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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古吉·提安哥:流散者的非洲堅守和語言尷尬

2019-01-07 06:26袁俊卿朱振武
人文雜志 2019年12期
關鍵詞:身份認同主體性

袁俊卿 朱振武

關鍵詞恩古吉·提安哥 語言觀 身份認同 流散 主體性

在非洲,部落語、地區(qū)通用語和官方語言共計2000余種,但一般情況下,非洲國家的官方語言大多使用宗主國的語言。“所謂官方語言,是指在行政、司法、學術等公共領域使用的語言,在非洲通常是舊宗主國的語言擔負此重任?!北热鐚葋啞⒛崛绽麃?、加納、津巴布韋和烏干達等國家使用英語,塞內加爾、科特迪瓦、乍得和剛果民主共和國等國使用法語,幾內亞比紹、安哥拉和莫桑比克等國使用葡萄牙語,等等。除了官方語言以外,還有眾多的部落語和地區(qū)通用語,這些往往都是非洲本土語言。殖民者在非洲推行殖民教育,推廣殖民語言,甚至禁止使用部族語言,但是部族語言并未消失,而是形成部落語言與殖民語言共存、混雜的局面。非洲各國相繼獨立后,選擇使用殖民語言還是本土語言是橫亙在非洲人尤其是知識精英眼前的一道難題,甚至引起了廣泛且持久的論爭。的確,非洲人正是處在流散的語境中,才有了語言選擇上的論爭,而最終選用何種語言,則是一種立場、一種態(tài)度、一種凸顯自我選擇的身份認同的標識。非洲文學特別是非洲英語文學就是在這種尷尬和兩難的境地中誕生和成長,而肯尼亞的恩古吉·提安哥的文學創(chuàng)作毫無疑問是這種文學的典型代表。

一、本土語言與帝國語言之爭

通常來講,某個國家的作家使用該國家的官方語言寫作是合情合理、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比如中國作家使用漢語寫作,英美作家用英語寫作,法國作家用法文寫作,等等。后來隨著移民潮的興起,跨國界的流散寫作日益引起人們的廣泛關注,流散作家為了在居住國生存下來并使其作品產生影響而放棄母語使用遷居國語言創(chuàng)作亦是可以理解的普遍現象。非洲作家則不同,或者說,與其他國家的作家群體相比,非洲作家因其國家所遭受的殖民經歷,從而在應使用本土語言還是殖民者語言創(chuàng)作的問題上產生了持久的論爭。

1962年,首屆非洲英語作家大會(A Conferenceof African Writers of English Expression)在烏干達的馬凱雷雷大學(Makerere University)成功舉辦。阿契貝(Chinua Achebe)、沃萊·索因卡(Wole Soyin-ka)、艾捷凱爾·姆赫雷雷(Ezekiel Mphahlele)、劉易斯·恩科西(Lewis Nkosi)、恩古吉·提安哥和《過渡》(Transition)雜志的創(chuàng)始人拉賈特·尼奧奇(Rajat Neogy)等人悉數出席。這次會議直接觸及到殖民主義的遺產問題。這次會議的議題主要包括“非洲文學的定義,非洲文學的內容和風格,非洲文學的作者,非洲文學的真正含義,非洲文學的語言以及對非洲文學的批評/評價等問題?!逼渲?,因殖民統(tǒng)治而遺留的語言問題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引起了廣泛討論。

尼日利亞作家奧比·瓦力(Obi Wali)于1997年在《過渡》雜志上發(fā)表了題為《非洲文學的死胡同》(The Dead End of African Literature)的文章,引發(fā)了非洲文學之語言的大討論。該文指出,非洲文學應該使用非洲語言而不是歐洲語言進行書寫,否則非洲文學將會進入一個死胡同?!叭魏握嬲姆侵尬膶W都必須用非洲語言書寫,否則,他們只是在追求一個死胡同。”瓦力認為法國文學和德國文學的基本區(qū)別是一個用法語寫成,一個用德語寫就,所有其他區(qū)別都基于這個事實之上。“因此,現在被描述為用英語和法語寫作的非洲文學是一個明顯的矛盾,就像用豪薩語寫成的意大利文學(Italian litera-ture in Hausa)一樣是一個假命題?!蓖吡Π逊侵拚Z言提高到某種高度,賦予其某種特殊的魅力。他進一步指出,語言本身就包含著某種文學或文學類型,“如果非洲語言不包含某種智能文學(intelligent lit-erature),它們將面臨不可避免的滅絕。加速這場滅絕的最好辦法是繼續(xù)我們現在的幻想,即我們可以用英語和法語創(chuàng)作非洲文學。”不可否認,在當地的文化語境中,本土居民使用方言俚語描述某些事物時確實會產生官方語言無法比擬的效果。對于本土語言在表現力方面的優(yōu)勢,庫切在《恥》中也有所論及?!稅u》的男主人公戴維·盧里教授在審視黑人佩特魯斯時有這么一段內心獨白:

他越來越堅信,英語極不適合用作媒介來表達南非的事。那一句句拉得長長的英語代碼已經變得十分凝重,從而失去了明晰性,說者說不清楚,聽者聽不明白。英語像一頭陷在泥潭里的垂死的恐龍,漸漸變得僵硬起來。要是把佩特魯斯的故事硬壓進英語的模子,出來的東西一定是關節(jié)僵硬,沒有生氣。

佩特魯斯是戴維·盧里居住在東開普敦的女兒露茜的鄰居,他除了料理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以外,還是露茜的助手和農場合伙人。戴維·盧里教授的意思是佩特魯斯這位粗獷、強悍且有著遠大目標的農民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這些人生經歷最好要用當地語言講述出來才有那種味道,如果用官方語言英語講述則會丟掉很多方言特有的韻昧。戴維·盧里還會講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但是無論何種語言都無法像本地語那樣擁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在這里,戴維·盧里意識到了講述本土故事時方言的優(yōu)越性和英語的局限性。但是,這種優(yōu)越性和局限性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因為只有生活在本土環(huán)境中的讀者才能體會方言的獨特韻昧,而本土之外的讀者則無法感受到土語的魅力。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作為人的身份標識之一,“我們的語言局限就是我們的世界局限?!贝骶S·盧里顯然是意識到了由語言造成的局限性。從反對殖民統(tǒng)治和消解西方中心主義這個層面來說,瓦力的主張雖有局限性但不乏抵抗性。

對于奧比·瓦力的觀點,有人持相反意見。巴里·雷克德(Barry Reckord)首先對瓦力關于非洲文學的表述提出批評。他認為,如果法國文學和德國文學的基本區(qū)別是一個用法語寫成,一個用德語寫就,那么英國文學和美國文學這兩種都用英語寫作的文學之間的基本區(qū)別何在?巴里·雷克德借助都用英語寫作的英國文學和美國文學反駁瓦力的觀點。他接著駁斥道,“我同樣相信,黑人語言具有特殊效能的理論和黑人擁有特殊能力的理論一樣是沒有根據的,民族主義者和種族主義者傳播這些理論以使其與他們的著作而相稱?!卑屠铩だ卓说乱庵竿吡κ菫檫_到某種目的而宣揚種族主義理論的種族主義者。曾獲得1996年諾貝爾和平獎提名的尼日利亞小說家肯薩羅·威瓦(Ken Saro-Wiwa,1941-1995)認為,英語是一種統(tǒng)一的因素(unifying fac-tor)。他在1985年出版了一部反戰(zhàn)小說(anti-warnovel)《佐薩沃伊》(Jsozaboy),其中的主人公梅內(Mene)使用的就是一種混雜性英語。它是一種非標準性英語(nonstandard English)或被威瓦稱為“爛英語”(Rotten English),混雜了洋涇浜英語(pidginEnglish)、標準英語(standard English)和蹩腳英語(broken English)。1954年,13歲的威瓦就讀于當地一所公立學校烏穆阿希亞(Government CollegeUmuahia),他是這所學校中唯一一位來自奧格尼(Ogoni)地區(qū)的學生。期間,學校禁止學生在學習和娛樂時使用任何形式的方言,“這條規(guī)定確保了像我這樣的男生不會在學校中感到悵然若失,因為我們自己的方言無法與其他任何男生進行交流?!痹趯W校中,英語具有消弭種族界限,促進種族團結的作用。宗主國語言“把不同的種族結合成一個整體,這種結合正好符合年輕的非洲國家的經濟、政治和其他方面的需要?!币簿褪钦f,英語這門世界性的語言可以使操不同語言的人們進行有效溝通,而如果僅僅固守于種族語言,那么就算一個作家有再大的才能也只能偏居一隅,知之者無多。阿契貝跟威瓦一樣并不認可瓦力的觀點,認為使用英語進行寫作是有必要的。阿契貝以自己的切身經歷說明英語的優(yōu)勢。他曾經暢通無阻地與并非同一種族卻同樣使用英語的作家進行交流,而無法與不同種族使用不同語言的作家進行溝通,盡管這位作家很有名望。阿契貝把非洲文學分為國家文學和種族文學:國家文學(national literature)是用國語(national language)寫成,而種族文學(ethnic literature)是用種族語言寫就。以尼日利亞為例,尼日利亞的官方語言是英語,所以用英語寫成的作品就是尼日利亞文學,而用豪薩語(Hausa)、伊博語(Ibo)和約魯巴語(Yoruba)等種族語言創(chuàng)作的文學就是種族文學。非洲文學是所有國家(national)文學和種族(ethnic)文學的總和。

之所以出現本土語言和殖民語言孰優(yōu)孰劣的問題論爭,除了殖民和反殖民因素之外,還有一個現實的問題,那就是熟習英語的民眾只占少數,大部分民眾只懂本土語言。正如瓦力所指出的那樣,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尼日利亞人有能力理解沃爾·索因卡的《森林之舞》(Dance of the Forest)。也就是說,這部為慶祝他們的民族獨立且加入了外來文化中的習語與傳統(tǒng)而上演的戲劇無法被大多數尼日利亞人所理解。本國作家創(chuàng)作的作品無法為本國大多人理解,主要原因在于能夠掌握英語的民眾少之又少。官方語言“是非洲上層階級的權力源泉,將一般民眾無法企及的歐洲語言當作官方語言與上層階級地位的穩(wěn)固密切相關?!边@也就產生了一個新問題,即:那些類似索因卡為民族獨立而創(chuàng)作卻無法被本民族的大多數人所理解的作品究竟是為誰而寫?或者說,作家創(chuàng)作指向的受眾是誰?為英語國家的讀者,還是為本民族的讀者,抑或是為本民族內熟練掌握英語語言的讀者?這就進一步導向另一個問題,身為作者,他究竟屬于哪一方?這其實就面臨著自我身份認同和身份歸屬的問題。非洲作家一般隸屬于某個種族,但是該種族的民眾相對較少;他同時屬于某個國家,而官方語言又是殖民者的語言,相對于全世界的英語讀者而言,該國的受眾仍是相對較少,而要想讓全世界的讀者了解本民族國家,塑造新的民族形象和國家形象,面向廣大的讀者群體似乎又是不得不為之的事情。所以,看似簡單的語言問題其實是跟作家的身份認同、責任、使命和全球化等問題息息相關的。非洲作家在宗主國語言和本土語言之間的猶豫、徘徊和爭論恰恰說明他們置身于流散的境況之中,因為在流散的語境中,流散者處在既屬于此又屬于彼、既不屬于此也不屬于彼的兩難境地,語言則是這種兩難境地的突出表征。作為肯尼亞基庫尤族的后代,恩古吉·提安哥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

二、本土語言的捍衛(wèi)者

恩古吉·瓦·提安哥算是典型的因政治迫害而流亡他鄉(xiāng)的作家。他于1977年用基庫尤語寫成的劇本《我要在想結婚時結婚》(l Will Marry When lWant)在利穆魯(Limuru)的一個露天劇場上演,故事主要講述了農民吉古恩達及其妻子被他們的雇主奧義欺騙從而失去土地的故事。同年,恩古吉高度政治化的小說《血染的花瓣》(Petals of Blood)出版,這部作品揭露了獨立后的肯尼亞人民不僅沒有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反因政府延續(xù)白人的殖民統(tǒng)治政策而導致人民生活困苦不堪的事實。由于這兩部作品公開批評了肯尼亞政府的新殖民主義從而得罪了當權者,恩古吉未經審判就被關進監(jiān)獄。出獄后,恩古吉不僅失去了在大學的教職,還受到死亡威脅。他于1982年到2002年被迫流亡英國(1982-1989)和美國(1989-2002),直至22年后,才得以返回肯尼亞。

在一次采訪中,恩古吉被問到,既然前肯尼亞總統(tǒng)阿拉普·莫伊(Daniel Arap Moi)已經下臺,他是否打算返回(return)肯尼亞?!叭⒂^”(To visit),他回答道?!半S著莫伊的下臺,我也不再流亡?!彼a充說。他所說的不再流亡僅僅是在政治層面不再受到迫害了而已,他本身的流散狀態(tài)并沒有改變,他用“去參觀”(To visit)而不是用返回(return)回答采訪者的提問本身就說明一切。他雖然是肯尼亞人,但事實上他已經成為肯尼亞的“他者”。當被問及流亡對他的影響時,他認為流亡對一個作家來說有失有得。但是,離開那個他時??M繞于心的故國,離開那個他以想象的方式保持聯系的講著家鄉(xiāng)話的地方,是他的巨大損失,即使再回到肯尼亞生活二十年甚至是一百年都無法彌補。恩古吉身處異國卻又時時刻刻關心著肯尼亞的現狀,關心著它的過去與未來。他對語言這一問題的關注是他與其家鄉(xiāng)建立某種關聯所做的努力,而創(chuàng)辦基庫尤語雜志、用基庫尤語寫作則是他關注肯尼亞的現狀與未來的一種特殊方式。

恩古吉極為重視民族語言的問題。他認為,語言是文化的核心議題?!胺侵奕擞弥趁裾叩恼Z言寫出的文學不是非洲文學,只是‘非歐文學,作家必須使用本族語言創(chuàng)作,才能創(chuàng)建非洲文學自己的譜系和語法體系?!倍鞴偶J為,語言主要分為兩大部分:一種占主流地位,另一種則處于邊緣位置。但是,被邊緣化(marginalized)并不意味著它們本身是邊緣化的(marginal)。他把“翻譯”(translation)稱為“對話”(conversation),因為“對話”這一詞語充滿著平等(equality)。他鼓勵兩種語言進行對話,甚至是把處于邊緣地位的語言翻譯成主流語言,也偶爾把主流語言翻譯成位于邊緣化位置的語言。但是在一個地區(qū),一個國家,甚至是全球之中,邊緣化語言之間的對話是很少的。恩古吉之所以如此重視語言尤其是本民族的語言問題,是因為語言可以定義自我,可以保存與生產本民族文化?!盎鶐煊日Z伴隨我長大,遍布我的周圍,像是我的本能,而用英語寫作,有點像是我在翻譯這種本能?!比绻麃G掉本民族語言,那么一切事物都會被歐洲殖民者的語言進行定義、命名。用殖民者的語言描述萬物、表達觀點、與人交流,就會不自覺地形成歐洲人的思維方式、表達方式。他認為,英國人在印度努力創(chuàng)造一個像英國人一樣思考問題的中產階級,而受到英國殖民的肯尼亞也面臨同樣的問題?!罢Z言奴役(1inguistic en-slavement)為外國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貶低自己的社會階層?!痹谛≌f《十字架上的魔鬼》(Devil on theCross,1980)中,恩古吉借助戛圖利亞這個人物呈現出部族語言退化、帝國語言普及化的事實:

戛圖利亞用部族語回答時,就像小孩學話一樣結結巴巴,詞不達意,但用外語回答時卻流利通暢。但無論如何,戛圖利亞心里明白,語言上的奴化就是思想意識的奴化,這種令人惡心的事情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

部族中的人已經無法熟練地使用部族語言,而對外語卻十分熟稔。之所以出現這種狀況,是因為殖民教育的普及以及對部族語言的限制。更重要的是,語言中所攜帶的文化因子、傳統(tǒng)習俗、思維方式和價值觀會不知不覺地影響使用者,主體意識就會在潛移默化中遭到奴化。正如恩古吉所說,“把一種語言強加于人,就是把語言所負載的經驗之重,把它對自我和他人的概念的重量,以及囊括宗教和教育的記憶之重,強加于人?!薄白訌検钦鞣眢w的手段。語言是征服精神的手段?!倍磳χ趁裾叩恼Z言,提倡使用本民族語言是恩古吉反抗奴化教育的重要方式。

恩古吉認為,非洲文學是用非洲本土語言創(chuàng)作的、以反映非洲生活為主要內容的作品。這種文學“與人民生活血肉相連,有利于繼承和弘揚傳統(tǒng),喚起民眾,鞏固和創(chuàng)造非洲各個民族的書面語言?!倍脷W洲語言創(chuàng)作的文學“不僅是黑皮膚戴上了歐洲語言的白面罩,而且在于它從非洲生活吸取了營養(yǎng),但是沒有反哺非洲,反倒去壯大歐洲?!笨梢?,恩古吉把語言的問題上升到與民族傳統(tǒng)、國家前途、非洲的未來和人們的心靈等有關的層面,賦予其重要的文化、政治內涵。后殖民語言的政策“強迫第三世界最好的頭腦服務于英語的發(fā)展,而從沒有真正制定相應的政策,鼓勵本民族的精英去發(fā)展自己的語言?!倍鞴偶`行的語言觀正是力圖改變這種現狀的嘗試。就像彈簧被摁壓到極致會全力反彈一樣,在殖民者強勢推行殖民教育的年代,反抗者往往也是最為激進的。在恩古吉那里,語言就是武器,使用本土語言可以更為直觀、更加直接地向殖民者的霸權語言發(fā)起挑戰(zhàn),力圖改變英語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也就是說,恩古吉倡導使用本民族語言進行寫作,正是在后殖民時代從語言、文化層面上對殖民統(tǒng)治殘余的反抗,對被規(guī)訓的認知的挑戰(zhàn),也是確認自我身份認同的一種努力。值得注意的是,恩古吉捍衛(wèi)本民族語言,但他不鼓勵民族孤立、文化孤立,相反,他認為沒有交流就沒有發(fā)展。他堅持使用本民族語言創(chuàng)作,但同時又把它們翻譯成英語。他創(chuàng)辦于1994年的基庫尤語雜志Mutiiri,鼓勵并吸引了一批使用基庫尤語寫作的作家。與此同時,他希望以這本雜志為陣地,能夠把葡萄牙語、西班牙語、法語、英語、斯瓦希里語、約魯巴語等語言翻譯成基庫尤語,促進主流語言與“非主流”語言以及被邊緣化語言之間的平等對話與交流。

其實,阿契貝和肯薩羅·威瓦等人倡導使用英語并不意味著他們缺乏反抗精神,他們所使用的英語并非是純正的英語,而是本土化了的地方英語,他們使用這種并不標準的英語同樣也起著消解西方中心主義的作用,只不過他們與恩古吉選擇的方式不一樣而已,恩古吉的姿態(tài)更具戰(zhàn)斗性。“后殖民的聲音以兩種方式反抗帝國主義殖民者的統(tǒng)治:直接拒絕使用殖民者的語言;用殖民者的語言來推翻殖民者統(tǒng)治。”恩古吉顯然選擇了前者。他的戰(zhàn)斗精神不僅僅體現在語言方面,而是貫穿于其創(chuàng)作始終。

三、屢敗屢戰(zhàn)的西西弗斯

恩古吉·提安哥的反抗精神跟肯尼亞甚至是非洲的現實處境密切相關。正如《孩子,你別哭》(Weep Not,Child,1964)中所寫,恩戈索年輕時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等到戰(zhàn)后回到家鄉(xiāng),才發(fā)現土地已經被搶走。也就是說,按照時間推算,恩古吉出生的時候家族的土地就已經被占領。不僅如此,在反英運動中,他的家人也牽涉其中。他的叔叔遭到殺害,母親遭到囚禁,同父異母的弟弟姆萬吉(Mwangi)還參加了肯尼亞土地和自由軍(KenyaLand and Freedom Army)。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任何人都無法置身事外。

20世紀初,為了收回建造“烏干達鐵路”所耗費的資金、增加收入以及在肯尼亞高地建立白人領地,英國政府先后出臺一系列土地法令,把肯尼亞的土地劃為英王所有,并通過廉價出售、租賃甚至是無償贈予的方式吸引歐洲移民??夏醽喸∶癖黄入x開自己的土地,在貧民區(qū)過著流離失所的悲慘生活,再加上繁重的體力勞動、微薄的收入、惡劣的教育條件、種族歧視以及施加于其精神與身體的各種限制,使得他們忍無可忍,“數千基庫尤人以及恩布人和梅魯人從保留地、‘白人高地和內羅畢等地成群結隊地轉移或逃避到森林區(qū),開始了武裝反抗?!?952年,肯尼亞人們成立茅茅組織,展開反對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武裝斗爭。同年10月,英國殖民當局宣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tài)”,并大肆逮捕、屠殺進步人士。西克·安德烈認為,茅茅運動的經濟根源是一群非洲農村失地階層的一種自發(fā)反抗。恩古吉·提安哥的小說《一粒麥種》(A Grain of Wheat,1967)就是以此為背景,描寫肯尼亞人們在反殖民、求獨立過程中的生死悲歡?!兑涣{湻N》中最具反抗精神的人物是基希卡?;?ㄊ且粋€天生的演說家,他那滔滔不絕的激昂言辭常常勾起聽眾的萬丈豪情。他在槍殺地區(qū)專員羅賓遜的當夜,向一心想過安穩(wěn)、幸福生活的穆茍表達為國家為自由而戰(zhàn)的價值與意義,其實這也是恩古吉的心聲:

為了大多數人能活下來,少數人必須獻出生命。這就是今天“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意義。否則,我們就會成為白人的奴隸,注定永遠要為白人端水劈柴。是爭取自由,還是甘做奴隸?一個人應該拼死爭取自由,甘愿為之犧牲。

“一個人應該拼死爭取自由,甘愿為之犧牲?!边@種“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吶喊很容易點燃受壓迫者內心的火焰,這也體現出積極的斗爭精神?;?ㄊ且晃幻逼鋵嵉亩肥?,他為了趕走侵略者,爭取民族獨立而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他是基庫尤族的民族英雄。但是,就是這樣一位英勇過人的戰(zhàn)士最后卻死在了一心想過幸福安穩(wěn)生活的本族人穆茍的手中。穆茍殺死基??ǖ睦碛珊芎唵危骸拔蚁胍^自己平靜的生活,不想牽扯進任何事情??删驮谶@里,就這樣的一個晚上,他闖進了我的人生,把我拖下了水。所以,我殺了他。”穆茍幼時父母雙亡,由遠房姑媽維特萊蘿撫養(yǎng)長大。他的理想既簡單又實用,即通過努力勞作發(fā)家致富,獲得社會認可。“對他來說,連鋤地這樣簡單的行為也能給他帶來安慰:埋下種子,看著嫩芽破土而出,悉心呵護,直到植物成熟,然后豐收,這些就是穆茍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小天地?!钡腔?ǖ牡絹泶蚱屏怂膲艋?。穆茍那“小富即安”的人生目標無法實現,認為是基希卡破壞了他的生活,并沒有意識到殖民統(tǒng)治才是問題的根本。由此可知,尚未覺醒的部分基庫尤族人的攪局以及殖民當局的奮力絞殺,是導致持續(xù)4年之久的茅茅起義(1952-1956年)失敗的主要因素。

基??ㄊ×?,“茅茅運動”也偃旗息鼓,但是肯尼亞人民的反抗精神永不泯滅。在《大河兩岸》(The River Between,1965)中,恩古吉塑造了另一位斗士瓦伊亞吉。他是一位民族意識覺醒的先行者,他試圖通過興辦教育啟蒙大眾從而拯救部族于危難之中?!八灰肫饑翜S亡,人民蒙受奇恥大辱,被迫為他人干活,為別國政府交租納稅,他就熱血沸騰,渾身是膽。”他在遭到以維護部族的純潔性為己任的吉亞馬派和“上帝的人”約蘇亞派的排擠之后對教育有了新的認識,他把教育上升到政治的層面,而不僅僅是獲得白人的知識。“我們辦教育是為了人民的團結,而團結則是為了獲得政治上的自由?!蓖咭羴喖@種擁有昂揚斗志、顧全大局的有識之士正是民族危亡之際所急需的。但是,瓦伊亞吉最終在傳統(tǒng)勢力和白人勢力的聯合絞殺下走向滅亡,令人扼腕嘆息。

從恩古吉的語言觀和作品可以看出,他的反抗精神是貫穿始終的。恩古吉流亡期間出版的作品諸如論文集《轉移中心:為文化自由而戰(zhàn)》(Moving theCentre:The Struggle for Cultural Freedom,1993)、《筆尖、槍尖與夢想:關于非洲文藝與國家政權的批評理論》(Penpoints,Gunpoints,Dreams:ThePe咖rmance on Literature and Power in Post-Colonial 4ftica,1999)以及日記《被拘:一個作家的獄中日記》(Detained:A Writers Prison Dairy)等同樣充溢著昂揚的斗爭精神。他在作品中“通過對英國殖民者、新政府的揭露,對肯尼亞愛國人士斗爭史的敘述,恩古吉重新構造了肯尼亞民族的身份:屢敗屢戰(zhàn)的西西弗斯?!彼淖髌愤€有《馬提加里》(Matigari,1986)、《黑色隱士》(The BlackHermit,1962)和《德丹基馬蒂的審訊》(The Trial ofDedan Kimathi,1976)等。

有學者指出,恩古吉“為了尋求擺脫殖民文化影響的自由卻陷入了另一種更狹隘的民族文化的語言和價值觀的限制……而多文化融合和人類分享共性的門則被關閉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在《大河兩岸》中,有這么一段敘述:

瓦伊亞吉認為白人的東西并非一切都是壞的?!渲杏幸恍┦呛玫模欠蠈嶋H的。……棄掉那些不干凈的東西,留下純潔、永恒的東西。這種永恒的東西就是真理,必然與人們的傳統(tǒng)習慣相一致。人民中間世代相傳的習慣,是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加以消除的。瓦伊亞吉承認,白人的東西好壞兼存,不能一味否定,也不能全盤接受,而要去偽存真,兼收并蓄。同時,世代相傳的習俗早已融入血脈之中,短時間內不可能清除,而且,失去傳統(tǒng)的部族是沒有根基的部族,意味著背叛祖先;在長久歲月中形成的部族習俗也無法無視外來文化的影響而自行其是。這其實就是恩古吉·提安哥的態(tài)度。只不過在嚴峻的現實面前,這種觀點具有幻想色彩。大多數情況下,多文化融合就是在矛盾沖突中產生的。事實上,西方文化居于強勢,非洲文化處于弱勢,這兩種并不勢均力敵的異質文化無法做到公平、客觀地相互吸納、互相影響,更多情況是強勢壓倒弱勢,一方取代另一方。所以,宣揚本土語言的重要性并不是自我守舊、故步自封,而是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下的合理選擇。與此同時,他在捍衛(wèi)民族語言的時候,也遭遇到些許無奈與尷尬:

如果我遇到一位英國人,他說,“我用英語寫作,”我不會問他,“你為何使用英語寫作?”如果我遇到一位法國人,我不會問他,“你為何不用越南語寫作?”但是我卻被一次又一次地問及,“你因何使用基庫尤語寫作?”對非洲人來說,好像使用非洲語言寫作是有問題的。

在大多數人看來,英國人用英語寫作和法國人用法語寫作是天經地義、毋庸置疑的,然而非洲人使用非洲語言寫作這一合情合理的事情卻被認為是一件不“合理”且無法理解的行為。對于非洲人來說,長期的殖民統(tǒng)治使得某些西方中心主義觀念內化為非洲人的普遍認知,而認為非洲人用歐洲語言寫作是理所當然且并不質疑其合理性則是其鮮明表征。這是被權力規(guī)訓,被知識規(guī)訓的結果?!皺嗔υ诳刂迫说乃茉鞎r,首先要控制語言,當語言成功幫助權力塑造人后,語言自身也變成權力的語言,話語本身又產生了權力。”對于歐洲人來講,非洲人使用歐洲語言正符合他們的預期,因為這是他們施加影響的結果,而若使用部族語言則成為咄咄怪事。這種刻板印象背后是我族中心主義在作祟。

恩古吉強調部族語言的重要性,堅持用本土語言創(chuàng)作,但又無法放棄前宗主國的語言,從而把用本土語言寫成的作品翻譯成英語,其中也不乏無奈之情。語言是民族文化身份的重要標識,選用何種語言意味著認同何種身份,恩古吉在民族語言和前宗主國語言之問的猶疑徘徊恰好說明其自我身份認同出了問題?!拔鞣絿彝ㄟ^語言殖民將本土人民與本土語言分離,形成獨特的殖民文化政治現象——精神殖民……被殖民主體的精神與身體互相分裂,兩種不同的語言占據了同一個主體不同的精神領域。”這個被殖民主體在兩種語言之間徘徊不定,無法確立清晰的文化歸屬與身份認同。也就是說,沒有一個確定的主體性身份認同,其語言觀和作品中體現出的戰(zhàn)斗性或者說抵抗性是無法建立在穩(wěn)固的根基之上的。他的主體性是破碎的、不完整的,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流散者,他的戰(zhàn)斗姿態(tài)只是試圖重構完整的主體性的一種努力。恩古吉只能在西方文化和本土文化的夾縫中生存,既依附又剝離。這種既無法堅持于“此”也無法堅持于“彼”,而只能在“此”與“彼”之間斡旋、調和的狀態(tài)正是流散者無法避免的尷尬處境。他作品中的主人公亦是如此,《孩子,你別哭》中的恩約羅格,《大河兩岸》中的瓦伊亞吉,《暗中相會》中的約翰,都有恩古吉·提安哥的影子。非洲其他作家的作品中也有類似的狀況,比如尼日利亞作家奇瑪曼達·阿迪契(Chimamanda Ngozi Adich-ie,1977-)的小說《紫木槿》(Purple Hibiscus,2003)中的康比麗,《美國佬》(Americanah,2013)中的伊菲麥露,伊各尼·巴雷特(lgoni Barrett,1979-)的小說《黑腚》(Blackass,2015)中的弗洛和南非作家?guī)烨械摹断娜铡罚⊿ummertime,2009)中的馬丁與約翰·庫切等都是處在尷尬境地中的典型的流散者。可以說,后殖民時期的非洲社會普遍處在一種流散的境況之中。

結語

一方面,恩古吉·提安哥拒絕使用英語,倡導使用非洲本土語言,“語言問題是與新獨立國家反擊殖民主義的宏大戰(zhàn)略目標——改變中心(moving thecentre)——聯系在一起的……非洲和其他各種語言在當地必須取代歐洲的語言。”另一方面,他又把用本土語言創(chuàng)作的作品翻譯為英語,以使其更加廣泛地傳播,從而無法完全摒棄英語。不管是宗主國語言還是本土語言,都是文化身份的標識之一。從恩古吉對非洲本土語言和宗主國語言的態(tài)度中可知,他其實是處在流散的狀態(tài)之中,既無法完全擺脫英語,又不能放棄本土語言;既受惠于英語世界的讀者,又必須忠實于本土語言的擁躉。另外,尋求某種語言的過程其實也是在找尋身份認同的過程,也正是因為此,關于語言的論爭才如此激烈且長久。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非洲文學的永恒的主題不是歐洲文學里面的‘愛、‘死和對于‘永恒的冥想,而是‘生存和‘生存感,是‘我是誰與‘我不是誰的辯證思考?!标P于“我是誰”和“我不是誰”的辯證思考正是對于主體身份的追認和尋求,語言便是身份的重要標志之一,而這正是流散的重要主題。在一次采訪中,恩古吉也表露出自我身份認同的問題,“我以為我要停止寫作了,因為我知道我在寫誰,但不知道是為誰而寫?!彼裕角鬄檎l而寫的過程也就是尋找歸屬、確認身份的過程。但是,對于非洲語言和殖民語言的認知并不能止步于此,我們在認識到語言爭論背后其實是身份認同之爭的同時,還應該把其放在更廣大的范疇內理解,也就是說,非洲文學的語言問題是“整個非洲革命和現代化建設實踐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非洲作家對英語的反抗也只是對其他形式壓迫的反抗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除了語言層面的抵抗,非洲流散者還在為重建身份認同、消弭種族歧視、促進性別平等等方面作著持續(xù)的抗爭,而所有的抵抗,皆是重構完整主體性的一種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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