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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美鈴的兒童式物哀

2019-01-25 03:49小嬰
書城 2019年1期
關鍵詞:童詩金子詩人

小嬰

一、微物之神

安徒生在《沒有畫的畫冊》中告訴我們,一個自言自語的“月亮”比人類的語言更有誘惑力。然而,當我在這本書中看到他的一張繪畫時,我的心開始顫動。這幅神秘的側(cè)面剪影在我的眼瞼涂上了一層稀薄的顏層:許多熱鬧的面孔擁擠在同一張巨大的悲憫的臉孔中,黑壓壓如夢中的幽靈??梢钥闯?,其中很多都是孩子的面孔,稚嫩、蒼白,充滿真純。需要指出的是,這幅畫釋放出來的幻象并非虛無,而是真實的語言母體。你甚至能聽見那難以言說的“胎動”,畫中的一切就在你身邊活著,所有的面孔都撲楞楞飛出來,注視著你,用全部的目力!

《金子美鈴物語》[日]金子美鈴著[日]竹久夢二繪吳 ?菲譯 ?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

而在《金子美鈴物語》一書中,我看到鏡中折射出來的相似的臉孔,竹久夢二的畫和金子美鈴的“詩”擠在一本詩集的書頁里。“詩與畫”的面孔讓我們的想象開始扎根于語言,那種清澈、淡綠,“向著明亮的地方”的精神張力,釋放著微物之光,也映射出宇宙中自然的淚光。顧城說那光芒能“觸動你的生命,使生命展開如萬象起伏的樹木”。

語言從安頓人類靈魂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成謎。更為神秘的是,語言這門藝術,選擇從幼童開始,就不斷隨之繁衍、生長、豐盈。人類吮吸語言像蜜蜂采蜜,都是親近神靈的方式之一。自然萬象,或沉默如植物,或“咿呀”如動物,唯有語言在自我拯救,它需要文字這一忠實的仆人,它需要詩歌這一神圣的靈力。在與語言的搏斗中,有些詩人以萬物為伴,凈化自身,同時也凈化了語言。當我第一次讀金子美鈴童詩時,就有這種強烈的感受,她的詩讓事物變得簡單而有靈。如先哲所言“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這意味著人也不能兩次涉入同一個詞語,你只能記錄它,喚醒沉睡的詩性。在詩人的世界中,他/她能創(chuàng)造“繆斯”來保護自己,也能創(chuàng)造“嬰孩”讓自己心悅。很顯然,金子美鈴創(chuàng)造出了這兩者。

也許我們從金子美鈴的死往前推,從她的成年一直推回到她的幼年時期,然后定格下來,我們才能真正進入詩人用語言打造的語言之鏡。

是的,金子美鈴是為數(shù)不多的為兒童的良心而創(chuàng)作的詩人。雖然她對西條八十聲稱:“先生您讀也罷,不讀也罷,我都不介意,我只是像自言自語一樣把自己所想的寫出來?!毙枰赋龅氖牵鹱用棱彽倪@種囈語在很大程度上是背對成人世界的,需要我們具備敏銳的聽覺,才能辨認出其中的嬰唇細語。當然,金子美鈴在處理這一聲音的時候極其細心,她甚至以自我的身體為詩歌母腹,孕育這種語言的“胎動”,幼童的心靈開始誕生,用谷崎潤一郎的話來說,是未盡的“陰翳”之美!

這種陰翳在小林一茶等人的短歌俳句中可以探測其骨髓,而像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和清少納言的《枕草子》也演化出了“菊花和刀”的語言的兩極之美。而金子美鈴拈住了其中的菊之花魂,這種纖細優(yōu)婉的手勢引領語言走向一個獨特的生命。語言開始丟掉了成人的尾巴,它變成了一種孩子的氣息,一個萬物的場所。

金子美鈴(1903-1930)

達爾文和法布爾式對自然投入的好奇與激情像是某種語言的饋贈。這對金子美鈴同樣適用,她知道如何與微小的事物通靈,以一個小女孩的靈性,與神游,與神會。她是我熟知的唯一一個在兒童的伊甸園中可以與神自由嬉戲的詩人。后來發(fā)現(xiàn),神也在蜜蜂的身體里,微物之神開始向我們敞開,這要用花朵的方式去描繪她的情感、她圓環(huán)式的不斷擴大的音域:

蜜蜂在花朵里,

花朵在庭院里,

庭院在圍墻里,

圍墻在小鎮(zhèn)里,

小鎮(zhèn)在日本里,

日本在世界里,

世界在神靈里。

就這樣,就這樣,神靈,

在小小的蜜蜂里。

(金子美鈴《蜜蜂與神靈》)

正如印度作家阿蘭達蒂的作品《微物之神》所呈現(xiàn)的那種細微的力量,金子美鈴也喜歡乞靈于“微物之神”,試圖與幼小的諸神和解,獲得神秘之力。在蜜蜂的身體里,詩人完成了一次輪回,這意味著語言開始像伊甸園(也可以說是兒童伊甸園)中的那條蛇,咬尾成環(huán),在危險中尋求童稚幼語的誘惑,直至找到新的神諭:

我寂寞的時候,

別人不知道。

我寂寞的時候,

朋友們在笑。

我寂寞的時候,

媽媽對我好。

我寂寞的時候,

菩薩也寂寞。

(金子美鈴《寂寞的時候》)

在語言中,這種灑滿白糖式的哀傷是寂寞的,詩人的目光需要穿過眼前的障礙到達神明的身邊。這柔和的靈光乍現(xiàn),讓我想起川端康成在《雪國》中描繪的樹影落在美人潔白的頸項上的那種憂愁。眾所周知,日本文學有一個深入骨質(zhì)的母體:以物見心,以心示哀。物哀是潔凈的,也是寂寞的,它與物為鄰,卻離心最近,就其心性的本真而言,洛爾迦的詩句“在鮮綠的清晨,我愿做一顆心”與金子美鈴性靈更契合,當然,同樣承受這種語言哀傷的還有菩薩。

死是金子美鈴的最后一件作品,從這部作品開始,她開始逃離詩歌身心的籠子,逃離每個兒童的詞語和音樂,逃離一切生靈的語言形式。然而,她獲得了主題的延伸和拓展,她證明,寫給兒童的詩歌其音調(diào)同樣迷人,同樣能超越語言,慢慢落在紙上,像穿過詞語忽然散落下來的綠色的花蕾:

沒有蟬鳴,

在黃昏時分,

一朵,

僅僅一朵。

微微的、微微的,

就要綻開的

綠色的花蕾,

一朵,

僅僅一朵。

哦,此刻,

神仙正睡在里邊呢!

(《夕顏》,選自《金子美鈴全集》,閻先會譯,中國戲劇出版社2015年)

叩擊神明之門,使金子美鈴獲得了諦聽微物說話的耳鼓,并產(chǎn)生多重的共鳴。比如,與其他微物的共鳴,與讀者的共鳴等等,這與宮澤賢治稱之為“我”的現(xiàn)象,一種“透明幽靈的復合體”(《春天與阿修羅》,[日]宮澤賢治著,吳菲譯,新星出版社2015年)彼此滲透,在幽靈的心跳中,謹慎地尋找著方向,希望將超驗的感官包裹在花朵之中以獲得與神對話的可能。所以,宮澤賢治又發(fā)明了“心象”:

自心象的灰色鋼鐵中

木通的枝蔓纏繞云朵

(宮澤賢治《春天與阿修羅》)

這種“心象”與金子美鈴兒童式“物哀”緩緩重合,宛如一盞青色照明燈,與風景及眾生一起明滅。

不可否認的是,天才確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像雷電和霜雪。金子美鈴與微神毗鄰,獲得“神恩”,其本源是愛與純真所帶來的心靈引力,同時也給我們帶來新的啟迪和糾正,如:為什么童詩在讀者眼中只是孩子的胡話?為什么語言作為一種媒介卻不能將我們與自我的幼年連接?為什么我們?nèi)绱素毞?,喪失了最初的天真和最后的幻象?/p>

我想,這一切只有讓金子美鈴親口回答你更為妥當,但永遠不可能了,因為她的童詩堵住了她身體所有的發(fā)音出口,以便讓我們在緘默中體驗童詩的火焰帶來的溫度—心靈的溫度。

二、父的缺席,或另一種母體

越是接近金子美鈴的心性所在,越能感知某種缺席—父愛的退場令語言變得柔軟而哀傷。讀過金子美鈴童詩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她在詩中很少提及父親,似乎語言無力承載記憶的灰燼。正如田原在《云朵上的女神》序言中所說:“父親在美鈴詩歌中的‘缺席,大概源于她對父親淡薄的記憶吧?!保ā督鹱用棱徣ど稀诽镌g,中信出版社2018年)但是詩人正努力尋找另一個母體的本源,在語言的母腹中,她找到了心靈的風景—兒童世界里的自然的化身。

《金子美鈴全集》(全二冊)[日]金子美鈴著田 ?原譯 ?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

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這種缺席必然導致欲望的某種轉(zhuǎn)移。父愛代表一種光的硬度,喪失這種硬度,光就會趨向于母性柔美的陰翳,也就更接近于嬰孩的心靈狀態(tài),投射到語言的層面,語言的調(diào)性和韻律就會變得纖柔、細膩和純凈,直到詩人真正創(chuàng)造出一個父親,我們才會相信語言和音樂的合法性:

那是在細浪涌動的

海灣邊的小路上

牽著我的手的

是一位陌生的行旅僧人

不知為何,最近我常想

“這是不是我的爸爸呀”

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過去一去不復返

那是在螃蟹滿地爬過的

海灣邊的小路上

凝神看著我的

是蒲公英顏色的月亮

(金子美鈴《和尚》)

《金子美鈴童謠》(全三冊)[日]金子美鈴著?[日]尾琦真吾繪 ?閻先會譯?山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僧人”是美好的化身,金子美鈴選擇讓僧人為自己的父親代言是希望提醒我們,幻象是更深層次的美學,是童詩中最完美的藝術的載體之一,它代替了我們某種難以企及的光束—“蒲公英顏色的光束”?至此,在金子美鈴的詩歌中“父親”再難出現(xiàn),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父親”匆忙走出了她的詩外,輕輕掩上記憶之門。

或許在金子美鈴的童年經(jīng)歷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二十世紀初,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取得了對滿洲的控制權,金子美鈴的父親莊之助在中國營口經(jīng)營一家書店時,不幸身亡(據(jù)田原在《金子美鈴全集》序言中所說,是患急性腦溢血死亡)。此時,金子美鈴剛滿三歲。“父”的缺席,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上帝或僧人”的缺席,必須借助語言來彌補。但是這種彌補畢竟只是鏡中花月,包含著最初欲望的流變,如同血液循環(huán),終要注入心的器皿中,記憶已經(jīng)留下裂痕,一些映像只能在時間里漂浮、游弋。語言充當著其中綠色的腐質(zhì)物,像苔蘚和水藻,肆意繁衍,吮吸光素。很明顯,詩人需要創(chuàng)造另外一個父親與自己對話:

我當上大將軍的時候

爸爸來找我

要是訓斥我的話

我就讓他騎上我的馬

(金子美鈴《大將軍》)

于是,語言開始超越了記憶的邊界,詩人開始對記憶提純,用瓦雷里的話說,“是物理學家所說的純水的純”,這種純度讓童詩的語言透明如鏡,與嬰兒的心性相互滲透,獲得“超驗”的共鳴。

日本童詩的主調(diào)和生命之源,直接與語言的音樂性相關聯(lián),這種音樂來自嬰兒的喉頭,經(jīng)過物與心的傳遞,抵達更深遠的幽微氣息,然而,隨著童詩語言的不斷自我豐盈,還有什么比“純物”構(gòu)建的美更協(xié)調(diào)迷人呢?需要指出的是,金子美鈴彈奏的“物”的純音,如同嬰兒的手指滑過綿柔的光線,足以與新生的繆斯的啼哭相媲美,那是直抵“物之心”的神秘,盡管它只屬于兒童的心智,甚至它果斷地拋棄了言辭,誠如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贊》中所言:“美,不存在于物體之中,而存在于物與物產(chǎn)生的波紋和明暗之中?!?/p>

然而,金子美鈴并沒有陷入這種模式中,而是繼續(xù)開始了她在語言中的尋“父”之旅??窗?,在金子美鈴的童詩世界中,詩人永遠扮演的都是一個孩子或者是一個成人的童年的角色,原因之一是,語言比個人的存在更古老,也更純凈,個人將在語言中獲得新生。詩人總是希望在語言中尋找永恒的返鄉(xiāng)之路,并賦予其自由的心靈,像“一大早,蜘蛛垂下來了”一樣自然,不難看出,也許父親就是那只蜘蛛,在響著鐘音的寺廟和潮濕的森林里,結(jié)著語言的蛛網(wǎng):

媽媽不知道,

爸爸還活著,住在遙遠的地方,

今天要來迎接我。

(金子美鈴《喜蜘蛛》)

詩人堅信父親會重返語言的人性化中來,因為,詩人需要尋找一個替身,代替自己父親,這種身份的轉(zhuǎn)換對于讀者而言,尤其對于孩童而言,完全是新鮮的體驗,就像是死亡的寓言,或者說是比“死亡”更精確的兒童化隱喻,這里完全忽略了“父”所承載的詩歌的傳統(tǒng),甚至,詩人直接拋棄了言辭,轉(zhuǎn)入幻象的領域:“我會叫一聲‘爸爸吧,不,不應該是沉默著吧!”于是,直到語言墜滿了蛛網(wǎng),直到“看見蜘蛛垂下來”,詩人才開始真正以孩童之夢,回到父親的網(wǎng)心—輕輕地晃動自己澄明的身體:

父親大人永遠都在我們身邊,雖然看不到他的身影,但是他一定會一直守護著我們的。

金子美鈴和其他普通的女性沒什么不同,甚至,如果不是看到她的作品,你完全想象不到她天才性的一面,純潔和天真將她包裹得太嚴實了,以至于當我們像羊群一樣反芻她的詩句時,心才會猝不及防的融化成哀傷的糖果。

《全部都喜歡》[日]金子美鈴著?吳 ?菲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

在黑暗降臨之前,光明觸手可及,透視秋日的燈籠,照在語言的穹頂。“父親”過早的抽身、消隱,使金子美鈴不得不努力從語言的母體上“用筆挖掘”(希尼詩句)父親的肉身和靈魂,她需要一個父親的對等物,將父親從時間中拯救出來,讓語言死去,讓父親復活。我知道,這樣說或許有些大膽,但事實就是如此。因為,當“父親”化身為你的父親時,誰還會在乎語言織成的蛛網(wǎng)會捕獲什么情感之物?況且詩人也已經(jīng)化身為萬物:

不管哪里都有我,

除了我以外,還有我。

(金子美鈴《我》)

這種精神分身術,如同佩索阿的把戲,但確實能減輕一個人的哀傷和孤寂的劑量,同時,語言也獲得了更多交流的可能,直到“我”玩累了,“我”才看見那個來自詞語深處的燈籠:

紅燈籠

還沒有點亮,

秋天廟會的

傍晚。

我玩累了

跑回家來,

爸爸

正招呼客人,

媽媽

忙著家務。

忽然感到寂寞的

傍晚,

我聽到

后街上

暴風雨一樣,

神轎經(jīng)過的聲音。

(金子美鈴《神轎》)

至此,一個完整的父親和一個完整的家庭把語言壓縮成一滴蜂蜜、一次呼吸、一個風景、一幅自畫像!毫無疑問,金子美鈴開始從詩歌的母體中培育出另一種生活方式,與言辭共處,借助語言,構(gòu)建童年的神性,從而使語言反過來庇護著自己,這或許就是胡蘭成所說的“人神之境”。

三、還蜜,記憶之鏡

好詩令人疲倦,令人精神枯竭,它勢必要榨取你精神的果汁,抽干你心靈的血液。所以,有段時間,金子美鈴的童詩令我坐立不安,因為我強烈地感覺到,她的童詩不能靠視覺和聽覺去揣測,而需要味覺的渴念—舌尖舔舐的語言裹挾著蜂蜜的那種虛無,嬰兒般的虛無。這種語言的味道一旦調(diào)劑成功,就會一直持續(xù)下去。這時,遺忘的記憶開始現(xiàn)形、復蘇,我們又回到夢里,見到曾經(jīng)幼小的自己,這就是奇跡,是童年、影子和夢幻三位一體的奇跡,如同一幅兒童的圣畫像,在藝術中,脫落的色彩逐漸顯形。

如果我們像蝴蝶一樣,深嗅來自語言深處的香氣,那么,金子美鈴注入語言中的芬芳,必然帶著少女獨有的氣息,我們隱約感覺到,這背后有著某種致命的緘默—囈語后的緘默。這讓我想起西條八十與金子美鈴初次見面時的場景,這其中有個值得玩味的細節(jié):當金子美鈴翻山越嶺背著自己的嬰兒去見自己的偶像(也是知音)西條八十時,她陷入了持久的沉默?!翱峙挛耶敃r和她交談的時間還不及我撫摸她背上的那個可愛的嬰孩的時間長”,西條八十這樣回憶道。

這與金子美鈴呈現(xiàn)在詩中的心性有著某種神秘的契合。

在開始閱讀金子美鈴時,我并沒想過試圖去談論她的童詩,本質(zhì)上而言,談論一個詩人的詩似乎是多余的。因為,這如同看到一朵美妙的花蕾然后向觀賞者闡釋它的構(gòu)造、色彩和香氣一樣,花朵不會在意,觀賞者有時也不會買賬,但我依然選擇冒這種風險,主要原因是,面對金子美鈴的詩,我有著成為一只蜜蜂的激情,當我采摘了她詩中的花蜜時,我必須要吐出來,否則,我會有種孩童般的寂寞與哀矜!

顧城說過:“語言于我是自生的,像樹葉一樣?!苯鹱用棱徱彩且孕撵`推動語言的生長,而并非情感,情感本身是虛弱的,強烈的情感更虛幻。

《疑問集》[智利]巴勃羅·聶魯達著陳 ?黎 ?張芬齡譯 ?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版

在金子美鈴的世界里,一首童詩或許就是一只蟋蟀,它的聲音合乎自然的聲音,喉頭的擴音器略帶哀傷,聲音會在某個瞬間突然斷裂,留下青草般的震顫,這不同于聶魯達對幼年糾纏不休的追述:

幼年的我哪兒去啦?

仍在我體內(nèi)還是消失了?

他可知道我不曾愛過他

而他也不曾愛過我?

為什么我們花了那么多時間

長發(fā),卻只是為了分離?

為什么我的童年死亡時

我們兩個沒死?

如果我的靈魂棄我而去

為什么我的骨骸仍緊追不放?

(聶魯達《疑問集·44》)

金子美鈴也被吸到自己所營造的某種純凈的音樂中來,這種音樂像招魂的蟲聲,使人不自覺地回到童年,也使神不自覺地回到自己的幼年時期。值得注意的是,在詩人對童年全身心地信賴和迷戀時,她所締造的物哀之境、陰翳之美,令人動容。我一直堅信,真正的童年是不存在的,是虛幻的,過早地被上帝收回,如同絢爛的光束在黃昏時被太陽收回一樣!這需要靠一個詩人拿著鏡子來完成,過去的終將過去,無法挽回,如同宮澤賢治在《銀河鐵道之夜》所看到銀河邊起伏跌宕的芒草,隨風搖擺。詩補償我們匱乏庸常的幼年時期,這一時期可能像是一個兔子洞,神秘而危險,但令人深深地著迷!

在金子美鈴眾多的童詩中可以看出,她童年內(nèi)心世界的博大,她對想象和柔情的依賴。對此,史蒂文斯有著精彩的論述:“起源于想象或情感(詩歌)的事物的意義往往在本質(zhì)上不同于起源于理智的事物。它們具有想象或情感的意義,而不是理智的意義,它們將這些意義傳達給對想象或情感意義敏感的人……詩人從蛆蟲織出絲綢的華服?!保ㄊ返傥乃埂缎戽缕罚┪阌怪靡桑鹱用棱従褪悄欠N在蛆蟲中能織出絲綢華服的詩人!

金子美鈴詩中的美學成就是孩童的,也是成人的,更是萬物的。只要你一息尚存,內(nèi)心還有心靈的一席之地,你就必然會被這種沉湎于兒童的自語所迷戀。她的知音西條八十曾經(jīng)稱贊金子美鈴是“年輕一代童謠詩人中的巨星”。如今,我們應該怎樣去讀金子美鈴?她的天性能否指引我們穿過萬物有靈的世界?我想答案是肯定的!金子美鈴的“天真”形成一種里爾克所說的“經(jīng)驗”,進而以“美鈴體”的氣息在詞語中留下大段的獨白與寂蕩。

美國批評家喬治·斯坦納說過:“想想一切吧,批評家過的是二手生活,他要依靠他人寫作?!蔽蚁胝f的是我參與了金子美鈴的生活、創(chuàng)作和生命,雖然表面上看,我是在為自己的批評辯護,實際上我是在為金子美鈴辯護,因為我寫的不是對她的童詩的闡釋,而是闡釋這背后自我生長的東西,我們需要放下姿態(tài)走到她語言的對立面,像個孩子一樣深愛這一切,我堅信我和她都喜歡這種“非常冷靜清醒的時刻”。

如果金子美鈴是兒童的繆斯,我想她會說:“讓全世界的兒童聯(lián)合起來!”以抵御來自成人世界的壓迫,然后她秘密退場,等待一場動物般的心靈崛起。但本質(zhì)上而言金子美鈴的詩是植物性的,上面落滿了采蜜的蜂群。

在其生命最后的一段時光,金子美鈴開始收集自己三歲多女兒房江“咿咿呀呀”的兒語共三百三十四句,并抄錄在冊,加以編號,命名為《南京玉》。孩子最初的聲音仿佛來自上帝的夢中,她希望保存這份美真,同時也是維護童詩的一息尚存。于是,像艾略特一樣,金子美鈴也構(gòu)造了一個“空心人”,不同的是,她挖空了自己孩子的心臟用來儲存潔凈和故事:

我的娃娃,是空心娃娃。

因為空心,才永遠不會,

弄臟臉蛋兒,折斷手臂,

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娃娃。

(金子美鈴《空心》)

日子,無非就是一只趴在胸口的冰冷的癩蛤?。ǚ评铡だ鹪娋洌?,對詩人而言尤其如此,面對日益窘迫的生活和放縱浪蕩的丈夫,金子美鈴不再受繆斯的庇護,丈夫?qū)⑿圆魅窘o了她,同時責罵并阻止她寫詩,她與她的詩分開了。最致命的是,連她最后一點希望也喪失殆盡了:離婚后女兒房江被丈夫帶走,她失去了現(xiàn)實生活中最后的繆斯的指引。

我在前文已經(jīng)言明,現(xiàn)在請允許我再重申一次:死是金子美鈴最后一首童謠。

昭和五年(1930),三月九日,金子美鈴去照相館照了一張相片,歸來途中買了櫻餅,晚飯后,給房江洗澡,唱歌謠,后來,房江睡去。“她睡覺的樣子好可愛??!”這是金子美鈴生前說出的最后一句話。在枕邊留下記錄著這句話的女兒的照片和三封遺書后,三月十日,金子美鈴服用大量的安定劑結(jié)束了自己二十六歲的詩歌生命,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間,金子美鈴的詩在自我衍生,代替早逝的作者創(chuàng)作,將這條路繼續(xù)走下去,她為什么不選擇自己走,而要終結(jié)生命的年華,讓詩歌成為孤兒,自生自葉,自開自花,只能不斷地在讀者的“肺腑中潤色”(奧登《悼葉芝》)?

退回到大正十二年(1923)五月三日,一張光線澄明的攝影讓我長久地注視她眼中的感傷,那時,金子美鈴二十歲,藏青色和服上盤踞著蛇形條紋,面容如水晶。聯(lián)想到她的詩歌生涯,想到六年后她就要自決,在詩歌中抹去自己的綠色名字,就覺得內(nèi)心有種夢幻般的淡淡的哀傷。

金子美鈴在童詩中營造的淡哀之境是迷人的,是嬰兒式的。她的詩拒絕激烈的情感和理性的探秘,因此,她守護了語言在孩童、僧侶、精怪和神靈心中的音律,但這不是比情感更情感,比理性更理性的音樂嗎?

心性是童詩的不二法門,金子美鈴天使般的心性,如此自然、明亮和寂寞,她一下子將我們的心智拉回到七歲小女孩的身心和星空中。一種兒童式的物哀在無盡的回憶中變得廣闊、細密而純真。無論是紫式部、川端康成、谷崎潤一郎、宮澤賢治、新美南吉還是谷川俊太郎,這樣的光素和元素都深藏著一根“綠色的導火索”(狄蘭·托馬斯詩句),不斷催開心靈的花蒂。

這里有一個奇妙的寓言:無論何時何地,在金子美鈴的詩句與詩句之間,必然有一只蜜蜂,在采蜜,而后還蜜,幫助詩人走向記憶的循環(huán),治療生命的寂寞:

誰都不要告訴

好嗎?

清晨

庭院角落里,

花兒

悄悄掉眼淚的事。

萬一這事

說出去了,

傳到

蜜蜂的耳朵里,

它會像

做了虧心事一樣,

飛回去

還蜂蜜的。

(金子美鈴《露珠》)

如今,我坐在窗前,端詳著我收集的金子美鈴郵票,是的,她也在凝視著我,我的內(nèi)心變得異常寂靜。我們本可以在光輝中聽她幸福的絮語,如今,孤單、哀傷、死亡和夢幻,讓一切的交談只能在無盡的黑暗中進行。所幸,她的詩歌還在引領我們“向著明亮的地方”飛升?,F(xiàn)在,我們只能想象,在開滿橙花的樹下與她談心,像一只蜜蜂,偷偷地將從她心蕊采來的蜂蜜還給她,全部還給她!

參考書目:

《向著明亮那方》,[日]金子美鈴著,吳菲譯,新星出版社2009年版;

《金子美鈴全集》,[日]金子美鈴著,田原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

《金子美鈴全集》,[日]金子美鈴著,閻先會譯,中國戲劇出版社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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