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國
人都有長輩,可表叔這個稱呼,杜福云又最不喜歡。反正她從不叫誰表叔,要是聽見誰叫誰表叔,哪怕只說出表叔這兩個字,她渾身還會起雞皮疙瘩。
看山上的顏色,早春跟冬天沒啥差別,灰蒙蒙的。正月間,杜福云沒啥事做,也不是沒事做,是啥事都不想做。這天早上,猛一下子,她就想進城,把豬一喂,門一鎖,就朝大路邊走。一走到大路邊,就有一個拉客的面的過來,停在她身邊,叫她上車。
實際上,她進城也沒啥事,就想逛一逛。她咋也沒想到,這一天,自己在城里還會遇到吳云天。吳云天瘦長個兒,高鼻梁,大帥哥兒一個,在她眼里心里,那可是好帥好帥,帥得不得了的一個人。
縣城南大橋的走道窄巴巴的,怪擠人,每天不曉得有好多人要過橋。杜福云今兒也過橋,嫌過橋好擠人。才過橋,她好像就愣了好一下。她眼尖,先看到吳云天,猛一下就逮著他的瘦長個兒跟高鼻梁了。她看到吳云天了,當然,吳云天也看到了她。一看到吳云天,她的眼睛就逮住他不放,說,呃,這回我可總算逮著你了。吳云天本來要走,又頓了一下,說,你逮著誰了?她說,這還用說?禿子腦殼上的虱子,明擺著。本來,杜福云一看見他,跟他說的頭一句話,他就聽不得,這第二句話,就更聽不得了??磥?,他還得好好兒跟她磨磨嘴皮子。南大橋兩邊都有河堤,河堤上也是人來人往,他朝河堤上走。河堤靠河一側(cè)有欄桿,每隔一段距離,還有一截朝河面伸出一些的欄桿。人站在這樣的欄桿邊,不影響人家走路。頭兩個這樣的欄桿邊又都站著人,他走到下一個站住。
她的眼睛一直逮住他不放,可逮他的眼神又橫直逮不住。她笑嘻嘻地跟過去說,才怪,今兒咋還把你遇到了?他說,杜福云,你這個表侄女兒,簡直就沒得一點兒譜兒,沒大沒小。她說,咋沒大沒小?我們倆半斤八兩,大小差不多。他說,沒一點兒規(guī)矩,你矮我一輩,得叫我表叔,曉得不?她說,這幾年你又在哪兒發(fā)財?聽說你又在修路架橋,當大老板了,簡直還把我忘得一干二凈了。他說,你連個表叔都不叫,還想咋的?她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有活路,你可還得把我想著哦。他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叫我表叔,就叫得怪甜怪甜。她說,怪說,那是啥時候,我咋一點兒都記不得了。他說,你是記性好忘性大,不該忘的恰恰又忘了。她說,我忘記啥了?他說,輩分。她說,原來你話又說回去了,現(xiàn)在誰還講啥輩分?他說,大逆不道,你說話簡直越來越?jīng)]譜兒了。她說,有的東西也不是想爭就能爭來的,你也莫動不動就擺長輩的架子。他說,你叫一聲表叔,就比登天還難?她說,多年不叫,猛一下子要叫,還真叫不出口,我還是不叫了。他說,看來,我也指望不上你叫表叔了。
吳云天扭身走了,杜福云還站在原地,看著吳云天的背影。她沒想到今兒還能碰到吳云天,想著他口口聲聲還要她叫他表叔,她還笑了好一下。
叫她更沒想到的是,又過一晌,她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打電話的人說,喂,我是你表叔,你在家嗎?打電話的人一說出頭一個字,她就聽出是誰了。誰呢,當然是要她叫表叔的吳云天。吳云天說,我們一起有五個人,中午想在你家吃一頓便飯,你也莫搞啥大魚大肉,炒幾個家常菜就行了。她說,你昨兒天又沒打電話,又是吃午飯,我又沒長三頭六臂,就是想搞大魚大肉也搞不出來。呃,你該不得哄人吧。吳云天說,表叔啥時還哄過你?鐵板釘釘,午飯前準時到。吳云天掛了電話,她想,剛才吳云天打電話是不是真的?上回在城里碰到他,忘記問他要電話了,他又咋曉得我的電話?又想,這還不簡單,找熟人一問不就問出來了?等她回過神來,她又在心里罵他,簡直不是個好東西,要來吃飯,早點兒咋不打個電話?現(xiàn)在都半早上了,雞子都不曉得還逮得到不。咋搞,無雞不成席,沒得雞子簡直還就不像個待客的樣兒。
進灶屋,她把柴火點燃,燒開水,又找出一個大木盆,擱在柴火灶邊上,給盆里放一個干凈碗、一把菜刀。再拿一個碗,裝半碗苞谷子兒,出后門,到后屋場,進有網(wǎng)子圍著的養(yǎng)雞場。到雞籠前邊,邊朝地上撒苞谷子兒邊喚雞子,咯咯,咯咯。聽見她的叫聲,雞子這才有了動靜,慢慢朝她身邊摸來,湊過來吃苞谷子兒。她看了看,吃東西的雞子,還數(shù)那只黃毛大公雞吃得最有勁兒。抽個冷子,她猛一下一把抓住它的翅膀,隨手掂掂輕重,還不輕,差不多有四五斤。把公雞擰到灶屋,她蹲到盆邊,左手把雞頭一挽,拔掉雞頸脖下一撮雞毛,右手在雞頸脖上劃一刀,讓雞血流到碗里。雞血好吃,好多人都喜歡吃。三下五除二,她就把公雞燙了,拔掉羽毛,燎去茸毛,剖開,剁成塊塊,清洗干凈。跟著,又燒肉煮肉,擇菜洗菜。雞肉也燜著了,菜差不多都準備好了,只等客人來了炒菜。
她家隔大路不遠,大路是進山的干線路,大路到她家有一條機耕路。她到屋場邊看了幾回,還當吳云天他們不來了。這回又看,他們要是再不來,她就打電話問。正要打電話,只見一個越野車刷刷幾下就過來了,果真是他們。一下車,吳云天就說,肉都香了,杜福云,還不快去炒菜?
今兒太陽好,天氣怪暖和。她拿幾把椅子出來,又端一個小方桌,把才打電話叫送外賣的人送來的花生、瓜子兒拿來,再拿個開水瓶出來,給他們倒茶。他們都帶著茶杯,她看見,吳云天的玻璃杯子里是一芽一芽的好細茶。等他們坐下來喝茶吃東西,她去炒菜。
灶屋還有個液化氣灶,省得在柴火灶上又要燒火又要炒菜,灶上一把灶下一把地忙。灶屋在偏廈里,偏廈門對著屋外走道,門開著,她在灶屋炒菜,能看見坐在屋場上的他們。她看見,他們有一下沒一下地朝這兒看。她在心里說,看啥看,又不是看啥稀奇,還沒看見過人炒菜呀?她沒想到,吳云天還過來了。吳云天說,人少,少炒幾個菜。她說,不多不多,又沒得啥菜。呃,你喝的茶看起來倒還怪好看,也不給我泡一杯。吳云天說,一心無二用,炒菜炒菜。她說,這不正在炒嗎?吳云天說,還不曉得你茶飯到底咋樣呢。她說,過一下你不就曉得了?吳云天在灶屋晃了一頭,又出去了,跟一個人在說啥。
聽吳云天說了啥的那人去開車子后備廂,跟著又像在水龍頭下洗啥東西。眨個眼,那人就拿了一杯茶來,站在她邊上,看她炒菜。實際上,這人是吳云天的親叔伯兄弟吳云亮,她當然也早就認得。吳云亮好像也不光是看她炒菜,還在看別的東西??瓷赌?,她也沒搞明白,只是覺得他的眼光好像就拉成了一條直線。她看他的時候,這條直線才拐彎。他把茶杯舉起來看茶,一眼不眨地看,好像在數(shù)茶杯里的茶葉。他說,這是杯好茶。把茶擱到案板上,他又說,老板請你喝茶。案板隔液化氣灶不遠,吳云亮走后,她朝茶杯看一下,又看一下。那茶是用透明玻璃杯泡的,一芽一芽的單芽茶,看起來嫩鮮鮮的,一看就好喝,她好像就在喝了。這茶喝起來好香好香,香得不能再香了,她簡直還是頭一回喝這香的茶。
吃飯,他們卻不喝酒。她還算好客,屋里還準備了好幾瓶八九十塊錢一瓶的瓶裝酒。她心里想,好怪,他們咋不喝酒呢。不喝就不喝,那就好好兒吃飯。一開始吃菜,他們好像就嘗到味兒了,反正菜吃得還怪快。頭一碗飯吃過,每個菜差不多都只剩下一半了。她說,我再去炒兩個菜,不是菜不夠吃。他們又都不要她再去炒菜,吳云天見她不吃啥菜,還把一個菜端起來遞到她面前,叫她扒菜。吃過第二碗飯,菜盤子又都見底了,看不到啥菜了。當然,他們也擱下碗了,差不多個個都說菜炒得好,這頓飯吃得香。只有吳云天一個人沒說啥,只叫吳云亮結(jié)賬。吳云亮遞給她五百塊錢,要她收下,她卻不要。她說,才怪了,哪個還要啥錢。見她貴賤不要,吳云天說,杜福云,你簡直是個豬腦殼,錢遞到手上都不要。她說,那照你這樣說,見錢眼開,見錢就拿,才不是豬腦殼。吳云天說,你好膽大,說起你表叔來了。她說,街上扛樹,直來直去,我有話就說,從不藏著掖著。吳云天說,反正我們吃飯總得報銷,叫你拿你就拿上。她說,你們能來吃飯,那是看得起我,反正不管你們報銷不報銷,這錢我都不能拿。吳云天說,沒想到你這話說得倒還怪順耳。跟著,他又對他們說,你們都說人家做飯好吃,那就是她了。他又對她說,你不是說要找活路做嗎?給我們項目部做飯,工錢不高,兩千塊錢一個月,你搞不搞得成?她不相信地說,真的呀?她這才曉得,吳云天他們是來看她的茶飯到底咋樣,要請她給項目部做飯。哪個工程項目要開工,找活路做的人總是多。最近,吳云天承包的又一個工程項目要開工,熟人就給他介紹過好幾個做飯師傅,可他們又都不滿意。當然,不是對人不滿意,是對菜味兒不滿意。
1天,吳云亮來找她,要她簽用工合同。合同是打印出來的一張紙,上邊寫了一些條條款款,可她只看了一下,并沒細看。吳云亮說,你還是好好兒看看,再簽字。她說,是不是還要按手???吳云亮說,你好聰明。她說,那等一下再簽。她去泡了杯茶,又拿來瓜子兒。他嗑瓜子兒,邊嗑邊說,這瓜子兒好香。她說,你嗑瓜子兒喝茶,我來簽字。他們中間隔著一張小方桌,他已把筆跟印泥從帶的提包里拿出來,擱在桌上。她簽字蓋手印后,也嗑瓜子兒,有一顆沒一顆地嗑。他說,老板說,你在我們那兒做飯,家里的事兒要安排好,不能一心掛兩頭。她說曉得。他說,還有,不能喂豬,豬要賣掉。她說,雞呢。他說,有好多雞子?她說,有二十幾只,反正都養(yǎng)在攔網(wǎng)里邊,又不大要人經(jīng)管。他說,那就養(yǎng)著就是,我們好吃你這兒的土雞蛋。她給他把茶水加起來,說,你就在這兒吃飯,我來蒸個雞蛋。他說,呃,你家當家人呢?過一下,她才說,他呀,在外地打工,要不,我把村干部喊來陪你喝酒。他說,千萬別喊,我又不喜歡喝酒,就我們倆吃飯還就怪好怪好。
她三二兩下就把飯做好了,兩個人吃飯,她做了四菜一湯,蒸了一大缽子土雞蛋。吃飯,頭一碗飯,她只給他舀了半碗飯,拿大勺子給他舀蒸雞蛋,舀了三大勺子。他說,這哪兒是吃飯?是吃雞蛋。他拿調(diào)羹舀雞蛋吃,說,這蒸雞蛋口味兒跟油鹽味兒都怪好怪好,簡直好得不得了。她說,那你就多吃點兒。他說,你也吃,我一個人吃,不成了吃獨食?她發(fā)覺,他的眼睛在直勾勾地看她,這叫她又想起了他們來她家的那天,他給她拿茶杯時的眼光。他的眼光好像就拉成了一條直線,她看他的時候,這條直線才拐彎。當然,他還想給她舀雞蛋。她不敢看他,自己給自己舀了一勺雞蛋。
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通行好多年的進山的干線路要改線了。項目部租用一處閑置房,隔她家不遠。也就是說,她不在項目部住,只負責每天做三頓飯。項目部管伙食的人是吳云亮,吳云亮跟她負責買菜,也就是說,要一路去買菜,一個看貨,一個付賬。開伙前一天,吳云亮從城里帶了一些菜進來,還要買一只土公雞。土雞子哪兒才有呢,當然是鄉(xiāng)下農(nóng)家不用雞飼料喂養(yǎng)出來的雞子。他們在項目部附近找公雞,到頭一家問,人家要三十五塊一斤,她嫌貴,買不下手。到第二家,喊價更高,四十塊一斤,少一塊都不賣。她跟這家屋里人說,前幾天不賣三十嗎?人家說,昨兒天賣的就是四十。再走一家,人家一斤又漲了五塊。她說,看來這雞子簡直就吃不起了。吳云亮說,項目部一掛牌,倒把物價抬起來了,算了,我們還是去頭一家買。她說,現(xiàn)在回去買,人家又會加價,還不如到我家去逮一只。
她不在家,門當然鎖著。開鎖進屋,她叫吳云亮坐,拿燒水壺燒水,又去給他找東西吃,拿來瓜子兒跟金桔。吳云亮先吃了一個桔子,說這桔子好甜好甜。她說,好甜你就多吃幾個,我去逮雞子。她手腳麻利,沒幾下就逮了個公雞。拿秤稱雞子,她把秤還稱得旺旺的。吳云亮說,看,秤桿兒都要豎起來了,你把秤稱得好旺好旺。她才又動了動掛秤砣的繩子,他說,再稱平點兒。她說,四斤三兩,算了,反正是自家的東西,也不斤斤計較了。他說,不止這多,起碼有四斤半,干脆就按五斤算。她說,不能多算,是好多就是好多。他拿出兩張紅票兒給她,說,我說好多就是好多。水開了,她沒接錢,去洗手泡茶。等她泡了茶,他又給她錢。見她不接錢,他索性一把逮住她的手,把錢硬朝她手心里塞,眼睛又在直勾勾地看她。好像還怕她不要這錢,還把她手逮著不放。她好不容易才抽開捏錢的手,一時不曉得到底該咋辦才好,左右為難地說,這算啥呢。他說,一分錢一分貨,土雞子難買,當然值這多錢。她說,這可不行,我不能占公家便宜。他說,你呀你呀,好老實,這土公雞到底幾斤幾兩,可都是我當面稱出來的,秤還稱得旺得不能再旺了呢。她說,可我就是覺著多拿了錢,心里又怪不踏實。他說,我簡直還是頭一回見著像你這樣大公無私的人。她說,我也不是好大公無私。他說,原本就沒多拿,你咋又橫直覺得自己多拿了,還不大公無私?她說,看你,簡直還把我說糊涂了。
每天天還沒亮,她就到項目部來,清掃屋場,拖地抹灰,廚房的里里外外,她總是收拾得干干凈凈。等項目部的工作人員吃過早飯,下工地了,她又來做辦公區(qū)跟休息區(qū)的衛(wèi)生,再來洗菜煮飯,準備做午飯。每頓飯她盡量葷素搭配,做得合口味兒。晚上,等把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她才能回去。
吳云天喜歡吃農(nóng)家菜,要他們買菜就在本地買。吳云亮每天也要下工地,買菜只是他的副業(yè),有時候,忙不過來,他就叫她一個人買菜。當然,事先他要給她錢周轉(zhuǎn),可她又不要,說先墊著就是。遇到這樣的一天,她總是當天給他報賬,他再付給她買菜錢。
清明快到了,山上才發(fā)起來的青色一天比一天厚,一樹樹紅花白花搶先開了,像一幅幅畫,看起來怪惹眼。
有一天晚上,夜快深了。杜福云才回家不久,正準備洗洗睡覺,吳云亮卻來了。吳云亮還帶了一盒新茶來,這茶包裝倒怪好看。他說,山外茶葉開園早,這還是頭一批新茶,給你嘗嘗新。她說,這是縣上大茶場的高檔茶,一盒茶要值不少錢。他說,莫管好多錢,喝就是。她說,那咋行呢。他說,反正是我們項目部買的待客的新茶,不喝白不喝。她說,那我更不能喝。他說,老板交待過,叫我給你拿一盒新茶,閑的時候我們也好來喝茶。她說,老板真這樣說過?他說,不是蒸(真)的,還是煮的,誰還哄你?她這才又看一眼茶葉的包裝,說,這茶太高檔了,簡直就還舍不得喝。他說,只管喝,有啥舍不得的,喝完了我再拿就是。她說,呃,你今兒進城,老板沒跟你在一起?他說,當然在一起,老板沒回來,在城里還有事。
她聞到一股酒氣,說,晚上又在哪兒吃好的了?他說,在一家新開業(yè)的農(nóng)家樂吃的,那菜味兒,我看遠遠跟不上你炒的菜。給他泡茶,她問他,要不要加糖?他說,你還給我泡糖茶喝?要得,干脆就泡新茶喝,泡釅些。糖茶是好東西,又解酒又養(yǎng)胃。說著,他打開新茶包裝,拿出一袋,扯開封口。她拿個瓷茶杯給他泡茶,放了不少新茶,他又叫她再加點兒。她說,晚上還喝這釅的茶?他說,喝慣了,喝再釅的茶,照樣睡得著覺。呃,你也泡一杯新茶喝。他拿來的新茶既然開了,她也想嘗嘗新,就拿吳云天給她的茶杯也泡了一杯。她說,呃,飯菜有啥不合口的,你就說直點兒,只管說就是,我好改進。他說,怪說,誰都說你做飯做得好,特別是老板,還怪喜歡吃你炒的菜,說你做的酸辣口味兒比別人家純得多,找你簡直就找對了。她說,你不得糊弄人吧。他說,你簡直是門縫里看人,把我看扁了。她說,莫慪氣呀,我還不是說著好玩兒?他說,誰還慪你的氣?呃,剛才老板說,上回在你家吃的筍干就還怪好吃,叫我問你還有沒得。她的眼睛好像猛地一就亮了好一下,說,老板真的這樣說了?他喝糖茶,喝一口,咂咂嘴,又一口接一口地喝,把一杯糖茶一氣喝了。她又給他倒上一杯,他說,呃,剛你咋說來著?看你,又來了,誰還哄你?老板還說,要把你家的地都種出來,種啥呢,當然是種菜,菜一種出來,該吃的吃,該腌的腌,該曬的曬,到時候也不愁買不到菜了,想吃啥菜都有。她說,那誰來種菜,我可沒時間種。他說,放心,種菜你不用操一點兒心,我們請工來種,只當工地上用一個零工。這話一說,他的腦殼猛地就朝下一甩,臉色好像也變了,這叫她猛一愣。愣愣神后,她說,要不,你就在這兒睡。他說,那你呢?她說,我去項目部睡客鋪就是。他一頭站起來說,喝多了,剛有點兒頭暈,我得走了。她說,那你慢走,明兒早我?guī)└刹怂岵诉^去。走到門口兒,他又扭身說,哪一樣兒菜,好多斤兩,都稱好記好,可莫又虧了自己。
吳云亮一走,她好像又不想睡了,干脆來找菜。她是個能干人,屋里腌著不少酸菜,還曬了一些干菜。豆豉、筍干、酸白菜、酸豇豆、酸辣子,她每樣兒都拿了一些,用干凈塑料袋裝著。把這些菜統(tǒng)統(tǒng)收拾好了,她才睡。
吳云亮起來得早,她一走進項目部屋場,他就來幫她拎菜,邊拎邊說,還不輕呢,有好多斤?她說,我沒過秤,這點兒菜也不要啥錢。他說,好哇,又大公無私。她說,這又算啥大公無私?他說,既然不算大公無私,那就報賬。她說,這回就算是變變口味兒,往后在我家拿菜再報賬就是。
項目部不來客時菜炒得夠吃就行,菜炒完了,她也上桌吃飯。來客時再加菜,吳云天他們陪客人先吃,她得等菜全都端上桌了再吃。不來客時,他們也不喝酒,來客了才陪客人喝酒。這回來的客好像是貴客稀客,還怪能喝酒,開始喝小杯,后來干脆就喝大杯。大杯跟小杯差別大,大杯喝一杯,等于喝四個小杯。喝到末了兒,吳云天簡直就招架不住了,問她能不能喝幾杯。她說,我也不曉得自己到底能不能喝。吳云天說,看來原來你還是個怪能喝的人,簡直就還從沒喝醉過。她說,不是沒喝醉過,是好久好久都沒喝過酒了。吳云天說,來來來,趕快來,試一下不就曉得了?她這才來敬酒,先敬主客,可主客卻有話說。主客說,你都還沒入門兒呢,先學著點兒。她說,咋入門兒?主客說,先喝兩杯門杯酒。她說,喝就喝,不就是兩杯酒嗎?當然,現(xiàn)在是喝大杯,小杯早就拿下桌了。她一口菜沒吃,連喝兩杯后,才開始敬酒。敬酒有來有往,她敬一杯,客人回敬一杯。客人共有四個,她又喝了八杯。又喝八杯后,主客又提出再敬她一杯。她說,先說好,再喝我可只跟領(lǐng)導你一個人喝。主客說,行,一對四是不公平,那就一對一,等我上個衛(wèi)生間,再消停跟你單挑。哪兒曉得,主客上衛(wèi)生間后,就再也不回來了。
回家,她才進屋,吳云亮就又來了。她說,是不是又想喝糖茶?他說,糖茶養(yǎng)人,你的糖茶我當然想喝,不過,我來主要是想看看你喝醉沒,要不要緊。她拿一次性塑料杯給他泡了一杯釅糖茶,也給自己泡了一杯。他說,沒想到你是真人不露相,還怪能喝酒。她說,其實,也喝醉了,還真不能再喝了。他說,給你說個好事,剛才我跟老板說,想給你加點兒工資,一個月加五百,老板也答應(yīng)了。他的眼睛,又在直勾勾地看她。她給他把糖茶倒起來,說,難為你跟老板,你們也太大氣了。他說,還有,那天你拿的干菜酸菜,我都記上賬了。他拿出五百塊錢給她,她又橫直不要。她說,這錢我不能要,你拿回去,我明兒給老板說。猛地一下子,他又來逮她的手,可又沒逮住,叫她躲開了。一時間,她卻又沒想到,躲得過初一,卻躲不過十五。不曉得是咋搞的,猛一下子,他又一把抱住了她,抱得緊緊的,她還根本就掙不脫身。她說,表叔,你喝醉了。他說,還叫啥表叔?她說,那我叫你啥?他說,直接叫名字就是。她說,叫名字我又叫不出口。他說,反正往后你莫叫我表叔,叫表叔多俗,又生分又不好聽。他的嘴,直朝她臉上湊來,要親她。好不容易,她才躲開,說,等一下,我去解個手。
她家沒得室內(nèi)衛(wèi)生間,茅廁在屋外。她這才脫身,進茅廁,手直發(fā)抖,好一下都插不上門閂。插上茅廁門閂,她才有膽子給吳云天發(fā)短信。她發(fā)短信說,你兄弟喝醉了,在我家,請你快來一下。她想,再等一下,要是吳云天不回短信,那就只有給他打電話。沒想到,眨個眼,吳云天就回短信了,說,莫急,我馬上給他打電話。過一下,她就聽見吳云亮在說話,肯定是在接吳云天的電話。等吳云亮走遠了,她才出茅廁。
桌上的兩杯糖茶,只剩下一杯了。這杯糖茶是她的,茶葉放得少一些。她喝了一口,糖茶好釅,只是有點兒涼了。她把吳云天送給她的那個透明玻璃茶杯找出來,洗干凈,又倒開水進去涮一涮,再把一次性塑料杯里的糖茶倒進去。糖茶倒進玻璃茶杯,茶水只有小半杯。塑料杯里還有沒倒干凈的糖跟茶葉,她又倒開水進去,把它們涮進茶杯。再來喝糖茶,口味兒好像就跟先前大不一樣了,又香又甜,怪香怪甜,說不出來的好。她想,自己問吳云天要的這個茶杯材料好,工藝好,密封好,扭緊杯蓋,倒立著也不漏水,是個好杯子,喝茶就是香。她邊喝糖茶邊想,吳云天會不會來,肯定是來不了了。
瘦長個兒,高鼻梁,她心中的吳云天好帥好帥,是個大帥哥兒。她當姑娘那時候,他們在一個村,相隔不遠。吳云天的哥哥是她的姑父,按理講,她應(yīng)該把他喊表叔,可她從懂事起,就是不愿意喊他表叔。他們倆的歲數(shù)半斤八兩,他只比她大兩歲,可她就是想不通,自己為啥還要把他喊表叔。有一年大熱天的一天,她家請工薅苞谷草。那時候,吳云天高中已讀完,高考剛考過不久,那天也來幫忙。太陽像大火一樣在天上燒,大晌午時,人根本就不能出門,不得不歇晌。吳云天先睡,橫躺在床上。后來,她也摸到他身邊躺下,躺在他的右邊。他好像睡著了,她一點點兒地朝他靠攏,緊挨著他。屋外,無數(shù)知了在拼命叫喚,叫得一下比一下緊,屋里卻靜得出奇。慢慢地,輕輕地,她抓著他的右手,擱到自己身上,先擱到胸上,又一點點兒地慢慢朝下挪動,挪啊挪,挪啊挪,直挪到褲腰帶下邊??伤l(fā)覺,他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就是醒不了。這是她頭一回用自己的手叫一個人觸摸自己的身子,那個時候,她都不曉得自己到底有多大膽子。她記得,他們歇晌的床鋪在一個過道邊,要是有人過去,肯定能看個正著,看見她做下的丟死人的丑事??蛇@又不能怪她,要怪還只能怪她的心。那時候,她就是想做他的女人,簡直想得不得了。后來,她也當然曉得,那是水中撈月??赡莻€水中的月亮,在她心里,一直都在撈,簡直就還從沒停歇過。她想,自己這輩子最大的事,大概就是撈那個月亮。撈不撈得到是一回事,可撈不撈就又是一回事,反正她得撈下去。后來,她不得不成家。再后來,她男人又跟她離婚了,女兒也沒判給她。她又成了孤身一人,好像就更有理由撈那個月亮了。她恨他,好恨好恨,恨他還要叫她把他喊表叔。她才不叫他表叔呢,一叫表叔,他們倆中間就有了一道過不去的高門檻兒,她也就沒理由能過去了。他們倆的名字里邊都有一個云字,她相信,他們倆就像兩塊若即若離的白云,遲早會碰到一起。
吳云天到底會不會來呢。先頭回來時,她還去雜貨店里拿了一盒葡萄糖跟一包黃鶴樓煙,還拿了一個打火機。店里最好的煙是二十二塊錢的黃鶴樓,可惜沒得更好的煙。當然,她也并不指望今兒晚他就會到她家來,只是做個準備。要說指望他來,她還得感謝吳云亮,今兒晚吳云亮要是不來,她還就沒理由能叫他來。吳云亮走后,她把葡萄糖跟煙拿了出來,擱到桌上,又把不曉得多久都沒用過的一個煙灰缸找了出來,洗干凈,拿干凈抹布抹干。煙的塑料封皮,她也扯開了。
吳云天總算來了。瘦長個兒,高鼻梁,大帥哥兒一個。他還是那樣帥,好帥好帥。一看見他,她心里就有了依靠。想到今兒晚他也喝了不少酒,她拿瓷茶杯給他泡了一杯釅糖茶。他說,你沒喝糖茶吧。她說,我也喝多了,當然也喝了糖茶。吳云天在吃煙,煙要吃完了。吳云天吃煙冒出來的煙,像一塊塊白云,有一下沒一下地飄了過來,飄到她的臉前。他吃的肯定是好煙,她覺著這煙還怪香,聞著好香好香。她拿起黃鶴樓,掰開翻蓋,抽出一根給他。他把煙頭兒擱到桌上的煙灰缸里,就手拿起煙灰缸邊上的打火機,點上。怪,這黃鶴樓煙聞著也還怪香怪香。她左手捏著茶杯,右手朝左轉(zhuǎn)著杯身,過一下,又反著轉(zhuǎn),再反轉(zhuǎn)。又過一下,她又交換左右手,再轉(zhuǎn)茶杯,說,這個杯子,我還是問你要的呢。他說,不就是一個杯子,你還怪當回事兒?她揭開葡萄糖盒,準備拿葡萄糖,說,要不,你干脆就喝葡萄糖。他端起糖茶杯子,喝了幾口糖茶,說,不用,就喝點兒茶,這新茶還怪好喝。她說,這茶還是吳云亮拿來的。他說,啥時候?她說,清明前,你不曉得?吳云亮說,還是你叫拿來的,不是這樣,你在我這兒還喝不上新茶。他喝口糖茶說,莫說這了。她說,先頭陪客,你沒吃好,我干脆去給你打幾個糖荷包蛋,養(yǎng)養(yǎng)胃,解解酒。他說,莫忙,人總要經(jīng)得起一些大風大浪,哪兒連一點兒酒都喝不得?呃,你咋又不叫我表叔?她繼續(xù)玩著茶杯,說,你想得倒美。他說,剛你在哪兒給我發(fā)短信?她說,你說能在哪兒?他說,吳云亮沒欺負你吧。她說,沒啥,還好。他說,吳云亮也是你表叔,表叔咋能隨便欺負表侄女兒呢。她說,呃,你也莫難為人家,叫人一下子下不了臺。他說,大糞還要屎來澆(教)?你管好你自己吧。她說,我這還不是怕你們兄弟不和?他說,難為你了。她說,難為你呀。他說,快叫表叔。她說,不想,你也莫指望,我也懶得叫。他說,沒得規(guī)矩不成方圓,該講的輩分還得講,該叫表叔還得叫。她說,叫個屁,莫跟我說這。他說,你咋不再成個家呢。她說,成家?跟誰成家,跟你?他說,我是你表叔,表侄女兒哪兒能跟表叔成家?她還在轉(zhuǎn)著茶杯,正轉(zhuǎn)過后,又來反轉(zhuǎn),邊轉(zhuǎn)邊說,你好高高在上,動不動長輩長,長輩短,請你記著,我杜福云,一輩子都不得叫你一聲長輩。他說,莫再玩杯子了,招呼失手。實際上,剛才她差一點點兒就把杯子掉到地上了。她把茶杯擱到桌上,說,聽你的。他說,呃,我們項目部的楊志,你覺得咋樣。她說,好怪,楊志咋要起那樣一個人家早就用過的名字。他說,青面獸楊志,這名字可是《水滸傳》里的英雄人物,好記。她說,你葫蘆里到底想賣啥藥?他說,你還沒說人家咋樣呢。她說,不曉得,我跟人家又不熟。他說,人家楊志也是單身漢,前不久,他還請我找你牽線,這幾天工地上忙,我都還沒來得及跟你說這。她說,他呀,好像是個悶葫蘆。他說,悶葫蘆總比伶牙俐齒能說會道強。她說,你曉得,我一個人過日期也過慣了,真不想再跟誰湊合了。他說,看來,你是既不想叫表叔,又不想給表叔一點兒面子了。她好像憋了憋,才說,你想我把你叫長輩,也不是不行。他說,你話還沒說完吧。她說,今兒晚你不走行不行?他說,你說我走不走?表叔就是表叔,可不能白當。
春天又朝深處走了一截,看上去,山上的這花那花反倒又不那么惹眼了。
過些時,吳云亮被調(diào)到另一個項目部去了。接替吳云亮,管項目部伙食的人,變成了青面獸楊志。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