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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偽之分:荀子為什么反對人性善*

2019-01-24 03:21:22
學(xué)術(shù)研究 2018年12期

李 巍

“孟子道性善”(《孟子·滕文公上》),遭到荀子激烈反對,這是儒學(xué)史上引人注目的思想事件。與之相關(guān)的評論,一是批評,強調(diào)荀子主張性惡、反對性善,是只見人性中的生理稟賦,未見還有道德稟賦,不如孟子深刻;①牟宗三:《名家與荀子》,《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卷,臺北:經(jīng)聯(lián)事業(yè)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第185-198頁;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xué)史》第1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251-254頁。另一則是辯護(hù),認(rèn)為荀子所講人性惡并非全然為惡,也有先天的善,或至少能在后天轉(zhuǎn)化為善,所以與孟子論性只有側(cè)重不同、沒有本質(zhì)沖突。②A. S. Cua, Human Nature, Ritual, and History: Studies in Xunzi and Chinese Philosophy,Washington, D.C.: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 2005, pp.33-37;John Knoblock, Xunzi: A Translation and Study of the Complete Work, Vol. III,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1994, pp.139-141;傅佩榮:《儒家哲學(xué)新論》,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58-59頁;廖名春:《〈荀子〉新探》,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72-92頁; Masayuki Sato(佐藤將之),The Confucian Quest for Order: The Origin and Formation of 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Xun Zi, Leiden/Boston: Brill, 2003, pp.249-253;梁濤:《荀子對“孟子”性善論的批判》,《中國哲學(xué)史》2013年第4期;《荀子人性論辨正——論荀子的性惡、心善說》,《哲學(xué)研究》2015年第5期。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兩種觀點雖然相左,但在理解荀子質(zhì)疑性善論的原因與意義時,都是把性惡論當(dāng)做最基本的參照。然而還有一種觀點,認(rèn)為性惡論之于荀子并不重要,因他真正關(guān)心的不是人性原本如何,而是如何改造。③唐君毅:《中國哲學(xué)原論·原性篇》,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32頁;唐端正:《荀子善偽論所展示的知識問題》,《中國學(xué)人》1977年第6期;王慶光:《荀子與齊道家的對比》,臺北:大安出版社,2014年,第383頁;兒玉六郎:《荀子性樸說の提出》,《日本中國學(xué)會報》1974年第26期;Kurtis Hagen, The Philosophy of Xunzi: A Reconstruction, Open Court, 2007, pp.122-124;佐藤將之:《荀子禮治思想的淵源與戰(zhàn)國諸子之研究》,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3年,第254頁;佐藤將之:《荀學(xué)與荀子思想研究:評析·前景·構(gòu)想》,臺北:萬卷樓圖書公司,2015年,第203頁。這種看法,既非批評,也非辯護(hù),而是消解,即倘使荀子并不看重人性原本如何,則不僅對人性惡的主張不能當(dāng)真,對人性善的批判也將無關(guān)宏旨??梢姡藗?nèi)绾卫斫廛髯訉π陨普摰膽B(tài)度,往往取決于如何評估性惡論在其學(xué)說中的意義。

但荀子對人性惡的主張與對人性善的質(zhì)疑,是應(yīng)該分開看待的兩個問題。因為回到文本,會發(fā)現(xiàn)荀子反性善的理由除了“性惡”,還有個“性偽之分”。雖然二者是荀子思想中密切相關(guān)的主張,但對性善論的批評是基于“性惡”還是“性偽之分”,性質(zhì)大不一樣。主張性惡、反對性善,不過是以一種人性論質(zhì)疑另一種;但基于“性偽之分”的質(zhì)疑則不同,可說是在反對人性論本身。因為性善論,不論如何表述,首先是一種將性與善結(jié)合起來的理論,其實質(zhì)則是用人性作為初始概念來說明善的實現(xiàn)。但荀子主張“性偽之分”,卻是將善歸于偽(“其善者偽也”)來切斷性與善的關(guān)聯(lián)。是故,如果說“性偽之分”的實質(zhì)是“性善之分”,則荀子的基本立場就是反對以性論善,即拒絕為善的實現(xiàn)提供人性論的解釋。

因之可以想見,無論荀子是否相信人性惡,都會反對人性善。形成這種立場的主要原因,如下所述,是原本作為道德理論的性善論,實際是被荀子當(dāng)成一種政治理論來加以批判。從一方面說,這固然是對性善論的“誤讀”;但另一方面,這種“誤讀”恰恰彰顯了性善論的界線,所以有不可忽視的深刻性。

一、人性論的經(jīng)驗依據(jù)

那么,就讓我們以“性偽之分”為視角,重新檢討荀子質(zhì)疑性善論的原因與意義。但在此之前,還要先談?wù)勑詯赫?,看它在荀子思想中究竟占?jù)何種位置。以《荀子·性惡》為例,其中對“孟子曰:‘人之性善’”的一項反駁可概括為:

〈1.1〉如果人性善,就會否定圣王、禮義的外在教化。〈1.2〉但“圣王之治”和“禮義之化”是事實。〈1.3〉假使沒有圣王和禮義,只能導(dǎo)致“天下悖亂而相亡”?!?.4〉所以,“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很明顯,〈1.1〉是論證“人之性惡”的關(guān)鍵前提,那么最先要談的,就是荀子為何認(rèn)為性善與教化不能兼容?這所以是個問題,因為在主張人性善的孟子眼中,二者并不存沖突。如《孟子·離婁上》所謂“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其意謂之一就是“善”的實現(xiàn)不能僅靠內(nèi)在的“仁心仁聞”,還要靠“先王之道”的法度指導(dǎo)。那么在荀子看來,性善、教化不相兼容,就只能解釋為對人性善的涵義有某種特殊理解。①Knoblock指出,關(guān)于孟荀論性的差異,有三種可能的解釋,一是言“性”的意義不同;一是關(guān)注人性的事實不同;再就是言“善”的意義不同(cf. Knoblock, Xunzi: A Translation and Study of the Complete Work, Vol. III, p.141)。本文認(rèn)為,第三種差別最為關(guān)鍵,即荀子對人性善的拒斥,主要與他對“善”這個術(shù)語的獨特使用相關(guān)。比如《性惡》篇說的“凡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謂惡者,偏險悖亂也”,就明顯偏離了言說“善”“惡”的通常語境——不是把它們用作道德詞語,指謂德行善惡——而是指謂政治領(lǐng)域的治與亂。②Cua曾針對相關(guān)論者主張荀子所謂“善惡之分”只是單純描述性的區(qū)分,力辯那是“在預(yù)設(shè)了道德觀點的話語中的區(qū)分”,因而不可能是單純描述性的,而是“道德描述”(moral descriptions)(cf. Cua, Human Nature, Ritual, and History: Studies in Xunzi and Chinese Philosophy, p.11)。這雖然突出了荀子使用善惡概念的價值意謂,但沒有看到荀子所謂“善惡”并非道德語詞。按此特殊理解,對人性的判斷就成了:

A.人性善:人性趨治

B.人性惡:人性趨亂

很清楚,只要性善被理解為人性趨向秩序,就會否定外在教化。那么只要舉出“圣王之治”“禮義之化”的事實(前提〈1.2〉),就能反證人性沒有秩序義的善。所以在界定“善惡之分”后,荀子馬上以“無辨合符驗”批評孟子,正是指責(zé)性善論沒有經(jīng)驗依據(jù)。

然而值得思考的是,不論主張人性善還是人性惡,作為人性論,為何一定要有經(jīng)驗依據(jù)?或者更確切地說,有何理由要求人性論是一種經(jīng)驗理論?仍就孟子來說,這當(dāng)然是不合理的。因為他對人性善的倡導(dǎo)是要以性為初始概念來解釋德行之善的實現(xiàn),主要是一種道德理論。而道德理論是否可行,并不取決于經(jīng)驗依據(jù)的多寡。因為就像孟子說的“反身而誠”(《盡心上》)“誠身有道”(《離婁上》),道德理論提供的總是關(guān)于個人覺悟或內(nèi)向體證的指導(dǎo);來自經(jīng)驗的支持,充其量是例證,而非一種道德理論是否成立的根據(jù)。比如孟子說的“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公孫丑上》),這只是舉例說明人性有向善的沖動,卻不能說無此例子,天賦善端的道德理論就不成立。所以,當(dāng)荀子關(guān)注人性善的“辨合符驗”時,也即把性善論當(dāng)做經(jīng)驗理論來看時,已經(jīng)超出了道德理論的視野;再結(jié)合他把本是道德語詞的“善”“惡”講成“治”“亂”的說法,可知荀子實際是把性善論當(dāng)成一種政治理論。這時,對之提出經(jīng)驗依據(jù)的要求就有正當(dāng)性了,因為一種政治理論(而非政治哲學(xué))只有基于看得見、摸得著的經(jīng)驗,才可能在群體生活中被理解、實踐和推行。就像同樣關(guān)心天下如何求治的墨子,其主張“言必有三表”,就是強調(diào)訴諸歷史(“古者圣王之事”)、現(xiàn)實(“百姓耳目之實”)和效用(“國家百姓人民之利”)的經(jīng)驗來檢驗?zāi)撤N政治主張是否可行(見《墨子·非命》上、中、下)。

但著眼于經(jīng)驗來說,人性善的判斷固然缺乏依據(jù),人性惡的主張也同樣如此。所以荀子對孟子“無辨合符驗”的指責(zé),其實也適用于他自己。比如在〈1.1〉-〈1.4〉對人性惡的論證中,貌似事實的〈1.2〉不過是一種古史想象,〈1.1〉、〈1.3〉則完全就是假定。再有,觀察《性惡》篇的另一典型論證:

〈2.1〉正如貧者無財故欲富,賤者無位故欲貴……所以,自身沒有,必會外求。〈2.2〉正如富者有財故不求財,貴者有位故不求位……所以,自身已有,必不外求?!?.3〉因此人欲為善,說明[人性無善,所以]人性為惡。

這也能看到肯定人性惡的經(jīng)驗依據(jù)存在問題。首先,〈2.1〉、〈2.2〉的歸納不成立,因為經(jīng)驗界有無窮可能,總會存在自身沒有卻不外求,自身已有仍然外求的反例。那么,從〈2.3〉所舉人欲為善的事實,就無法推出人性無善的結(jié)論。也正因此,由人性無善斷定人性惡,不僅邏輯上不成立,更絕非基于經(jīng)驗的推論。就像在孟子那里,他從人欲為善的事實中看到的就不是人性無善,相反恰是人性有善(善端)。這當(dāng)然也有經(jīng)驗證據(jù)的問題,但僅從孺子入井的例子看,孟子的主張反而更有“辨合符驗”。

所以就經(jīng)驗證據(jù)來說,荀子主張“性惡”,其實并不比他所批評的“性善”更充分。但或許還能這樣辯護(hù),即所謂“性惡”本來就不是說人性在事實上已然為惡,而是指對人性不加節(jié)制才會導(dǎo)向惡,正如《性惡》篇開始論證的:

〈3.1〉人性趨利,順其發(fā)展,則生爭奪而無辭讓?!?.2〉人性避害,順其發(fā)展,則生侵凌而無道義。

〈3.3〉人性好聲色,順其發(fā)展,則生淫亂而無禮法。〈3.4〉因此放縱人性,因循情欲,就會導(dǎo)向惡。

既然人性惡不是事實為惡,自然不涉及經(jīng)驗依據(jù)的問題。但主張人性不加節(jié)制會導(dǎo)向惡,是否該有經(jīng)驗依據(jù)呢?如果沒有,說明此一弱版本的性惡論同樣還是“無辨合符驗”的;而如果有,就要看〈3.1〉-〈3.4〉的論述是否真能滿足“辨合符驗”的要求。首先,〈3.1〉-〈3.3〉說人性趨利避害、喜好聲色,作為經(jīng)驗歸納,只提及了人性中作為生理稟賦的部分,但并不意味人性中沒有道德稟賦;進(jìn)而,即便假定人性只有自然本能,但〈3.4〉說放縱人性(“從人之性”)、順?biāo)烨橛ā绊樔酥椤保?dǎo)向惡,也不是經(jīng)驗判斷,而是預(yù)期或推測,它并不比孟子主張的人性順著四端(道德本能)會走向四德之善更有根據(jù)。因此就能說,荀子對孟子“無辨合符驗”的批評,也適用于他自己。

但對荀子而言,這并不構(gòu)成嚴(yán)重問題。因為事實上,他對性善論的質(zhì)疑除了基于“性惡”,還基于“性偽之分”,后一主張不是關(guān)于人性狀況的某種判斷,而是通過將善歸于偽(“其善者偽也”),切斷性與善的聯(lián)系;至于“性惡”,與其說是一個嚴(yán)肅的理論主張,不如說是一種修辭。就像在論證〈2.1〉-〈2.3〉中,荀子從“茍無之中者,必求于外”推論“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其實只能推出人性沒有善,而非人性為惡。故《性惡》篇反復(fù)提及的“人之性惡”,只不過是強化“性中無善”之語力的修辭;隨后說的“其善者偽也”,才是對與性分離的善究竟存乎哪個領(lǐng)域的正面界定。

二、拒絕人性論

因此,要真正理解荀子對性善論的質(zhì)疑,必須將視角從“性惡”轉(zhuǎn)到“性偽之分”。按《性惡》篇的敘述,“性”是“天之就也,不可學(xué),不可事”的先天稟賦,“偽”是“可學(xué)而能,可事而成”的后天努力,二者之“分”不難理解。但代表荀子對概念術(shù)語之嚴(yán)肅看法的《正名》篇,卻談及了兩個“性”與兩個“偽”:

散名之在人者: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1;性1之和所生,精合感應(yīng),不事而自然謂之性2。性2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1;慮積焉,能習(xí)焉,而后成謂之偽2。

那么“性偽之分”究竟是哪個“性”與哪個“偽”的“分”,就是亟待解釋的問題。而問題的關(guān)鍵,是兩個“性”、兩個“偽”各自的差別何在?先就“性”來說,按已有研究,①梁濤:《“以生言性”的傳統(tǒng)與孟子性善論》,《哲學(xué)研究》2007年第7期;廖名春:《荀子新探》,第70-71頁。性1應(yīng)該是人與生俱來的稟賦,如耳、目、口、鼻、四體和心;這些稟賦協(xié)調(diào)(“和所生”)配合(“精合”)后與外物接觸(“感應(yīng)”),好惡喜怒哀樂的情欲反應(yīng)就是性2,也即荀子常說的“情”或“情性”。因此,兩個“性”字的區(qū)別是清楚的,指稟賦(性1)及其接觸外界的反應(yīng)(性2)。

但兩個“偽”字區(qū)別何在,似乎并不明顯。關(guān)于偽1,即“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龐樸認(rèn)為是郭店簡中從心從為的“ ”,指“心中的有以為”;并指出,不這樣看,“便無從與下一句的見諸行為的偽字相區(qū)別。只是由于后來 字消失了,鈔書者不識 為何物,遂以偽代之”。②龐樸:《郢燕書說——郭店楚簡中山三器心旁文字試說》,《郭店楚簡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梁濤也從此說,把兩個“偽”都看做“ ”,以證明“荀子的性惡、心善說”,即人性雖惡,但“善來自 ,來自心的作為”。③梁濤:《荀子人性論辨正——論荀子的性惡、心善說》,《哲學(xué)研究》2015年第5期。這些無疑都是有啟發(fā)的解釋。然而不可否認(rèn),出土文獻(xiàn)沒有直接支持《正名》篇之“偽”即“ ”的證據(jù),此其一;其二,比對荀子對兩個“偽”的界定:

偽2心慮 慮積焉能為之動 能習(xí)焉偽1

能夠清楚地看到,心理上的“慮”與行動上的“能”是偽1、偽2都兼有的,因此兩個“偽”的區(qū)別絕不是心的活動與具體行動之別,而是“慮”的方面是否有“積”以及“能”的方面是否有“習(xí)”的區(qū)別。而所謂“積”“習(xí)”,作為荀子的常用術(shù)語,就是對人類行為經(jīng)過“師法之化,禮義之道”(《性惡》)的規(guī)范性塑造。是故確切來說,偽1、偽2的差別乃是本能行為與規(guī)范行為之別。

按此區(qū)分,“性偽之分”只能針對偽2來說;至于偽1,作為本能行為,如《正名》篇從“情然”到“心慮”再到“能為之動”的界定,實際是人性的自然延伸。但隨后論述的偽2,作為規(guī)范塑造(“慮積焉,能習(xí)焉”)的產(chǎn)物(“而后成”),絕不在此先天序列中。正如《儒效》篇說的“性也者,吾所不能為也,然而可化也。積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為也”,這“非吾所有也,然而可為也”的“為”就是偽2,“非吾所有”則明確指出了偽2不在人性及其延伸線索中。是故,“性偽之分”確切來說就是偽2與從性1到偽1的整個鏈條相分,即:

由此回到善的問題上,可知荀子所謂“其善者偽也”,講的就是善只屬于偽2,即只在規(guī)范塑造的領(lǐng)域,而非以人性為根源。因之就能斷定,荀子是將論性、論善分屬兩事,而“性偽之分”的實質(zhì)就是“性善之分”。

那么在此意義上,孟子以性論善,欲對善的實現(xiàn)提供人性論的解釋,就犯了混淆論域的錯誤,正如《性惡》篇所見:

孟子曰:“人之學(xué)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偽之分者也。……不可學(xué),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xué)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今人

之性,目可以見,耳可以聽;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目明而耳聰,不可學(xué)明矣?!币远斈棵髋e例,是要強調(diào)善之于性的關(guān)系不同于“可以見之明”之于眼睛、“可以聽之聰”之于耳朵,并非“不可學(xué),不可事”、生而固有的良知良能。相反,善的實現(xiàn)需要“學(xué)”、需要“事”,這個特征決定了它不可能屬于性的領(lǐng)域。孟子主張“人之性善”,真正的問題不是對人性的狀況判斷有誤,而是根本不該以性論善——這才是荀子質(zhì)疑人性善的真正態(tài)度。以往弱化性惡論之重要性的論點,如唐君毅與唐端正的偽善說、兒玉六郎的性樸說、佐藤將之的化性說,①見唐君毅:《中國哲學(xué)原論·原性篇》,第32頁;唐端正:《荀子善偽論所展示的知識問題》,《中國學(xué)人》1977年第6期;兒玉六郎:《荀子性樸說の提出》,《日本中國學(xué)會報》1974年第26期;佐藤將之:《荀學(xué)與荀子思想研究:評析·前景·構(gòu)想》,第203頁;佐藤將之:《荀子禮治思想的淵源與戰(zhàn)國諸子之研究》,第254頁。大概都是對這種態(tài)度有所體會,卻又未能真正說透。其實,只要理解“性偽之分”的實質(zhì)是“性善之分”,就能看到,人性善惡之于荀子并不重要,原因正在于人性論作為以性為初始概念說明人類行為的理論,不被荀子接受。而其拒絕人性論的態(tài)度就體現(xiàn)在“性偽之分”的主張中,所以本文特別強調(diào)該主張才是荀子質(zhì)疑性善論的真正依據(jù)。

但亟待補充的是,荀子反對以性論善,與他對“善”的特定理解相關(guān),即如果人性善是秩序義的善,就一定會否定圣王與禮義;而后者之重要,在于政治秩序無論具有何種形式,首先都是人為的創(chuàng)作。那么,主張秩序義的善來自“不可學(xué),不可事”的性,就等于否定了政治生活本身??蓡栴}是,“孟子道性善”并不是主張人性趨于善治,而是人性趨于善德;則荀子把原本作為道德理論的性善論當(dāng)成政治理論加以批判,本身就是出于誤讀;或者他根本就沒看到記錄孟子言論的一手材料,只是在道聽途說的基礎(chǔ)上虛構(gòu)了某種“人之性善”的主張,再將之作為靶子打倒。

三、性善論的界線

即便如此,荀子對性善論的批判仍有不可忽視的深刻性,就是劃出了性善論在解釋效力上不可逾越的界線,即政治領(lǐng)域的善絕不能訴諸人性概念得到解釋。而所以不能,從荀子的論述看,理由不僅是主張人性善(人性趨于善治)會否定秩序來自人為創(chuàng)造的性質(zhì),更會由此否定人類掌控自身命運的可能。

因為人性之“不可學(xué),不可事”,正在于是“天之就也”的產(chǎn)物;而“天”所表征的就是人力不可控的領(lǐng)域,如《天論》篇說的“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謂天職?!慌c天爭職……則知其所為,知其所不為矣”,正是參照“天職”劃定人力可及(“其所為”)與可不及(“其所不為”)的范圍。那么,荀子反對將善治歸諸“天之就也”的人性,就能說是反對治亂在天,如《天論》篇強調(diào)的: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yīng)之以治則吉,應(yīng)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jié)用,則天不能貧;養(yǎng)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净亩贸蓿瑒t天不能使之富;養(yǎng)略而動罕,則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受時與治世同,而殃禍與治世異,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

而所謂“天人之分”,正可說是“性偽之分”的另一表述。②張岱年等著、苑淑婭編:《中國觀念史》,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48頁。因為回到《性惡》篇說的:

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xué),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

禮義者,圣人之所生也……可學(xué)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

這不難看出,所謂“性”其實就是人身上的“天”,所謂“偽”則是人身上的“人”。那么,如果“天人之分”本質(zhì)上是人力可及與不可及的領(lǐng)域之分,③池田知久:《池田知久簡帛研究論集》,曹峰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13-117頁。則只要將秩序義的善歸于人性,就不僅會否定偽的創(chuàng)作(比如秩序),更會否定人對自身治亂命運的掌控。

當(dāng)然,按《天論》篇最后說的“在天者莫明于日月,在地者莫明于水火,在物者莫明于珠玉,在人者莫明于禮義?!嗜酥谔?,國之命在禮”,其主張“人之命在天”,又否定了人的命運自主,因而會與“天人之分”產(chǎn)生抵牾,這又如何解釋呢?不妨先看看荀子在《解蔽》篇中對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的批評。初看起來,這個批評無甚道理,因為《莊子》中有很多關(guān)于“人”的思考,比如: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逍遙游》)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矣姓嫒?,而后有真知?!胖嫒耍恢f生,不知惡死……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大宗師》)

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應(yīng)帝王》)

那么,怎能說莊子“不知人”呢?要點是莊子所謂“知人”,是鑒于天或造化對個人命運的絕對主宰,故倡導(dǎo)“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廖天一”(《大宗師》)的自我解脫。是則,荀子說他“不知人”,大概就是說莊子只看到受天支配的個人,沒看到天所“不能貧”“不能病”“不能禍”亦“不能使之富”“不能使之全”“不能使之吉”的群體。

可見,“人之命在天”只是對禍福窮通等個人命運來說;“天人之分”的“人”卻是群體,或至少是代表“人”之群體相的“圣人”①Edward J. Machle對《天論》的專門研究中,便認(rèn)為“天人之分”的“人”是圣人(Edward J. Machle,Nature and Heaven in Xunzi: A Study of the Tian Lun,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1999, p.87)。但要強調(diào)的是,雖然“圣人”也是個體之人,但其與“天”相“分”之處,不在其個體相,而在其代表的群體相。Machle將指涉圣人之“人”翻譯為“The Man”,就取其代表義來說。。實際上,群體相才是荀子眼中“人”的基本形象,如《王制》篇說的:

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

人禽之別是儒家刻畫“人”的形象的基本策略,荀子則正是從“群”的視角解釋“人”的獨特性。再結(jié)合《禮論》《榮辱》等篇所述,人之“能群”依靠“禮義文理”,而后者既被說成“群居和一之理”(或“群居和一之道”),又被說成“人道之至文”,可見“人道”即“群道”,荀子最重視“人”的群體相。所以在“人之命在天”一語后,緊接著就強調(diào)“國之命在禮”,就是說作為個體的“人”,雖然命運(禍福窮通)不在自身掌控;但作為群體的“人”,命運(治亂興衰)完全可以自主。

這時就能看出,荀子對兩種“命”的劃分就是基于“天人之分”的表述,“人之命”作為不可控的個體命運,正屬于“天”;“國之命”作為可控的群體命運,則屬于“人”。而既然“天人之分”能落實為“性偽之分”,兩種“命”的劃分也能理解為“人之命在天”是存乎“天之就也,不可學(xué)、不可事”的“性”,“國之命在禮”是存乎“可學(xué)而能,可事而成”的“偽”。但不管怎么說,這一系列對人力可控與否的領(lǐng)域劃分,最終反映的就是“人”的個體相與群體相的區(qū)分,即:

性(不可學(xué),不可事)天(不為,不求)人之命(在天)偽(可學(xué),可事)人(所為,所不為)國之命(在禮)不可控 可 控個體相 群體相

由此回到荀子對性善論的批評,就能認(rèn)為,他反對以性論善,說到底就是反對用人性解釋人的群體相。不過,作為道德理論的性善論本來也只針對個人,因為道德生活首先就是個人生活;而所以主張人性善,就在于個體命運不可控,只有在人性中找到善的根源,才能確保個體道德實踐的自主性,最終成就“人”的個體相。但是,在德行義的善之外,將秩序義的善也歸于人性,就會否定群體政治實踐的自主性,也就遮蔽了“人”的群體相??梢?,將“人”的形象區(qū)分為個體相與群體相時,必須將性善論的指導(dǎo)限定在前者。也就是說,絕不能把性善論視為一種政治理論。當(dāng)然,不僅性善論不行,性惡論也同樣如此,因為從政治理論必訴諸經(jīng)驗依據(jù)才能被應(yīng)用和推廣的性質(zhì)看,不允許將抽象的人性概念引入其中。否則,只會得到糟糕的甚至是具有欺騙性的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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