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鋒

（1.長治學院中文系，山西 長治 046011；2.河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魏太祖時期文學就是指魏太祖曹操影響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歷史上不乏把建安年徑直稱為“魏祖”年的，如張溥直接把“建安”字樣改為“魏祖”，“魏祖二十二年，徐、陳、應、劉，一時俱逝，曹子桓輒申痛惜?！盵1](P87)曹操時期文學大致可以分為前后兩個時期，以建安十三年（208），曹操自為丞相，殺孔融、召王粲為分界線。這是學界很多學者所認可的[2](P18-25)。魏太祖前期文學盡管在時間上只有19年，但它在文學史上的意義卻極為重大。東漢末年的戰(zhàn)爭、災異給社會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災難，同時也正是這種“世積亂離，風衰俗怨”的社會，促生了以曹操為代表的一批文學家的出現，他們的作品因真實地記錄當時的亂世生活而被后世稱為“建安實錄”。他們“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大膽地使用樂府詩，改造樂府詩，真正地把五言詩推向了歷史的前臺，成為后世文學的重要題材和典范。他們開創(chuàng)了“志深而筆長，?？鄽狻钡摹敖ò诧L骨”，成為與“盛唐氣象”并稱的文學史上的兩大美學范疇。

對于魏太祖前期文學成就取得的原因，論之者不多。究其原因是人們的關注視野更多地放在探討“建安文學”的成因上，而不是這一階段的成因。如此一來，各種成因層出不窮，一般意義上的“建安文學”幾乎包括了整個“曹魏三祖”時期，學者在研究這段文學時也經常分為三個時期。其實各個時期文學有著不同的創(chuàng)作特點和成就，其繁榮興衰也有各自不同的原因。欲探明魏太祖前期的文學成就取得的原因，我認為從其文學成就本身考察較為妥當。這一時期的文學成就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從文學體裁來說，五言詩成為代表這個時代最高成就的文學樣式。二、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來說，文學創(chuàng)作者由兩漢時期的自發(fā)為文轉變?yōu)樽杂X為文。三、文學作品具有明顯的敘事性和民歌色彩，也就是說樂府文學的繁榮是這個時代的特色。細究其魏太祖前期文學成就的成因，大致包括如下幾點：

一、“世積亂離，風衰俗怨”是其客觀的社會環(huán)境因素

劉勰這樣論述魏太祖時期文學：“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盵3](P1694)劉勰把這時期文學的風格變化歸結為“世積亂離，風衰俗怨”的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藝術來源于生活，任何一種文學現象的產生都不是偶然的，它必定有其產生的社會環(huán)境和歷史際遇，也都不可避免地帶有這個時代的特色。李寶均認為曹魏文學的繁榮“首先決定于當時動亂的社會現實”[4](P6)。所以我們在理解這一時期作品的時候，必須從這一基本的現實狀況出發(fā)，才能走進作家、走進作品，去體會時代性。

漢末的戰(zhàn)亂和災異在中國歷史上是空前的浩劫。兵燹災異的多重反復造成的不僅是社會的巨大創(chuàng)傷，對人們心理也造成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這種頻繁的戰(zhàn)亂直接催生了曹操《薤露行》《蒿里行》這類關注時政的史詩性的“實錄”詩篇，也激發(fā)了曹操、王粲等人建功立業(yè)、戡平戰(zhàn)亂的雄心壯志。比如曹操在《步出夏門行》中表現出來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闊大胸懷[5](P10)。災難給人民造成的巨大災難，也是王粲《七哀詩》中母親“抱子棄草間”的人間悲劇的真實景象。因此，我們認為這一時期的戰(zhàn)亂、瘟疫等災異的確對魏太祖前期文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二、“鴻都門學”的設立所引發(fā)的時代思潮的解放是其社會思想因素

魏太祖前期文學成就的取得，“就意識形態(tài)領域來說，它的發(fā)展同當時的思想比較解放有直接關系”[6](P191)，更與之前的思想解放有著密切的關系。鴻都門學的設立有其深厚的社會背景和文化背景。自漢安帝以后，儒家思想走向衰退，博士倚席不講，傳統(tǒng)的治經方式由章句之學轉向“觀其大略”，異端思想開始流行，道家思想大有一統(tǒng)江山之勢。在一定程度上來講，鴻都門學的設立正是這種社會思潮的必然結果。反過來，鴻都門學的建立又促進了這種思想解放潮流的加劇，又對文學藝術產生了直接的影響，具體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第一，鴻都門學的設立在于選拔人才，以能寫“尺牘辭賦”作為政府選取官員的標準，直接影響到文學地位的提高。第二，鴻都門學所選拔的多為處于社會上的寒族之士，他們所創(chuàng)作的辭賦作品帶有明顯的民間色彩，即通俗化的特點。第三，鴻都門學士的作品“連偶”的句式，對文學走向華靡方向不無影響。范文瀾《文心雕龍·時序》注云：“東漢辭質，建安文華，鴻都門下諸生其轉易風氣之關鍵與?！标愐∩踔撂岢隽恕伴幓律形霓o”的論斷，可說明當時“尚文辭”的風氣已經形成。第四，由于鴻都門學的課試內容為“尺牘辭賦及工鳥篆”，成為士人所追逐必備的才藝。再加上漢靈帝愛好音樂，又掀起了文人對音樂藝術的追求。

鴻都門學的設立是東漢政府在選拔制度上的一次革新，更是當時社會解放思潮的集中體現。這種政策的確立成為魏太祖時期文學繁榮的重要因素。張可禮認為“沒有建安時期的思想解放，就不會有建安文學”[6](P191)。然而，如果僅僅把建安文學的繁榮歸結到建安時期思想的解放，我以為是當的不妥，因為建安年間的思想解放與鴻都門學以來的思想解放是一脈相承的。準確地說是桓靈二帝以來長期的思想解放，以及中平以來這種思潮的加劇，一方面解放了文學家，促使他們向著“才藝兼該”的方向發(fā)展；另一方面也加劇了文學領域的思想解放。

（一）鴻都門學以來的思想解放促就了魏太祖時期作家“才藝兼該”素養(yǎng)的形成。漢靈帝本人喜愛音樂，其設立的“鴻都門學”則又以“尺牘辭賦，工書鳥篆”為課試內容，這無疑是對漢武帝以來奉行的以經學取士的選舉政策的否定，亦是對才藝之士的肯定。在這種政策導引下，士人要想在政治上有所進步，唯有以“尺牘辭賦，工書鳥篆”為學習內容。漢末曹魏時期的文學家，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才藝兼該”。據胡旭統(tǒng)計：“王粲、曹植具備五種（才藝），孔融、曹操、曹丕具備四種主要藝術門類的才能?！盵7](P62-66)張華《博物志》載：“漢世，安平崔瑗、瑗子寔、弘農張芝、芝弟昶并善草書，而太祖亞之。桓譚、蔡邕善音樂，馮翊山子道、王九真、郭凱等善圍棋，太祖皆與埒能。”[8](P33)可見曹操在音樂、書法、圍棋方面皆為當時一流人物?；胳`二帝時期，除了鴻都門學的課試制度外，還有清議監(jiān)督下的仕進（科舉）制度。前者主要是處于濁流或者游走京師的謀求功名之士，后者主要是有較深厚的經學基礎和社會聲譽的經學之士和世家大族子弟。正是因為這個時期的文人對“才藝兼該”的全面追求，才使得他們能夠兼通多種藝術，進而領悟到各門藝術之間彼此契合的地方，進一步推動文學創(chuàng)作的繁榮。

（二）鴻都門學以來的思想解放加劇了文學領域的思想解放，尤其體現在對民間文學的重視和創(chuàng)作上。兩漢以來的文學一直為經學所籠罩，其詩歌或為《詩經》一脈的四言詩，或為屈原《離騷經》一脈的騷體詩?，F存七言詩、五言詩大多附于辭賦之作中，作為結語之詞。而五言詩之優(yōu)秀者大多為樂府，偶有文人五言詩，如班固《詠史》。不僅當時，直至200年以后，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依舊稱“四言正體”“五言別調”?？梢娫谖膶W家眼中文體本身也有身份的高低貴賤之別。以此推論，在經學籠罩下的兩漢時期，以《詩經》四言為正體詩歌則毫無疑義了，五言這樣的別調自然不會成為文人士大夫言志抒懷的主要載體。鴻都門學的設立，以及大量的熟悉下層民歌的鴻都門學士為政府所征辟，樂府等詩歌樣式自然也就隨著詩人身份的轉移而在社會上層傳播開來。東漢時期的張衡、侯瑾、秦嘉、徐淑夫婦、趙壹、蔡邕、辛延年、宋子侯等八人，現存作品共18 首（含殘篇、殘句），均為五言詩篇。今天我們也能看到一些漢代古詩，但從其作者佚名也可推見其作者多為處于下層的不知名文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些為蔡邕等人所鄙棄的鴻都門學士的作品。同樣，也由于漢靈帝對“連偶俗句”式的辭賦的推崇，以至于當時產生大量的此類作品。樂府五言詩因為其情感容量大于四言詩，其語言具有更大的靈活性和生命力，逐漸為當時文人所接受。如蔡邕、孔融、曹操、陳琳、王粲、劉楨等人都有許多優(yōu)秀的五言詩。其次，鴻都門學士的通俗化創(chuàng)作，促使?jié)h樂府這一民歌形式為上層文人所接受，逐漸成為文人創(chuàng)作的重要樣式。

縱觀桓靈二帝時期的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漢樂府詩篇的人數很少，今天留下來只有辛延年的《羽林郎》、宋子侯的《董嬌饒》、蔡邕的《飲馬長城窟行》等少量作品。自中平以后，作家開始有意識地把樂府作為表達心聲的重要體裁，如曹操現存的詩篇全部為樂府詩歌，其他如陳琳、阮瑀等人，也都主動地對民間詩歌藝術形式進行有益的吸收和借鑒，為文人五言詩的進一步發(fā)展奠定了基礎。這種思想解放的最大作用就是推動了樂府由俗到雅的轉變，把樂府這一詩歌樣式從社會下層創(chuàng)作者的手中轉移到上層文人的手中。

三、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的變化是其主觀因素

曹魏前期文學成就的取得，還來自其創(chuàng)作主體的身份轉變。據逯欽立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全漢詩》和 嚴可均《全漢文》及《后漢文》統(tǒng)計，兩漢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者中有詩賦存者，帝王將相和有經學身份的人數居多，而像司馬相如、蔡邕之輩，雖作品數量較多但人數有限。逯欽立輯《全漢詩》中有名姓的作者共計49 人：其中西漢22 人，東漢27人，。以上數字不包括漢前項羽、美人虞以及中平之亂后的孔融、蔡文姬、仲長統(tǒng)、劉辯、唐姬等人。就作品而言，四言詩、辭賦、騷體詩幾乎覆蓋整個文學史。究其原因在于四言詩的流行是經學時代的體現，辭賦則有“潤色鴻業(yè)”的政治目的?？梢姰敃r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仍然是合乎經學規(guī)范的、有著強烈政治愿望的人物。西漢的司馬相如因《子虛賦》為漢武帝所悅，“賦奏，天子以為郎”[9](P2575)。東漢初年出現了定都洛陽與長安之爭，班固、張衡、杜篤皆以獻賦來表明自己的意見和立場。真正創(chuàng)作五言詩的，西漢時期兩僅有李延年的《歌·燕趙有佳人》和班婕妤《怨詩》二首。李延年身份是樂工，班婕妤身份是女子。

直到東漢桓靈之際，五言詩才大量出現，其作者身份與“五言別調”的地位相稱，多為沉淪下層的寒族文人，這可以從《古詩十九首》等漢末古詩作者多佚名可以推斷出來。正是因為他們沒有經過嚴格的經學教育，又沒有經學世家大族高貴身份的限制，所以他們能夠毫無束縛地采用這種源于民間樂府的詩歌樣式。當然，此時的一些經學之士也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樂府這種形式，并嘗試著進行了一些創(chuàng)作，如蔡琰，但畢竟是少數。

魏太祖時期，曹操本人就能夠很好地說明文學家身份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一方面受家族“閹宦尚文辭”的影響，另一方面受鴻都門學的影響，因此曹操對來自民間的樂府文學等樣式有著特殊的偏愛。徐公持先生認為“曹操可以說是中國詩歌史上，除屈原之外，有意寫詩的第一位大詩人。（其詩作現存二十余首，單就數量來說，也是屈原之后的第一人）其詩歌成就雖然不能與屈原比肩，但其具體影響，卻不能小視?！盵10](P31)以王粲為代表的建安七子，大多出身于社會上層。王粲的祖父、曾祖皆曾位立三公，應玚是著名的“汝南應氏”公子，劉楨亦出身于累世官宦之家，孔融的家世更是尊貴。他們均出身經學名家，甚至本人就是經學名家。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們的學術研究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是沿著班固、張衡、蔡琰的道路走下去的，雖然也會成為學術名家，但其文學成就不會具有多大的時代性。但是中平之亂引發(fā)的戰(zhàn)爭和割據的局面使他們脫離了原來世家大族生活的軌道，不約而同地走向了社會，走上了生存飄零的道路。孔融雖然短暫主政北海，但經過黃巾起義、袁譚的進攻，最終流落山東。王粲身為貴公子，也不得已避難荊州寄人籬下，陳琳在何進被殺后流落河北，成為袁紹幕僚已經算是非常幸運的了。在身世飄零中，建安諸子的身份由貴胄公子一變而位寄人籬下的幕僚，在兵燹流民的刺激下，開始不自覺地關注社會現實和民生疾苦。在自身的窘迫中他們也深切期待國家的一統(tǒng)。戰(zhàn)爭和疾疫對整個社會造成了巨大災難，他們對此有切身之痛，他們需要找一種最好的文學樣式來表達這一情感，于是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民間樂府詩歌。這就把樂府詩引向了一個新的世界——文人樂府詩。

文人樂府詩之所以成為最能代表這個時代的文學體裁，其主要原因還是這個社會把上層文人從廟堂推向了江湖，為上層文人與民間樂府詩篇提供了一個邂逅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