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會會[山西師范大學,山西 臨汾 041000]
在《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一書中,熱拉爾·熱奈特就“語式”部分探討了敘事中的“變音”現(xiàn)象。關(guān)于“變音”類型,熱奈特認為有兩種:“一是提供的信息量比原則上需要的要少;一是提供的信息量比支配總體的聚焦規(guī)范原則上許可的要多?!钡谝环N類型即為省敘,后一種為贅敘。
熱奈特認為:“傳統(tǒng)的省敘是在內(nèi)聚焦規(guī)范內(nèi)省略焦點主人公的某個重要行動或思想,無論是主人公還是敘述者都不可能不知道這一行動或思想,但敘述者決意對讀者隱瞞。”他舉例子來說明這一點,斯丹達爾在《阿爾芒斯》中通過主人公多次的假獨白來掩飾那種時時刻刻縈回于他腦際的中心思想:他的陽痿。不管是敘述者還是主人公奧克塔夫,他們都知道這一事實,但他們都避而不談。讀者只從文本中了解到奧克塔夫的憂郁,但對于原因并不十分明確,等到讀完故事才豁然開朗。這顯然是敘述者為了避免一切均在意料之中的平淡而對讀者故意隱瞞相關(guān)信息的手法,同時也拉大了讀者與主人公甚至敘述者之間的距離,讓讀者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去觀察感知主人公的遭遇。這種現(xiàn)象在偵探小說中更為明顯,在《羅杰艾克羅伊德謀殺案》中,作者將兇手作為聚焦者去敘事,但對于謀殺這一重要行動對讀者進行了隱瞞,勾起了讀者閱讀的好奇心。
敘事學理論不僅僅只適用于小說的范疇,正如羅蘭·巴特所說,敘事往往是可以普遍存在于神話、傳說、民間故事、寓言、小說、詩歌、歷史、戲劇(正劇、悲劇、喜?。?、電影當中,敘事同樣適用于散文。
敘事是在回顧中進行的。楊絳先生的《干校六記》中再現(xiàn)了當年的干校生活的一部分。楊絳先生在書中更多地敘述了干校生活中的一些小事。盡管在文中,敘述者也提到了有關(guān)運動的信息,但只是零星。如女婿得一的去世。默存檔案里的黑材料,本在回京名單的默存最后卻沒有他,雖說敘述者表示這是誤傳的結(jié)果,但這個事情的各種緣由并未由敘述者展示出來,只是提到了黑材料事件。文章是寫于多年之后,時過境遷,一切事情可以說是水落石出了,敘述人是應(yīng)當知道當時的原因的,但敘述者顯然回避了這個事件的具體信息。很明顯作者在這里運用了省敘法,作者以這種方法拉大了讀者與人物、故事的距離。在當時的社會情境中,自己造房、大田勞動、人力鑿井;人們餓著肚子干活、勞累挖井、種的食物被偷走、女同志冬天手上起凍瘡,這樣在讀者看來艱辛而痛苦的生活讓人悲傷壓抑,然而敘述者并未講述。敘述者用更多的話語向我們講述了干校生活中的趣味、生機與溫情。小狗小趨的陪伴、與默存的相會、干校同志們的淳樸與善良,這些敘述者選擇性的回憶讓整個文章充滿溫情。文中敘述者沒有敘述悲傷,那些艱辛的生活也只是以客觀的筆墨來記敘。敘述者向讀者明顯展示的是希望的存在。就像《小趨記情》的題目一樣,記住的是情而非苦。筆者認為這是符合省敘法的,敘述者的意圖顯然是回避那段時期悲痛的記憶。除了紀實,敘述者更想表達的是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哀而不傷,憤而不恨。省敘不只是為了體現(xiàn)文本效果,同時也體現(xiàn)了作者的社會價值觀念。
除了熱奈特提出的傳統(tǒng)的省敘法,由零聚焦向內(nèi)聚焦的變音也符合他所提出的省敘的含義。在蘇童的《黃雀記》中,顯然一開始作者采用的是零聚焦模式進行敘述,全知視角讓讀者跟隨敘述者得到盡可能多的信息:祖父自殺、拍照、丟魂事件,保潤一家人的不和、保潤的處境。到第三章敘述者從全知視角轉(zhuǎn)向了以保潤為聚焦者的第三人稱有限視角進行敘事,這時敘述者所提供的信息只是保潤所知道的,從一開始的全知到現(xiàn)在的有限,運用了省敘的手法。
熱奈特認為過多的信息即是贅敘,申丹稱之為視角越界。
贅敘有兩種類型。其一是可以表現(xiàn)在一般以外聚焦處理的敘述過程中闖入人物的意識。外聚焦本應(yīng)該是客觀冷靜地進行敘述的,且敘述者說得應(yīng)該比人物知道得少。在敘述過程顯現(xiàn)了人物的意識,有人稱這是敘述者在不經(jīng)意間犯下的“錯誤”;也有另外一種看法:由于觀察者的權(quán)利受到最大程度的限制,因此敘述者有時短暫地使用人物視角以填充自身視角的不足。有些學者將其視為作家有意采用的一種特殊的敘述方法,認為這種現(xiàn)象的存在是對現(xiàn)代小說藝術(shù)的一種貢獻。熱奈特以《驢皮記》開頭的句子為例說明了贅敘這種變音現(xiàn)象:“‘年輕人……才明白他破產(chǎn)了’或‘他擺出一副英國人的氣派。’”這與小說之前所采用的外視角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開始向內(nèi)聚焦過渡。
沈從文的《丈夫》就是典型的以外聚焦模式為主的作品。在開頭,敘述者以簡要的話語介紹了故事的背景以及船妓的來歷,集中筆墨以對話的形式展示故事。在對話場景中,敘述者以旁觀者的身份僅僅描述他所看到的、聽到的人物的言行,不介入其中,對丈夫、老七、水保、大娘等人的行為,敘述者雖是冷眼旁觀,但敘述者往往不自覺地越出界限,滲入了丈夫的思想意識:“他記起那偉人點頭同發(fā)言,一個督撫的派頭,一個省長的身份——這是老七的財神!”這是丈夫在見了水保之后對水保身份的猜測,是丈夫內(nèi)心的想法,顯然文本開始向內(nèi)聚焦轉(zhuǎn)換,以丈夫的視角去看故事,這樣彌補了敘述者視角有限的不足,對于后期丈夫的變化與故事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影響。
再如:一個不安分的估計在心上滋長。正似乎為裝滿了錢鈔便極其驕傲模樣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現(xiàn)時,把原有和平失去了。一個用酒糟所捏成的橘皮紅色四方臉,也是極其討厭的神氣,保留在印象上。并且,要記憶有什么用?他記得那囑咐,是當?shù)揭粋€丈夫面前說的!……該死的話,是那么不客氣地從那吃紅薯的大口里說出!為什么要說這個?有什么理由要說這個?……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憤怒。
顯然這是丈夫內(nèi)心的胡想,純客觀的外聚焦向無所不知的零聚焦偏移。
在內(nèi)聚焦中,贅敘現(xiàn)象還可以表現(xiàn)為對非焦點人物的思想或焦點人物不可能見到的景象提供次要的信息。熱奈特以《梅西》為例說明了這一點:“她知道,她有朝一日寧愿把梅西硬塞給她父親,而不愿從他手中奪過來,而這一天臨近了?!边@是焦點人物梅西所不可能知道的法郎其夫人的思想的一個片段。
存在贅敘現(xiàn)象的作品還有很多。在《干校六記》中“小趨記情”一記中,敘述者提到“小趨”名字的來歷,因是姓區(qū)的詩人抱回來的,阿香就取名叫小趨。詩人反而為小狗取名叫阿趨,敘述者提到詩人取名是為報復阿香:“他不為小狗命名‘小香’,卻要它和阿香排行?!边@樣巧妙報復的想法是詩人的想法,敘述人不可能知道,但在這里卻越界提供了非焦點人物的思想。這樣的安排雖然超出了內(nèi)聚焦的規(guī)范,但在這里凸顯了干校生活中知識分子們苦中作樂的心態(tài),符合文章的主旨。
在“小趨吃屎”的片段,敘述者是以當時經(jīng)歷者的眼光敘述故事的,當時的“我”與女兒并不在同一個地方,但對于女兒下鄉(xiāng)時狗吃屎的事件卻描繪得如此詳細,仿佛在現(xiàn)場一般:“同炕的小娃子拉了一大泡屎在炕席上;她急得忙用大量手紙去擦。大娘跑來嗔她糟蹋了手紙——也糟蹋了糞。大娘‘塢—嚕嚕嚕嚕?!宦暫?,就跑來一只狗,上炕一陣子舔吃?!边@樣的片段增加了文章的趣味性。
熱奈特提出的省敘與贅敘概念對敘述學理論研究是一大貢獻,為文本分析的敘述技巧提供了一定的經(jīng)驗。但遺憾的是他并沒有指出這種變音現(xiàn)象所帶來的效果,這就有待于后人去加以補充。
①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王文融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年版,第 133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沈從文:《沈從文全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57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楊絳:《干校六記》,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32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