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建安五言詩,遠(yuǎn)紹《詩》《騷》,無論用語及精神皆然。而比興藝術(shù),尤其如此。劉勰雖謂漢代以后作者“日用乎比,月忘乎興”,但對建安五言詩比興運用作詳細(xì)考察,可知亦不盡然。尤其建安五言詩比興藝術(shù)較之《詩經(jīng)》,在繼承之外,亦有所發(fā)展變化。而且通過考察建安五言詩比興運用,不僅可窺見作者創(chuàng)作之情形,也有助于把握比興藝術(shù)之流傳,并可藉以審視先儒對比興之理解,從而發(fā)現(xiàn)比興藝術(shù)之豐富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建安 ?五言詩 ?比興
一、引言
建安以前詩歌及詩學(xué),以《詩經(jīng)》與《楚辭》為大宗。而比興作為詩歌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及表達(dá)手法,亦以《詩經(jīng)》及《楚辭》為淵藪。只是比興藝術(shù)最初似專為《詩經(jīng)》而發(fā),如孔子謂:“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孔注曰:“興,引譬連類。”[1]又如《周禮·春官·太師》:“教六詩,曰風(fēng)、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薄睹娦颉芬嘀^:“詩有六義焉?!彼^“六義”,一同“六詩”。鄭玄于《周禮》“六詩”一一為注,對《毛序》“六義”則不再作箋,孔穎達(dá)以為:“各自為文,其實一也?!盵2]王逸論屈賦云:“《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fēng)云霓以為小人?!盵3]《離騷》之用譬喻諷刺,顯然可見,而王逸以為“依《詩》取興”,也表明他所具有的比興觀念來自前儒《詩》說。而且,《楚辭》比興藝術(shù)之與《詩經(jīng)》有相承關(guān)系,亦為事實。[4]
至建安時代,詩人對《詩》《騷》比興當(dāng)已有明確認(rèn)識,且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也當(dāng)有自覺運用比興之意識——至少是自覺借鑒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而不僅是借用或化用《詩》《騷》語句、語意。至于比興藝術(shù)成為后世重要詩學(xué)傳統(tǒng),詩歌闡釋僅是促成因素之一,詩歌本身實為更重要因素。下面以建安作者中二曹、六子之五言詩為對象[5],對其比興運用情況進(jìn)行考察,并驗證我們的觀點。
二、二曹、六子五言詩比興運用考察
建安五言詩比興用例(列表及說明)[6]
表1:王粲
詩篇題目 《公讌詩》 《從軍詩》之《涼風(fēng)厲秋節(jié)》 《從軍詩》之《從軍征遐路》 《從軍詩》之《悠悠涉荒路》 《雜詩》(日暮游西園) 《雜詩四首》其三(聯(lián)翻飛鸞鳥) 《雜詩四首》其四(鷙鳥化為鳩) 《七哀詩》(荊蠻非我鄉(xiāng))
比興運用 兼用比興,篇首用興 篇首用興 篇中用興 篇中用興 比① 比,首二句亦可視為興 比 兼用比興,篇中用興②
說明:①劉履謂“賦而比”,不及“興”,諸家亦但言“比”。今從之。
②劉履謂“賦而比”,然而其所謂“比”者,不免有所附會[7]。而詩中賦景,亦以興懷。故不盡從之。
表2:陳琳
詩篇題目 《飲馬長城窟行》① 《游覽》(高會時不娛) 《游覽》(節(jié)運時氣舒) 《宴會》殘篇 《失題》四則共十六句④
比興運用 見說明 篇中用興② 篇中用興③ 篇首用興 見說明
說明:①《飲馬》為五、七雜言,然而其首二句“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則是典型興句,故及之。
②其“蕭蕭山谷風(fēng),黯黯天路陰”二句,雖在全篇倒數(shù)第二句,然而實興起下文“惆悵”之懷,且與全篇情感基調(diào)相合,故亦視之為興。此為篇中用興之特例。
③“嘉木凋綠葉,芳草殲紅榮”,興起下文歲月流逝、功名未建之慨。
④《失題》四則共十六句,通韻。如視為一首,則“春天潤九野,卉木渙油油”,正是典型興句[8]。
表3:阮瑀
詩篇題目 《雜詩二首》[9]之《臨川多悲風(fēng)》 《公讌》
比興運用 篇首用興① 篇首用興②
說明:①篇首二句“臨川多悲風(fēng),秋日苦清涼?!彪S后二句:“客子易為戚,感此用哀傷?!币韵陆詫懘恕翱妥印睉n愁不能寐之情形。此明顯以寫景興起寫情,故定之為興。而不依鄭玄箋“興”必以“喻”之說法。
②起句“陽春和氣動,賢主以崇仁。”隨后二句“布惠綏人物,降愛常所親?!笔拙湟躁柎簞雍蜌庥髻t主之布惠,可視作“興”。
表4:劉楨
詩篇題目 《贈徐幹》 《贈從弟三首》之《汎汎東流水》 《贈從弟三首》之《亭亭山上松》 《贈從弟三首》之《鳳皇集南岳》 《失題二首》其一《昔君錯畦畤》 《失題二首》其二《青青女蘿草》 《失題》(翩翩野青雀)②
比興運用 比 以比為主,篇首用興 以比為主,篇首用興① 以比為主,篇首用興 以比為主,篇首用興 以比為主,篇首用興 以比為主,篇首用興
說明:①《贈從弟三首》之用比顯然,諸家無異議。如劉履《選詩補(bǔ)注》謂其一:“比也?!薄按似允谒校琢卓梢?,以喻人之藏修于世,不容自隱?!敝^其二:“比也?!薄按艘杂鲝牡茉鈺r多艱,雖處困窮,而特立不撓,蓋其本性然也?!蓖醴蛑豆旁娫u選》評其二:“條條自茂。比不可亂興,當(dāng)諗于此?!盵10]劉履不及興。王夫之所言不能確解,其意或是以為用比而無興,或則以為雖兼用比興而二者分明。而后一意蓋近之。對于劉履所解,如參看《毛詩》傳箋所解,其實正是興義。如《周南·樛木》首二句“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泵珎鳎骸芭d也?!编嵐{:“興者,喻后妃能以意下逮眾妾,使得其次序,則眾妾上附事之,而禮義亦俱盛?!盵11]鄭玄每以“喻”解興義,為其通例。若就《周禮·太師》鄭玄注:“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眲t更應(yīng)定為興句。因此我們乃將上述三詩之首二句皆視為“興”。然而《詩三百》之通例是每在一章或全篇興起之后,則不復(fù)用之。但劉楨《贈從弟》其二、其三既以“松”與“鳳皇”興起之后,通篇亦就此而賦之。因有此差異,故爾我們乃說明是“以比為主”。
②以上三首出于唐宋類書,當(dāng)非完篇。其篇首是否即原篇篇首亦不可知,惟因其存句比興手法與《贈從弟》三首大致同例,故及之。
表5:徐幹
詩篇題目 《情詩》 《室思》二章(峨峨高山首) 《室思》三章(浮云何洋洋) 《室思》四章(慘慘時節(jié)盡)
比興運用 篇首用興 章首用興 首句用興 章首用興
表6:應(yīng)玚
詩篇題目 《侍五官中郎將建章臺集詩》 《別詩》(朝云浮四海) 《別詩》(浩浩長河水)
比興運用 以比為主,起句用興① 篇首用興 篇首用興②
說明:①劉履《選詩補(bǔ)注》謂:“比也?!薄澳私杪醚阋宰杂?,哀鳴云中,斂翼而徘徊,殆將投暄暖之地而棲止焉。”[12]然而考諸《小雅·鴻雁》,篇首二句“鴻雁于飛,肅肅其羽。”毛傳曰:“興也。”[13]據(jù)鄭箋所解毛傳標(biāo)興體例,知其次章“鴻雁于飛,集于中澤”,末章“鴻雁于飛,哀鳴嗷嗷”亦皆是興。故應(yīng)詩首二句“朝雁鳴云中,音響一何哀”[14],自可視之為“興”。況且《鴻雁》首章興句之后云:“之子于征,劬勞于野。”應(yīng)詩篇首三、四句云:“問子游何鄉(xiāng),戢翼正徘徊。”兩者之章法何其相似乃爾!
②《別詩》二篇皆出于《藝文類聚》卷二九,雖未必完篇,然而興句典型,下文依之?dāng)眩诮ò参逖栽娡昶d例,如上及徐幹《情詩》《室思》數(shù)章、應(yīng)玚《侍五官》等篇。故應(yīng)氏此二詩現(xiàn)存者即便非完篇,亦當(dāng)是原篇篇首以下數(shù)句。
表7:曹丕
詩篇題目 《猛虎行·與君媾新歡》① 《善哉行·朝游高臺觀》 《雜詩二首》其一《漫漫秋夜長》 《雜詩二首》其二《西北有浮云》 《于明津作詩》 《代劉勛妻王氏雜詩》
比興運用 見說明 第四解前二句用興② 篇首用興③ 以比為主
篇首用興 篇首用興④ 兼用比興,篇首用興⑤
說明:①此詩僅存六句:“與君媾新歡,托配于二儀。充列于紫微,升降焉可知。梧桐攀鳳翼,云雨散洪池?!比暨@幾句原本屬于一篇,則后二句顯然用譬,即以梧桐攀得鳳翼,云雨散于洪池喻男女歡配相得。就此意而言,末二句如移置篇首,則為典型之“興”。此篇既出自《類聚》,則大抵非完篇。然而仍有可作分析者:(1)假如末二句非原篇之結(jié)語,此二句亦不可視為篇中“興”例。因為篇中興句,就句意言,也仍然是引起下句。此二句既以喻首二句,故不能視為篇中之興。(2)假如末二句為原篇之結(jié)語,則此種寫法頗有含蓄不盡之致。(3)假如原篇亦僅此六句,則末二句或者本在篇首,而其次序為后世所亂。或者本在篇尾,其藝術(shù)效果如(2)所述,較前一種可能之文本更佳。建安五言詩現(xiàn)存文本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保存了原貌,這一點今已難以考知,然而仍可從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角度作一審視。
②四解詞云:“飛鳥翻翔舞,悲鳴集北林。樂極哀情來,寥亮摧肝心。”案《詩·秦風(fēng)·晨風(fēng)》篇首云:“鴥彼晨風(fēng),郁彼北林?!泵珎髟唬骸芭d也。”[15]其后二句云:“未見君子,憂心欽欽。”皆以晨風(fēng)飛入北林,興起下文憂情。
③其詩云:“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fēng)涼。展轉(zhuǎn)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郁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xiāng)。愿飛安得翼,欲濟(jì)河無梁。向風(fēng)長嘆息,斷絕我中腸?!苯ò参逖栽娙员A艋驓埓嬗小对娊?jīng)》用興之痕跡,表現(xiàn)之一為五言詩一篇之中或有多處以寫景而領(lǐng)起寫情之情形,如曹丕此篇即然。除篇首二句外,下文“草蟲鳴何悲”二句更明確引起思鄉(xiāng)之情——乃此篇之主題,可視為典型興句。只不過聯(lián)系全篇,亦可將其歸入“俯視清水波”諸句鋪敘景物之列。
④其詩云:“遙遙山上亭,皎皎云間星。遠(yuǎn)望使心懷,游子戀所生。驅(qū)車出北門,遙望河陽城?!蓖ぴ谏缴?,星出云間,以喻人之生于父母或長于故鄉(xiāng),故詩人接以二句“遠(yuǎn)望”二句,是為典型興句。逯欽立謂:“古辭《長歌行》與此同,后有六句曰:凱風(fēng)吹我棘,夭夭枝葉傾。黃鳥飛相追,咬咬弄音聲。竚立望西河,泣下沾羅纓?!盵16]以為當(dāng)補(bǔ)入此篇,作者是曹丕。筆者案,以上十二句且不論屬古辭《長歌行》抑或曹丕詩,僅就“凱風(fēng)吹我棘”以下四句來看,乃是用《詩·邶風(fēng)·凱風(fēng)》意,其詩云:“凱風(fēng)自南,吹彼棘心”“睆睆黃鳥,載好其音?!盵17]又王先謙引古辭《長歌行》“遠(yuǎn)望使心懷”以下八句,以為漢人解《晨風(fēng)》為頌?zāi)竷x之一證[18]。又引齊說云:“《凱風(fēng)》無母,何恃何怙?幼孤弱子,為人所苦。”并引證謂魯、韓二家當(dāng)同之,又廣征古人所用此詩之例,以明齊說在漢代為通行,至于六朝猶用此義[19]。如此,則可知古辭《長歌行》乃思念亡母之作。而曹丕之母卞太后卒于魏明帝時,若此詩為曹丕所作,則事跡不符。姑錄之以存疑。
⑤其詩云:“翩翩床前帳,張以蔽光輝。昔將爾同去,今將爾同歸。緘藏篋笥里,當(dāng)復(fù)何時披。誰言去婦薄,去婦情更重。千里不唾井,況乃昔所奉。遠(yuǎn)望未為遙,踟躕不得并?!贝嗽娗傲?,皆敘婦人之于“床前帳”事,然不言婦人。至“誰言去婦薄”二句,乃點出主人其事其情,所謂“去婦情更重”是也。戲仿毛傳、鄭箋以解之云:“興也。‘床前帳以喻婦人,此帳始則用以遮蔽光輝,猶婦人服事于夫家也;終則藏于篋笥之中,猶婦人被棄而歸家也?!?/p>
表8:曹植
詩篇題目 《侍太子作》 《七哀·明月照高樓》 《雜詩六首》其一《高臺多悲風(fēng)》 《雜詩六首》其二《轉(zhuǎn)蓬離本根》 《雜詩六首》其三《西北有織婦》 《雜詩六首》其四《南國有佳人》
比興運用 篇首用興① 兼有比興,篇首用興② 篇首用興③ 以比為主,篇首用興 托喻于妾或自比,篇首用興 托喻于佳人或自比,篇首用興
詩篇題目 《贈徐幹》 《贈丁儀》 《贈王粲》 《贈白馬王彪》 《情詩·微陰翳陽景》 《棄婦詩》
比興運用 兼用比興,篇首用興④ 兼用比興,篇首用興⑤ 兼用比興,篇中用興⑥ 見說明⑦ 篇首用興⑧ 以比為主
篇首用興⑨
詩篇題目 《白馬篇》 《名都篇》 《薤露篇》 《豫章行二首》其一《鴛鴦自朋親》 《美女篇》 《吁嗟篇》
比興運用 篇首用興⑩ 見說明k 篇首用興l 篇首用興m 見說明n 通篇以轉(zhuǎn)蓬自比,篇首用興o
詩篇題目 《鰕?篇》 《種葛篇》 《浮萍篇》
比興運用 見說明p 篇首用興q 篇首用興r
說明:①開篇云“白日曜青春,時雨靜飛塵?!秉S節(jié)謂:“青春者,謂雨后日出,可愛如春,亦以喻太子也。”[20]朱嘉征曰:“志諷也。此與《鄭風(fēng)·叔于田》《齊風(fēng)》‘猗嗟昌兮同一隱刺?!盵21]黃氏之說,歸之于美;朱氏所論,以美為刺。二家之說皆通,然觀其起興,美義蓋近之。
②篇首云:“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睘閱渭冎d,但以領(lǐng)起下文所寫之情。篇中“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庇帽取H舸祟愃戎黧w及客體皆出現(xiàn)者,可稱明比。至于全篇以“妾”為敘述主體,亦是自比。筆者案:此詩《樂府詩集》亦分本辭及奏曲二篇[22],然而起興二句同,篇中用比二句亦僅“君若高山柏”為異。故其用比興同,唯奏曲四解前二句“北風(fēng)行蕭蕭,烈烈入吾耳”較本辭為多出,可視作一解(章)中之興。
③篇中“孤雁飛南游,過庭長哀吟”亦可視為興句。此非出于臆測,蓋篇首之興,領(lǐng)起以下四句,然而作者意有未盡,故復(fù)起一興,以申余意。如就全篇而言,則“孤雁”以下諸句,其意較前半篇更加深化。附詩于后,讀者鑒焉:“高臺多悲風(fēng),朝日照北林。之子在萬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極,離思故難任。孤雁飛南游,過庭長哀吟。翹思慕遠(yuǎn)人,愿欲托遺音。形影忽不見,翩翩?zhèn)倚摹!盵23]又據(jù)李善注此詩首二句云:“《新語》曰:‘高臺喻京師,悲風(fēng)言令教。朝日喻君之明照。北林言狹,比喻小人?!庇纸夂缶湓疲骸敖餍∪烁舯?。”[24]一如《毛詩》傳、箋之釋比興。然而此或亦作者本意,因詩存美刺早在《詩經(jīng)》已多有之。且考諸建安詩篇,亦確以曹植所作為最多寓意。
④篇首“驚風(fēng)飄白日,忽然歸西山”,興也。隨后二句“圓景光未滿,眾星粲以繁”亦可與上二句同視作興。篇中“春鳩鳴飛棟,流猋激欞軒”既承以上二句,亦興起下文。此篇興例略同《雜詩·高臺多悲風(fēng)》?!皩殫壴购稳?,和氏有其愆”比以喻意,亦微存規(guī)諷?!傲继餆o晚歲,膏澤多豐年”亦比也,良田、膏澤云云皆比徐幹,美之也,亦可視作領(lǐng)起下文之興句。附此詩于后:“驚風(fēng)飄白日,忽然歸西山。圓景光未滿,眾星燦以繁。志士營世業(yè),小人亦不閑。聊且夜行游,游彼雙闕間。文昌郁云興,迎風(fēng)高中天。春鳩鳴飛棟,流猋激欞軒。顧念蓬室士,貧賤誠足憐。薇藿弗充虛,皮褐猶不全??犊斜?,興文自成篇。寶棄怨何人,和氏有其愆。彈冠俟知己,知己誰不然。良田無晚歲,膏澤多豐年。亮懷璠玙美,積久德愈宣。親交義在敦,申章復(fù)何言?!盵25]
⑤其詩云:“初秋涼氣發(fā),庭樹微銷落。凝霜依玉除,清風(fēng)飄飛閣。朝云不歸山,霖雨成川澤。黍稷委疇隴,農(nóng)夫安所獲。在貴多忘賤,為恩誰能博。狐白足御冬,焉念無衣客。思慕延陵子,寶劍非所惜。子其寧爾心,親交義不薄?!盵26]首六句,從時節(jié)景狀寫入。其實寫“初秋”只為引出“霖雨”,寫“霖雨”又為引出下文議論,所謂“黍稷委疇隴”二句是也。自此以下,即作者心意之表達(dá),然大抵以比托喻?!笆蝠ⅰ倍浼唇枇赜瓿蔀?zāi)致農(nóng)夫無獲,以喻時運艱難,人力亦不足為;“狐白”二句即說“在貴多忘賤”之意;“思慕”二句,亦借季札事以明己之于友必將不薄。
⑥其詩云:“端坐苦愁思,攬衣起西游。樹木發(fā)春華,清池激長流。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我愿執(zhí)此鳥,惜哉無輕舟。欲歸忘故道,顧望但懷愁。悲風(fēng)鳴我側(cè),羲和逝不留。重陰潤萬物,何懼澤不周。誰令君多念,自使懷百憂?!皹淠尽倍洌ā傍x鴦”二句亦可并入)為興,以“鴛鴦”喻王粲?!爸仃帯倍湟杂髦魃希床懿伲┲┗?。
⑦其詩三章有云:“鴟鸮鳴衡軛,豺狼當(dāng)路衢。蒼蠅間白黑,饞巧令親疏。”是用比以斥讒佞。其“太谷”一章首二句、“踟躕”一章篇中數(shù)句皆有似興者,然既非典型,亦非特例,故不及之。
⑧篇首四句用興,而以后二句為典型。蓋以游魚、飛鳥之自由反喻客行士之不得歸。詩云:“微陰翳陽景,清風(fēng)飄我衣。游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眇眇客行士,遙役不得歸。始出嚴(yán)霜結(jié),今來白露晞。游子嘆黍離,處者歌式微??犊畬钨e,凄愴內(nèi)傷悲?!盵27]
⑨詩以石榴之“丹華實不成”以喻婦人無子。考察全篇,其前半篇詩人既興起之后,復(fù)鋪敘以言之,而皆用比義,蓋即劉勰所謂“比體云構(gòu)”(《文心雕龍·比興》)者也。此為五言篇幅增廣,鋪敘稍繁,故其興句不能如《詩經(jīng)》之大抵在各章首二句,而多有四句以上者,且不盡在篇首,亦不盡獨篇首有之,此亦詩文趨繁之必然結(jié)果。是為建安五言詩比興之新特征。
⑩“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但領(lǐng)起全篇,未見喻意。然而細(xì)求之,則“白馬”“西北”皆有其象征傳統(tǒng)。如《詩·小雅·白駒》再三詠“皎皎白駒”,即以白駒象征殷人。又古人吊喪,以駕素車白馬為禮,由此知白馬乃古人所尚;古人云:“人生于天地之間,如白駒之過隙。”[28]由此知白馬乃迅疾之象征。且白馬難得,得騎白馬者必是將帥一流。故作者此詩用“白馬”為言,自有其深層內(nèi)涵。至于“西北”,則自古即邊事所起之方,故作者每以其指代邊疆,或指夷狄之所在,此例在后代詩詞中屢見不鮮。
k篇首“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可視為興,但引起全篇而已。然據(jù)朱嘉征、陳祚明及吳淇所評,則此詩仍有寓意[29]。
l篇首“天地?zé)o窮極,陰陽轉(zhuǎn)相因”以抽象事理為興,引出人生“忽若風(fēng)吹塵”之感嘆,接著引出“輸力于明君”之志愿。然而“懷此王佐才,慷慨獨不群”云云,則言己之才不得用,故上文輸力明君之意至此結(jié)束。“鱗介”二句用比,隨后“蟲獸”二句復(fù)解所喻之意,喻己將效法孔子而以著述垂于后世,亦以回應(yīng)前文人生短暫及功業(yè)不建之感慨。附其詩于后:“天地?zé)o窮極,陰陽轉(zhuǎn)相因。人居一世間,忽若風(fēng)吹塵。愿得展功勤,輸力于明君。懷此王佐才,慷慨獨不群。鱗介尊神龍,走獸宗麒麟。蟲獸猶知德,何況于士人?孔氏刪詩書,王業(yè)燦已分。騁我徑寸翰,流藻垂華芬?!盵30]
m“鴛鴦”二句譬喻,“他人”二句解之。“周公”以下四句復(fù)引史事以申之。其詩云:鴛鴦自朋親,不若比翼連。他人雖同盟,骨肉天性然。周公穆康叔,管蔡則流言。子臧讓千乘,季札慕其賢?!盵31]
n篇首四句云:“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可視為興。以下鋪敘美女之美,結(jié)章二句“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乃點出寓意,所謂“卒章見志”是也。
o篇首以“吁嗟此轉(zhuǎn)蓬,居世何獨然”興起,以下皆就轉(zhuǎn)蓬之飄搖流轉(zhuǎn)情狀鋪敘之。
p此篇言己之壯志,開篇云:“鰕?游潢潦,不知江海流。燕雀戲藩柴,安識鴻鵠游?!奔从鞔艘?,亦典型之興。
q篇首云:“種葛南山下,葛藟自成陰?!卑浮对姟ぶ苣稀湍尽菲自疲骸澳嫌袠湍荆鹚壚壑??!泵珎髟疲骸芭d也?!惫{曰:“興者,喻后妃能以意下逮眾妾,則眾妾上附事之,而禮義亦俱盛?!盵32]傳箋所解詩之喻意,雖不必然,但從下文“樂只君子,福履綏之”及其后二章之疊詠來看,葛藟之累/荒/縈樛木,正象福履之綏/將/成君子。唯曹植此詩興句與下文結(jié)婚事似不相關(guān)聯(lián),即:“種葛南山下,葛藟自成陰。與君初婚時,結(jié)發(fā)恩意深。”或許作者創(chuàng)作時其意本有相關(guān),今則不可解?
r開篇四句云:“浮萍寄清水,隨風(fēng)東西流。結(jié)發(fā)辭嚴(yán)親,來為君子仇?!逼鹋d略與上篇同,唯其物象與下文關(guān)聯(lián)較明顯。詩中又有:“茱萸自有芳,不若桂與蘭。新人雖可愛,不若故人歡。”又“行云有反期,君恩倘中還?!苯郧熬溆帽龋缶浣庵?。前已見此例,只不過比句在后,以喻前意。但總而觀之,以上又皆屬于詩人借婚姻之事以喻意,故皆是比體。此亦建安五言詩用比之特點。
以上所論曹植用比興詩篇,不盡建安之作,因欲見其比興全貌,故及之。除此之外,曹植五言樂府亦有數(shù)篇用比興者,因無特例,故且略諸。
三、總論
劉勰謂自漢代以后之詩篇,“日用乎比,月忘乎興?!盵33]黃侃曾從文學(xué)創(chuàng)作特點演變方面給予解釋[34],可稱精切。然而劉勰所理解之比興,實與毛傳、鄭箋有異。根據(jù)我們對傳、箋標(biāo)“興”釋“興”之考察,發(fā)現(xiàn)凡“興”之類,皆有“比”義[35]。而通過對建安五言詩的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其運用比興,實與《詩》《騷》一脈相承,而在具體篇章之運用又有所不同。除上文已見者外,復(fù)申述如下。
建安五言詩用興之情形,大要可分二類:一類以寫景引起所寫之情,此謂之單純之興;一類以寫景或虛寫之事物引起作者志意或所寓之理,此謂之興兼比義。此在《毛詩》已然。而考察《詩經(jīng)》興句之寫景者,亦大致有二:一為即目之景,一為概念之景。然二者有時不易分別,因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不盡寫實,即寫實者亦不免帶有作者主觀意念。尤其當(dāng)作者寫景(或?qū)懳铩懯拢┑哪康氖菫榱耸闱?、言志及說理等概念化表達(dá)時,其寫實性已然或多或少地消解。就我們對建安五言詩的用興考察來看,無論篇首之起興,抑或篇中之寫景,也往往是即目之景與概念之景融為一體。如曹植《贈徐幹》一篇,開篇四句固是寫即目之景,然而其后“志士營世業(yè),小人亦不閑”二句之議論,則將以上寫景之句概念化。
上述詩篇興句情況,以在篇首為較常見,一如《毛詩》之例。然亦有興句在篇中者,此又分詩與樂府而論。詩之篇中用興,雖不多見,但也并非特例。樂府篇中用興,則通常是在其中一解之首句。樂府分解,不知始于魏晉抑或漢代,然而其每一解乃相當(dāng)于樂曲中一章,有一定獨立性。故樂府篇中一解之首用興者,大致與《詩經(jīng)》篇中各章同例。而關(guān)于篇首用興之情況,據(jù)今傳《毛詩正義》本,傳作者有于二句之后標(biāo)“興也”者,有三句之后標(biāo)之者,亦有一句之后標(biāo)之者。大抵依據(jù)興句意思之起始而定,而以二句之例為最多。以上所考察建安五言詩篇首用比興之情況,其句數(shù)亦不一,然亦以用二句起興者為多。
建安五言詩篇中之比,約分二類,一則但取譬喻,一則用比以言志抒情。前一類較為顯明,故上列諸篇中如僅有此類之比者則不注明,如王粲《詠史詩》不見用興,比亦僅有“涕下如綆縻”一句。若篇中之比屬于后一類,則予以注明。后一類往往與興句聯(lián)用,或者義兼比興,如孔融《臨終詩》:“涓涓江漢流,天窗通冥室?!敝^江漢本是浩浩蕩蕩的大水,現(xiàn)在卻成為涓涓細(xì)流;屋子有天窗應(yīng)該很明亮,現(xiàn)在卻仍然很昏暗。以此比喻現(xiàn)實的黑暗[36]。
如前所及,建安乃至后來五言詩運用比興,并非一依《詩經(jīng)》。蓋《詩經(jīng)》皆分章,各章之間于語句或句式多有復(fù)沓,此種現(xiàn)象主要乃由于其初為樂歌使然,其中又主要是《國風(fēng)》與《小雅》如此。《國風(fēng)》《小雅》之喜用“興”句,其原因之一即以其便于重章疊句之構(gòu)建。觀《國風(fēng)》《小雅》各詩篇幅大都頗簡短,甚至一章僅四句,其“興句”之意所涵蓋范圍,亦限于一章。至下一章,則或仍用首章之興句,或句式相同而用語小異,亦有全不雷同者,而各是一章之興。后世文人五言之作,既不入歌謠,則重章疊句之便于歌唱、記憶等等優(yōu)點亦不復(fù)被吸收。且六朝五言詩篇章雖無定制,然亦罕有少于八句者,且大多在十?dāng)?shù)句左右。以此等篇幅,而欲以篇首興句領(lǐng)起全篇,其困難自不待言。[37]故其詩篇興句不僅位于開篇,篇中亦多有之,凡此可視作《詩經(jīng)》或樂府分“章”分“解”的隱藏化。
總而言之,明確標(biāo)“興”雖始自《毛詩》,然而比興作為構(gòu)思及表達(dá)手法自是《詩經(jīng)》事實。此種表達(dá)及表現(xiàn)之手法,乃詩歌藝術(shù)之公器,后來詩人皆可得而用之,固不必為先儒美刺之說所拘囿。我們考察建安五言詩比興藝術(shù),每每參考《毛詩》,雖主要將之作為確定比興之依據(jù),然亦試圖從文學(xué)層面考明詩歌表現(xiàn)之藝術(shù),以見古人解釋比興之狹隘。故建安詩人雖不必有如鄭箋所謂“興者喻”云云之明確意識,然而其創(chuàng)作仍然不妨“依《詩》以取興”、比興以美刺以及委婉而諷、含蓄有托,因為在他們之前的《詩經(jīng)》與《楚辭》以及漢代樂府早已將這種文學(xué)表達(dá)藝術(shù)發(fā)展成熟,因而為之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更為重要者,詩歌之用比興,于托喻諷諫之外,亦借之以言一己之志、以寫一己之情,而后者或為更普遍也更接近創(chuàng)作本原之緣故?!兑讉鳌吩唬骸笆ト肆⑾笠员M意?!盵38]景物亦為象,詩人寫景,本來即欲借之以寫情達(dá)意,然而客觀上卻更增加了詩歌的藝術(shù)魅力。所謂“婉轉(zhuǎn)附物,怊悵切情”[39],雖是專評《古詩十九首》等,然而亦可以此窺見比興藝術(shù)之特點及其藝術(shù)魅力之所以然——而此一問題仍有待繼續(xù)探索。
注釋:
[1][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237頁。
[2]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李學(xué)勤編:《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11頁。
[3]王逸:《楚辭序》,[宋]洪興祖著:《楚辭補(bǔ)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3頁。
[4]屈賦如《離騷》等,比類實繁,然而興意亦每在其中。此牽涉比興二者內(nèi)涵及關(guān)系等問題,且屈賦之比興較《詩經(jīng)》亦有流變,頭緒紛雜,須另撰文討論。此文所取為參照者,以《詩經(jīng)》為主。
[5]因曹操五言詩僅數(shù)首,孔融之五言亦僅三首,且有二首作者存疑。至于其他作者之五言尚有數(shù)篇,以其比興體例皆可于以下所論見焉,故皆略諸。
[6]諸人詩篇主要參考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所引前人評注主要參考黃節(jié)《三曹詩注》及郁賢皓、張采民《建安七子詩箋注》,為免繁瑣,不一一注明。
[7]郁賢皓,張采民:《建安七子詩箋注》,巴蜀書社,1990年版,第131頁。
[8]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68頁。
[9]《藝文類聚》卷二七,據(jù)逯《詩》所注,標(biāo)其出自類書,以見其非完篇。下同。
[10]郁賢皓,張采民:《建安七子詩箋注》,巴蜀書社,1990年版,第219-220頁。
[11]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李學(xué)勤編:《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41頁。
[12]郁賢皓,張采民:《建安七子詩箋注》,巴蜀書社,1990年版,第250頁。
[13]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李學(xué)勤編:《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661頁。
[14]郁賢皓,張采民:《建安七子詩箋注》,巴蜀書社,1990年版,第247頁。
[15]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李學(xué)勤編:《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429頁。
[16]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02頁。
[17]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李學(xué)勤編:《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133頁。
[18][19]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54-155頁。
[20][21]黃節(jié):《曹子建詩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9頁。
[22]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58-459頁。
[23]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56頁。
[24]黃節(jié):《曹子建詩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1頁。
[25]黃節(jié):《曹子建詩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49頁。
[26]黃節(jié):《曹子建詩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52頁。
[27]黃節(jié):《曹子建詩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90頁。
[28]案:《史記·留侯世家》有此語,《莊子》中亦有相似語。
[29]黃節(jié):《曹子建詩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11-112頁。
[30]黃節(jié):《曹子建詩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12頁。
[31]黃節(jié):《曹子建詩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15頁。
[32]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李學(xué)勤編:《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41頁。
[33]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602頁。
[34]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603-604頁。
[35]案:我們對此另有專文討論,此文不詳述。
[36]郁賢皓,張采民:《建安七子詩箋注》,巴蜀書社,1990年版,第15頁。
[37]論者或引王夫之所言“一詩止于一時一事”,以目《古詩十九首》乃至六朝五言詩。此雖大抵不錯,然而此類五言詩之用篇首起興以領(lǐng)起全篇者,大抵皆以比義為主。如前所及劉楨《贈從弟三首》,又如曹丕《雜詩二首》其二《西北有浮云》亦然,即通篇皆以某一事物為敘述主體,類似后世之?dāng)M人手法。
[38]王弼注,孔穎達(dá)疏:《周易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291頁。
[39]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66頁。
(張國超 ?江蘇南通 ?南通大學(xué) ?226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