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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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辭》“先路”“齋速”解詁

張二雄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062）

《離騷》中的“先路”并不是“圣王之道”或“前路”的意思，“先路”即先輅，是古代天子或諸侯使用的一種車子，這一點(diǎn)從文章學(xué)角度，即《離騷》中的車馬并舉也能說明?！毒鸥?· 大司命》中的“齋速”即齊肅，齊肅同義連文，不可分釋，意思是恭敬莊重的樣子。

《離騷》；先路；齋速

屈辭自問世以來，“祖式其模范”的擬騷風(fēng)尚，蔚為大觀。至于歷代為其作注者，更是不可計(jì)數(shù)，而以明清最盛。即便如此，仍有一些未盡之意有待后人繼續(xù)發(fā)明申說。茲錄二則，辨之如下，庶不違筆者補(bǔ)闕之初衷。

一、先路

《離騷》曰：“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薄暗馈奔磳?dǎo)，導(dǎo)引之義?！跋嚷贰?，王逸《楚辭章句》注云：“路，道也。言己如得任用，將驅(qū)先行，愿來隨我，遂為君導(dǎo)入圣王之道也?！盵1]6將“先路”解釋為圣王的道路或先王的道路。五臣、朱熹與王注同。王夫之《楚辭通釋》注云：“先路，前路也。言美人能以遲暮為憂而改度，如駕良馬，騁康莊，則吾導(dǎo)之以長驅(qū)矣?！盵2]4將“先路”解釋為前路，現(xiàn)代注家多從此說，如郭沫若、馬茂元、王錫榮等。郭沫若將此兩句譯作：“我駕著駿馬正要打算去奔馳，你來吧，我要為你在前面引路?！盵3]王逸注為“先王之道路”，當(dāng)是受緊承其后的“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等句的影響，因?yàn)檫@幾句說的正是先王的道路。將“先路”釋為前路，則不免有顧名思義的意味。其實(shí)，“先路”即先輅，是古代天子或諸侯使用的一種車子。“道夫先路”即駕著先輅（向前驅(qū)馳）。古今注家多沿著以上兩條路子滋生誤解，有必要對(duì)此問題予以詳細(xì)討論。

在認(rèn)識(shí)“先輅”是一種怎樣的車子之前，筆者依據(jù)屈辭的用語習(xí)慣，先來說明為什么“先路”不能解釋為“圣王之道”?！奥贰焙汀暗馈倍加小暗缆贰钡囊馑?，往往互用不分。但在屈辭中，這兩個(gè)字卻司職分明。當(dāng)說到抽象意義上的道路的時(shí)候常常用“道”，而“路”往往指的是概述意義的道路或具體道路曲直迂回的狀態(tài)。先來看“道”，如《離騷》：“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比纭毒耪隆罚骸凹灿H君而無他兮，有招禍之道也”（《惜誦》）；“余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涉江》）。再來看“路”，如《離騷》：“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xiǎn)隘”“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路修遠(yuǎn)以多艱兮，騰眾車使徑待”。再如《九歌》：“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xiǎn)難兮獨(dú)后來”（《山鬼》）；“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yuǎn)”（《國殤》）。至于《九章》中的例子，則更加普遍。如：“唯郢路之遼遠(yuǎn)兮，江與夏之不可涉。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與列星”（《抽思》）；“登石巒以遠(yuǎn)望兮，路眇眇之默默”（《悲回風(fēng)》）。明乎屈辭中道和路的用語規(guī)律，則“來吾道夫先路”中的“先路”就不能解釋為“圣王之道”，因?yàn)楸硎境橄笠饬x的道路時(shí)，屈辭用道而不用路。同時(shí)，如果將“先路”解釋為“前路”，雖在屈辭的用語體例上說得通，但“道”字便沒有了著落，因?yàn)閷?dǎo)（驅(qū)駕）的對(duì)象只能是車子。姚小鷗對(duì)此已有發(fā)明，辨之甚悉：“本句中的‘先路’只能是被引導(dǎo)者?！缆贰遣荒鼙弧畬?dǎo)’的。將‘先路’解為‘前面的道路’不合古人語法。”[4]115從漢語語法出發(fā)，亦主張“先路”為車名。

路，通“輅”，為車子之義?！蹲髠?· 宣公十二年》：“篳路藍(lán)縷，以啟山林。”篳路，即柴車?！盾髯?· 正論》：“乘大路，趨越席，以養(yǎng)安。”“大路”，即大輅，古時(shí)天子所乘之車?！跋嚷贰弊飨容`，于先秦文獻(xiàn)可見?！渡袝?· 顧命》：“大輅在賓階面，綴輅在阼階面，先輅在左塾之前，次輅在右塾之前。”孔傳：“先輅，象。次輅，木。金、玉、象皆以飾車，木則無飾?！薄峨x騷》“來吾道夫先路”之“先路”即“先輅”，是一種用象牙裝飾的高貴的車子?！端鍟?· 禮儀志》：“象輅，案《尚書》，即先輅也?！薄峨x騷》中車駕比興貫穿全詩始終，先輅這種車子用象牙裝飾，《離騷》本身也透露出消息：“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p>

“先輅”為天子所乘之車，亦可賜予諸侯。《左傳 · 襄公二十六年》：“鄭伯賞入陳之功，三月甲寅朔，享子展，賜之先路，三命之服，縣八邑。”《晉書 · 輿服志》：“象路建大赤，通赤無畫，所以視朝，亦以賜諸侯?！惫式裰畬W(xué)者有言：“可知在西周初期，‘先路’是周王所用車，然而依《禮記》和《左傳》，到了春秋以后，‘先路’已經(jīng)作為諸侯的車輿?！盵4]115這也就是《離騷》中詩人的車駕為何是先輅的原因。

先輅這種車子亦用鸞旗來裝飾?！稌x書 · 輿服志》：“鸞旗車，駕四，先輅所載也。鸞旗者，謂析羽旄而編制，列系幢傍也?！笨芍[旗車亦即先輅，因時(shí)代不同，同車異名。因之為“先輅所載”，所以在《離騷》中我們能看到“鸞皇為余先戒兮”“鳴玉鸞之啾啾”“載云旗之委蛇”這樣的詩句。故《宋會(huì)要》曰：“（鸞旗車）漢制為前驅(qū)，上載赤旗，繡鸞也?！薄盀榍膀?qū)”說明鸞旗車是天子儀仗中載有鸞旗的前導(dǎo)車，這又正和《離騷》中“來吾道夫先路”之句相印證，因?yàn)槲覀兒髞碚f某事具有開創(chuàng)肇始意義時(shí)，都用“道夫先路”這個(gè)詞，從這個(gè)意義上也就反證《離騷》中的“先路”即先輅，是為車子無疑?！扒膀?qū)”之“前”亦即“先路”之“先”，很好地說明了先輅這種車子的功用和其名的由來。

以上是筆者通過梳理歷史文獻(xiàn)，從名物訓(xùn)詁角度做出的解釋，如果從文章學(xué)角度出發(fā)，也可得出相同的結(jié)論。《離騷》之文，往往車馬并舉，既已出現(xiàn)龍馬，則車駕緊隨其后，反之亦然。比如，既有“回朕車以復(fù)路兮，及行迷之未遠(yuǎn)”，則緊隨其后有“步余馬于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既有“駟玉虬以乘鷖兮，溘埃風(fēng)余上征”，則緊隨其后有“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按：軔，意為止住車輪轉(zhuǎn)動(dòng)的木頭，說明是驅(qū)策車駕而行；既有“為余駕飛龍兮”，則有“雜瑤象以為車”；既有“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轪而并馳”，則緊隨其后有“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委蛇”。全詩車馬體例既然如此緊密一致，則“乘騏驥以馳騁兮”中既已出現(xiàn)駿馬，其后怎有不出現(xiàn)車輿的道理，這又是“先路”為車子的一大佐證。

聞一多認(rèn)為《離騷》“昔三后之純粹兮……”四句當(dāng)放在上文“紉秋蘭以為佩”句下，在解釋這個(gè)問題時(shí)，他附帶提出：“或疑四句既本在上文，則此處‘來吾道夫先路也’與‘既遵道而得路’兩路字相次為韻，恐無此例。不知‘先路’之路本讀為輅，（《書 · 顧命》‘先輅在左塾之前’《周禮 · 典路》鄭眾注，《文選 · 東京賦》李注引并作路）與下‘得路’之路，字同義異，不妨相葉，猶后文‘孰求美而釋女’亦與‘豈唯是其有女’相葉而不嫌。”[5]且不說“昔三后……”四句在“紉秋蘭以為佩”句下的觀點(diǎn)是否成立，聞一多讀路為輅，釋“先路”為先輅，洵為撥云見日，慧眼獨(dú)具。

二、齋速

《九歌 · 大司命》云“吾與君兮齋速，導(dǎo)帝之兮九坑”中的“齋速”，王逸注云：“齋，戒也。速，疾也?！焙榕d祖《楚辭補(bǔ)注》云：“齋速者，齋戒以自敕也?！薄把约涸感揎棧奔昌S戒，侍從于君，導(dǎo)迎天帝，出入九州之山。”[1]62洪興祖補(bǔ)注用“急疾齋戒”申說王注，倒文為釋，并無新意。朱熹《楚辭集注》作“齊速”，并言：“一作齋，非是。速，《禮記》作遬，音速……齊速，整齊而疾速也?！盵6]蔣驥《山帶閣注楚辭》因之。王夫之《楚辭通釋》作“齋速”，注云：“齋，偕也。速，言化之倏忽也?！盵2]35受以上諸家注釋的影響，今之注家做出這樣的解釋：“此處的‘齋速’當(dāng)讀為‘齊速’（‘齋’與‘齊’不僅古書通用，而且朱熹《楚辭集注》系統(tǒng)的本子原文即作‘齊速’），‘齊速’的意思非常簡單，就是相同的速度、一樣的快慢?！盵7]這顯然是從字面出發(fā)做出的解釋。

“吾與君兮齋速”之“齋”當(dāng)依朱熹《楚辭集注》作“齊”，“速”讀如“肅”，“齋速”即“齊肅”，齊肅同義連文，不可分釋。

先秦時(shí)期齋、齊二字通假，常常通用。如《儀禮 · 士冠禮》：“太古冠布，齊則緇之?！薄蹲髠?· 昭公十三年》：“使五人齊，而長入拜?！薄墩撜Z · 述而》：“子之所慎，齊、戰(zhàn)、疾?！币陨先帯褒R”字并通“齋”。王逸本《大司命》作“齋”，抑或因二字形近通假致誤。

齊、肅同有疾速之義。《爾雅》：“肅、齊、遄、速、亟、屢、數(shù)、迅，疾也?！庇郑骸皩v、駿、肅、亟、遄，速也?！薄抖Y記 · 玉藻》有：“君子容舒遲，見所尊者齋遬。”鄭康成注云：“謙慤貌也。遬，猶蹙蹙也?！编嵶瓰椴豢摗！队裨濉菲笆孢t”與“齋遬”對(duì)舉，以“容”字貫前，說明“齋遬”就君子容貌儀態(tài)而言，即所謂“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聲容靜”，當(dāng)釋為恭敬莊重的樣子，并不能解釋為迅疾的速度或相同的速度，恭敬應(yīng)當(dāng)從疾速之義引申而來。前已詳《爾雅》肅、齊、速同有疾之義，那么，當(dāng)君子之容由“舒遲”（從容不迫、遲緩）的狀態(tài)變?yōu)椤凹病保贝倬o迫）的情貌時(shí)，他自然也就謙恭莊重起來了，也就是鄭注的“謙慤貌”。俞樾《俞樓雜纂 · 讀〈楚辭〉》言：“齋遬，古書或作齊肅，《國語 · 楚語》‘故齊肅以承之’是也?！薄褒S”與“齊”通假。俞樾的解釋最為明朗，速與肅同音，又都可訓(xùn)為“疾”，所以“齊速”當(dāng)讀為齊肅，理解為恭敬、莊重貌。

齊、肅同有敬義?！蹲髠?· 文公二年》：“子雖圣齊，不先父食久矣?！倍蓬A(yù)注：“齊，肅也。”又《詩經(jīng) · 小宛》：“人之齊圣，飲酒溫克?！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褒R，肅也?！薄蹲髠?· 昭公十三年》：“從善如流，下善齊肅。”杜預(yù)注：“齊，嚴(yán)也；肅，敬也?！庇郑R敬連文，《國語 · 楚語》：“毛以示物，血以告殺，接誠拔取以獻(xiàn)具，為齊敬也。”是為齊、肅均可訓(xùn)為敬，即恭敬莊重的例子?！秶Z》中還有齊肅與恭敬連文的例子：“自公以下至于庶人，其誰敢不齊肅恭敬致力于神。”又《朱子語類》卷第七十曰：“祭而恭敬齊肅，便是無咎?！笔驱R肅均訓(xùn)為恭敬之例。以上文獻(xiàn)中齊肅當(dāng)恭敬義來講，均與祭祀、降神、送神有關(guān)，所以《宋史 · 樂志》言“祭重齊肅，神格專精”“齊肅有容，祖考是承”。《漢書 · 禮樂志》：“粥粥音送，細(xì)齊人情?！鳖亷煿抛⒁龝x灼語云：“細(xì)，微也。以樂送神，微感人情，使齊肅也?！边@一點(diǎn)正好符合《九歌》的性質(zhì)。

《九歌》本是沅湘民間祭祀娛神的樂歌，是巫覡的唱詞?！洞笏久贰拔崤c君兮齋速，導(dǎo)帝之兮九坑”，“吾”是降神的巫的自稱，這兩句是其唱詞，“君”是對(duì)大司命的稱呼。將“齊速”讀為齊肅，是符合降神之巫的身份的?！秶Z · 楚語》有：“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yuǎn)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月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薄稘h書 · 郊祀志》記載略同。這一段話正好和《大司命》的相關(guān)內(nèi)容相契合。齊肅與衷正同義連文，即《禮記 · 中庸》所言：“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那么，《大司命》中的“齋速”也就是齊肅，恭敬莊重的意思?！拔崤c君兮齋速，導(dǎo)帝之兮九坑”當(dāng)譯為：我和你恭敬莊重地將天帝導(dǎo)引往九坑之所呵（巫的唱詞）。

《大戴禮記 · 保傅》：“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舉之禮，使士負(fù)之，有司齋，夙興端冕，見之南郊，見之天也。”賈誼《治安策》《北史 · 李彪傳》并作“有司齊肅端冕”，《治安策》和《李彪傳》均以“齊肅”代《大戴禮記》之“齋”字，足以證《大司命》之“齋速”正當(dāng)作齊肅解。又，古書齋和齊通假，所以有時(shí)將齊肅寫成齋肅。班固《白虎通 · 姓名》與《大戴禮記》同記一事，曰：“大子生，舉之以禮：使士負(fù)之，有司齋肅端緌，之郊，見于天?！币虼?，齊肅與齋肅詞異義同。以故，今人陸侃如《楚辭選》釋“齋遬”為“虔誠”，馬茂元《楚辭選》釋“齊速”為“誠謙而恭謹(jǐn)?shù)臉幼印?，可謂得之。王錫榮注《楚辭》釋“齋速”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亦近是。惜其俱未以“齊肅”為言。聞一多《九歌解詁》釋為“疾速”，劉永濟(jì)《屈賦通箋》釋為“其行至疾”，均未得其旨。

[1] 洪興祖．楚辭補(bǔ)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

[2] 王夫之．楚辭通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3] 郭沫若．屈原賦今譯[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3：89．

[4] 姚小鷗．《離騷》“先路”與屈原早期經(jīng)歷的再認(rèn)識(shí)[J]．中州學(xué)刊，2001(5)：114―119．

[5] 聞一多．楚辭校補(bǔ)[M]．成都：巴蜀書社，2002：4．

[6] 朱熹．楚辭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8．

[7] 金開誠．屈原辭研究[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180．

2018-08-18

張二雄（1990―），男，甘肅天水人，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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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劉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