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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號線

2019-01-31 02:49周李立
關(guān)鍵詞:莉莉

周李立

早晨他到辦公室茶水間的時候,里面已經(jīng)有不少人了,都穿著白襯衣黑褲子,端著杯子靠著墻,偶爾往杯沿小心翼翼吹口氣,仿佛茶水怎么也吹不涼。吹涼了他也舍不得喝,心想茶杯空了,他就得回到一米長的工位,那兒是他整個早晨奔忙的目的地。但工位真近在咫尺時他卻恨不得離之千里。

他旁邊站著一位長三角眼的同事,這時說起地鐵六號線:“六號線如果修好了,潞城那邊房價該起來了,你覺得怎么樣?我也想去你家那邊買套房?!?/p>

他住在北京東六環(huán)外的潞城,一個琵琶形狀的小區(qū)。

他低頭看杯中茶包,暗紅水影動蕩,日光燈影浮在水面,起伏搖動,仿佛小區(qū)內(nèi)擠擠挨挨的樓群,其上零星洞開幾扇橘黃色的窗。其余大部分窗戶,都黑幽幽宛如牙齒脫落的口腔。六環(huán)外的邊城,入住率始終不高。

他不愿看著三角眼說話——在他家鄉(xiāng),這種眼形意味著“招惹是非”。他盯著一個虛無的方向,答:“那真不錯,我們可以同路上下班了?!?/p>

三角眼隨即擺擺手,輔以微妙笑意,“我不去那邊住,想去那邊買房,主要是想把父母從老家接過來住,我在城里有房。”

他不會因為這低調(diào)的炫耀而尷尬,他又不是第一天進入職場,他早就懂得什么時候得讓語氣充滿艷羨,“那真不錯,那真不錯?!?/p>

不同地段的房子造就他們的天壤之別,他知道,在北京你住在哪里,跟你的身份證件同樣重要、同樣說明問題。

茶水間的談話進入死路,彼此相顧無言片刻。他捧著空茶杯回到工位。坐下之前,他習慣性瞥一眼右前方,見大辦公室角落那間小玻璃房內(nèi),女經(jīng)理滿臉堆笑在通電話。從女經(jīng)理斜倚辦公桌的黑色套裝裙的角度,他猜測這個電話還將持續(xù)幾分鐘。他還有時間打開網(wǎng)頁,幸運的話,他會得知他的小區(qū)房價已經(jīng)彈射式上漲。

自地鐵六號線開始修建,這是他每天難得的樂趣。因為他和很多人一樣堅信,六號線將改變很多事,而一切改變都從房價開始。

五年前,他在六環(huán)外看房。售樓小姐領(lǐng)他上到臨時售樓處二樓樓頂,胳臂筆直,指向東方。他順著胳臂看去,見幾個均勻的方形大坑并排——他準備買的房子正在挖地基——形似天神的巨大墓穴。大坑之上塵土飛揚,天地混沌,一片不毛之地。

售樓小姐用呢喃耳語跟他描述,像巫婆念出詭秘咒語。他不幸中咒,一門心思相信這塊不毛之地會瘋狂成長,直到長出一條地鐵線。小區(qū)開發(fā)商的賣點也在此:一條據(jù)說規(guī)劃中的地鐵線。

六號線仿佛一條筆直的藤蔓,在售樓大廳的沙盤上繃成直線,一頭是房子,一頭是他。他被六號線牽拽,進入沙盤上的美好家園。他讓自己相信其中一個巨墓般的方坑會像拔節(jié)的竹筍見風成長,長到二十八層時他的房子便初具形貌。售樓小姐說,“那一天指日可待”。他還讓自己相信幾年后地鐵潞城站將與小區(qū)大門比鄰,這也是售樓小姐用神秘語氣透露的“官方規(guī)劃,暫未公開”。到那時,還是售樓小姐的說辭,六號線地鐵就是“小區(qū)專屬的時空隧道”,那么北京城內(nèi)任何地點,都可一念之間直接到達。

同事的詢問賦予他信心,以為剛剛過去的周末里,房價的強心劑已被悄悄注入,宛如春藥的奇跡眨眼間便會發(fā)生。

不過如同這半年每個工作日那樣,顯示屏上的房價曲線只有些微上揚,像疲軟的陽具,無論如何也不能高昂成驕傲的角度。

他關(guān)上網(wǎng)頁,讓Excel的綠色表格在屏幕上滿鋪。數(shù)不清的細方格,形似一間又一間規(guī)整的房屋。他用鼠標選中相鄰幾格,是選中一套三室兩廳;他又選中更大的區(qū)域,這是四室三廳……半小時后,他的工作進度仍未有推進,他知道自己所需做的全部,不過是頻繁移動鼠標并迅速點擊——他基本就靠食指這個動作賺工資。這間辦公室的職員對工作的信念堅定而統(tǒng)一:點擊鼠標是全部工作,也是工作的全部意義。

更何況,在他無意識選中幾個Excel表格的同時,意念中已經(jīng)完成了數(shù)次房產(chǎn)置換。也不全是妄想,他知道大房子就該這樣一步步換來,賣掉小房子,作為大房子的首付。

這樣一想,他會慶幸當初買了現(xiàn)在的房子,雖然買下后兩年才交房,雖然交房時他只有一點兒余錢做簡單裝修,但他也開始了東六環(huán)外、身為房主而不是房客的生活。畢竟之后發(fā)生的事讓他常感到劫后余生。

每天早晨,他站在二十八層的窗前,視野可見零星幾棟高層住宅,空闊得像站在世界之巔。六環(huán)路的高架橋此時看來,就像一個小蝴蝶結(jié),道路順勢打上一個圈再打上一個圈,把半空中的人家都包裹其間。視野開闊時他常想起戰(zhàn)爭電影里睥睨天下的首領(lǐng)。

大部分時候,他其實也看不見那些“蝴蝶結(jié)”,北京的霧霾中他登高也不能望遠。他能看見離小區(qū)最近的那座高架橋,任性盤繞成不規(guī)則的橢圓,形似琵琶,如果他能將延伸的高速公路想象成“琵琶”的長柄。小區(qū)的五座高樓正好位于“琵琶”弦上,正是五根細長手指錯落著在撥弄音弦。

看久了,也會覺得腳底不踏實,高樓搖搖欲墜。他沒有恐高癥,只時常幻聽,偶爾也疑心聽見琵琶聲,嘈嘈切切。他屏氣凝神,關(guān)窗退后,琵琶聲就消退了。耳邊清爽無物,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是幻聽。

也許是六環(huán)路上的車流聲,呼啦呼啦,輪胎由遠而近,形成節(jié)奏,聲響浮上二十八層,變輕了,也變清了,被他比擬成莫須有的琵琶,被不知章法的彈奏者撥動。偶爾也有別的聲音,比如哪戶鄰居也許格外鐘愛憂傷的樂曲,大提琴或弦樂四重奏,在周末下午時斷時續(xù)地傳來,輕淡、悠揚得近乎超現(xiàn)實。

離他們最近的六環(huán)路入口有幾公里,從高處看來也并非遙不可及。他只是聽說,但從沒找到那個名為壽寧橋的公路入口——這名字聽上去真像墓地。

每天下班后,他和女朋友莉莉從不同地方乘地鐵回家,在八通線土橋站會合。他通常先到,莉莉晚二十分鐘,之后再換乘公交。在土橋站附近他們順便解決晚飯,沙縣小吃和蘭州拉面時常光顧。沙縣小吃菜單特別長,面線、米飯與不同澆頭,排列組合成幾十種花樣,夠吃一個月。

莉莉一年多前開始說:“六號線修好之后就好了,從我們這里到南鑼鼓巷,可以直達了,我猜,只需要半個小時,也許都用不了,二十分鐘,足夠了,只有十幾站。”

自從六號線破土動工,每當他們從公交車站走回家,她幾乎都會這么說一次。六號線據(jù)說將設(shè)置二十多個站點,但她似乎只關(guān)注南鑼鼓巷。這是一種不好的預(yù)示,他認為,于是會把胳臂下她的手夾得更緊些,像夾塊冰冷的骨頭。他總會想起那些艱苦行軍的戰(zhàn)友。他規(guī)劃路線,他保持節(jié)奏,他領(lǐng)著莉莉繞過電線桿與垃圾桶,像游戲中的勇士輕松避開敵軍堡壘,然而他的戰(zhàn)友莉莉,對他并不配合。她一意孤行,拖拉在他身后,讓兩只胳臂扯得筆直。

她還真是對南鑼鼓巷念念不忘,他想。

他們現(xiàn)在去南鑼鼓巷需換三次公交車,花三個多小時。去南鑼鼓巷打車也可以,就是貴。兩人日常出行靠公交加地鐵,一年平均打一次車。小區(qū)最近的地鐵站是八通線土橋站,距離三四公里,公交車平均半小時到,視時段而定,早晚高峰最久五十分鐘,如果遇上時長八分鐘的紅燈,合計一小時。

他知道莉莉是去過南鑼鼓巷的,那是在他們認識并相愛以前。

那是她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她住二環(huán)內(nèi),租的房子,和幾個女孩兒同事一起。她們把那套建于20世紀50年代的小三居幾乎都給弄成了粉紅色。Hello Kitty的粉紅大臉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房間任何地方。他把他們認識之前都命名為莉莉的Hello Kitty時期,就像畢加索的藍色時期、粉紅時期一樣。在Hello Kitty時期,莉莉臥室墻上貼滿有閃光水鉆的廉價裝飾畫,他看過那房間的照片。女孩們年輕時夢想有自己的“夢幻小屋”。幾個女孩兒就比拼著,暗中較勁,比誰的“夢幻小屋”更夢幻。那時候莉莉去南鑼鼓巷很方便,但她說其實也只去過兩次。

第一次是和同屋的女孩兒們一起,她們從南鑼鼓巷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每個女孩兒手里都有一杯十塊錢的奶茶,喝到最后,奶茶甜得發(fā)膩,像喉嚨被什么東西粘住。

那次的回憶不算好,很長時間都沒人再提議去南鑼鼓巷,盡管這條北京城中腹地后海附近的古巷,眼看著越來越紅火,連她們各自老家的親戚都會這么問:“南鑼鼓巷,看起來多好玩啊,你去過沒有?”“什么?不好玩,我才不信呢,電視上都演了,好多老外的?!薄澳翔尮南?,聽說中戲就在那里,美女特別多的?!薄?/p>

莉莉第二次去南鑼鼓巷是別人帶去的——一個男人。男人有一輛黑色轎車。因為在附近找不到停車位,他開車把莉莉帶到很遠的胡同,是黃昏,他們從停車地走去南鑼鼓巷,男人說他對這一帶很熟悉,經(jīng)常這么走。走到天色全黑,她遠遠聽見商鋪的促銷音樂,節(jié)奏快極了。又過了會兒,才看見南鑼鼓巷巷口攢動的人影。

后來莉莉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找不到停車位,他是為了不交停車費?!?/p>

他沒有汽車,從不為停車費操心。他問莉莉:“那人買得起車還交不起停車費嗎?”

“那不一樣。他舍得買東西,因為花了錢手上就有個具體的東西,很踏實。但停車費不一樣,他認為完全浪費,沒必要?!崩蚶蛘f。

莉莉了解那個男人。她對那個男人來說是一個具體的東西嗎?值得花費嗎?應(yīng)該是的。他知道那男人讓她搬出了Hello Kitty時期的老房子,住進四環(huán)邊的大開間公寓。

那個男人出現(xiàn)得比自己早太多,他不能因為這種“早太多”對她有所指責,他連懊惱都不行。怪誰呢?他想,還不是怪自己,誰讓你沒有早幾年認識她。

莉莉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買了現(xiàn)在的房子,花光了全家存款付首付,但這是他唯一賺錢的一次投資。所以他值得心安,房子與莉莉都讓他心安。他應(yīng)該也同樣讓莉莉心安,因為她從不忘掉他的生日。每到那天,她都會帶回一件物美價廉的裝飾物,送給他作禮物。也只有她才會在精品店買毫無用處的義烏小商品,并當作寶貝。這是他喜歡她的地方,簡單的女孩兒更容易把握,他認為,并假裝忽略她不堪的陳年情事。

莉莉給他看過她以前的照片,他們認識前,她很苗條,臉只有現(xiàn)在一半大?!安婚_心,老吃甜的東西,然后……”她把胳臂抬起來,在半空比畫出一個很大的圓,“然后就成這樣了,唉?!?/p>

“怎么不開心了?”他問。他也有過不開心的時候,股票下跌,他宿醉醒來,想死了算了,但他沒發(fā)胖,他越難過就越吃不下飯,現(xiàn)在他比大學(xué)畢業(yè)時輕了十二斤。

她說,不提也罷,都是過去的事了。

女孩兒這么說的事,一定是不能被輕描淡寫的感情。在他之前,她談過一次戀愛,跟那個不愿交停車費還開車帶她去過南鑼鼓巷的男人。他大膽猜測她在那段感情中遭受重創(chuàng),那時她二十二三歲,他知道二十二三歲是活該遭受挫敗的年齡。

莉莉如今二十六歲,開始承受年齡的壓力。因為她又開始吃甜食,她說過不開心時就想吃甜的。

“等六號線修好了,去南鑼鼓巷,去買文宇奶酪,還有鮑師傅糕點,就方便了?!崩蚶蛟绯亢浪?,說得不清不楚。他只想知道她為什么不開心?她以為他沒發(fā)現(xiàn)她藏在衣柜的德芙巧克力,還有沙發(fā)縫隙里的蛋糕屑嗎?

何況早晨的時光對他們來說其實很緊迫。五點半開始莉莉的手機每十分鐘播放一次《致愛麗絲》,三次之后,兩人起床。莉莉洗頭發(fā),頭發(fā)滴著水站那兒刷牙。這時他仍在夢中,不戴眼鏡看她,會覺得比平時丑一些,臉大又圓,眼睛是兩個黑點。她是個粗壯的姑娘,但很勻稱,雖然近來胖了些,顯得更健壯。她甚至能把大桶純凈水直接放上飲水機。

她穿上看不出花色的長筒裙和緊身金色毛衣,兩肩到袖口綴滿長長的流蘇。她嘟囔著“你快去換衣服”,著急的樣子讓他想起動畫片里的彩色貓頭鷹。她確實性子急,也等不及他慢吞吞帶她進入更好的生活。她說不定已經(jīng)開始自己著手了。她從前就這么干過,在想離開Hello Kitty時期的出租房的時候。那次她成功了,直到大開間公寓的密碼鎖有一天無法打開。她被應(yīng)聲而來的物業(yè)告知,密碼已被業(yè)主更改,業(yè)主是一名穿開司米毛衫的女性。

“是那個男人的老婆?!崩蚶蚝艽_定,只是長筒裙和緊身毛衣要花去她太多注意力,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舉舉拳頭,免得流蘇纏繞上什么東西。

他從沒見她穿過這些,她近來的衣服他都沒見過。大概是Hello Kitty時期的遺物。她有好些那時的遺物,并不全是廉價品,其實有些還相當不錯,比如羊絨圍巾和真皮高跟鞋,都是煙灰色,在衣柜內(nèi)放在一處,宛如一副老成又昂貴的表情——他總感覺這副表情也將出現(xiàn)在十年后莉莉的臉上。但這些珍藏不適合她,就像她交往那個不愿交停車費的已婚男人不適合她一樣,雖然那個男人送了她不少好東西,可能也包括這一身衣裙。

走去公交車站的路上,莉莉問,“你怎么不說話?”

“嗯?”他有點兒生氣,但還不至于讓她看出來。這是個好日子,北京剛剛開始飄飛春天的楊絮,風也和暖,如果不用為了應(yīng)付她拼命找話題的話。

“我看你有點兒不對勁的樣子,可能也不是今天,”她說,“是最近。”她看起來很不樂意,也許因為她始終沒能讓流蘇順服,一根流蘇被風吹起,飛進他嘴里。

“呸?!彼︻^弄掉讓他癢得不行的楊絮和流蘇,都是跟她一樣輕飄飄讓人捉摸不透的東西,說,“沒事,你想多了。我就是在想,等六號線修好就好了。”

六號線建成的日子預(yù)計還有一年,但似乎已經(jīng)建成了,在他們的生活里。反正他可以用“六號線修好之后就好了”這句話來讓相處變得容易——他已經(jīng)這么干很久了。只是這天沒奏效,莉莉不似往常接著說起六號線或南鑼鼓巷的甜品,她停住腳步,說:“你明明不喜歡我這樣穿,是不是?”

“我……沒有。”他也停下來,開始打量她,這就看穿她過于明顯的挑釁。如果他承認自己是不喜歡,那么她會接著抱怨他“這也不喜歡那也不喜歡”,是一副被“所有人都得罪了”的苦相。他提醒自己不要上她的當。也許她醞釀已久的計劃已經(jīng)上了膛,只等他來扣動扳機。

“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就是不喜歡我這么穿,哪怕你什么都不說,你小眼睛一眨我就知道了。”

他干脆不說話。他想到她昨天拎回來四個花花綠綠的紙袋,被她飛快塞進衣柜深處。她足夠天真,把衣柜當作密室,將她Hello Kitty時期的過去,還有與他無關(guān)的未來,統(tǒng)統(tǒng)關(guān)在里面。

他昨夜沒找到機會翻檢她的衣柜,今天早晨也沒有——有一段日子了,她的衣柜從不讓他失望。他上班時像斤斤計較的主婦,在網(wǎng)上搜索她新添置的衣服鞋包,每當網(wǎng)頁彈出令他困惑不已的高價位的時候,他都希望同樣的心情是因為看見房價高啟,而不是因為發(fā)現(xiàn)她為華而不實的身外之物又支出了多少。

小區(qū)大門左側(cè)那家店鋪歷時兩個月的裝修,這幾天終于撤下墨綠色的防護網(wǎng)。店面裝潢風格仍是墨綠的,是新開張的鏈家地產(chǎn)門店。這讓他感到短暫振奮,雖然在和莉莉經(jīng)過這里時,他目不斜視。他不愿意讓莉莉知道,他琢磨換房子這件事已經(jīng)很久了。這種隱瞞有什么必要他沒想清楚,可能只是賭氣,可能他也想有自己的秘密。

莉莉?qū)ψ约猴@然有很多美好設(shè)想,她說過幾次,最大的夢想是住整面墻都是落地玻璃窗的高層酒店套間,有二十四小時專屬管家時刻待命——他猜她要不就是看多了電視劇,要不就是仍懷念那套四環(huán)邊的大開間公寓。而且明明他的房子也位于高層,只不過四壁白墻的一室一廳和一間從不做飯的小廚房內(nèi),沒幾件像樣的家具,都像臨時用品。

他在小城市一條傳統(tǒng)老街上由一對本分的夫妻撫育長大。從小出門就是石板路,左鄰右舍分別經(jīng)營食品雜貨和熟食甜品,“而且全都認識我,知道我最喜歡的口味?!彼@樣告訴莉莉,以為她會對傳統(tǒng)甜品心生羨慕。但她隨即說到夢想中的“落地玻璃窗”與“不銹鋼打造的整體廚房”。他從那時開始懷疑,這其實都是她的小伎倆,她用他們對生活的迥異理解來讓他知難而退,不再對她有奢望。

他目力余光依然鉆進中介店面,瞥見兩扇玻璃門內(nèi),幾身黑西服圍著居中的簡易辦公桌正分食廉價外賣——六環(huán)外,外賣稀少,口味惡劣。

房產(chǎn)中介的入駐是信號,證明他每天關(guān)注的房價曲線將有欣喜的走勢,就像他此刻不經(jīng)意改變的眼神的方向,很是昂揚。

上樓的時候,電梯在二十七層停了一次,反應(yīng)遲鈍的電梯門外并沒有人在等待乘坐,只有電梯間的聲控燈閃一下又滅掉,如照相機迅速曝出剎那閃光,在他眼底留下些凌亂的光斑。

莉莉按住關(guān)門鍵,在電梯門閉合的機械聲中,他聽見了音樂,跟眼底光斑不同,這樂聲不是幻覺,他確信,盡管只是一瞬。

他問莉莉,你聽見了么?問過才發(fā)現(xiàn)莉莉一直戴著耳機,難怪他們一路無話。

到二十八層,走出電梯的同時,莉莉摘下耳機,“你剛說什么?”

“沒什么。沒說什么?!彼3种⑿?。

和小區(qū)內(nèi)很多房子一樣,人們買下來,等待六號線修成,房價上漲,再賣出。二十七層沒有住戶,他知道。有一陣莉莉為減肥,每天晚上在客廳跳繩,要跳夠一千下,她不在意復(fù)合木地板和桌椅都在她的跳躍中顫動。他一度擔心二十七層住戶打上門抗議,畢竟如果有人在二十九層跳繩,他一定無法忍受。然而二十七層沒有任何生物被驚擾,他沒有等來抗議的拳頭。

于是他觀察過一段時間二十七層的窗。他從未見燈光在從地面看去只火柴盒大小的窗口點亮。他也不再擔心女朋友在家跳繩的動靜會引發(fā)復(fù)雜的鄰里糾紛。不過莉莉的晚間跳繩計劃很快中斷,因為幾天后她并未感受到明顯的減肥效果。她想走捷徑——不吃晚餐。他猶豫再三終究沒提她偷偷儲藏的巧克力與小蛋糕。他們在土橋地鐵站附近的晚餐約會因此被她取消?!耙苊舛⒅氵M食被激發(fā)出不必要的食欲?!崩蚶蛘f,她還提議他們應(yīng)該分別坐公交車回家。他認為她說得有道理,只是“是不是還有別的辦法”,他提出更好的方案——他到土橋站之后先吃飯,并盡力在莉莉到達之前結(jié)束進餐。莉莉斟酌之后也認可他的方案,確實對雙方而言都更完美。只是施行幾日后,莉莉率先放棄,因為“食欲仍然蓬勃不可遏制”。兩人之中,她總是先放棄的那一個。

“你在聽什么?”走進家門的時候,他又問莉莉。

“沒什么,沒聽什么?!崩蚶驈澭?,蹲下?lián)Q鞋,擋在狹窄的門廳,如一只巨大的爬行動物堵住他的去路。

燈沒開,黑暗中他進退兩難。他看著客廳兩扇推拉窗,沒裝窗簾,深灰色夜空似乎近在眼前。這時他又聽見那聲音。莉莉遲遲沒起身,他倚上門邊電表箱。金屬箱體讓他耳郭冰涼,但不妨礙他聽見更冰涼的樂曲,朦朧又斷續(xù),猶如天外飄蕩的星辰。不過比電梯中聽得清晰。電表箱背后是通風管道,也許聲音在其中還能震蕩擴張。他覺得這旋律很熟悉,只是暫時想不出是哪首樂曲。

他斜靠電表箱的樣子一定讓莉莉誤解了。她起身回頭,說,“你看上去很累,我早上就說了,你最近不對勁?!?/p>

他也蹲下?lián)Q鞋,慢條斯理解鞋帶,其實舊皮鞋早就松脫了,走路偶爾還會自行掉下。這無關(guān)緊要的動作能讓他暫且不必回應(yīng)莉莉,為此他還毫無必要地用手拂拭鞋面,直到鞋面一塵不染。

他猜測樂曲來自樓下,二十七層,最多二十六層。也許樓下住戶經(jīng)常不在家,偶爾回來,有聽著音樂清掃房間的習慣。也許是位跟他同樣謹慎的鄰居,懂得讓音量大小不擾四鄰。

他對莉莉承認,確實有些累。不過他的累和莉莉說的累,根本是兩回事。

莉莉忽然笑一聲。

他坦承被她說中,她大概倍覺得意。

“我才累呢,”莉莉說,這倒在他意料外,“每天四個小時在路上,我在想……”

他生怕她說出后面的話,下意識脫口而出,“在想,等六號線修好之后,就好了?!?/p>

莉莉已經(jīng)躺上布面雙人沙發(fā),像一只大熊貓擠上小船讓小船搖晃。她閉上眼睛,慢慢搖頭,說:“不是,我在想,要不我該去公司那邊住,海淀,找個房子,合租的單間,這樣我至少每天省下四個小時,一天只有六個四小時,我相當于少了六分之一壽命?!?/p>

莉莉在海淀一家新創(chuàng)業(yè)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小白領(lǐng),日常工作基本依賴微信群。工作群里時常出現(xiàn)的早安問候語是,“懶人們,這破公司怕是下午就倒閉了吧。”連創(chuàng)始人都這么說,仿佛他們很期待公司倒閉。這是創(chuàng)始人創(chuàng)業(yè)的第四家公司,對公司倒閉的事可能習以為常??上Ш芏鄠€下午過去了,公司依然健在,近期又意外收獲一筆數(shù)額尷尬的投資——不足以起死回生,但能勉強支撐幾個月。據(jù)說80后的公司創(chuàng)始人在投資人面前極力宣揚這樣的理念:公司始終懷抱對人類進步的責任,而不是賺錢。不想賺錢的聲明,俘獲了只想賺錢的投資人的芳心?!霸趧?chuàng)業(yè)領(lǐng)域你就得這樣口是心非,不能干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傻事,那只會竹籃打水一場空?!崩蚶蜃鞒鼋忉專X得很多事都是如此。

所以在他看來,莉莉的工作朝不保夕,她完全沒必要為此大動干戈搬家。或許她是在向他作出什么暗示,以免她遲早甩手離去的時候他承受不起。

“我們再想想,還有些現(xiàn)實問題,你要單租房子么?”他此時的表現(xiàn),得益于工作幾年耳濡目染的辦公室政治,比如遇事不亂,至少看起來是這樣。他剛剛就差點兒脫口而出那個計劃:只要房價漲上去,他能以期待的價格賣掉眼下的小房子,他就能在靠近市區(qū)的地段買一套新房,或者在別的什么地段買一套兩居室。無論怎樣,都能讓他——或者還有莉莉,如果那時她還在——離開這里。

“我還沒想好,沒準兒你說得對,我再想想,我只是覺得累?!崩蚶蚰剜?。不久之后他發(fā)現(xiàn)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睡著了。

他來到窗前,外面的世界像科幻電影里外星人即將入侵的瞬間,顯出不尋常的寧靜,因為要提醒觀眾災(zāi)禍正在降臨。

他開窗,抽了一支煙。高層住宅的窗戶只能打開一道狹窄的縫隙,很像女人們欲迎還拒的姿態(tài)。他看見樓下小小一團綠色燈火,知道是鏈家地產(chǎn)店面。他想如果要避開莉莉與房產(chǎn)中介聯(lián)系,最好趁現(xiàn)在下樓去找他們,給他們留一個電話。

他也是這么干的。關(guān)門的同時,他有一些破釜沉舟的感覺,他想那就這樣開始吧。

他刻意讓電梯在二十七層停了一次,為確認樂曲出自二十七層、自家樓下,為此他摁住電梯開門鍵,以便凝神細聽。他聽見管道中空氣咕咕作響、女人甕聲甕氣說話,聽見“砰砰啪啪”像石子落在桌面的聲音,不過他很快明白那其實是麻將牌被狠狠砸上牌桌。

他還想停留片刻,多聽一陣這些細微的不易察覺的人間的聲音。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耽誤太久,他不想莉莉醒來然后發(fā)現(xiàn)他獨自下樓,而出門時間是夜間十點。不過,他也沒那么確信,莉莉就一定會介意他在深夜偷偷出門的舉動。

小區(qū)內(nèi)的道路空無一人。他仰頭尋找二十七層的窗,看見昏黃的燈光。窗簾緊閉,其上依稀像搖曳著燭火,淡淡的皮影戲于撲克牌大小的窗簾上往復(fù)晃動。他看見自家沒有窗簾的窗戶有同樣昏暗的燈光溢出。

手機的電筒功能幫助他走出小區(qū),在鏈家地產(chǎn)的玻璃門外他作出敲門的手勢,但沒讓指關(guān)節(jié)真的碰上玻璃。

門內(nèi)兩位年輕人昏昏欲睡,一臉困惑迎接他夜半來訪。他打定主意不久留,得開門見山說明來意。

他作為房源一項被電腦和網(wǎng)絡(luò)記錄。“你們覺得什么時候賣掉最合適?就是價格會比較好?”他問。

對方剛剛記下他的聯(lián)系方式,正在電腦上搜索戶型圖,操作很不熟練。其中一位年輕人埋首時,稀疏的頭發(fā)在白熾燈下泛著油膩的光。

另一位年輕人回答他,“什么時候都合適?!?/p>

也許他們剛剛在房產(chǎn)中介之路上起步,他想,并且開始為自己的沖動行為后悔,擔心這會讓他們以為他著急拋售,然后壓價。

不,他不著急,他只是不想讓莉莉知道。

但如果莉莉真的離開他,那他為什么換房呢?他更應(yīng)該待價而沽不是嗎?他困擾于這些事,有一段時間了,不過他困在這個小區(qū),也有一段時間了。似乎也不僅僅是價格問題,他只是太想離開這里了。

“不早了,我白天沒時間來,有消息你們電話通知我。”他沒等埋首于屏幕的年輕人抬頭,就直接說。說完他感到這話聽來其實不太體面。

兩位年輕人立刻站起,半張著的唇形,跟他剛才在這里現(xiàn)身時一樣。他們以充滿職業(yè)感的殷勤目光,護送他走出仿佛并不存在的嶄新玻璃門。

回家的一路他走得很慢,也沒打開手機手電筒,也許他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郊區(qū)的夜色,不過倉促間在小區(qū)的綠化帶他有片刻迷失,那瞬間他感到這段路其實是對他生活的模擬,往前一步暗沉沉,往后一步也是。

他在綠化帶間的曲折小徑徘徊,像神經(jīng)錯亂的病人一度進退兩難。他仰頭,以脖頸為中心轉(zhuǎn)動視線,樓群這樣看去就更高了,三百六十度將他環(huán)繞。他想精神病院也該這樣設(shè)計,有高聳的院墻和深陷高墻的病患。

眼前連綿的萬年青上垂掛著暗黃色紙片,隨夜風搖擺,像很多小手掌在召喚著他。他走近前去,突然看清,原來是綠葉上披掛著十多枚粗糙的紙錢。他感到驚訝。隨即后退幾步,轉(zhuǎn)身就跑。

當晚他在臥室的鐵架床上獨自失眠。

莉莉睡在沙發(fā)上,保持了白天的妝容。他關(guān)燈前細看過她的五官,都是那種狹窄修長的。眉毛修剪過度,嘴唇也細長,睡夢中兩唇抿成一條直線——在他的家鄉(xiāng),這種眉唇都被看作不忠誠的面相。他照例去察看了衣柜,沒發(fā)現(xiàn)她有新增收藏。莉莉熟睡的樣子比白天更令他憐惜,他想如果她就此沉睡不起,那倒是一個童話結(jié)局。

第二天早晨他和莉莉一起乘地鐵上班,他還不知道這就是最后一次了。他讓莉莉扶好地鐵車廂拉環(huán)。她的手一直插在他的西服口袋里,不時把他的西服口袋拽出老遠。莉莉個子不高,要伸直胳臂才能握住拉環(huán),因此她很討厭扯著體操吊環(huán)一樣的“圈圈”,她管那些東西叫“圈圈”。

他上班在北京東三環(huán),莉莉在海淀,這意味著他比莉莉提前十多站下車。他在站臺目送列車笨重地再次啟動,忽然看見車廂內(nèi)莉莉的胳臂從“圈圈”上放下來了。因為一直伸直胳臂是多么費力!她一定是這樣想的,她喜歡冒險但省力的東西。她低頭專注地盯著手心,列車突然加速的一剎那,他看見她手心有一團明亮的圓形的光。

他走上地鐵扶梯時恍然大悟,那圓形亮光出自一面小圓鏡,她提包里總有一塊那樣的小圓鏡。他開始想,她照鏡子是因為她很快就會與某人見面,而她不愿對方見識她漫長地鐵旅行后的凌亂碎發(fā)。也許就在之后某一站,她提前下車,而對方就等在車站內(nèi)某張不銹鋼長椅上。她出現(xiàn)時的容貌經(jīng)過了自我審核,小圓鏡中紋絲不亂的劉海與睫毛會讓她顯得振奮,兩眼潮紅,就像很久以前他和莉莉剛約會時那樣。他還想她們這種姑娘都這么干,騎驢找馬,在微信里將有所指望的潛在男友加以特別標注。

鏈家地產(chǎn)的年輕人比他預(yù)料中要勤勉負責,他到辦公室沒多久就接到電話,當時他還沒顧上打開每天更新房價曲線的網(wǎng)頁。他不確定打來電話的是否是頭發(fā)稀疏油膩的那位,聽聲音有點兒像。他告知對方一些基本信息,還有特殊要求,主要是“考慮六號線不久就會通車的因素,希望價格有相應(yīng)的上浮”。

“肯定包您滿意,我們會賣個好價格?!睂Ψ秸f。

接電話的過程中,他都時刻留意著玻璃隔間內(nèi)的女經(jīng)理,以免被她發(fā)現(xiàn)他工作時間接打私人電話落下口實。這天她身穿緊身的天藍色套裙,讓她像一只沒有生命的玩偶,紋絲不動。不知道她會住在哪里?他想。不過他顧不上三角眼同事的眼光了,他知道三角眼已經(jīng)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了。

“那是當然,您沒發(fā)現(xiàn)大半年來,我們這個小區(qū)的房價已經(jīng)漲上去了么?我們給您的報價已經(jīng)高于平均價了,只要您不介意多等等,不是嗎?好飯不怕晚?!彪娫捘沁呎f。

他猶豫時看見電腦屏幕閃動,從不在工作時間與他聯(lián)系的莉莉,在QQ上發(fā)來閃屏震動?!白蛱齑蟀胍鼓阆聵亲鍪裁慈チ?!”感嘆號是巨大的表情圖案,大紅色,像交通標志的危險警告觸目驚心。

他把手機夾上肩胛骨,打字回復(fù)莉莉,“什么也沒干?!?/p>

莉莉遲遲沒有回音,任他十指都懸停在鍵盤上方等待,仿佛在彈奏某種樂器。剎那間昨晚的琵琶曲猶在耳邊,只是被中介的聲音打斷,“您看能接受這個報價么?”對方給出的數(shù)字比他最好的設(shè)想要稍微少一些,因為他忽略了二手房成交的稅金。

“不要等!”他壓低聲音說,他為什么要等莉莉回復(fù)?所以,“馬上就賣。”

同時他在鍵盤上飛快打下一行字,發(fā)送給莉莉:“你為什么要搬家?不要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

莉莉竟也飛速發(fā)來信息,“不要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想她肯定是直接復(fù)制粘貼的,她做什么事都想著要省力。

他決定不再回復(fù)她。下午她又發(fā)來信息,讓他今天不要在土橋地鐵站等她了。他看過之后關(guān)上對話窗口,繼續(xù)在網(wǎng)上看樓盤的戶型圖。每張戶型圖都小巧可愛,家具家電一應(yīng)俱全,仿佛真有小人國的居民甜蜜生活其間。這件事做起來令他興致勃勃。

臨近下班時,莉莉的信息說,“同事聚會,推脫不掉”。于是他點開了莉莉公司附近的小區(qū)售樓廣告,想到也許可以把新房鑰匙甩在莉莉面前,惡狠狠說,你不是就想住得近一點嗎?

土橋站那家沙縣小吃菜單上的幾十種花樣,他全都吃過了。這天傍晚,他仰頭盯著看貼在墻上的菜單,看了很久,他覺得菜單也會欺負人,為什么讓他再也沒有新的選擇?不過,他憑什么只能吃沙縣小吃呢?他憑什么要回復(fù)她的信息呢?沒有事情是非做不可的。她可以跟同事聚會,他同樣應(yīng)該找人喝酒、買醉,反正他很快就有一大筆賣房款項進賬,他其實不需要過得太節(jié)儉。

他這一天才發(fā)現(xiàn),在六環(huán)外,想找人喝酒是一個多么不合時宜的念頭。他路過了幾家郊區(qū)小餐館,生意看起來也火爆,郊區(qū)居民擠滿店堂,有顧客坐在店外,圍繞著花花綠綠的塑料桌。這里大部分男人都會在酒酣耳熱后赤膊敞肚;大部分女人都會挑剔涼拌菜里的生菜其實只要兩塊錢一斤,為什么不多放幾片?他不能穿著白襯衣筆挺著一個人走進去要酒喝,那就像個真正的失敗者了。

進城的話,他也許還能找到幾個大學(xué)同學(xué),有幾年沒聯(lián)系,但他相信他們還是會隨叫隨到。但他并不想再去坐一遍地鐵進城了。萬一喝完酒之后地鐵公交停運,他還得花一大筆錢打車回來。

他想著這些在小區(qū)門口徘徊,看見鏈家地產(chǎn)店面的玻璃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幾位年輕中介在內(nèi)狼吞虎咽地吃著手中的盒飯。他加快腳步躲開他們的視線,去到小區(qū)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瓶一斤裝牛欄山。

他沒想過把整瓶都喝完,買一斤裝是因為算下來比小瓶合算。他更沒想過莉莉會整夜不歸,這讓他更有理由在宿醉之后的清晨萬念俱灰。他醒來第一眼就看見,酒剩下大半瓶,透明的玻璃酒瓶在白天看上去格外廉價。

中介打電話說一小時后就有客戶上門看房時,他仍躺在沙發(fā)上惡心。他已經(jīng)打過幾次莉莉的電話,得到的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的回音。他想發(fā)短信,但手機打字輸入也變得困難,字母在眼前跳動,在備選框內(nèi)他怎么也找不到想要輸入的那個漢字。他握著手機,放棄了打字發(fā)信息的念頭,直到電話鈴聲響起,他都沉淪在揮之不去的沮喪里。

“如果您覺得不合適,我們再安排時間,不過我們想的是,時間就是金錢嘛,萬一是個不錯的買主呢?”中介在電話中說。

沒有不合適。他想,唯一不合適的,只是他為什么還待在這套房子里?房子里到處都是莉莉的東西,甚至他看不見的地方也是。衣柜深處都藏著她那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東西,下水管道里還糾纏著她的頭發(fā)。

“很合適,現(xiàn)在就安排!”他提高嗓音喊著,把五臟六腑都要喊出來。結(jié)束通話后他感到精疲力盡,大概這聲喊把他最后的力氣也一并耗光了。他躺著靜靜地看向屋內(nèi)昨夜濫飲的殘局,廉價的酒瓶在桌上顯得孤單,而滿地花生殼又過于熱鬧。他似乎從一個漫長的夢里醒來,夢里有莉莉,醒來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已變樣,連同樣的房子也變得格外陌生。

“沒裝修,環(huán)境也差?!眮砜捶康氖俏恢心昴腥?,在一室一廳內(nèi)走路的樣子像走在國賓館,中年男人在每間房包括衛(wèi)生間都看了好幾圈,他還用指甲掐著推拉窗的鋁合金窗框,似乎窗框是一塊待檢豬肉。他不明白這是否是看房必要的程序。他勉強起身,站在花生殼上,懷疑自己隨時都會倒地。

中介在中年男人每句話后面接著說“但是”,“不是新房”,“但是價位合理”,“沒有精裝修和家具”,“但是一張白紙更好從頭開始”。

看房的整個過程中,他表現(xiàn)得像一團板結(jié)在這間屋子里的陳年糨糊。他頭疼得很想把自己的腦袋敲開,看看里面到底有沒有合適的說辭,可以讓他給自己的房子美言幾句。

他們離開的時候他不記得自己是否說過“再見”,或者說“再聯(lián)絡(luò)”這種話。他又躺了很久,回顧看房過程中每個細節(jié),越回顧越覺得中年男人貌似很不滿意,不過這只是第一個,往后他會注意的。

他洗了澡,這讓他清醒了不少,不過清醒也會讓人沮喪,因為他終于想起來,他今天沒能趕上打卡,同時也沒請假。

其實事情進展比他預(yù)想的更順利。對方表現(xiàn)得很挑剔,中介解釋說只不過是討價還價的常用策略。又說中年男人“看過幾套房,還是覺得你的房子不錯,是,當時是覺得一般吧,后來我們給他做工作,反正肯定你這套最好,擁有全小區(qū)的最高性價比?!?/p>

他想這可能意味著他的報價最低。不管怎樣,對方全款支付,對價格沒有爭議,還額外贊許他年輕有為。

莉莉徹夜不歸的第二天中午,給他發(fā)來信息。她作出一些看上去很合理的解釋,“同事聚餐,太晚了,打車兩百多塊,舍不得,就跟同事一塊兒住了,當然是女的?!敝劣跒槭裁瓷衔缡謾C關(guān)機,自然是手機沒電、宿醉沒醒。

他假裝認可她的解釋,沒追問她為什么沒提前告知。他決定此后要更頻繁地查看她的衣柜。他也是這樣做的。但結(jié)果出乎意料,衣柜里再也沒有添置新的收藏,反而在不斷減少。莉莉每天都帶著兩套衣服去上班,“也許晚上又回不來了?!彼龔臎]把它們帶回來。她輕描淡寫地收拾要帶走的衣服,每晚都把它們放在床上,帶著陶醉與不確定的復(fù)雜神情,凝視它們搭配在一起的效果。

他沉默著看她做這些,打定主意賣房的事也不必告訴她。他覺得自己根本就等不到告訴她這個喜訊那天,因為她會提前搬走,在喜悅降臨前,一點點從他身邊抽離。

他開始看房,陸續(xù)看過幾套。他模仿那位挑剔的中年男人,把小手包夾在腋下,進屋時不脫鞋,盡力走出外八字步。那位中年男人的外八字步,讓他覺出這野蠻的步態(tài),可以傳達出一種“老子很爽”的意思。

他確實很爽,因為他喜歡看房的過程。多數(shù)都安排在周末。中介的小電瓶車車把上插著墨綠色的三角形旗幟,他坐在后座,頭戴中介為他準備的安全頭盔。頭盔上有鏈家地產(chǎn)的標志,顏色也是墨綠的,是“公司的標志色”,中介解釋。他對墨綠色的頭盔很不滿,第二次中介就給他換了一頂粉紅色頭盔。

除去頭盔的部分,其余他都認為這是一名不錯的中介,一直陪著他,殷勤至極。他從未被這樣認真對待、仔細照顧。他的一顰一笑都讓中介以為意味深長,中介會據(jù)此作出他是滿意或不滿意的猜測,并因此決定要不要詢問他是否需要來瓶水解渴,是否需要慰問他辛勞的看房歷程。

不過幾次之后,中介也逐漸變了臉色,時常微妙地抿起嘴角,發(fā)出不耐煩的喉音,也不再替他系上頭盔的紐扣。在他質(zhì)疑報價的時候,中介會誠懇地替他解釋,“主要是沒那么多錢”。他從中聽出蔑視的情緒。他想中介可能擔心他會做一名只看不出手的看房客。

天氣逐漸熱起來,小電瓶車上的時間顯得漫長而難熬,他們就改坐地鐵去看房。中介在地鐵內(nèi)一言不發(fā)。他理解這也是中介的一種策略。何況他手上的資金,確實不足以維持這些年輕人的長久熱情。

第一個去看房的周末,他跟莉莉說是去加班,順便埋怨了一番不近人情的女經(jīng)理。莉莉似乎對他的話毫不懷疑,甚至有兩次,她在他出門前都說,“辛苦了”。他從中聽出似曾相識的東西,那是莉莉解釋為何徹夜不歸時,他應(yīng)答她謊言的語氣。往后的周末他再也不說去加班了,不過莉莉也沒有問過他,似乎他周末如果留在家里才是不正常的事情。

他開始想象他出門之后,莉莉會緊隨其后趕赴她的約會,從她所剩不多的衣物里勉為其難挑出一套,把自己裝扮得像圣誕節(jié)的禮物,送到那個人眼前。也許她根本就不需要挑選衣服,那個人為莉莉安排的住房里,已經(jīng)塞滿了昂貴的時裝。莉莉值得那個人花錢。莉莉也自有她的方式來回報對方。這樣想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這些事情里的旁人,操著完全多余的心。他應(yīng)該專注于自己的生活,以他自己的方式。

買房賣房手續(xù)的煩瑣程度超出他的預(yù)期,盡管他在銀行工作的一部分就是,專業(yè)對付各種煩瑣的手續(xù)。他也許把一生的簽字或蓋章都在這一個星期內(nèi)完成了。

“那是順利的情況,”中介說,“有時候要搞好幾個月?!?/p>

他的情況也不是那么順利。中年男人付過兩萬定金,因為各種緣故全款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支付,而他還需要一筆貸款,因為是第二次貸款,他得在銀行做一些疏通工作,這也不那么容易。

他要買的房子也已經(jīng)交過定金,再加一部分首付,因為他還沒有收到賣房款的緣故,他動用了這幾年的存款。這其實不太合理,他去找中介質(zhì)疑。中介掏心掏肺誠懇表示,“這套房子看中的人很多,先交一部分,不要被別人搶走?!彼J為這個建議也正常,無異議。他也不想錯失這個機會。中介的頭發(fā)這段時間眼見得更加稀疏,這讓他覺得自己不好再為難他了。而且中介對他的態(tài)度在他簽下預(yù)購房合同之后又有新的轉(zhuǎn)變。他熟悉這最新的態(tài)度,因為他們銀行的柜員每天都會帶上一模一樣的公事公辦的表情。

他看中的房子在東四環(huán),比他希望中的要小一點兒,但是周邊有華堂商場和交通繁忙的地鐵線,小區(qū)門前甚至有一排日式居酒屋。他跟著莉莉看過幾集日劇,如今才意識到自己對居酒屋這種可以一個人名正言順喝酒的場所有多向往。他懷疑是那幾間居酒屋讓他對這套房子格外傾心,而不是離他公司步行可達的便捷。

他會為此背負一大筆貸款,既然如此,他得輕描淡寫地向中介展示自己的職業(yè)優(yōu)越,“銀行內(nèi)部員工,也就這點方便,比較順利?!彼恼Z氣聽起來是無可奈何的,仿佛“這點方便”令他很不情愿。

中介摸著自己稀疏的頭發(fā),以真正無可奈何的語氣說,“真是羨慕你,這么年輕就能在東四環(huán)買房?!?/p>

他已不年輕,因為他老成到足夠聽出中介落寞的弦外之音。他知道此時最得體的方式是,關(guān)心眼前年輕人的住房問題。不過不用問,他也能揣摩出大概。北京有大把比他小十來歲的年輕人,跟眼前的中介一樣,錯過了房價起飛前的平緩地帶,往后就失去了助跑的軌道,再也飛不起來了。

中介的回答跟他的預(yù)想如出一轍,“住公司給我們合租的宿舍,四人住一間,一套三居室住十來個人,搶廁所全憑臉皮厚,”年輕人笑著說,“這還算好的,至少公司管住。”

“地產(chǎn)行業(yè)掙得多?!彼麕еy得擁有的優(yōu)越感表示慰問,他剛剛默算出中介從他這兩筆交易中可以掙到多少錢。

“是,還行,有交易才提成,我們公司有的中介半年沒做成交易,那就什么也沒有?!?/p>

他夸贊中介年輕有為,短短兩個月時間完成了兩筆交易。他也感嘆,“生活不易”,不過他此時的感嘆是有新房帶來的希望做底色的。他本來還想回顧一番自己剛畢業(yè)那幾年,像過來人那樣說一些“年輕人要多吃點苦”之類的話。但是中介隨即說道,“和同事住一起也有好處的,年輕人好玩。”他就沒再繼續(xù)生活不易的話題。

鏈家地產(chǎn)正要結(jié)束當天的營業(yè),年輕人已經(jīng)開始預(yù)訂盒飯。他回了趟家,把剩下的大半瓶牛欄山拿到店里,高舉起來,提議,“既然你們都不愿意回宿舍,不如我們喝了它。”他贏得了掌聲。

他們把一次性塑料杯碰在一起,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祝賀他即將喬遷新居。這場戰(zhàn)役中他們始終并肩,擁有戰(zhàn)友般的情誼。塑料杯的碰撞軟弱又無力,他依然感受到了熱血與熱情。他們?nèi)膛闼闪艘患笫?。他是可以做大事的人。他還想起很快就不用坐漫長的地鐵和莉莉去上班了,不過,他已經(jīng)很久沒跟莉莉一起坐過地鐵了。

他們那晚還說到了六號線,中介說,“阿彌陀佛,沒有六號線,這里就不會有房產(chǎn)買賣?!蹦敲此约壕筒粫泄ぷ鳌K爜砀械剿麄冇须y得的共同之處,于是舉杯同祝,六號線早日落成。

人狂是非多。這句話在第二天女經(jīng)理通知他去談一談的時候,閃過他的腦海。他記得這是自己本分的父母常說的。他與中介年輕人的暢飲之后,又毫無懸念經(jīng)歷了一次宿醉。他因此在當月第四度缺勤打卡,兩次因為看房、兩次因為宿醉。

在女經(jīng)理口中,“誰都有理由,誰都有事情,但是公司有四個無故缺勤就開除的規(guī)定?!彼穆曇舸认榈萌缤哪赣H,語氣冷淡得如同他的父親。他奇異地在女經(jīng)理身上發(fā)現(xiàn)如此矛盾的特質(zhì)。

他除了認錯之外,別無他法。他向來不是公司表現(xiàn)最好的員工,無意于與上司長久賠笑,博取積極上進的好印象。他的工作仿佛是一個虛假的玩笑,他裝作嚴肅地把這個玩笑進行下去,如此他才能拿到薪水。

女經(jīng)理并不認可他故作誠懇的認錯,手中電話已經(jīng)撥下按鈕,如她之前所述,是要給他警告,再加扣發(fā)三個月獎金。

他不在乎警告,他每天的生活基本就是被各種力量警告。他在乎獎金,只拿基本工資的處理結(jié)果,會讓他在買房賣房的關(guān)鍵時期格外捉襟見肘。他的貸款還在辦理中,這也得仰仗女經(jīng)理的鼻息。

他事后對自己的沖動格外后悔,不應(yīng)該激烈地辯解他并非無故曠工,只不過是忘掉了請假。

“忘掉請假?你會忘掉吃飯睡覺嗎?”女經(jīng)理在此時展現(xiàn)出女性特有的詭辯才華。而他竟然愚蠢到與她爭論“請假與吃飯睡覺有本質(zhì)區(qū)別”。無論爭論什么,爭論本身就是錯誤了。他積累的工作經(jīng)驗此時統(tǒng)統(tǒng)被他拋到東六環(huán)外。

他忘記自己如何為獎金辯護了。他知道自己的口才根本不是那種讓乾坤扭轉(zhuǎn)的類型。他得到的結(jié)果是扣發(fā)六個月獎金,以及一次違紀警告。

他氣呼呼地奪門而出,女經(jīng)理在他身后悠悠說著,“本來是可以開除的?!?/p>

他心想,那我還得三呼萬歲千恩萬謝嗎?同時他才恍然大悟女經(jīng)理的辦公室是玻璃圍起來的,這時大辦公室內(nèi)的同事目瞪口呆向他行集體注目禮,他們都看見剛剛發(fā)生了什么。他鼓足勇氣去回應(yīng)眾人的目光,他知道這個時候閃躲并不是明智的對策。同事們也知道這一點,他們紛紛低頭,虔誠地專注于電腦屏幕散發(fā)的那一小團光明。

中午他沒有去吃飯,因為他得在工位上盤算如何度過沒有獎金的半年。他首先想到這件事依然要對莉莉保密,盡管他有幾天沒有見過她了。他們還保持著聯(lián)絡(luò),莉莉說她借宿過的那位女同事的房內(nèi)有一間次臥,合理的租金價位連他都覺得十分誘人,她在打算租下那間次臥,但“這并不意味著什么”。他回復(fù)說,“通州區(qū)和海淀區(qū)的異地戀還能接受,再遠的話我可能需要考慮考慮?!彼l(fā)來古怪的大笑表情,像古時候的嬪妃捂著嘴,笑得心機深重。

其實莉莉自己的保密工作做得相當粗心,他甚至懷疑這是她故意露出馬腳,以便讓他知道她有了更好的選擇。她確實沒必要在他身上打發(fā)所剩不多的青春。他已經(jīng)坦然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或許也是因為一段時期那么多焦頭爛額的事情讓他顧不上她。她才會回家的日子越來越少,仿佛他們已經(jīng)分手,仿佛這是他們無須明確就心照不宣的既成事實。

那位有意在他們小區(qū)買房的三角眼同事,這時把手從身后搭上他的肩,在他剛剛跟女經(jīng)理爭執(zhí)之后,這動作輕微緩解了他內(nèi)心的寒意。

“我說,你干嗎呢?”三角眼作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兩只眼睛的三角形于是更明顯了。這種眼形是“招惹是非”的面相,也許他最好還是多加小心。

于是他搖頭。也確實無言以對。

“就是打工掙錢而已,計較什么!”對方總結(jié)得精準到位,他暗自嘆服,看來他還需要更多歲月來把自己變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中年人。

隨后,對方帶著明顯轉(zhuǎn)移話題的用意,避而不談尷尬的辦公室氣氛,女經(jīng)理在午飯前極為招搖地招呼幾名同事去吃飯,在路過他的工位的時候,對他視而不見。

三角眼問:“你那個小區(qū),房價怎么樣?”

他終于可以說說這件大事。十分果斷的兩次出手、極為成功的置換,雖然手續(xù)還在辦理中,但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業(yè)已完成。他略帶夸張地描述了新房的格局,將兩室一廳描述為三室兩廳。

三角眼聽后如釋重負,嘆息說,“那就好,那就好,我聽說你們小區(qū),好像有點兒詭異,你既然賣了,那就好,我是不打算去你們小區(qū)了?!?/p>

這是他聞所未聞的新情況。“什么詭異?”

對方一臉困惑,只說也不是很清楚,就是挺靈異的,說是半夜有特別的聲響,花園里經(jīng)常有紙錢。

他開始考慮如何跟莉莉談分手。他本以為這不會太難,但是搬家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他不得不著手收拾房間里其實并不多的物品。莉莉偶爾仍然回來住,她就像聊齋中的女鬼,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夜晚忽然現(xiàn)身。

他們甚至又做過一次愛。禮貌而溫存的儀式中,兩個人彬彬有禮。那次QQ上的對峙之后,他們再沒有過劍拔弩張的時刻,他想入非非地覺得,也許天底下長久夫妻都是如此,彼此心知肚明,但也心照不宣,保持必要的緘默。

莉莉不回家的夜晚,他有時整晚都站在窗前,直到酒意讓他無法支撐,才疲倦地睡去。從二十八層的高處看出去,外面的世界也是黑漆漆一片。他聽見過兩次二十七層的琵琶聲,在黑暗中倍覺蒼涼。他即將度過三十歲生日。生日與他搬家的日子相隔不遠。他安慰自己這種巧合里有天意注定的安排,似乎新生活從一開始就將籠罩著而立之年的光環(huán)。

他清點物品時找出了莉莉這幾年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都存放于床頭柜內(nèi)隱秘的角落,旁邊是避孕套和滅蚊燈——都是他再也不會用到的東西,至少在這里不會。

一只印有“老公,辛苦了”字樣的馬克杯、一件從未被懸掛過的招財貓風鈴,另一件是腦袋搖搖晃晃的水晶熊。這些易碎品在搬家前,就像家族中最麻煩的子弟,讓人有舍棄的心,又有不忍的心。

他用了不少發(fā)泡塑料將它們精心包裝,留下幾個包裝卷曲的避孕套和滅蚊燈作為給購房者的禮物——中年男人也許比他更需要這些東西。

馬克杯、風鈴、水晶熊單獨裝箱封存后,他忽然心生好奇,不知道今年生日還能不能收到獨具莉莉特色的禮物。

莉莉在他生日前兩天回來過一次。她竟然沒對客廳里幾只封裝好的大紙箱表示詫異。他只能這樣理解,搬家對她而言其實早就開始,一直在進行,沒什么奇怪。

她繞過摞起來的紙箱站在他面前,看樣子就像她從未離開過一般。

“這是已經(jīng)大功告成了吧?”她說。而他認為這明明應(yīng)該是自己的臺詞。

她可不只搶他這一句臺詞。隨后她說,“早知道你有賣房打算”,這是因為那天她從沙發(fā)上醒來,發(fā)現(xiàn)他不在家,“碰巧”在窗前看見他“鬼鬼祟祟”地從房產(chǎn)門店走出來,而她第二天查到那家鏈家地產(chǎn)門店的電話,打過去,她的猜測得到證實。那么,她也只好“為自己早作打算”。她說著開始落淚,這讓他準備好的那些話一時全都失去了用武之地。她還說,她本來為他的生日有所準備,但走到小區(qū)門口鏈家地產(chǎn)門外時,她忽然委屈備至,情緒激動中,她將有精美包裝的禮品放在鏈家地產(chǎn)門外,就放在地上。

“我難道不配知道真相嗎?”她眉毛皺起,仍然細長。而他又被她搶了臺詞。

他沉默著思索她這段時間住在哪里,她是如何“為自己早作打算”的?他想他該怎么證實自己的猜測。但光是問出這樣的問題就已經(jīng)令他揪心,何況還要聽她親口講出答案。

“不就是房產(chǎn)證上名字的問題嗎?”她抹著眼淚,氣呼呼說,“不告訴我的原因,就因為新房的房證上不想寫我的名字,不過,我不在乎!你從來沒有考慮過我們以后怎么辦?你做什么都是在為自己打算?!?/p>

他驚訝不已,一時間完全沒明白“房產(chǎn)證”與她連日來帶走的衣物或者她在外度過的夜晚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而他的買房程序也沒進入登記注冊階段。他確實沒考慮署名問題,但也許被她說中。只不過他也從未奢望過他們的名字會在這一生的重要證件上并列出現(xiàn),那么,他也許應(yīng)該理解她的憤怒。

她說這段時間一直在等著他,“我真是蠢透了,異想天開,還以為你會找我談?wù)劊黄鹪O(shè)計我們的未來。”他幾乎被這句話打動,為自己與生俱來的軟弱或猶豫默默自責。也許他應(yīng)該果斷問出那些疑問,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避而不談。

她的哭訴忽然戛然而止,神奇地換成她慣常那種果斷又溫情的語氣,“如果你現(xiàn)在答應(yīng)我,房產(chǎn)證上寫我的名字,那我就當作什么也沒發(fā)生,原諒你。”

她一定忽略了什么,他想,她忽略了很多東西。

這段時間他在獨居的夜晚喝光的透明玻璃酒瓶都在窗臺上,他無聊時將它們擺成一顆心的圖案,此時窗外天色黑沉,那些廉價酒瓶被映照得如鉆石般,似乎將永恒璀璨。

他指著那些酒瓶,說,“你問問,它們答應(yīng)嗎?”

“什么?”她松開手,之前她兩手都緊握他的膝蓋,這動作對他們一直意味著親密,或者即將發(fā)生的親密。

“如果它們同意,我就沒問題。”他拍著心臟的位置。咚咚的聲響像猛獸在步步逼近?!八鼈?,”他胳臂筆直,指向推拉窗,“你沒看見嗎?它們?!?/p>

她帶著不可思議的神情站起身,怒氣沖天地離去,她反復(fù)用四個字重申她對他最后的評價:“瘋了吧你。”

走到門廳,她又停住了,扭身回望,像仙女般深情款款,又若即若離。她說,“都說這小區(qū)鬧鬼,你真是撞鬼了,我也是撞鬼了,我撞了你這個鬼。”

三十歲生日那天,氣溫陡然升高。晚上他將最后幾個紙箱封裝妥當,以備天亮以后搬家公司的工人來將它們搬走。他會留下一個紙箱,其中裝有馬克杯、風鈴和水晶熊。他的新房仍沒到手,但中年男人等不及要裝修,他只好先在如家酒店住一陣子,由中介為他談妥的價格,合計起來比月租房更劃算。

想到明天就將搬離,諸事完畢他來到窗前,無聊地將空酒瓶擺成長方形,像一間空洞的水晶屋。燈光把它們映照得格外明亮,看上去也格外空洞。窗外琵琶形狀的小區(qū)也同樣明亮同樣空洞。綠化帶內(nèi)那些新添的路燈,只不過把幾座高樓襯得更暗淡。居住幾年他未能結(jié)識任何鄰里,此刻他甚至回想不出一張相熟的面孔。

他似乎又聽見樓下那首熟悉的樂曲。他側(cè)臉貼上電表箱得到確認。此后他拎著半瓶酒在屋內(nèi)走動數(shù)個來回,最終憑酒精賦予的勇氣決定下樓拜訪這位鄰居。

他摁動二十七層的門鈴,門鈴沒有發(fā)出聲音,也許就跟他家的門鈴一樣,是永遠不會有來訪的朋友摁下的無用裝飾。

敲門聲在夜晚的寂靜中顯得格外響亮。不過他并沒有得到回應(yīng)。他又輕輕敲了兩次,之后把耳朵貼上鐵門,聽見琵琶曲陡然進入節(jié)奏迅即變化的高潮段落。門內(nèi)也許是一位謹慎而克制的年輕人,無論男女,都跟他有相似的經(jīng)歷或愿望。他理解他或她為什么不開門,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觸幾乎讓他心跳過速。想到自己做出這種唐突的事,他感到臉都已經(jīng)開始發(fā)紅了,不過他也有些為自己得意。

隨即而來的吼叫聲真正打亂了他的心跳?!笆钦l!”門內(nèi)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多年前就已垂垂老矣。

“我——是——樓上的?!彼f,喉嚨似乎被什么東西堵住。

片刻后,“干嗎?”那個聲音又吼。

他突然開始討厭自己,因為他也同樣討厭突如其來的陌生來訪者,他們都不值得被主人友好接待。他猶豫著要不要離開,那個聲音更響亮地吼起來,“說話!干嗎?”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明來意,之前先胡亂贊美了一番對方的音樂品位,而對方一定因為他所說的琵琶、節(jié)奏、旋律這些東西感到困惑。他說起他一直聽著琵琶曲度過最漫長的夜,今晚也是,不過是最后一夜,因為他明天就要搬走了,臨走希望能認識這位鄰居,不過不方便就算了。他在小區(qū)沒有一位認識的鄰居,住了四五年,到搬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一點,沒有人會知道他在這里住過。說到這里他就不說了,他還有很多想說的東西,不過這些東西都不適合對著一扇純黑的防盜門說,他咽了下口水,把沒說完的話連同晚上喝下的酒一起咽下,直抵腸胃。

他準備離開了。身后的防盜門這時突然拉開一道手機寬的縫隙。他看見一頭白發(fā)閃現(xiàn)在黑色大門打開的縫隙里,明亮又耀眼。他打著酒嗝站在門前,不確定自己該走還是該留。

“你真的是樓上的?”白頭發(fā)問。

“是的?!?/p>

“什么事兒?”

“沒事兒?!?/p>

“真沒事兒?”

“也有點兒事吧?!彼f,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事。

“算了,進來說吧。”鐵門打開了。他抬腳邁過一塊黑色門墊,抬頭的剎那,他就看清了室內(nèi)大部分陳設(shè),盡管當時屋內(nèi)的光線十分昏暗。

他想嘔吐,不過抑制住了。

他是一只手捂著嘴,另一只手捂著肚子跑出來的,中途差一點兒被門墊絆住摔倒。他踉蹌了幾步,還是穩(wěn)住了。他看了眼電梯,小屏幕上的數(shù)字告訴他,他來不及等電梯了。他沖進樓梯間,徑直往樓上跑。跑了三四步臺階,他開始腿軟,腸胃似乎不愿跟著腿一塊兒上樓。

他終于吐了出來,樓梯間的聲控燈在他的嘔吐聲中長明不滅,就像他剛剛看見的靈位前那一長排蠟燭形狀的長明燈。

回家后他坐在馬桶上無法起身,嘔吐帶來的疲倦感,比起他在二十七層看見的景象來說,是如此不值一提。

二十七層是座墳?zāi)埂?/p>

他先看見客廳,布置得猶如鄉(xiāng)下靈堂,四面墻都掛著黑祭聯(lián)、白紙花,從天花板垂掛到地面,左右靠墻的長條桌上擺設(shè)著靈位,電子蠟燭的光亮會像真的蠟燭那樣搖晃。他看見窗簾上搖動的光影,跟他在樓下曾經(jīng)見過的那種淡淡的皮影戲一般影子,是一樣的濃淡。還有那些長條桌上的靈位,至少有八個,也許十個,他回憶不起來。

“這是?有人去世?”他記得自己這樣問過。這個問題的愚蠢程度他已經(jīng)意識到了,而真正的問題是,“為什么會有這么多?”

琵琶曲比他聽過的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悅耳。他循聲而去,發(fā)現(xiàn)了離自己最近的兩個靈位之間的小音響。他也因此發(fā)現(xiàn)每個靈位前都有一張黑白遺像,遺像上的面龐在電子蠟燭晃動的光影籠罩中,似乎隨時都會綻放詭秘的笑容。

白發(fā)男人在微笑,是那種虛假的、不得已的微笑。那一瞬間,小時候看過的所有香港鬼片中的情節(jié),接連不斷地在他腦海中閃現(xiàn)。酒意也在恐懼中發(fā)酵,隨著一陣子熱血,同時沖上他的腦門。他搖著頭,步步后退,看白發(fā)男人就像看著一個隨時會現(xiàn)出原形的妖孽,而他是《西游記》中的唐僧,對妖怪毫無抵抗之力,也是誤入獅群的羔羊,除了奔逃沒有任何活路。

他記得自己在驚愕中抬手,指向靈位前那些黝黑的木盒,一個,還有一個,還有一個。他吞吞吐吐地說:“這是……是……”

白發(fā)男人微微點頭,他似乎在聽見他的回答之前就退出了房門。于是他蒼老的聲音與琵琶曲同時被鎖閉在黑色防盜門內(nèi),“是的,都是骨灰?!?/p>

白發(fā)男人在半小時后敲響了他的房門。

他似乎回過一些神,稍許平靜了些,可能待在自己家中也讓他獲得一些勇氣。

他對白發(fā)男人滿是怨念和仇恨,在心里將這個怪人反復(fù)咒罵。他不敢待在客廳,因為知道地板之下有七八盒骨灰。他還不知道二十七層的臥室是否是同樣的布置——常設(shè)的靈堂,半空中的墳?zāi)埂K麤]看見二十七層的臥室。所以他也不敢待在臥室。衛(wèi)生間是他目前感覺最安全的地方,沒有人會把骨灰放在衛(wèi)生間。不過又有什么樣的事情不可能呢,他再也不相信有不可能的事情了。

他開門的時候手里握著一把菜刀,他認為難題不在于他敢不敢砍下去,而是他能不能分辨白發(fā)男人是人是鬼。如果是人,他殺人需償命,但如果白發(fā)男人本人就是殺人狂魔呢?不管怎樣,他都需要手里有一把菜刀。

沒想到開門之后,白發(fā)男人竟然率先宣告,“我是人?!?/p>

他把菜刀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擋著門。

白發(fā)男人站在門外,滿是歉意地問,“能不能聊聊?”他發(fā)現(xiàn)白發(fā)男人也許沒有看起來那么老,只不過五十多歲,可能提前長出了一頭白發(fā)。白發(fā)男人又說,明兒搬家?。恳吡艘泊騻€招呼。我真是人,好人。

他遲疑地打開房門,他心里確實有太多疑問需要他打開房門。

白發(fā)男人進屋后就自己先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他不想坐在客廳,就待在門廳。這樣萬一有事也好馬上就逃,他想。

他看了看門廳的電表箱,想起其實自己暢想過無數(shù)次與這位二十七層鄰居有一天會認識會說話,他無論如何沒想到是眼下的樣子。

白發(fā)男人說,那些都是他的家人。也不是什么變故,就是買不起墓地。“你以為房子貴,墓地才貴呢?!?/p>

“一開始是我一個遠房的叔叔,不過是過繼給我爺爺?shù)模菜闶怯H的吧。這個叔叔在老家得了癌癥,要來北京治療,剛好我當時買了這套房子,是想投資的,這么遠,我也沒想過來住。我們老家山西的,老家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我叔叔不是癌癥么,在北京也沒醫(yī)好,“三七”的時候來的,他在這房子里住了一年多吧,就走了,還挺年輕的,臨走留個遺愿,說要葬在北京,跟我爸,就是他哥在一起,叔叔說,活著的兄弟不在一塊兒,只好死了在一塊兒了。他們?yōu)槭裁椿钪鴽]在一塊兒我也不清楚。不過我們一打聽,北京的墓地真是買不起,我不先買這房子了么,手上也沒幾個錢了。我爸就說先放這兒吧,什么放這兒?當然是骨灰啊,誰敢放著不火化?我就琢磨著光放骨灰也不成樣子,時不時過來燒個紙,打掃一下,打掃完了就還想布置一下,就弄了點兒裝飾,誰都想住的地方漂亮點兒嘛,死人也是啊。本來想放哀樂吧,又怕被四鄰聽見,忌諱。我這個叔叔在文工團是練琵琶的,來北京治病的時候帶了好多琵琶曲的盤來,我就挨個兒放唄。是我爸出的主意,說放琵琶曲,不過我爹他就知道個《十面埋伏》,您別說,我聽久了真覺得好聽,你也覺得好聽是吧?什么?你說這小區(qū)像琵琶,那我倒是沒注意過。你剛夸我音樂品位高,其實我什么都不懂,那些音樂盤都是我叔叔的?!?/p>

“那怎么那么多?”

“他愛好這個唄?!?/p>

“我不是問盤,我是問,骨灰?!?/p>

“哦,你聽我慢說,這事兒我是第一回這么說。你別急。后來不是我爸我媽年紀都大了么。他們走了后,我還是沒辦法,就把他們也安這兒了,我爸我媽都挺喜歡這里的,當時買房他們還夸我選的地方好,將來是要通地鐵六號線的。這六號線是不是快通車了?我聽說會提前呢。我媽還說離這里最近的高架橋叫壽寧橋,聽起來就很吉祥。我想這房子也是我花錢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啊,何況是我爸我媽來住。我還能隨時過來陪著他們,我有兩個兄弟,還有兩個妹妹,他們都同意。我琢磨,他們也是不想掏錢買墓地唄。逢年過節(jié),我們幾兄妹一起過來,現(xiàn)在不敢燒紙錢了,只好撒紙錢,窗戶外面也撒兩張,不敢撒太多。但我就是不清楚,撒的紙錢他們能不能收著?

“挺好的,我們兄妹一塊兒過來,就在臥室那間打麻將,誰要是輸了,還跑到我爸那兒告狀呢,你說逗不逗?”

——那也沒有那么多?難不成你兄妹都走了?

“呸,你別烏鴉嘴,我們幾個都好著呢,身體好,你別看我頭發(fā)白成這樣,這是遺傳,少白頭,我三十二三歲就這樣了。那些剩下的骨灰啊,是親戚的。誰還沒幾個親戚啊,我們家親戚多,特別多,親戚家的老人有的走了,后人就來找我,說也想把老人放這兒,我一開始是不同意的。又不是個東西,說放就放。但又是親戚,不好明著拒絕。人家又說那先放著,等找好墓地再落葬。我想那也行。結(jié)果啊,嘿,一放就放下了。我有時候想啊,既然放我這兒,怎么也不能虧待人家,時不時也給送點紙錢,心里踏實啊。我給人家老人送錢,人家也是知道的,就也給我拿錢,說一年給我兩三千。我不要,這個錢拿著不踏實,我又不是做這買賣的。

“我沒什么好怕的,我覺得挺安定的,有這些個老人保佑我呢,就是一個一個地走,我一個一個把他們安頓好,現(xiàn)在,是八個。

“是,是不太合適,一開始也沒想就這么弄,你說入土為安,誰不是這么想,只是真沒辦法啊。現(xiàn)在,你讓我找個地方安頓這么多老人,我是沒這個能力了,一輩子的錢都在這套房子里了。我們幾個兄弟也都沒這個能力,誰都在精打細算地過,小日子,難得很。

“所以我是來求你的,能不能保密著?要真是不讓他們在這兒待了,我不知道該帶著他們上哪兒去?骨灰寄存也不成啊,一年一個兩千塊,誰掏得出來?

“你是要搬走了。我本來不想開門的。我也是擔心,怕被人訛詐上。你來敲門,真是把我嚇得夠嗆。我也把你嚇得夠嗆吧?那我也給你鞠個躬,求你原諒我,年輕人,你肯定也不容易,我沒說錯吧?

“你要是告發(fā)我,我也認。這事兒我不在理。你住我樓上,有幾年了吧?其實我每次都跟他們說,不僅要保佑我,保佑我們家人,還要保佑這四鄰八方的,是鄰居們成全,才給了你們安頓的地方。這人吶,活著的時候想要個房子安生,挺難的;死了想安頓,其實也挺難的。

“我還是覺得對不住你,以后我每天都要求他們保佑你。今天我可以不開門的,但是我這人吧,就是實誠,覺得不開門像縮頭烏龜似的。我就問我爸,開不開?當然是心里問啊。我爸說開,人家都找來了,男子漢大丈夫,有什么事兒都得自己擔著?!?/p>

兩個月后他從如家酒店搬回琵琶形狀的小區(qū),離開這里的兩個月他過得不太容易。如家酒店的房間,大半都用來堆放他的紙箱,一共二十個大紙箱。打掃房間的服務(wù)員問他,是不是做淘寶的?他否認幾次,后來干脆就承認了。服務(wù)員又說,那你肯定生意不行,兩個月什么也沒賣出去。

他不能告訴服務(wù)員他只想賣一樣?xùn)|西,就是房子。但他賣不出去。準備買他房子的那位中年男人,想必也聽說琵琶小區(qū)風水詭異,在約定網(wǎng)簽的前一天晚上反悔了。當時他已經(jīng)住進了如家酒店。中介因為這件事比他更沮喪,“我可能也會半年沒交易了,這個小區(qū)不可能賣出房子了,很多人都說這里風水不好,說是因為壽寧橋的問題,原來就是規(guī)劃的墓地,要不怎么叫壽寧橋呢?”

他不知道中介與自己誰更值得被安慰。他躺在紙箱上,聽中介說,“買家說定金就送你了,反正他肯定是不買了,他可能換了家中介,我一下子損失了兩個客戶,你說慘不慘?是,你也夠慘,不過你得了筆定金?!?/p>

他提醒中介,他同樣也付出了一筆定金?,F(xiàn)在還得為如家狹窄的床鋪支付房費。

“那你趕緊搬回來啊。”

他沒法住在八個骨灰的樓上,但他忍住沒說,他也許還有機會把房子賣出去。他不知道要在如家住到什么時候,也許是他再也掏不出房費的那一天。

直到他接到莉莉的電話。已經(jīng)是夏天,北京三天就會下一場暴雨。他冒著暴雨坐地鐵去海淀,按照莉莉發(fā)送的位置信息,在清河一家甜品店的屋檐下找到了她。他看見她的時候,她坐在地上,兩腿之間全是甜品的包裝袋。她看起來胖了不少,短褲下的兩條腿像發(fā)泡的奶油一般似乎還在膨脹。他沒有帶傘,下班之后就坐地鐵,此刻全身濕透,他摩挲著頭發(fā)、眼鏡片上的水珠,想他們兩人到底現(xiàn)在誰更狼狽一些。

莉莉費力地站起身,紅著眼睛沖他撲過來,幾乎把他按倒在地。她身上輕薄的夏裝于是也濕了一大塊。他驚訝片刻之后感到擁抱她的感覺依然美好。他拍著她的背,調(diào)皮地捏起她背部的贅肉。他們擁抱了很長時間,直到她破涕為笑。他卻想哭。

莉莉帶他去她這段時間住的地方。需要穿過一排烤串店,從兩家烤串店中間的樓梯往上走,樓梯間的男科廣告層層疊疊。莉莉和莉莉住的房子都與他想象的那么不一樣。

一切都是真的,不是莉莉的謊話。她跟女同事合租,兩居室內(nèi)沒有任何男人的物品或氣息,不過他這天沒有見到莉莉的女同事,因為她跑了,“拿走了我的錢,我最好的衣服,還有我的化妝品,偷偷跑回老家了,該死!” 莉莉說。問題并不是從女同事回老家開始的,她們其實已經(jīng)不算是同事了,因為公司倒閉了,莉莉和女同事同時失業(yè)。

莉莉?qū)κI(yè)的事情態(tài)度樂觀,她只是迫切想離開這里。當初,“我是真覺得你不想跟我在一起,買房這么大的事都沒有告訴我。我有點兒賭氣,沒想到弄成這樣?!?/p>

他們都想要離開一些房子,去到更好的房子。他想到如家酒店被紙箱占據(jù)的剩下半張床,他很難和發(fā)胖的莉莉在半張床上溫存,用力擁抱。他開始考慮搬回琵琶形狀的小區(qū)。他猶豫過要不要告訴莉莉真相,因為莉莉離開他確實是因為他的疑心與欺瞞。但他同樣對白發(fā)男人有承諾,會保守他和八位亡靈的秘密。

他和莉莉搬回去的那天,也是暴雨,猛烈得像北京城被放入洗衣機做徹底清洗。大雨中很多人都閑下來,比如搬家公司的卡車經(jīng)過六號線站點那處工地,他沒看見一個工人。

他和莉莉擠在卡車駕駛室。不知為何,他突然跟莉莉說,六號線修好之后就好了。

莉莉說,真的,六號線修好之后就好了。不過,你為什么沒賣房?

他搖頭,想了想,說,也許以后吧,我們一起來干。

六號線通車比他們公布的預(yù)計時間提前了好幾個月。周末不用去看房,于是時間變得漫長,莉莉說要不去南鑼鼓巷。

他聽來恍若隔世,幾個月來發(fā)生的事情仿佛被她這句話完全掩埋。他說,也行,去買文宇奶酪和鮑師傅糕點。

六號線的地鐵車廂嶄新得嚇人,還沒多少人坐過車廂內(nèi)寶藍色的座位,座椅像綿延的琴鍵,莉莉換了一個座位,又換了一個,離他越來越遠,然后再換回來,再換回來,回到他身邊。半個車廂的座位隨她挑選,她偏偏挑了他。他握住她的手,免得她再坐到別的地方去。他感覺這是自己這段時間一直在做的事情,把她抓在身邊。她其實可以不必去扶那些“圈圈”的,他想,因為他握著她的手,他感覺手心有只不安分的兔子。

每次到站停車都會新上來一些人,漸漸就不剩下空座了。

大學(xué)時候他們都說過這樣的玩笑話,談戀愛就像坐地鐵,座位就那么多,越到后來就越少,座位也越不好。他及時抓住了她,其他什么也沒抓住?,F(xiàn)在她就一直坐在他身邊,他希望是。

“我們?nèi)タ纯?,給你買幾件新衣服?!彼f。

“不要。除非你很不喜歡我現(xiàn)在的衣服?!彼f,“你喜歡我怎么穿呢?你從來都沒告訴過我。你應(yīng)該什么都告訴我的?!?/p>

“不,我喜歡,怎么樣都喜歡,”他其實從沒考慮過這樣的問題,覺得她的問題有點多余,“但是,如果有好看的,”他說,“為什么不買呢?”

她低了頭,輕輕地靠上他的肩,地鐵轟隆隆的,他不確定是不是聽清她的話了,她在他耳邊說:“我們還是存錢吧!”

他總是把存錢掛在嘴邊,但從她口中說出來,還是第一次,聽上去特別像一種諷刺。

“但是幾件衣服我們還是買得起的。”他摟住她,在心里嘆氣,手落在她的膝蓋上,輕輕拍著。

地鐵車廂內(nèi)播放著輕緩的鋼琴曲的背景音樂,廣播播放著下一站就是南鑼鼓巷。他看見很多人都從座位上站起來,整理著隨身攜帶的東西,往車門處走去,恍惚間,一切都是曲終人散的模樣。

原載《芒種》2019年第1期

原刊責編? 李佳怡

本刊責編? 杜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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