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寫過一部小說,叫《聲音史》,小說完稿,我就有了個(gè)想法,要寫一部《寂靜史》。寂靜而成為史,證明寂靜已經(jīng)過去了。事實(shí)上早就過去了。早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此刻,也就是寫這篇?jiǎng)?chuàng)作談的時(shí)候,我在川北山區(qū)旺蒼縣,旺蒼地界,有兩條峽谷,一名七里峽,一名倉王峽;倉王,就是倉頡,那個(gè)因造出文字使鬼神夜哭的人,據(jù)說就出生在這條峽谷里。這當(dāng)然沒什么證據(jù),當(dāng)?shù)厝藚s說得振振有辭。由此我突然想到,自從有了文字,世界就不再寂靜。文字記錄和整理著人類的思維,從而形成真正的思維,思維是一種動(dòng)力,是一種“勢”,有了勢,哪怕是蓄勢待發(fā),也是一種聲音:沉默的聲音。
《寂靜史》這篇小說,恰恰也寫到文字的誕生,說的是某巫師“以影繪形”。這種構(gòu)想,大體上也不算得罪倉頡,史書與傳說合謀,都證明倉頡觀鳥獸足跡創(chuàng)造了文字,要論起來,倒不如以影繪形來得更有意思。不管怎樣,文字為萬物命名,確立了高下美丑,也確立了對照和落差,有落差就有了“勢”。文字讓這個(gè)世界充滿了聲音。
聲音是美的,人聲也美,甚至更美,所謂絲、竹、肉,肉聲最美。但如果沒有寂靜作底子,任何聲音都可能演變?yōu)樾鷩W乃至喧囂。典籍上說,倉頡成功造字那天,“下粟如雨”以示慶賀,又“鬼哭龍藏”以示災(zāi)殃。因?yàn)閺拇?,民智日開,民德日離,人類可用文字掩飾自己,也可用文字制造借口,填欲望,行欺詐,動(dòng)刀兵。文字的模糊性,還助人不斷突破意義的邊界,包括倫理的邊界,自認(rèn)為無所不能,也無所不為,心中再無敬畏。
可要是沒有文字呢?
那是更加無法想象的事情。
所以過錯(cuò)不在倉頡,也不在巫師。倉頡和巫師都是偉大的,后人將偉大貶為渺小,是對寂靜沒有了尊重,更沒有閑暇和心思去傾聽聲音之前的聲音。
羅偉章
羅偉章,男。著有長篇小說《饑餓百年》《大河之舞》《太陽底下》《聲音史》《世事如?!返龋衅≌f集《我們的成長》《奸細(xì)》,中短篇小說集《白云青草間的痛》,散文隨筆集《把時(shí)光揭開》《路邊書》?,F(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