謂“純國難財”——是不光普通人憎恨、政府也試圖打擊、腹背受敵的“國難財”。

同樣,由于蔡洪山是“純國難財商人”,具有徹底的非正義性,同時又和官方隔開了關系(畢竟他正是緝私隊的打擊對象),因此文中對“國難財”的批判集中在商人層面,向天鶴由于試圖謀取這類“國難財”而最終被官方的緝私隊奪去了性命,也就順理成章——背后的邏輯是,“國難財”是商人所發(fā),這些投機商人造成了社會風氣的異化進而誤導了青年,這些投機商人也正是蔣介石在1940年11月宣稱:“我們一定要懲罰那些自私的有錢人……”[6]所指向的打擊對象。與茅盾《清明前后》或張恨水《八十一夢》中某些篇幅所暗示的官方高層人員參與的“國難財”不同,以蔡洪山這個人物形象作為“國難財”商人的代表,在當時的文化語境中可謂是極為安全的選擇。也許正是這樣過于安全的“國難財”想象和批判,使得該劇受到了一些批評,如李長之文中所述的“評《山城故事》的人,頗多責備作者反映現(xiàn)實不夠”[2]106。

總之,通過對林先生為代表的“另一條出路”的想象以及與政府無關的“純國難財”的書寫,《山城故事》在意識形態(tài)上至少是做得小心翼翼。這兩個方面也成了全劇的瑕疵,林先生的“另一條出路”重新訴諸“士的自我修養(yǎng)”,與凝結全文的、濃厚的“士的自卑”心態(tài)不相匹配,而蔡洪山所發(fā)的那純之又純的“國難財”,又讓讀者不能完全信服。其實,這種批判性的喪失,何嘗不也是“士的自卑”心理的反映呢?《山城故事》的成就在于對這種時代心態(tài)的凝聚,可謂是特殊時期有意味的文學標本。當然,惡性通貨膨脹所造成的社會地位降低對知識分子心態(tài)的沖擊,與四十年代現(xiàn)代文學走向民族化、大眾化道路之間的關系,就是另一個更值得深究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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