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峰
[作者通聯(lián):江蘇鹽城市伍佑中學(xué)]
白居易《琵琶行》以其精湛的敘事抒情藝術(shù),流光溢彩的音樂描繪,光彩照人的藝術(shù)形象,成為后人傳頌吟詠的經(jīng)典。詩中詩人內(nèi)心情思不斷變化,呈現(xiàn)曲折動人的復(fù)雜容顏,筆者試著從詩人復(fù)雜的情感內(nèi)容的角度和大家分享一下重讀經(jīng)典時的一些粗淺看法。
筆者認(rèn)為這篇偉大的現(xiàn)實(shí)主義作品透露出詩人深沉的孤獨(dú)和寂寥的情懷,這可以從“潯陽江頭夜送客”中略探一二。古往今來的送別總是觸動人心的,《琵琶行》中的送別因?yàn)橛辛恕耙埂钡匿秩?,更加意味深長。
夜,清秋夜。
“夜”寫送別時間很晚,在一延再延后還是不得不分別?!耙顾涂汀钡摹耙埂焙汀扒锷钡摹扒铩被橛骋r,讓送別畫面更顯蒼涼,離人心上秋,秋上心頭便是愁。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進(jìn)一步渲染了離別的傷悲?!爸魅讼埋R客在船”的離別在即,“醉不成歡慘將別”的直抒胸臆,“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此時的白居易不能“免俗”,在他鄉(xiāng)只見“別時茫茫江浸月”的慘淡凄涼。
夜,明月夜。
“別時茫茫江浸月”,神來之筆。這是清秋明月夜,“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明月”本是詩家飽含思念、愁緒的代言人,可惜“明月不諳離別苦”,前路漫漫茫茫,此時唯有江上的明月、秋風(fēng)與離人作伴,瑟瑟秋風(fēng)吹皺無邊的江面,讓月的倒影變得模糊、綿長,沾染離人淚的“楓葉”和月下?lián)u曳的荻花,訴說“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幽渺纏綿。接著“唯見江心秋月白”,表面寫月下聽琵琶的自然場景,實(shí)際寫詩人內(nèi)心孤寂和蒼涼:“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生的困頓和冷落在秋的白月光中更顯真切和徹骨。
白月光,映照在茫茫江面,讓這里曾經(jīng)的“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dú)傾”的朝朝暮暮無處遁形,詩人又一次沉潛在孤獨(dú)寂寥的心海,“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愁讓這樣的孤獨(dú)更加蕭索。
清秋明月夜,注定“醉不成歡慘將別”。
夜,是今夜。
在“醉不成歡慘將別”的凄慘時刻,“忽聞水上琵琶聲”,情勢峰回路轉(zhuǎn),讓即將“執(zhí)手相看淚眼”改寫。接下來詩人“添酒回?zé)糁亻_宴”轉(zhuǎn)悲為喜;詩人在“東船西舫悄無言”中沉醉冥想;詩人“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在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都可不理”,暫且受用這無邊月色和醉人琵琶吧!
雖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可是“今宵酒醒何處”的凄惶失落始終縈繞在詩人心頭,所以聽完琵琶女“凄凄不似向前聲”的演奏后,“滿座重聞皆掩泣”中“司馬青衫”最濕。
筆者認(rèn)為江州司馬淚水中不僅有離別的哀傷、相逢的喜悅,更有人生的感嘆。一是感嘆人生無常:琵琶女曾是“五陵年少爭纏頭”而今“去來江口守空船”;曾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帝王側(cè)”的自己,如今是“謫居臥病潯陽城”;二是感嘆人生所悟:眼前可見“楓葉荻花”“江心秋月”;耳中可聞琵琶、“滿座”的哭聲;眼中可流沾濕衣襟的淚水。難道這些不是心有所動,心有所悟,心有所歸的無量幸福嗎?
今夜眼前之景、滿座的淚水才是真正屬于自己,詩人攤開掌心握緊這心有所悟的寶貴時刻,把它收藏在被漂泊風(fēng)干的心口,用它揾一揾被歲月淚痕沾濕的衣襟,再抬起曾經(jīng)沉重的衣袖,揮別往日“少年事”,踏上人生另一番天地。
整首詩發(fā)生的時間就在今夜,這與小序中“是夕始有遷謫意”照應(yīng),凸顯詩人在秋風(fēng)、明月、琵琶、琵琶女、特別是有客的夜晚,心靈受到的巨大震撼,詩人在今夜“鳳凰涅槃”。
今秋明月夜,白居易踱步心靈突圍的潯陽江頭。
從前,筆者只是簡單地認(rèn)為,詩歌開頭的離別只是引子,如今看來,是自己讀得太淺陋了?!翱汀睆膭e處尋詩人而來,他陪詩人看江上楓葉荻花;賞江上煙波明月;聽江上秋風(fēng)琵琶;品人間淪落滄桑;落淚樽前座下!
所以,詩歌中今夜的離別不是引子而是一直都在上演的婉轉(zhuǎn)悲涼的人生故事!
終于明白白居易為何是“夜送客”了,因?yàn)橐?,越喧囂、漫長,友情越珍重、綿長,白日里的孤獨(dú)寂寥越清晰、明朗。
眺望詩中白居易孤獨(dú)寂寥的心海,聆聽詩人跳動的心,咀嚼出苦澀之后的縷縷心香。
既然孤獨(dú)寂寥的人生底色無法抹去,為何不在相聚時一邊享受一邊淚流呢?
在今夜如果能有李白“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的灑脫豈不也是一種快意人生?
且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惺惺相惜中詩人的心潮騰涌:
“聞琵琶”的沉醉。
“忽聞水上琵琶聲”,“忽”強(qiáng)調(diào)琵琶聲驟起。“主人忘歸客不發(fā)”明寫主客心有靈犀,暗寫琴音高妙,為下文盛邀琵琶女出場鋪墊。詩人的心在“忽”后跳動不同節(jié)拍:“移船相近邀相見”的誠懇,“添酒回?zé)糁亻_宴”的喜悅,“似訴平生不得志”的會心,“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沉醉,“唯見江心秋月白”的神往。
總之,琵琶聲讓詩人沉浸在琵琶女隱藏心事里,就像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
琵琶女“一低眉”癡極聽曲者;琵琶女“一揮手”驚醒夢中人。
詩人“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幽愁暗恨”,波濤洶涌,不可遏制。
“嘆身世”的惆悵。
有人說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詩人和琵琶女的相遇應(yīng)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琵琶女的才華令人折服,琵琶女的遭際更令人惆悵:“弟走從軍阿姨死”的人生變故,“暮去朝來顏色故”的歲月無情,讓“曲罷曾教善才伏,妝成每被秋娘妒“的佳人,只得面對“老大嫁作商人婦”的凄涼,只能面對“去來江口守空船”的漂泊。
琵琶女“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的痛徹心扉在詩人心田掀起驚濤駭浪,“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詩人由衷慨嘆:“同是天涯淪落人”。關(guān)于白居易被貶江州,史書上均有敘述?!杜f唐書·白居易傳》中記載:“十年七月,盜殺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論其冤,急請捕賊,以雪國恥。宰相以宮官非諫職,不當(dāng)先諫官言事。會有素惡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華無行,其母因看花墮井而死,而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甚傷名教,不宜置彼周行。執(zhí)政方惡其言事,奏貶為江表刺史。詔出,中書舍人王涯上疏論之,言居易所犯狀跡,不宜治郡。追詔授江州司馬。居易儒學(xué)之外,尤通釋典。常以忘懷處順為事,都不以遷謫介意”。《新唐書·白居易傳》中也記載:“是時,盜殺武元衡,京都震擾。居易首上疏,請亟捕賊,刷朝廷恥,以必得為期。宰相嫌其出位,不悅。俄有言‘居易母墮井死,而居易賦《新井篇》,言浮華,無實(shí)行,不可用。’出為州刺史。中書舍人王涯上言不宜治郡,追貶江州司馬。既失志,能順適所遇,托浮屠生死說,若忘形骸者”。這兩段文字都交代了白居易忠心卻被貶斥江州的遭遇,同時強(qiáng)調(diào)白居易被貶江州后的狀況:“既失志,能順適所遇,托浮屠生死說,若忘形骸者”,這與《琵琶行》序中“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相為印證,但是序中的“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的“是夕”卻大有深意。詩中寫道:“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dú)傾”“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都不似“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的序中所言,分明是“聲聲聽來皆是淚,一貶潯陽痛斷腸”的心靈寫照。
可見詩人是用寄情山水的“放浪形骸”,掩抑仕途失意、歲月蹉跎的人生悲痛,琵琶女的琵琶語觸動了詩人心中的“潛流”,“此恨”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漂泊的琵琶女讓詩人開始對現(xiàn)實(shí)有了更清醒的認(rèn)識:歲月哪管紅顏老,人生失意無南北。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納蘭容若把這種浩嘆寫得蕩氣回腸。
“為君作”的感懷。
“莫辭更坐彈一曲”,“莫辭”是因?yàn)榕门粫S意“揮手”,“更坐”是對琵琶女真誠挽留,“為君”是對琵琶女由衷悅納,“翻作琵琶行”是對相逢的饋贈。自古“寶刀贈英雄”,今夜名滿天下的詩人要為落魄悲苦的琵琶女揮灑心意,筆者認(rèn)為這是詩人對琵琶女最好的贊美、最重的承諾、也是對彼此最真的洗禮。
這不是一般“才子佳人”的愛慕傾訴,而是失意人的心心相印。
“唯將一曲琵琶行,報君平生未展眉”。
詩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自省令人敬佩,“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坦誠讓人敬仰!
沒有人會關(guān)注一個女子衰老容顏背后的滄桑,沒有人會傾聽一個淪落女子心靈的悲吟!而白居易做到了,他認(rèn)識到除了對琵琶女奉獻(xiàn)嘆惋之外還應(yīng)該表達(dá)感激!感激她送來仙樂澆灌他思慕管弦的心,感激她奉獻(xiàn)悲哀溫暖他抑郁悲憤的心,感激她一腔赤誠慰藉自己“杜鵑啼血”的心……
至此詩人依稀撥去籠罩心頭的凄涼迷霧,今夜的秋風(fēng)和明月、琵琶和往事、相逢和離別,功不可沒。
與琵琶女意外相逢讓詩人孤獨(dú)內(nèi)心激起更深的人生感喟。既然往者不可諫,忠心不被用,失意總常有,何不拋灑今夜的淚,祭奠這斑駁蒼涼的江州,在縹緲月影中尋找被失意困住的靈魂渡口!
筆者似乎可以觸摸到“江州司馬青衫濕”的沉痛背后,詩人悲欣交集的內(nèi)心及個中緣由。
“座中泣下誰最多”,可以看出“座中”都在流淚,其中有一位容易被讀者無心忽視的“客”。描繪“客”的詩句從開頭一直到結(jié)尾寥寥數(shù)語,可是從遠(yuǎn)方到潯陽來的萬千情意還是透過文字蕩漾開來。詩人在寫“客”的時候感情是克制的,但越是克制的表達(dá),情意越真摯。
今夜的白居易不是京都炙手可熱的顯貴而是“謫居臥病潯陽城”的遷客,貶謫之人的處境讓親人故友避之唯恐不及,而這位“客”不管有什么必須離開的緣由,“主客”二人在餞別后竟又“添酒回?zé)糁亻_宴”,繼續(xù)把酒、臨風(fēng)、聽曲,直至“曲終人散”。
試問天地間能有幾個這樣“共悲欣”的朋友呢?
文末“司馬青衫濕”的淚里定有對“客從遠(yuǎn)方來”的喜、定有“終須一別”的悲、定有人生得一知己的欣。
在孤獨(dú)寂寥的時刻,在遭遇仙樂的時候,有一知己陪自己享受和淚流,難道這不是人生幸事?
所以,詩人為自己擁有這樣的知心朋友流下不舍和歡欣的淚水。
“君”是“暮去朝來顏色故”的琵琶女,“我”是“謫居臥病潯陽城”的白司馬,現(xiàn)實(shí)中都是江湖漂泊客。琵琶女的才華和淪落應(yīng)該得到欣賞和嘆息,琵琶女的清醒和沉痛應(yīng)該得到尊重和敬意,這是詩人在遭受人生重創(chuàng)后的領(lǐng)悟。這種打破身份局限的認(rèn)識讓詩人的心靈變得輕盈又沉重。輕盈是因?yàn)閮?nèi)心受到彼此坎坷遭際的洗禮,沉重是因?yàn)槁牭奖舜藗劾劾鄣男撵`在哭泣!
在“夜送客”的潯陽江頭,被京都拋棄的兩個人相逢在異鄉(xiāng),訴說著“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人生慰藉。
人生處處是離別,但人生何處不相逢呢!
此刻,詩人為零落江湖的女子落下悲傷和慰藉的清淚浸透春衫。
詩人“謫居臥病潯陽城”的寂寥時刻,加上“夜送客”的離別早已痛斷肝腸,只是極力壓抑罷了。在聽完琵琶女的琵琶語和身世遭際后,心底發(fā)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千古慨嘆,再到“江州司馬青衫濕”的失聲慟哭,詩人的情感由起初的傷離別、惋知音到嘆失意,逐步變化加深,讀者似乎一觸手就能摸到詩人淚流滿面的面龐!
“司馬青衫”的單薄和沉重“長使英雄淚滿襟”。
除了官場失意,歲月蹉跎,人生蒼涼之外,筆者似乎又能讀出詩人滿是淚痕的面龐下,一顆無法掩飾的欣喜之心!
魯迅在《記念劉和珍君》里說:“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淪落江州的白居易此刻心中哀痛和幸福齊涌。
因?yàn)榇丝痰脑娙饲逍颜J(rèn)識到:老友、新友,都是朋友;琵琶女、江州司馬,都在淪落;人生底色是離別,擁有的此刻就是溫暖。
今夜的江州除了離別還有相逢,除了有淚水還有溫暖。
詩人在無法抑制的淚水中收獲了飽滿的友情、沉痛的領(lǐng)悟、難得的清醒,這些都是歲月恩賜!
正如后來北宋的蘇軾在歲月的轉(zhuǎn)折點(diǎn)黃州完成了自己的心靈突圍,寫下了“人間如夢”那樣,中唐的白居易在人生的低谷江州完成了歲月的頓悟,寫下了“同是淪落”的悲欣交集。
如果說北宋的黃州是屬于飽經(jīng)憂患仍然樂觀曠達(dá)的蘇東坡,那么今夜的江州應(yīng)該屬于孤獨(dú)寂寥依舊珍愛人生的白居易。
重讀《琵琶行》,終于在江州的秋風(fēng)明月夜里聆聽到白居易的孤獨(dú)寂寥的心靈吶喊,終于在百折千回的琵琶聲中凝望到白居易沉醉和悵恨的心靈目光,終于在“同聲一哭”的司馬青衫的淚痕上觸摸到白居易悲欣交集的真實(shí)容顏。
筆者有時候會想:如果可以夢回唐朝,親臨潯陽江頭琵琶聲里嘆淪落的場面,和“滿座”同掬一把人間悲欣淚,那該是多么美好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