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飛宇
(重慶師范大學 重慶市抗戰(zhàn)文史研究基地,重慶 401331)
作為作家和學者的梁實秋,其成就集中表現在三個領域:一是散文創(chuàng)作和文學評論;二是英國文學的翻譯與研究;三是英漢、漢英詞典的編纂。其讀書,一向主張要讀“長久被公認為第一流的作品”[1]256。外國文學方面,經胡適倡導,梁實秋選擇了莎士比亞研究;中國文學方面,則自主選擇了杜甫研究。杜詩1349首,梁實秋均曾圈點一遍。由此可見,梁實秋可稱“杜詩迷”。不過遺憾的是,對于梁實秋的杜甫研究,目前學界鮮見有專文論述。
首先來回顧一下梁實秋研讀杜甫的歷程。1987年,梁實秋在回答《聯(lián)合文學》記者丘彥明女士的提問時,對此曾有系統(tǒng)的梳理。(1)訪談的題目“豈有文章驚海內”,語出杜甫《賓至》。題下有小序:“‘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是杜工部的名句,也是他謙己之語。當時杜公四十九歲,自嗟老病。我今年逾八旬,引杜詩為題以自況,乃系實情,并非謙為。丘彥明女士惠然來訪,我如聞跫音。出示二十二問,直欲使我之鄙陋無所遁形。秉筆覼縷,不能成章,慚愧慚愧?!痹撐脑d《聯(lián)合文學》第3卷第7期(總第31期),1987年5月1日出版。簡言之,其興趣和心愿的萌發(fā),是受到好友聞一多的感染。1928年6月,聞一多在《新月》發(fā)表《杜甫傳》(未完);1930年4月,又在武漢大學《文哲季刊》發(fā)表《少陵先生年譜會箋》,梁實秋認為“杜甫號稱‘詩圣’,‘屈指詩人,工部全美,筆追清風,心奪造化’(韓愈語)”,“喜歡詩的人若是不對工部加以鉆研,豈非探龍頷而遺驪珠?”[1]256此后,梁實秋就開始研究杜詩,搜集有關杜詩的版本。1936年5月25日,梁實秋游北平東安市場,廉價購得仇兆鰲的《杜少陵集詳注》,系商務國學基本叢書本,因有標點,且“取攜便利”,隨身已50年。而琉璃廠和隆福寺街的舊書鋪老板,知其好杜詩,遂將書不斷送來;同時,他購得洪業(yè)(William Hung)主編的《杜詩引得》,乃依其長序,按圖索驥?!暗抻谫D力,不能從心所欲?!盵1]257其好友亦多相助,如冰心去日本后,曾為其購得日本版杜詩一本。經多方查尋和友人幫助,梁實秋總共搜集杜詩版本60多種[2]73。
梁實秋的杜甫研究,雖醞釀于抗戰(zhàn)之前,但初試啼聲卻在抗戰(zhàn)期間,而“真正開始是在抗戰(zhàn)勝利之后”[1]257?,F就其主要篇目,略述梗概。
該文發(fā)表于《星期評論》第36期,1941年10月30日出版。長期以來,此文一直未得到研究者的關注,至2002年10月,由鷺江出版社出版的《梁實秋文集》方將其收入第七卷“集外拾遺2”。
所謂“兩本新書”,一是李長之的《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商務印書館1940年版),二是朱偰的《杜少陵評傳》(青年書店1941年版)。書評開篇指出了兩書共同的特色,即兩位作者都采用“概括敘述”的方法,“從大處著眼,不局囿于考據的藩籬以內”[3]13;然后分別指陳其得失。
對于《杜少陵評傳》,梁實秋首先贊同朱希祖在《敘》中有關李杜的比較,同時對于朱偰的部分觀點提出批評。一是朱著將杜甫尊為“民族詩人”,在抗戰(zhàn)時期,不少人亦將屈原奉為民族詩人,此一榮譽如何歸屬,論者雖不愿論列,但問題卻值得進一步深究。二是朱偰認為,中國古詩“多個人之抒情詩,少民族之敘事詩”,“自少陵出,以其高華之才氣,博大之體勢,創(chuàng)為長篇記事詩”[4]159;梁實秋則認為,中國過去詩人,鮮少“以創(chuàng)作為終身事業(yè)”,并且于一篇作品,“亦往往不用全部精力去應付”。梁實秋認為,杜詩雖有長篇紀事之作,但最長者不過千字,余則三四百字,“以視西洋偉大之詩篇,幾不能相提并論”[3]14。三是朱偰將杜甫比作“法國之拉馬丁(De Lamartine),英之擺倫(Byron),德之歌德(Goethe)、許勒(Schiller)”[4]159,梁實秋認為,這種“強勉”的比較“似屬不必要”,而且拉馬丁、擺倫(編者注:拜倫)尚不足稱為“民族詩人”。進而指出,杜詩早有定評,“詩圣”“詩史”均非過譽,“民族詩人”之“洋式徽號亦可不加”[3]14。四是朱著內容雖較豐富,但其“編制排列”類似“手冊”式的教科書,“不甚符合評傳之體裁”[3]14。
梁實秋反對以現代稱號加之于杜甫,認為會致其失卻本來面目。這也是其比較文學研究的一個特點,即“很少在中西文學之間相互闡發(fā)”,縱然是談論莎士比亞,也未將中國的文學現象硬性牽扯進去[5]230-231。
該文發(fā)表于《文藝與生活》第4卷第4期,1947年5月1日發(fā)行。
原詩如下:“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入簾殘月影,高枕遠江聲。計拙無衣食,途窮仗友生。老妻書數紙,應悉未歸情。”
梁實秋首先闡明選析此詩的理由。該詩并非杜工部“頂出色”的作品,但對于那些在亂離中有過類似“客夜”經驗的人而言,讀到此詩時都會覺得“非常親切有味”[6]1。因為《客夜》是從戰(zhàn)亂流離的經驗和感受出發(fā)。
次言其寫作背景。該詩大約作于寶應元年(762)秋,詩人時年51歲,家眷留成都,自己獨身隨成都尹嚴武還朝,至綿州,西川兵馬使徐知道反,因入梓州。此詩是才到梓州時作。是年冬,即將家眷接到梓州。故此詩并非“久客在外憶家之作”,而是亂離中初到生地,夜里難眠所發(fā)的感慨。金圣嘆的《唱經堂杜詩解》云:“久客不歸,最無以自解于老妻”,梁實秋認為“殊非事實”[6]1。
再看其語言風格。此詩“清楚明白,很近于白話”,詩中無典故和“特殊的詩藻”,可算杜詩一格?!霸诟星閺娏叶鎿吹臅r候”,“用淺顯的文字和寫實的手法直截了當地抒寫所感,比較的更容易動人”,此即其中一例。如首二句“全是幾乎沒有什么剪裁的大白話”。對于有關解讀,梁實秋認為,《九家集注本》所引趙彥材語,指陳恰當;但黃生《杜詩說》,卻有故弄玄虛之嫌[6]1。
該詩版本方面的問題,主要有三。其一,首句“客睡”二字,自南宋版《分門集注杜工部詩》以降,諸本均是如此,但《杜詩引得》所據宋版郭知達九家集注本,卻作“客夜”。梁實秋不免發(fā)出疑問:“究竟是引得鉛印之誤,抑是翻刻之誤,抑是宋版郭著確是如此”,尚難斷定。不過,以意度之,“客夜”于義未安,恐有誤[6]1。今查《杜甫全集校注》,亦作“客睡”。其二,第三句“入簾”,郭本注“一作卷”,嗣后各本“入”“卷”參半[6]1。具體而言,“‘卷’,錢鈔本與底本同;馀本俱作‘入’;宋九家本、蔡甲本云:‘“入”,一作“捲”?!吻Ъ冶尽⒃诸惐疽T唬骸叭牒煛?,一本作“捲簾”?!Ъ冶疽T唬骸皰浴闭`作“睠”?!盵7]2664梁實秋認為,兩者均可,不過“在對仗上稍有問題而已”,但仇兆鰲的《杜少陵集詳注》引洪仲注所云,則“似嫌牽強”。該句之“月影”,張遠的《杜詩會稡》作“月色”,但不知何據?其三,第四句之“遠”,仇本注“一作送”,而李文煒(雪巖)的《杜律通解》作“聽”,則應是“手民之誤”[6]1。
繼之,梁實秋對此詩作出詮釋。首二句是說“秋夜漫漫”,客中躺在床上,“張著大眼害失眠,盼著天亮便好”,無奈“老天故意搗亂,偏不肯明”!次二句寫景,“但見殘月之影入簾而來,枕上只聽得遠江之聲,是一片秋夜凄涼景況,更加助人悲苦”。第三句寫身世,“直說”“客中衣食無著,毫無辦法,只好寄人籬下,靠朋友提攜”。此中問題在于“友生”到底是誰?顧宸(修遠)在《辟疆園杜詩注解》中認為應指高適,朱鶴齡在《杜工部詩集輯注》中所附的《年譜》則對顧說提出質疑,仇兆鰲的《杜少陵集詳注》“完全抄襲朱說”,進一步主張“友生”或即章彝。梁實秋認為,章彝雖“最為可能”,且章、杜“交誼不惡”,但疑問猶存。也許可以確定此詩作于寶應元年,但須知章留后此時并不在梓州,據《黃氏集千家注杜工部詩史補遺》黃鶴注,“寶應元年及廣德元年之春”,“守梓州者乃李使君”,是年之夏,方為章侍御。然則“友生”是否即李梓州,梁實秋認為,“此亦不可武斷”,進而認為,“杜工部一生都是靠了朋友,何必但在這一首詩里要確認其人”,所謂“友生”,應是“泛指一般朋友”[6]1-2?!抖鸥θWⅰ坊蛟杉{梁說,其注釋云:“按諸說以友生確指何人,似欠妥。甫暫入梓時所交接者恐非一人,如嚴二別駕即其一,故友生乃泛指在梓之友人,不必泥定為誰?!盵7]2662
最后兩句亦有問題。“書數紙”,究竟是杜工部寫給老妻,還是老妻寫給杜工部,各家解釋,殊不一致。顧修遠認為是“老妻數紙自成都而來”;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認為“此因得家書后有感不寐而作,家書中定有催歸之語”,“舊以數紙為寄妻之書,恐非”;楊倫的《杜詩鏡銓》則抄襲浦說。而仇兆鰲、黃生的《杜詩說》、吳見思的《杜詩論文》、邊連寶的《杜律啟蒙》、金圣嘆等,均將其解作寄妻之書。梁實秋認為,后說“較為妥當而深刻”,其理由如下:“大抵亂離之中遠出作客,不能不憶家中妻小”,但“客中所最苦惱的事,倒還不是憶家”,“乃是唯恐家里惦念自己”。杜工部送嚴武至綿,“阻兵入梓”,如同平地風波,擔心老妻一旦聽得川北用兵,心內著急,故一到梓州,便連發(fā)家信,報告自己行蹤,以使老妻放心,但又不知其是否收到。想到此處,更加難以入睡。因此,“老妻書數紙,應悉未歸情”,“乃是自己心里盤算之語”[6]2?!抖鸥θWⅰ芬舱J為,“‘老妻’句,張潛、邊氏所解較為順通,似更切詩意。顧、浦所解未免迂曲”[7]2663。
該文發(fā)表于《文潮月刊》第4卷第1期,1947年11月1日出版。編者所作《作者介紹》云:“作者梁實秋先生,國立師范大學教授,曾譯莎士比亞全集等名著數十種?!盵8]
梁實秋認為,杜審言與杜甫祖孫之間,雖從未見面,但從作品和生平觀之,兩人在性格和作風上關系密切[9]1391。
首先來看性格。一是矜夸。初唐詩壇,杜審言與崔融、李嶠、蘇味道并稱“文章四友”,然恃才傲物?!缎绿茣吩浧淙?,可見其“自負甚高,出語夸大”。以其現存四十三首而論,對五七言絕律之體,雖不愧為前驅,但“以屈宋作衙官”,似嫌“不倫”;又雖較沈宋略高一籌,但何至“不見替人”?[9]1391胡適《白話文學史》以之為“詼諧的風趣”[10],梁實秋卻認定是“矜誕夸大”。梁實秋認為,此種性格,杜甫亦得其遺傳。如《壯游》“自夸早熟”,《進雕賦表》也不少“自吹自擂”[9]1391。
二是好游玩。杜審言蹤跡所至,《新唐書》所記者,有襄陽、隰縣、洛陽、吉州(屬今江西吉安市)、峰州(屬今越南)、長安;詩中可見者,有嵐州(屬今山西呂梁市)、江津(屬今重慶市),湘江、石門山、南海(廣東)等地。其中峰州、吉州都是謫居之所。杜甫亦曾客游吳、越、齊、趙、蜀、湘。祖孫均非“死守甕牖”之人[9]1391-1392。
其次來看作風。楊萬里《杜審言集序》已注意到“祖孫之相似”,梁實秋則認為二者的相似,“不僅是一兩句的偶合”,而是“確有一脈相承的跡象可尋”。據《進雕賦表》的自白,杜甫早年學詩,必曾觀摩祖父的作品。其后來的詩中,也屢有提及。如其一則曰“吾祖詩冠古”(《贈蜀僧閭丘師兄》),再則曰“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三則曰“例及吾家詩,曠懷掃氛翳?!娐蓛案邞?,鯤鯨噴迢遞”(《八哀詩·贈秘書監(jiān)江夏李公邕》)[9]1392-1393。
就二人整個的詩集而論,其相似處有兩個。
一是“詩的取材”。初唐詩壇,“率多擬古之作,很少寫實之篇”,相較而言,杜審言則與眾不同。其詩“差不多全是臨時即景抒懷之作”,“凡有贈和皆實有其人,凡有臨眺皆實有其地”,故其題材“親切”。如杜審言的《登襄陽城》與杜工部的《登兗州城樓》,杜審言的《旅寓安南》與杜工部的《戲作俳諧體遣悶》,“都是隨時隨地拈取事實,不假詞藻,自然生動”,體現出“獨創(chuàng)的寫實的作風”。統(tǒng)觀杜集,很少“擬古之作”,更少“無病呻吟之作”,“幾乎全是實際生活,實人實事實情實景”。此等詩才,杜審言“已露端倪”,至杜甫便“登峰造極”[9]1393。
二是對偶。對偶成為詩中要素,始自律詩。杜審言于此道,即頗為高明。其五言律詩,“差不多通體皆是對偶”,如其《經行嵐州》《秋夜宴臨津鄭明府宅》。其妙處在于“對仗工整之外,了無堆砌之痕,一氣呵成,意義連串”。杜工部對此更是運用自如,?!膀屖勾罅康牡涔兽o藻,對得平平穩(wěn)穩(wěn),而把一股詩意貫穿其間,不枝不蔓,不滯不板,于富贍(2)原文作“膽(膽)”,有誤,徑改。典麗之中有生動灑脫之妙”。如《登高》《春望》《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等,“大氣磅礴,一泄如注”,為“律詩之最上乘”[9]1393-1394。
杜審言對杜甫的影響,由以上可以見得,體現出“家學淵源”。但二人的詩藝造詣,卻不可相提并論,簡言之,“杜甫的眼界胸襟學識技巧都遠在乃祖之上”[9]1394。
該文發(fā)表于中國臺灣《自由中國》第2卷第1期,1950年1月出版。后收入《梁實秋論文學》,由時報文化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78年9月出版。
“杜甫是一個生活經驗極豐富的人”,“每飯不忘君”是其一面,與佛亦有頗多關系[11]555。梁實秋撰寫此文的目的,即在于對此有所說明。
杜甫與佛教發(fā)生關系是在40歲以后。天寶十載,杜甫“進三大禮賦,踏入宦場,蹭蹬失意,隨后即遭天寶之亂,開始流浪,度隴克秦,入川游楚,于戚戚風塵之際,開始接受佛家思想的熏染”。而在40歲之前,杜甫雖也不得意,時有“隱淪之志”,但其思想只是“近于道家,與佛無涉”;而且這種“求仙隱遁”的情緒,終其一生,都多少有所保持,直到臨死,還有“葛洪尸定解”的讖語。因此,40歲以前,杜甫“只有神化隱逸的思想流露于字里行間”;40歲以后,才有佛家思想[11]555-556。
杜甫佛家思想的來源,或有如下數端:一是房琯及房相之客贊公,二人好佛,可能對杜甫影響甚大,尤其是與贊公往返之后,入佛漸深;二是當時禪宗正當全盛,杜甫“在顛沛流離之中不能不接受其影響”;三是“飲中八仙”之一的蘇晉以及王維,都是杜甫朋友,且杜甫另有不少方外知交。因此,杜甫40歲以后的作品,“常有得道之語和佛門典故”[11]556。
對于杜甫所信禪宗,論者有南宗、北宗之議。如仇兆鰲力主杜甫信南宗,周篆則認為杜甫信北宗[12]。梁實秋則認為,杜甫所傾服的是南派禪宗。何以見得?《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云:“許生五臺賓,業(yè)白出石壁,余亦師粲可,身猶縛禪寂?!贝颂幩?,當是泛指南禪。而《秋日夔府詠懷一百韻》有句云:“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更明白道出其信仰在曹溪?!捌咦妗倍郑⒓揖墼A,或指天竺七祖總稱,或指普寂(大照),或指荷澤。梁實秋認為,“六祖以后衣缽不傳,七祖云云當然無據”,不過可以肯定的,則是南禪無疑[11]556-557。
杜甫信佛的深淺也值得研討。是“行文方便,偶然摭取釋典,阿附風尚”,還是“真正有所了悟,虔心皈依”?蘇東坡評其《謁文公上方》,曾說“知子美詩外,別有事在”;而所謂“別有事在”,亦即杜甫《望牛頭寺》中“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之意?!渡隙德仕隆分械摹扳仔虐щm久,周颙好不忘”,也是同一心事。《望兜率寺》中的“不復知天大,空馀見佛尊”,極力贊嘆佛法的博大超過了儒家,則是“更坦率的自述”?!肚锶召绺亼岩话夙崱繁砻鳌俺鰨{求禪之旨昭然若揭”;而《陪李梓州王閬州蘇遂州李果州四使君登惠義寺》之“誰能解金印,瀟灑共安禪”,“直是勸人解脫”;且“本自依迦葉,何曾藉偓佺”(“夔府百詠詩”),明言“神仙之事縹緲不可求,惟禪方是歸宿”。杜甫老年,萬念俱灰,身軀衰謝,“確是有意于詩酒之外鉆研禪理”。另一方面,“杜詩于激憤處常有非孔語,而對佛則從無譏評”。再一方面,杜詩釋典的運用,“靈巧豐贍”,據此以觀,其對于若干大乘經典“必定精通”。梁實秋認為,綜合來看,杜甫于佛,當具有“相當信仰”[11]557-559。
杜甫或有意逃入禪門,但畢竟不曾遁入空門。究其原因,應為三事所累:詩、酒、妻子?!八^詩,即是情,即是愛憎,即是對于人世的留戀”;對于酒,杜甫因肺氣亦已“辭謝痛飲”。唯對于妻子,“無法安排”。杜甫一生,浪跡江湖,然室家之樂,每每筆之于詩,“鄜州望月,梓州失眠”,俱寫得“情致纏綿”。其為妻所累,求仙不成,求佛亦然。故杜甫的求禪,“大概是只限于觀經聽講”[11]559。
最后,梁實秋總結,杜甫本熱心仕進,但歷盡挫折,“始無意用世,于坎壈漂泊之際,隨緣感觸,接近禪門”,進而達到宗教境界的邊緣,卻因眷念人世而不得解脫[11]560。若從白璧德“自然的、人道的、宗教的三境界”來看,杜甫最終還是停留在人道的境界中[5]231。
據梁實秋答丘彥明問,《讀杜記疑》前后共兩輯。第一輯有5則。1.“月是故鄉(xiāng)明”。語出杜甫《月夜憶舍弟》。2.“‘浮瓜’與‘裂餅’”。見于《信行遠修水筒》。3.“杜甫諸弟”。杜詩從未提及其兄,或是早故;但數及諸弟,有穎、觀、豐、占,其行列如何,若仔細探究,“似尚可略得消息”。4.“燈前細雨檐花落”。語出《醉時歌》。5.《槐葉冷淘》。詩分兩段,各十句。上段“述冷淘制法”,下段則“不忘獻芹之意”。其中最為人詬病的,則是“路遠思恐泥”之句[13]。
20世紀70年代初,梁實秋又應友人之邀,在中國臺灣《中華日報》副刊開辟《四宜軒雜記》專欄,發(fā)表讀書札記60篇,《讀杜記疑》第二輯與《劍外》均系其中篇章[14]。第二輯有11則:1.“賣藥與藥欄”。前者見于《進三大禮賦表》,后者見于《有客》。2.“況余白首”。語出《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序文。3.“烏鬼”。語出《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4.“他日”。語出《秋興八首》之“叢菊兩開他日淚”。5.“不覺前賢畏后生”。語出《戲為六絕句》之一。末署“一九七二年十月十六日”。不知此一時間是單指第五則的寫作時間,抑或包括前四則?6.“雞狗亦得將”。語出《新婚別》。末署“一九七三年三月一二日”。7.“漫與”。語出《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對于“漫與”與“漫興”之別,俞樾《茶香室叢鈔》曾引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認為其意為“即景口占,率意而作”,而梁實秋則深表贊同[15]。8.“喪家狗”。語出《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諸公,得柳字》。9.“不是煩形勝,深愁畏損神”。語出《上白帝城二首》第一首。末署“一九七三年九月二四日”。10.“天子呼來不上船”。語出《飲中八仙歌》之“李白”。11.“藤輪”。語出《贈王二十四侍御契》。末署“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二日”[13]294-301。
《讀杜記疑》觀點新穎,啟人良多。訪談中,梁實秋曾向丘彥明表示,“此后仍將繼續(xù)發(fā)表我的疑點”[1]257,但在其逝世之前,未再見有關文字發(fā)表。
至于《劍外》一文,則是針對杜詩“劍外忽傳收薊北”(《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之“劍外”提出新解,認為當指“劍門以北長安一帶”,其理據有二。一是親身歷見?!鞍磩﹂T天險”,“是自廣漢穿過劍閣而入漢中必經之地”??箲?zhàn)時期,梁實秋曾途經其地,“因為汽車拋錨,在縣城外一小茆店留宿一夜,印象益為深刻”。二是據李白《蜀道難》《上皇西巡南京歌》及張載《劍閣銘》,“劍閣是蜀之北方門戶”。而杜甫作此詩,時在梓州,“劍閣即在梓橦之東北”,“捷報是從河南河北傳到長安,再由長安傳到劍南”,以此推斷,故得出上一結論[16]。不過,這一說法,并未得到廣泛認可,一般論者,仍堅持認為“劍外”是指劍南蜀中[17]。
梁實秋對于杜甫和杜詩,由熱愛轉化為研究,取得突破的關鍵在于抗戰(zhàn)。如其在評論《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和《杜少陵評傳》時所說,李白與杜甫均曾“遭遇亂離,流寓巴蜀”,“吾人于顛沛之中”讀此兩本評傳,“當然倍增興趣”[3]14。正是在抗戰(zhàn)時期,大批文人學者流落西南的經歷,與杜甫當年“漂泊西南天地間”的生活頗多相似之處,因而對杜詩的體認尤為深切。基于這種異代而心通的同情與共鳴,進而引發(fā)了杜甫研究的熱潮,梁實秋的杜甫研究,即發(fā)軔于其中。雖然此一時期,其論杜之作甚少,成文者目前僅見一篇,但此間創(chuàng)作的《雅舍小品》中對于杜詩的引用與化用,卻比比皆是。而梁實秋此后的杜甫研究,如對《客夜》的賞析、對“劍外”的新解等,都彰顯出抗戰(zhàn)的影響。
梁實秋研究杜詩,重在理解詩義。“歷代注解,率多在‘無一字無來歷’說法影響之下,致力于說明某字某詞見于何書,對于詩句之意義常不措意。仇注、錢注、朱注、九家注、千家注,莫不皆然”,在他看來,“這是一大缺點”,并追問道:“中國字詞只有這么多,詩人使用字詞與古人雷同,未必即是依傍古人。縱然是依傍古人,庸又何妨?指出其雷同之處,又有何益?”[1]257正因為如此,梁實秋更關注的是杜詩意蘊的闡發(fā)。
總的來看,梁實秋論杜,頗見學術功力,既考證詳明,辨析清晰,又洞燭幽微,發(fā)人未見,間或援引西說,稍加引申,便精彩紛呈,故其見解較之舊日樸學,更顯圓活通透。這也使其對杜詩的論述,呈現出嶄新的研究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