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曉星
晚清之世,藏琴最富有兩家,一為定慎郡王,一為葉詩夢。前者藏琴百余,后者湊足了一百二十之數(shù)。他們都是天潢貴胄。藏琴之興衰也都緊系國運,一經(jīng)庚子之亂,便一蹶不振。二十多年之后,琴壇祭酒楊時百占據(jù)北京的地利,生逢改朝換代的天時,加上自己苦心孤詣、孜孜以求,竟以布衣之身,先后藏琴約六十張,并據(jù)其中五十三張,撰成第一部古琴私藏記錄《藏琴錄》(1925)。庶幾同時,他的南方琴友周夢坡,大肆搜集不入藏書家法眼的古琴典籍,短短十多年,成績超邁前賢,亦撰成第一部琴籍專藏記錄《夢坡室收藏琴譜提要》(1930)。這一南一北,一書一琴,均刻書存世,時間也相距不遠,不像是巧合,倒似別致的唱和。
楊、周二人同庚,刻書時楊氏六十二歲,周氏六十七歲,都已進入生命的最后階段。畢生收藏心血,匯而刊之,固然是總結,也不妨說固定于斯,不復有勇猛精進、貪多務得的念頭。每到此時,這些藏品的去向,常為識者所關心。藏書史上,常見某人畢生或某家?guī)状姆e累,為一位藏書家全部繼承或極少數(shù)幾位藏書家分而有之的例子,類似現(xiàn)象卻從未出現(xiàn)于藏琴史中。這可能是因為好琴較之于書,堪稱重器,數(shù)量既大,整體接納所費必巨,有力者鮮;也可能是因為琴的實用性遠不如書,亦非收藏主流,吸引不到太多注意力。楊、周二人的經(jīng)歷也大抵如此。周氏藏書,身后整體(不獨琴籍)轉讓給陳葆初;楊氏藏琴,則由其親手散之,甚至有知道內情的人說,《藏琴錄》其實只是一部出售藏琴的說明書罷了。不過,一位買家手筆不小,一下子買下五十三張中的二十一張,足足占了四成,使這批藏琴避免了全然星散的命運。比起那兩位前朝藏家,楊時百不可不謂幸運了。
楊時百《藏琴錄》
買下二十一張楊氏藏琴的人,是浙江鎮(zhèn)海人徐桴(字圣禪,1884-1958)。據(jù)《中國國民黨百年人物全書》(團結出版社2005年),他結業(yè)于日本東京第一高等師范學校。一九○五年加入同盟會。參加過上海光復之役及護法、護國運動。一九二○年起歷任廣東省長官公署統(tǒng)計科長、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經(jīng)理處處長、黃埔陸軍軍官學校政治教官、廣東省東江各屬行政委員。一九二七年八月任財政部全國卷煙統(tǒng)稅總局局長。一九二八年五月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軍法處中將處長,同年八月至一九三六年三月,迭任福建省政府委員兼財政廳廳長。此后任上海市財政局局長兼土地局局長及上海市銀行董事兼總經(jīng)理、上海興業(yè)信托社董事、中國農(nóng)民銀行理事等職。一九四○年十一月起歷任浙江省糧食管理局局長、浙江省政府委員。一九四六年十一月當選“制憲國民大會”浙江區(qū)域代表。
需要強調的是,徐桴是江浙財團的核心人物,抗戰(zhàn)前夕曾問鼎福建省主席,幾成定局而意外失之。他買楊氏藏琴,經(jīng)濟財力之外,更有政治保障。他的鎮(zhèn)海同鄉(xiāng)、同樣身在軍政界的楊氏弟子虞和欽(1879-1944),則是聯(lián)絡這一大宗古琴轉讓的中間人。不過,虞和欽本人卻在《謝甘某寄惠舞胎仙館舊藏“蒼龍吟”琴》詩前小序中說,這二十一張琴,是他與徐桴“合購”的(《詩稿待刪》卷十六)。這或許是在委婉地表示,自己并不曾因此而牟利??傊鞎r地利與人和,水到渠成,楊氏舞胎仙館舊藏就此萬里南下,入藏徐氏塔峙圃。
徐 ?桴(1884-1958)
虞和欽(1879-1944)
這二十一張琴,各有其名,即鳴鳳、鶴罤、大成、仙籟、風鶴、來凰、谷應、遏云、玉壺、彩鳳鳴岐、疏影、百年、秋鴻、漢槐、滟滪仙舟、巴峽虹橋、春雷秋籟、飛龍、無上第一、無上第二、韻雪。存放它們的塔峙圃,在徐桴老家的北侖大碶塔峙東岙山,“傍山結廬,栽植花木,鑿池作亭”,是他北伐完成后號稱要“退隱山林,結茅讀書”的地方。虞和欽來游,詩里也有“行止謝人役,有若云無心”(《詩稿待刪》卷十六《塔峙墺晡游》)之句,可見景色幽美,足啟歸去之思。然而四五十歲正當盛年,當然只能進不能退,不久抗戰(zhàn)爆發(fā),又退無可退,等到勝利后重回家山,發(fā)現(xiàn)這批琴“依然無恙”,遂有刊書之念,終于印出了這部《鎮(zhèn)海塔峙圃藏琴錄》。
《鎮(zhèn)海塔峙圃藏琴錄》首為何振岱(1867-1952)《鎮(zhèn)海徐圣禪先生家藏古琴拓本序》、徐桴《鎮(zhèn)海塔峙圃藏琴記》,凡四葉,正文《塔峙圃藏琴錄》,凡十九葉,線裝鉛印,薄薄一冊,大小較三十二開本高出約一點五厘米,無牌記,刊印機構可據(jù)書名定為塔峙圃,時間可據(jù)何、徐二文定為丙戌孟冬(1946)之后。
何振岱序已見于《何振岱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與此相較,標題、文中提及徐氏,“鎮(zhèn)海”均誤作“杭州”,標題無“先生”二字,文末無“歲在丙戌孟冬南華何振岱謹序”十三字。是年何氏八十歲,堪稱清末民國福建詩壇碩果僅存的元老,也是具備相當資歷的琴人。他在回顧了自己的訪琴見聞與琴學經(jīng)歷后,談及與徐桴此書的淵源:
鎮(zhèn)海徐圣禪先生曾官吾州,有循聲,性好琴,購得寧遠楊氏古琴二十有一張,依原式拓印,并留銘文,欲出以質海內聞人。以予頗知琴,問序于序(當作予)。
彩鳳鳴岐琴
所謂“曾官吾州”,當然是指徐氏迭任福建省政府委員兼財政廳廳長。但從一九二三年起,何氏舉家遷居北京,至一九三六年仲夏始回福州,與徐氏完美錯過,其間二人實無交往。從此文的文集版本以徐氏為杭州人,大約也可知他對徐氏沒有太多了解。
何振岱又說“依原式拓印,并留銘文”,與標題所謂“家藏古琴拓本序”相合,大約可知徐桴的初意,是出一部古琴拓片集。徐桴《鎮(zhèn)海塔峙圃藏琴記》文末亦云“謹將原琴式樣鈔錄、摹印篇帙,藉供鑒覽”,與何序取意一致。這部古琴拓片集若是刊成,倒真不失為一件前所未有的盛事,然而終竟成了畫餅。
最終成書的正文十九葉《塔峙圃藏琴錄》,題下小字注為“舞胎仙館原本”。所謂原本,便是將楊氏《藏琴錄》中徐氏所得二十一張琴的介紹,依次摘出,全文照錄。不僅如此,甚至連原書半葉十行、行二十字的規(guī)格都原樣搬來,近乎亦步亦趨。取二書稍作對勘就能發(fā)現(xiàn),原書“風鶴”琴關于虹玉樓的錯誤認定未得更正也就罷了(吾友趙鵬先生撰有《虹玉樓與“風鶴”琴》一文),連“仙籟”琴“不得多之異品”一句中“得多”當作“多得”這樣明顯的錯誤都視而不見,只管照葫蘆畫瓢。這大概可以顯示,徐桴得到這批琴后,未曾有絲毫研究的興趣。
更多時候,這個“瓢”還畫得錯漏頻出。何振岱序中的錯字不計,只看正文七千二百字,憑空多出了十個錯字、三個衍文、五個脫文,一處互乙。文言文閱讀經(jīng)驗豐富的讀者,大約能自動辨別其中部分,如“聲知〔如〕敗木魚,拂按〔拭〕安弦”“與比〔此〕相伯仲也”“錦襄〔囊〕”“錄〔綠〕綺”“《過玉京道人基〔墓〕》”,但仍然有非校勘不可,否則就導致理解錯誤之處。如第四葉正面第五行“臘月”,原本作“臘日”(臘月初八),意思有記月、記日之別;又如第十二葉正面第三行“泰山之桐高八尺”,八尺差不多一人高,何足掛齒,檢原本,原來是“百尺”。
如此說來,有楊氏原本在,除了核對出二十一張琴的名字,這樣的《塔峙圃藏琴錄》不要也罷。其實,前引虞和欽詩序也已準確地記錄了二十一琴名,時在癸酉(1933),它的價值就更有限了。全書稍有些用處的,無非就是卷首的何、徐兩篇文章而已。而何序又早見于文集,只有徐桴的夫子自道難得一見。這就頗有些買櫝還珠的意味了。
徐桴坐擁名琴,最初亦不乏妙想,何以草草收場呢?留意他與何振岱兩篇文章的寫作時間,一為一九四六年十月,一為農(nóng)歷十月孟冬,再看他簡歷中“一九四六年十一月當選‘制憲國民大會浙江區(qū)域代表”這一節(jié),就知他此刻心思全在選舉。浙江省博物館古琴展廳中陳列的徐桴簽贈本,封面墨書“烈敷先生惠存,圣禪敬贈”(另有極小極淺的鋼筆字兩三行,不能盡辨)。“烈敷”即浙江平陽人林競(1894-1962),為抗戰(zhàn)后浙江省議會秘書長,也參加了國民大會選舉。《鎮(zhèn)海塔峙圃藏琴錄》或許就是會議期間贈給他的。如此說來,先印出《鎮(zhèn)海塔峙圃藏琴錄》,或許還有輔助交際之功能,至于琴拓制作則不妨徐徐圖之。
但他不知道,歷史留給他做這件雅事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徐桴奔走大半生,精心營造的塔峙圃不知消受過幾天,又于一九四九年離去,從此再未歸來。據(jù)說,鎮(zhèn)海土改結束以后,十幾位農(nóng)民將塔峙圃所藏的十四張古琴送到鎮(zhèn)海文化館,說是當?shù)剞r(nóng)會、農(nóng)民保護下來的。文化館請示縣長后得到指示,于一九五三年派專人送到了浙江博物館(今浙江省博物館)。
據(jù)《鎮(zhèn)海縣農(nóng)業(yè)志》(中華書局2001年),鎮(zhèn)海土改完成,已屆一九五一年底。文化館接收古琴,大約是第二年的事。入藏博物館的究竟是二十一張琴中的哪十四張,未見浙博完整公布,但綜合展廳展出及出版的圖冊、論文,不難得出結論,當系大成、風鶴、來凰、谷應、玉壺、彩鳳鳴岐、疏影、百年、秋鴻、滟滪仙舟、巴峽虹橋、春雷秋籟、飛龍、韻雪,絕大部分堪稱精品。
《鎮(zhèn)海塔峙圃藏琴錄》(浙江省博物館藏)
那么,另外七張琴,鳴鳳、鶴罤、仙籟、遏云、漢槐、無上第一、無上第二,去了哪里?似乎可以排除徐桴攜去的可能。要是讓他選幾張琴帶走,即使再外行,他也不會不選風鶴、來凰、谷應、玉壺、彩鳳鳴岐、疏影這幾張。此外,就可能毀散于一九四九年五月底鎮(zhèn)海解放到一九五一年年底土改結束這兩年半之內了。聽友人言,前些年這批藏琴引起關注之后,浙博也曾考慮尋訪這七張琴,不知至今有線索否?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楊時百藏琴的四分之一入藏博物館之際,周夢坡所藏古琴書籍也經(jīng)歷了相似的命運。一九四一年九月,南通陳葆初整體買下周氏藏書,結合買下的徐乃昌藏書,想在常熟辦一個松禪圖書館。但館未辦成,藏書保管不善,偶有零星散出,如袁寒云讓給周夢坡的明初黑口本《太音大全集》??箲?zhàn)勝利,陳葆初因身為漢奸,于一九五五年被槍決。他的藏書在被捕后查封,凡一百五十三箱。就在塔峙圃十四張藏琴轉入浙博的同一年,這批藏書的八十三箱運往鎮(zhèn)江,入藏柳詒徵先生張羅的紹宋圖書館;另一部分為上海圖書館所接收。周氏的古琴書籍,絕大多數(shù)在入藏上海圖書館的那一批中,至今保存完好。二十世紀前期最大規(guī)模的古琴與古琴書籍收藏,殊途同歸。
《何振岱集》?何振岱著?福建省文史研究館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藏琴較藏書更難整體性保存,也體現(xiàn)在楊時百、周夢坡的繼起者身上。楊時百之后,以查阜西、楊新倫藏琴最多,如今全都風流云散;周夢坡之后,以查阜西、汪孟舒藏古琴書籍最多,如今汪氏藏書星散,而查氏藏書絕大多數(shù)捐贈給中央音樂學院圖書館保存。世易時移,今之藏琴藏書者要趕上他們的規(guī)模與質量,幾乎已絕無可能。其實,藏品若得到妥善保管、充分利用,公藏興而私藏衰,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部《鎮(zhèn)海塔峙圃藏琴錄》,大約可算是民國古琴私藏史的最后一點紀念罷。
二○一八年十月一日至十四日
附:《鎮(zhèn)海塔峙圃藏琴記》全文
余幼好吟詠,尤喜音律,每于塾課之馀,竊取詩詞默誦,東坡《古琴吟》尤愛不釋卷。只身赴遼沈,創(chuàng)立報社,主持新政。及辛亥光復,值黨國多難,備歷艱危,因間關南旋,時在閩之永春,仍主教育,并與鄭蒼亭、紀筱楠諸名士結桃源詩社,詩簡往還,積久成帙。護法軍興,身與其役。及南北議和,在黃埔追隨領袖,贊襄軍務,歷參秘書、軍法、軍需、審計各職。及北伐完成,微志初遂,屢思退隱山林,結茅讀書,以娛歲月。邑之東南,塔峙東岙適有山麓隙地,岡巒環(huán)抱,溪澗淙流,一勝境也。于是傍山結廬,栽植花木,鑿作池亭,一琴一鶴,藉以度置,顏其廬曰“塔峙圃”,將藉以棲息焉。荏苒迄今,忽忽廿載,一官匏系,欲罷未能,抗戰(zhàn)之中又疲于奔命,所謂舒嘯東皋、消憂琴書之樂者,不知又待何年?勝利以還,言念家山圃中書籍、所藏二十一張古琴,劫后視之,依然無恙。是琴也,為楊君時伯舊物,虞君和卿,予琴友也,介以售于余,間有唐宋元明精品,爰購藏之于塔峙圃中。海內不乏知音之士,謹將原琴式樣鈔錄摹印篇帙,藉供鑒覽,幸有以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