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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殺人

2018-11-17 09:06藍石
天涯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劉宇豐城孩兒

1

電話是座機打來的。我的手機上沒有顯示來電人姓名,且號碼凌亂,最大的可能是騷擾電話,就沒接。我當(dāng)時在公司主持每周一的例會,正忙得焦頭爛額。我掐斷,對方又打過來。一連三遍。有一次,我在外地出差,接到一個聲音甜美的女孩的電話,是推銷貸款的。我一直不大理解,是什么樣的女孩日復(fù)一日枯坐在電話機前,一遍遍地撥打類似的電話,說同樣的話,有時候還免不了招致一頓臭罵。那天我心情好,就隨口說了句:“你年紀輕輕的干點什么不好,成天騷擾別人,多沒意思呀?!蔽业囊馑际?,你具有如此鍥而不舍的精神,難能可貴,換個體面的行業(yè),也會干得很出色。她并不領(lǐng)情,平靜地回答:“騷擾了你,愉悅了我?!蔽冶凰?shù)冒胩鞜o語。現(xiàn)在這種不識好歹的孩子太多了,救都救不過來。

我耗不起,只能接聽。

“是小剛吧?”

“你是哪位?”

“劉宇?!?/p>

我稍微愣了一下,隨即快步走出會議室:“我靠,你什么時候來的?”

“剛到?!?/p>

“在哪兒呢?”

“大紅門?!?/p>

“你不是坐火車來的?”大紅門是長途汽車站,東北方向來的長途車好像都在那里???。

“我是路過。順便打個電話看你在不在?!?/p>

“在。我們一會兒在哪兒碰面,吃個飯?”當(dāng)時是上午十點多。

“我不熟悉北京,你定?!?/p>

“簋街吧。想吃什么?”簋街是北京約飯的地標。

“隨便,我又不挑食。”

我之所以愣了一下,是因為我的這個新手機號豐城沒幾個人知道。這些年,豐城的朋友一趟趟呼啦啦地往北京跑,我真的招架不住了。自己來還不算,七大姑八大姨也得我招待。安排吃住不說,還得陪逛,故宮、后海、南鑼,爬長城,少一樣都不行。怎么辦?東北人好面子,只能硬著頭皮一陪到底,絕不能功虧一簣,三十六拜都拜了,咱不能差最后“一哆嗦”。我只把新的手機號告訴了豐城的幾個老朋友,并一再解釋,不是我薄情寡義,我的生意剛剛起步,千頭萬緒,實在是分身乏術(shù)。他們表示理解。但,還是走漏了風(fēng)聲。東北人喜歡拍胸脯,但忘性也大。

我在簋街的“胡大”門前抽煙等劉宇。空氣悶熱,烏云密布,像要下雨的樣子。劉宇從出租車下來,斜跨帆布書包,跟個老大爺似的慢悠悠地走過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劉宇笑瞇瞇地點點頭,也不說話,很羞澀的樣子。劉宇的笑,確切地說,是眼睛在笑,嘴角不動。劉宇長了雙男人中少見的笑眼兒。

“胡大”以小龍蝦聞名。我要了小份的麻辣小龍蝦和幾個涼菜。劉宇沒怎么扒小龍蝦,一直在抽煙,話還是不多。我問他最近怎么樣?他說就那么回事,還那樣。我就知道他會這么說。我也是沒話找話。我現(xiàn)在跟從前的老朋友見面,基本上是三板斧:最近生意怎么樣?身體還好吧?再就是交流一下養(yǎng)生雞湯。之后就沒話了。只有酒喝得差不多了,才會聊一下“想當(dāng)年”。劉宇這家伙從不在乎酒桌上冷場。我拼命地找話題,想引起他的興趣,但得不到任何的回應(yīng)。你不說話,他也不說話,特沉得住氣。你說什么,他就笑瞇瞇地看著你,但你從他的笑容里感覺不到一絲溫暖和認同感。劉宇的沉默是淡定的,目光是閑散的,但并不東瞧西看,頭一動不動,身體微微前傾,雙肘夾在肚子前,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是話癆,但我也知道,當(dāng)兩個人都不說話的時候,時間是會被放大拉長的。他越是這樣,愈是引發(fā)我的不安,搜腸刮肚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話頭,這就很急人。跟他喝酒比喝藥還難受,一直這樣。

但憑良心說,劉宇于我是有恩之人,我欠他一個人情。招待他不僅是盡地主之誼,更是我的責(zé)任。早年我在豐城五愛市場做服裝批發(fā)生意的時候,劉宇幫過我的大忙。當(dāng)時我在廣州上的一批貨,與一個剛從監(jiān)獄放出來的禿頭撞車了。那家伙趁早晨批貨的混亂,用刀片劃毀了我一百多條褲子。我和禿頭大吵一架,約了下午四點金城賓館后門見。我知道,你只要想好好做生意,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但我實在是被他逼急了。我打電話找嬌孩兒、老門,想找他倆隨意一個出頭幫我擺平這件事。他倆在豐城的五大區(qū)名氣大。但不巧的是,他倆都不在豐城,我就沒好意思開口說是什么事。沒辦法了,我才想起劉宇。劉宇說沒問題。我提醒他,禿頭可能找了黎哥。黎哥是五愛市場的一霸。劉宇不緊不慢地說,找就找唄。電話里傳來噼噼啪啪的甩牌聲。他應(yīng)該在打撲克?!澳阈胁恍?,不行我找別人。”我有點生氣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啊。你誰都不用找。”四點鐘,我一個人坐在金城賓館后門的臺階上抽煙,看見禿頭和黎哥并排走過來,后面跟著一幫子穿藏藍色西服的高個子。與此同時,一輛出租車停在我身邊。劉宇披著軍大衣,叼著煙,下車。我騰地跳起來,迎上前:“就你自己?”“嗯。天真他媽的冷。”他搓了搓雙手,哈著氣。

“小宇!”

“大白梨?!眲⒂铍p手插兜,身體后仰,“你現(xiàn)在怎么又黑又瘦,像個凍秋梨。”五愛市場做生意的人都知道黎哥早年有個大白梨的外號,但從沒人敢當(dāng)面叫過。

黎哥尷尬地笑笑:“好久不見呀。誰這么大面子,把你都驚動了?”

“哦,這是我的鄰居,小剛。”

黎哥伸出手和我握了握:“走,小宇喝酒去?!?/p>

“要不要先把事兒說清楚?”劉宇沒動。

“小事一樁,咱們邊喝邊說?!?/p>

喝酒的時候,他倆一直聊在監(jiān)獄里“打罪”的事。我著急,大腿拱了拱劉宇。

劉宇對黎哥說:“大白梨,今天當(dāng)著你朋友的面,我也叫你一聲黎哥?!薄靶∮睿懔R我?!眲⒂顢[擺手,“你們看這樣好不好。這頓飯呢我兄弟請了,算是給黎哥個面子?!眲⒂钷D(zhuǎn)向我,“你的褲子損失多少錢?”“起碼萬八千的吧?!薄白屗r一萬怎么樣?”我猶豫著點點頭?!澳蔷瓦@樣吧。都是兄弟,以后你們在市場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倍d頭說:“我憑什么賠他一萬???你怎么知道他的褲子是我劃的?”禿頭站起來,脖子歪著:“你這么說就不講究了。是不給黎哥面子。我沒讓你多賠,只是賠個本錢?!眲⒂顩]動?!澳俏乙遣毁r呢?”黎哥立起眼睛,禿頭才乖乖地坐下。劉宇看著禿頭,嘴角一咧,變成了真正的笑臉。一把刀子,隔著黎哥,狠狠地扎進禿頭的大腿里。禿頭哎喲一聲,臉白得像一張紙,想蹦蹦不起來。“明天早晨給我兄弟送兩萬塊錢去,聽見沒?”說完,劉宇握刀的手腕,一擰。禿頭齜牙咧嘴地慘叫起來。黎哥對手下的人擺擺頭:“送他去醫(yī)院吧?!?/p>

我們留下來繼續(xù)喝酒。我不得不對劉宇刮目相看。之前,我從沒見過劉宇動刀子。從小到大,他在我的印象里就是個慣偷,只不過“進去”的次數(shù)多了,人脈關(guān)系比較廣罷了。

第二天,禿頭從醫(yī)院派人給我送來兩萬塊錢,事情就算了了。禿頭丟了面子,沒臉見人,灰溜溜地撤出了五愛。有時候,黎哥帶著他的兄弟在我的攤位路過,會主動停下來跟我閑聊幾句,抽根煙。市場上的人自然看在眼里。從此,我的生意再沒受到過騷擾。

2

我喝了五瓶,有點醉了,我中午喝一瓶也醉。劉宇也喝了五瓶。我喝啤酒都是一口一杯,劉宇是抿著喝,一小口一小口的,像江南人喝黃酒,但速度并不比我慢,酒杯握在手里,很少放下。喝完他還主動滿上,不用勸。

我看著劉宇,突然有些傷感:“嬌孩兒和老門的父母還好嗎?”“我早就不在258區(qū)住了。偶爾回去看我媽,就順便也過去看看他們?!蔽姨统鍪孪葴蕚浜玫膬扇f塊錢:“給他們兩家的老人意思意思?!眲⒂顩]說什么,接過去,揣包里。

自從嬌孩兒和老門死后,我很少回豐城。那里有太多傷心的記憶。給父母掃墓,都是當(dāng)天去當(dāng)天回。但我從沒想過給他倆也掃個墓。我怕我受不了。即便有時候我不經(jīng)意地想起他倆,也總是趕緊找個事情遮掩過去。有一次,我途經(jīng)安定門的過街天橋,看見下面活蹦亂跳的如織人流,突然毫無征兆地想起他倆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頭一陣眩暈,蹲在地上,失聲痛哭。行人以為我要尋短見,紛紛抓著我的手,生怕我跳下去。還有一次,我組織公司員工夏天到南戴河游玩,早晨看日出的時候,橘紅色的太陽緩緩升起,四周光芒萬丈。嬌孩兒、老門一邊一個,從海面下一躍而出,身著白袍,手持長劍,迎著旭日相互廝殺,劍與劍擊打的碰撞聲,如悅耳的音樂,美妙動聽,他倆一會兒升入絢爛的天空,一會兒腳踩海平面踏浪而行。之后,他倆面帶微笑,收劍入鞘,雙手一抱拳,依依不舍地緩緩沉入海底。大海一片寂靜,面沉似水。我任由淚水簌簌地流淌,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258區(qū)是鐵路機車車輛廠的家屬區(qū)。我、嬌孩兒、老門、劉宇都是在那里長大的。嬌孩兒和老門是家里的獨子,上面各自有三個姐姐。嬌孩兒的外號是因為他長了一張漂亮的娃娃臉,一雙大眼睛,毛嘟嘟的,特別討人喜歡。從小學(xué)三年級起,我們就開始管門衛(wèi)東叫老門了,他額頭上有兩道皺紋,向下長著,連在一起,像一對展翅的燕子,說話甕聲甕氣的。那時候,他倆經(jīng)常受同學(xué)欺負。一個是因為長得嬌氣,一個是因為老氣。當(dāng)然,沒有哥哥可能是更大的原因。大一些后,兩個人不知怎么突然聯(lián)合起來,開始反擊。只要一個受欺負,另一個就會奮不顧身地撲上去,還敢下黑手。為了防止報復(fù),他倆每天同吃同住,形影不離,像一對連體人。劉宇是小偷,確切地說,是拿。去誰家玩,他都要拿點什么出來,凈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他還到處顯擺,這就很討厭。我們家長不讓我們跟劉宇玩。我們幾個同學(xué)去誰家,劉宇就主動坐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等我們?;璋档穆窡粝?,劉宇單薄、瘦小的身影孤零零的,一個人耐心地啃著指甲,或趴在地上看勤奮的螞蟻搬家。挺可憐的。但任憑我們怎么好言相勸,他的眼睛始終笑瞇瞇的,眼神很無辜地看著你,嘴角繃緊,然后頭一低,就是一言不發(fā)。

上中學(xué)以后,嬌孩兒和老門東突西殺,迅速名聲大噪,分別有了自己的追隨者,就不在一起玩了。我們所在的豐城八十四中學(xué),號稱亞洲第一大中學(xué)。一個年級有三十個班左右,接近兩千人。相當(dāng)于一所普通中學(xué)全校學(xué)生的人數(shù)。一山不容二虎。臨近畢業(yè),兩人的矛盾愈演愈烈,終于爆發(fā)了。我記得當(dāng)時的場面,他倆各自率領(lǐng)上百人,約在碧塘公園,準備大干一場。那場架,雖然因為有人事先告發(fā),被趕來的公安局的人鳴槍沖散了,但正趕上八三年嚴打,兩人因聚眾斗毆,造成極惡劣的社會影響,各打五十大板,判刑三年。兩人都認為是對方“玩埋汰的”,是告密者,從此,懷恨在心。之后,兩人的人生差不多一半在監(jiān)獄一半在家,很少在社會上碰面。嬌孩兒為了跟人爭奪海鮮市場的地盤,頭上縫了一百多針。一道深深的刀口斜著穿過他的臉,毀了嬌孩兒那張漂亮的臉蛋。但他不以為意,甚至覺得那是一枚男人的勛章。嬌孩兒的勇猛、強硬迫使對方低頭認輸,選擇退出。嬌孩兒成為了一方諸侯,即將迎來他人生中最高光的時刻,待他重出江湖,注定日進斗金。嬌孩兒在家養(yǎng)傷期間,趕上258區(qū)動遷。因為拆遷條件沒有達成協(xié)議,嬌孩兒父母的房子被老門的哥哥強拆了。嬌孩兒聽說后,不顧頭上纏著繃帶,跑過去,當(dāng)眾暴打了老門的哥哥一頓。深夜,老門帶領(lǐng)大隊人馬,闖進嬌孩兒家,在嬌孩兒的頭上又添了一百多針。劉宇和我知道大事不好,找到嬌孩兒,說把老門叫到一起談?wù)?,有什么條件你盡管說。嬌孩兒說:“別讓我抓住,抓住就準備棺材吧?!蔽衣牫隽怂囊馑?。跑過去告訴老門,嬌孩兒要跟你玩命,趕緊出去躲一躲。嬌孩兒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你讓他在家門口丟了這么大面子,換你也咽不下這口氣。老門同意躲一躲,但他在吸毒,他要搞到足夠的杜冷丁,不然在外面沒法兒活。

老門在車輛廠醫(yī)院去取杜冷丁的消息,讓嬌孩兒知道了。他獨自拎著自制的五連發(fā),騎車趕到醫(yī)院,老門見狀拔腿往樓上跑,嬌孩兒在后面趿拉著拖鞋追。老門想從三樓窗子的鐵欄桿擠出去,跳樓,但他的大腦袋卡住了。據(jù)說,嬌孩兒見此情景,放慢了腳步,擼了幾次槍栓。但他走到近前,老門的頭還是沒能擠出去,卡在那兒,一腳墻里一腳墻外,很狼狽。嬌孩兒的槍頂住老門的大腦袋,說了一句:“我們閻王爺那里見。”就開了槍。

不久,嬌孩兒被抓,他沒有上訴,很快就槍斃了。兩個光屁股長大的好朋友就這么在人生最美好的年華,戛然而止。那年他倆也就三十出頭。想起來,真的讓人唏噓。

那時候,我剛來北京不超過一年。

“其實,嬌孩兒本可能不需要死。他應(yīng)該上訴。并不是殺了人,就一定要償命的,還要看具體情節(jié)?!?/p>

“是嗎?”劉宇的眼睛睜大了。

“因為他只開了一槍。不一定是非要置人于死地。他應(yīng)該請個好律師?!?/p>

“你怎么不早說?”

“我也是來北京之后聽人說的?!?/p>

3

中午喝完酒,我倆打車去我望京的家,坐在陽臺的藤椅上喝了會兒茶。

我手里有一張我們四個人的合影,是1994年夏天照的。那天,我和嬌孩兒、劉宇中午到家附近的白鶴冷面店喝酒,偶然碰見了老門。嬌孩兒和老門誰都沒看誰,冷冷的。我認為這是一個好機會,趁機拉老門坐下,滔滔不絕地回憶起我們兒時在一起的快樂時光??上В瑑扇藷o動于衷。我又張羅讓朋友為我們拍了一張合影。我夾著大哥大笑得沒心沒肺,劉宇還是眼睛在笑,雙手插兜,嬌孩兒、老門手握大哥大,一邊一個,頭歪著,臉像掛著一層霜。那時候,他倆一個在和平區(qū)玩,一個在沈河區(qū)玩,兩個都是商業(yè)區(qū)。258區(qū)已經(jīng)容不下他們了。

我從書房找出那張照片給劉宇看:“我一直弄不明白,他倆有什么深仇大恨?不管怎么說,他們從小就是朋友,怎么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聊聊?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怎么就忘不了?非要弄得你死我活的,何苦呢?”

“正因為他們彼此了解,所以更不能容忍對方,放下身段。就是說,他倆別人誰都可以原諒,但唯獨不能輸給對方。因為小時候的情誼,所以無法相忘于江湖。這就是命。”劉宇默默地望著窗外陰沉的天空,目光散淡地看著兩座樓相連的二樓平臺上,一只棕色的泰迪小狗在潔凈的冰面上奔跑,就像一個人在跑步機上那樣,它的主人笑得前仰后合,雖然聽不見聲音,但她一定笑得很開心。小狗跑得更起勁了,還時不時轉(zhuǎn)頭討好地看一眼它的主人,像是在說,我表現(xiàn)得怎么樣。我也忍不住笑了。劉宇收回目光,打了個哈欠。突然,太陽從云層里頑強地鉆出來,明亮亮地斜射到劉宇的臉上。劉宇不自覺地閉上眼睛,又努力睜開。我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布滿網(wǎng)狀的血絲,臉油汪汪的,像涂了層油泥,頭發(fā)打綹,看上去很疲憊。

“你去沖個澡,睡一覺。晚上我請你喝比利時‘精釀?!?/p>

“好啊。”劉宇起身,背上挎包向浴室走去。

“洗手間有洗浴用品。”

“我用自己的,習(xí)慣了?!?/p>

我清洗茶具,然后來到客臥,打開門窗,透透氣。這里已經(jīng)很久沒人住了。我從壁櫥拿出一套嶄新的被褥,抖一抖。我知道劉宇是愛干凈的。我和李旻剛談戀愛時,李旻住客臥。我們只在客臥做愛。我的理由是,主臥的隔壁是一對神經(jīng)衰弱的老人,他們可受不了你的大呼小叫。等李旻睡著了,我再悄悄回到主臥睡覺。李旻一忍再忍,直到忍無可忍。我解釋說,我一個人睡習(xí)慣了,旁邊有人睡不著。再說,我睡覺不老實,還打呼嚕,你受不了。我是為你好?!吧購U話,我喜歡你的呼嚕聲,像小夜曲一樣美妙?!蔽抑萌糌杪?。“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我想等咱們的關(guān)系更進一步,再睡一張床?!薄澳闶钦f,只有等我們結(jié)了婚,才能同床共枕?”

“差不多就這個意思。”

“你這人真是莫名其妙。怪不得這么大歲數(shù)還討不到老婆。我只聽說過有人結(jié)婚多年后分床睡?!?/p>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癖好,你要理解?!?/p>

“你在感情上是不是受過很重的傷?”

“這個我不想說。”

“那你現(xiàn)在跟我在一起算什么?既然這樣你當(dāng)初就不該舔著臉,連拉帶拽乞求我跟你上床。”

我說不過她,只能乖乖就范。漸漸地,也習(xí)慣了。有時候她不來,我一個人還睡不踏實呢。她經(jīng)常不來。李旻在外企工作,要適應(yīng)美國佬的時差,加班是家常便飯。單位離我這里又遠,太折騰。

劉宇洗完澡,進屋睡覺了。我脫光衣服也想沖沖,手機響了。“豬才睡懶覺,豬才睡懶覺?!笔抢顣F調(diào)皮的搞怪聲音,她單獨為我設(shè)置了鈴聲。她嫉妒我當(dāng)老板還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蛷d的窗簾沒拉,我光屁股彎腰出去拿電話,又趕緊跑進浴室?!笆裁词??”怕驚動劉宇,我小聲說。

“晚上我不能回家吃飯了。加班?!?/p>

“正好,我朋友從豐城來了。我得陪他喝酒?!?/p>

“你的狐朋狗友永遠比我重要。”

“不要亂吃醋?!?/p>

“去哪兒喝?”

“國貿(mào),喝‘精釀?!?/p>

“哇,我也要去?!?/p>

“去唄?!?/p>

“但得晚點。”

浴室的門猛地推開了。劉宇一只手扶著門框看向我,一只手在背后:“給誰打電話呢?”

“什么?”我沒懂他的意思。我給誰打電話跟他有關(guān)系嗎?

“什么什么?你是不歡迎我去嗎?”李旻在電話里大聲說。

“我不是在跟你說話?!?/p>

“你女朋友?”

我沖劉宇點頭。

“叫過來讓我見見。”

我不大高興,擺擺手,劉宇知趣地帶上房門,輕掩上。

“誰在你旁邊?”

“就是我剛才說的,豐城的朋友。出去了?!?/p>

“怎么這么沒禮貌呢,不知道人家在談戀愛呀,還打岔。”

“你就去吧。我和他在一塊沒什么可聊的。他這人不愛說話,特悶?!?/p>

“好吧,給你個面子,去之前我打你電話?!?/p>

我和劉宇睡醒后,擦了把臉,準備出門。劉宇突然說:“你能要到大明星海冰的簽名照片嗎?”

“你怎么想起要這個?”

“給我媽要。我媽特別喜歡海冰。”

“沒問題。但得等段時間,我恐怕一時半會也見不著她?!?/p>

“你想想辦法。我都答應(yīng)我媽了。一定要寫上我媽的名字。”

“我過兩天打電話問問。”

“千萬別忘了。拿到照片,直接寄給我媽。越快越好。”我知道他媽家的地址。

“放心吧?!蔽尹c頭。多年前,我在晚報當(dāng)記者時采訪過海冰。她的經(jīng)紀人是我的好朋友,一再央求我。我在海冰的經(jīng)紀公司華亭大廈的咖啡廳做的采訪。海冰也知道我是來應(yīng)付差事的,就有一搭沒一搭地扯了會兒閑篇兒。我倆聊得很輕松。海冰穿拖鞋,一只腳大咧咧地架在旁邊的椅子上,沒穿襪子。我蹺著二郎腿,歪頭叼煙。經(jīng)紀人為我們拍了張照片。后來照片流到網(wǎng)上,被我家鄉(xiāng)的人看見了。其實,我們并不熟。我開的雖然是影視公司,但主要拍“網(wǎng)大”,是小本生意,跟海冰這樣的大腕挨不著。我們倒是在一些影視圈的活動上見過幾次,海冰很熱情,主動拉著我講起當(dāng)年的趣事,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但我從沒聯(lián)系過她,為了這點小事打電話,有些說不過去。但我還是頭一次聽劉宇關(guān)心他的母親。劉宇從小就跟母親沒什么感情。他的父母是因為他母親的婚外情導(dǎo)致離婚的。童年的劉宇像個皮球被父母兩家踢來踢去,活得連滾帶爬的。長大后劉宇一次次地“進去”,也傷透了母親的心。他怎么突然發(fā)起孝心了?也許是年齡大了,懂事了吧。我有些感動,才毫不猶豫答應(yīng)的。

4

在國貿(mào)商廈頂層的比利時“精釀”啤酒屋,我點了三小扎黃白黑三種啤酒,一字排開,擺在雪白的桌布上。劉宇點了一大杯白啤。劉宇沒有倒在小杯子里喝,而是雙手端起來,與我碰了碰杯,喝下去一大口。“舒服,太舒服了?!彼蛄藗€長長的飽嗝,“好久沒喝過這么好喝的啤酒了?!本G草藍天,白桌鮮花,單手托盤,一百塊錢一小扎的啤酒,的確夠愜意??粗鴦⒂畹脑挐u漸多起來,我很開心,說:“這種日子對你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天天過都沒問題?!薄拔业腻X都扔在酒店、歌廳了。胡造,沒意思。還是你的活法高級。文化人花錢和我們大老粗就是不一樣?!薄俺肀本┩姘?。多了不敢說,一周一次我還是請得起的?!眲⒂詈莺莩榱丝跓煟{色的煙霧,像一條扭動的蛇,鉆進他的鼻孔,再沒出來。

李旻來電話,說不來了,加完班直接回家。太累了。你的朋友我又不認識?!澳阍趺从肿冐粤耍俊薄盀槟闶″X不好嗎?“你回哪個家?”“當(dāng)然是我們的家。哦,你朋友是不是要住在你那里?”我站起身,小聲說:“還不知道,等會兒再說吧?!薄拔疫€是回我爸媽家吧。你陪你的朋友好好喝,省得惦記我在家,喝不盡興?!薄霸趺凑f話呢?”“真的,我沒別的意思。你們玩開心點。啊?!闭f完,李旻不等我回答,就撂了電話。

“你很認真啊?!?/p>

“什么認真?”我覺得劉宇今天說話怪里怪氣的。

“對你女朋友?!?/p>

“還好吧。她人不錯,就是偶然愛發(fā)點小神經(jīng)?!?/p>

“既然這樣就趕緊結(jié)婚吧。再生幾個帶把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將來老婆孩子熱炕頭,多好?!?/p>

“我不想結(jié)婚。跟小旻認識的時候,我丑話就說前頭了。這輩子不結(jié)婚不要小孩。在一起就是搭幫過日子。不想過了,就分開。過好了也是一輩子。”

“你倒挺想得開。”

“我不信任婚姻。你怎么突然勸起我結(jié)婚了?”

“沒有沒有,我只是隨便說說。我憑什么干涉你的生活?!?/p>

劉宇沒結(jié)過婚,但很早就有了個女兒。是一個叫王薇的女人生的。王薇之前是維也納歌廳的小姐,跟了劉宇之后,當(dāng)了媽咪。王薇懷孕的時候,兩人約定,生男孩交給劉宇的母親帶,生女孩王薇自己帶回農(nóng)村老家養(yǎng)。女孩五歲的時候,劉宇母親哭著喊著下跪求他,才見到了孫女。劉宇經(jīng)常帶我們?nèi)ゾS也納捧王薇的場,但從不唱歌,一句都不唱。去迪廳也不蹦迪。一個人坐在角落的陰影里,木呆呆的,只有一雙眼睛在笑。劉宇喜歡去所有的娛樂場所,但又與所有的娛樂場所格格不入。有一次,我和劉宇在我家喝完酒,他又約了幾個朋友去維也納唱歌。我倆剛走出六樓電梯,看見王薇在走廊與一個男人說著什么,突然王薇大喊大叫起來:“老娘是媽咪,不是小姐,看清楚沒,你眼睛‘瘸呀?!蹦腥颂纸o了王薇個嘴巴。劉宇沖過去一頭頂在男人的胸口上,包房里噼里啪啦沖出七八個人來,拎著酒瓶子,把我倆砸得頭破血流。好在劉宇的朋友趕到了,我們兩面夾擊,走廊里頓時亂作一團。對方沿著樓梯往下跑,我們在后面追。我和劉宇在三樓的緩步臺逮著那個挑事的,摁倒在地,用腳使勁踹。那人被打得鼻口穿血,之后是耳朵,最后是眼睛,兩條細細的血線,筆直地順著眼角向兩側(cè)流下來。王薇抱住劉宇:“別打了,要出人命了!”劉宇不依不饒,騎在那家伙的身上,一個“電炮”接著一個“電炮”。我拽了他幾次,才開始扶著他往樓下跑。我們打車到醫(yī)院縫了幾針,在不遠處找了家紅燜羊肉店,繼續(xù)喝。我望著一桌子人,突然心生恐懼。劉宇的這些朋友我不熟,有的甚至名字都叫不出來,萬一把人打死呢?挨槍子兒的一定是我——他們會串通起來把罪責(zé)推到我一個人身上。年輕的時候,我沒少打架,甚至動過刀子,但從沒這么后怕過。我找了個借口,順尿道溜了。我關(guān)掉大哥大,在朋友家躲了好幾天,直到確定劉宇他們沒事,才放心出門。我被嚇著了,或者說被自己身處的險境嚇著了。這一次僥幸逃脫了,下一次絕不會再這么幸運。不能不說,當(dāng)年我突然離開豐城是與此有關(guān)的。在北京,這些年我獨自打拼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的委屈,甚至被人羞辱過,但我都一聲不吭默默地扛下了,并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雖然算不得成功,但也是小有所成。最起碼日子過得安穩(wěn),覺睡得踏實。當(dāng)然,可以說我成熟了,抑或是老了,變得懦弱了。怎么都成。我不在乎。我發(fā)現(xiàn)我們東北人有一大特點,單個人在外面闖蕩,不招災(zāi)不惹禍的,吃苦也不比南方人差,多半混得不錯,但只要一抱團就虛榮心爆棚,相互攀比、貶損,內(nèi)耗不斷,到頭來誰都沒有好果子吃。

劉宇又要了一大杯白啤。

劉宇突然興奮地說:“我要把前面的LV包拿走?!彼f得平靜自然,像是在自己家的。那個白色的LV就掛在對面桌子的椅背上,嶄新的。說完,劉宇搖搖晃晃地想起身。

我伸手擋在他面前,正色道:“不行。絕對不行。你不能在北京這么干?!?/p>

劉宇怔怔地看著我,舉起雙手,搖搖頭:“我,我是開玩笑的?!彼黄ü勺聛?。

但我知道他不是開玩笑,低聲說:“哥們,缺錢我給你。”

“我不缺錢?!?/p>

“那就更不能這么干了?!?/p>

劉宇把酒杯穩(wěn)穩(wěn)地推到一邊,在桌子上趴了一會兒,抬起頭:“我喝多了。喝多了。我得走了?!?/p>

“這么晚了,你去哪?到我家住吧?!蔽乙矝]心思喝了。

劉宇擺擺手,站起來招呼也不打,就往外走。我跟在后面。

“我是為你好?!?/p>

“我知道我知道?!眲⒂铑^也不回地說。

我了解劉宇,他想走,攔是攔不住的。我倆默默地坐電梯下樓,誰都沒有說一句話。外面下著淅淅瀝瀝的冬雨,落在人身上就結(jié)成了冰。劉宇的身影在黑夜里,緩緩向更黑的深處走去。他走得搖搖晃晃,但我能感覺到他在盡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不知怎么,當(dāng)時我心里就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劉宇的雙腳受過重傷。因為小偷小摸,劉宇上學(xué)時受過處分,進過工讀學(xué)校,畢業(yè)后,走入社會,他的膽子更大了,學(xué)會了撬門壓鎖,第一次被判刑五年。他所服刑的監(jiān)獄是家化工廠,嚴禁抽煙喝酒。劉宇在里面為了生活得好一點,就經(jīng)常倒“五馬六”,被管教抓了現(xiàn)行,管教當(dāng)眾讓他供出煙酒的來源,劉宇自然不肯說。管教用警棍“出溜”他,一根不開口,用兩根。劉宇被“過”得實在受不了了,臉憋得通紅,說:“差不多就行了。我是不會出賣朋友的。再‘過我,我就跳堿槽子?!惫芙滩幌嘈?。據(jù)說,這座監(jiān)獄成立二十年,犯人別的自殘行為都有,吞刀片、喝桿菌、跳樓,但從沒有人敢威脅管教跳堿槽子。因為大家都清楚,“言必行”的后果,話說出來是要付出代價的。反之,往后的日子,在那個狹窄的空間里,你永遠抬不起頭來。即使回到社會,也得被人“講究”一輩子。

當(dāng)管教再次動手“過”他時,劉宇毅然走向不遠處的堿槽子,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磕巴都沒打一個。堿槽子蕩起一陣白煙。堿槽子不深,剛沒腳脖子。年輕的管教當(dāng)場嚇哭了,連忙呼救:“快出來!我保證什么都不問了?!眲⒂钆吭趬A槽子的邊沿,一點點奮力往外爬。圍觀的犯人目瞪口呆,想幫忙,又不敢近前,怕被堿水濺身上。他腳上的肉在融化,一滴滴掉下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劉宇疼得昏了過去,但他的雙腳仍下意識地高高舉起。

當(dāng)時,劉宇已經(jīng)服刑三年了,就是說,他只有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可以平安回家了。劉宇一夜成名。他在監(jiān)獄的行為迅速傳到社會上。監(jiān)獄里的人最佩服的不是社會上有名氣的流氓、棍棒,比的是誰有“鋼”。劉宇在醫(yī)院住了一年的院。腳上的肉是長出來了,但皺皺巴巴,像堆積的肉兒球,一疙瘩一塊兒的。他的腳掌失去了原有的形狀,弧度、支撐點改變了。一次次的手術(shù)一次次的植皮,他經(jīng)歷了多少痛苦,我們常人是難以想象的。

半夜回到家,我發(fā)現(xiàn)家里一個朋友從荷蘭帶回來的綠色圖案的大麻葉煙灰缸不見了。我搖頭苦笑。李旻問我傻笑啥,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解釋。我們是來自不同世界的人。

5

一年后,海洋來京,那時候李旻已經(jīng)懷孕,即將臨產(chǎn),挺個大肚子,身邊離不開人。我只能在家里招待他。喝酒的時候,我問海洋,來北京干什么?他兩眼放光:“你猜?”

“我怎么知道?!?/p>

“我是來上訪的?!蔽覐臎]見過上訪的人心情如此愉悅。

他在等著我問他為什么上訪,我沒問。海洋的眼神有些失望,只好尷尬地岔開話題:“我看見劉宇了?!?/p>

“在哪兒?”

“看守所。”

我坐直身體:“他又進去了,為什么?”

“殺人?!?/p>

“天哪!”

“一共殺了六個?!?/p>

海洋進看守所是因為涉嫌強奸,后來女方撤訴了。說起來像個笑話,他是被自己媳婦告進去的。當(dāng)年他是我在五愛市場做生意時的服務(wù)員。人很老實,手腳也干凈,他在我那里一干就是三年。直到我去北京發(fā)展,他才改行開出租。有一次,我回豐城打車,無意中碰上他。就這么的,我之后回老家,就事先通知他到火車站,直接拉我去給父母掃墓,他事先準備好“錢”“別墅”“小轎車”,一應(yīng)俱全。這讓我頗為感動。

人人都知道海洋的老婆不是塊“好餅”,經(jīng)常給他戴綠帽子。他的老婆并不漂亮,甚至有點丑,鼻子趴趴著,基本沒有鼻梁,只有兩個黑窟窿。但身材好,還不是一般的好,細腰翹臀,個子高高的,配以瀑布般的長發(fā)。對男人還是有一定吸引力的。當(dāng)年在海洋家喝酒,他媳婦偷偷掐過我的屁股。我跟他暗示過,海洋故意打岔,遮掩過去。我才明白,海洋是心甘情愿被媳婦戴綠帽子的。那天,海洋出車中午吃壞了肚子,只好回家休息。不幸的是,他親眼目睹了自己媳婦被一個男人騎在身下的一幕。男人還不是別人,是認識的鄰居,甚至可以說是經(jīng)常一塊兒喝酒的朋友。海洋手提廚房里的菜刀,怔在原地,男人提上褲子,叼著煙,頭湊過去,一只手指著頭:“砍,往這砍?!彼麘Z了:“滾,滾滾。你等著,我早晚會跟你算賬的?!蹦腥舜髶u大擺地走了。海洋坐在床上生悶氣。他媳婦不屑地哼了一聲,準備穿衣服。海洋突然一骨碌,爬到媳婦身上,媳婦又抓又撓,兩人在廝打的過程中,媳婦撥打了110,告他強奸。但沒幾天,又后悔了。她可能覺得給自己老公戴了幾十年的綠帽子,最后還把人以強奸罪的罪名送進監(jiān)獄去,無論如何說不過去。在親朋好友的勸說下,女人跑到公安局撤訴了。本來他媳婦是要負刑事責(zé)任的,但念及他們是夫妻,孩子馬上要高考了,最后認定為一場鬧劇。

但抓人容易放人難。放人是要走繁雜的法律程序的,就是說,海洋還得在里邊多待上些時日。海洋每天三頓為號房里的犯人打飯,不用“坐板”,不用背監(jiān)規(guī),算是“俏活兒”。兩人就這么相遇了。海洋本來跟劉宇不熟,只是通過我,在一塊兒吃過幾頓飯。但在那個特殊環(huán)境,就像見到了親人。劉宇是??停篃o所謂,關(guān)鍵是海洋??词厮念I(lǐng)導(dǎo)見他們認識,就把海洋轉(zhuǎn)到劉宇的房間,讓他每天打完飯陪劉宇說說話,解解悶。

我緊張地問:“劉宇有沒有提過我?”

“提過?!?/p>

“都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p>

“他沒說最后是什么時候見到的我?”

“劉宇說他現(xiàn)在記性不好,應(yīng)該是很久以前了?!?/p>

我長舒一口氣。

“他為什么殺人?”

“其實他是盜竊,只是不湊巧,趕上家里有人,或者偷完東西剛要走,人回來了。他是見人就殺,不留活口。但并不是變態(tài),為了殺人而殺人。”聽口氣,海洋像是在為劉宇開脫、辯護。

“都是怎么殺的?”

一年多的時間,劉宇殺了一對老夫婦、一個大學(xué)生、一個中年男人,還有一個新婚不久的女人。都是用錘子。他第一個殺的那對老夫婦,是因為老太太喊叫。情急之下,他用錘子迅速結(jié)束了他們的生命。那個大學(xué)生很強壯,他想把大學(xué)生捆起來,大學(xué)生狠狠地瞪著他,并伺機反抗,出于恐懼他殺了他。而他殺那個中年男人,是因為那個男人哭哭啼啼、嘟嘟囔囔,什么上有老下有小的。他煩了,一錘子干掉了他。劉宇殺的那個女人,住別墅,長得清純美麗。女人很配合,現(xiàn)金、金銀首飾、存折密碼,要什么給什么。還主動告訴他膠布在哪兒,繩子在哪兒。他動了惻隱之心。東西收拾好,人都要走了。他轉(zhuǎn)頭,甚至看見了綁在椅子上的女人露出的感激的微笑。但一瞬間,他的錘子還是高高地舉了起來。女人的驚恐表情尚未展開,就死了。他坐在原地,恍惚了好一會兒,甚至流下了眼淚。劉宇說,他是沒辦法。他的腳有殘疾,跑不快,甚至快走幾步都鉆心的疼痛。萬一女人掙脫了繩子,或者頭撞玻璃,引起附近人的注意,他注定在劫難逃。

照理說,以劉宇如今在豐城的江湖地位,他完全可以靠催債過上富足的日子。就像嬌孩兒、老門他們當(dāng)初那樣。東北的三角債多得是,只要你有膽量、有手腕。而這些技能,恰恰是劉宇的長項。唯一的解釋是,劉宇對偷竊上癮,錢是其次。我相信他的話。那次劉宇幫我打架,要回兩萬塊錢,但他只從我那里穿了條褲子作為回報,就算了事了。從盯梢、踩點,到不留痕跡地撬開房門,尤其是找到主人自以為藏在絕妙角落的錢財,那種感覺,簡直妙不可言?!斑@是智力的比拼。不是一班二班戰(zhàn)士干得了的?!彼牡靡庵椋缬谘员?。

“還差一個呢?”

“最后一個是他的朋友。小軍你知道吧?”

“知道。劉宇當(dāng)年在監(jiān)獄里‘打罪的‘盤架?!北P架是一起吃飯的人,也是好朋友的意思。

劉宇殺人的事情敗露后,潛逃到小軍居住的城市撫順。他沒有說殺人的事,小軍也沒問。兩人中午喝完酒,回到小軍的住處,小軍就自自然然地安排劉宇在房間睡下了。睡夢中,劉宇被尿憋醒了,想起來撒尿,在門前,他聽到小軍在廁所里跟誰說話:“他在這里……馬上……快點!”劉宇踹開廁所的門:“說,給誰打電話呢?”小軍坐在馬桶上,驚呆了,手里的手機掉在地上:“我我我……”見此情景,劉宇不再廢話,從背后掄起錘子,在小軍的頭上砸了二十下,因為他倆認識整整二十年。

我驚出一身冷汗。我想起那天在廁所與李旻的通話,想起了劉宇手扶門框背后的手。

海洋問劉宇,殺人為什么用錘子不用刀子?劉宇說,打架用刀子,面對面,比的是氣勢。刀子不能別在腰上,更不能揣兜里,必須握在手里,亮出來。刀子鋒利、陰森,殺氣騰騰,對人有威懾作用。錘子適用于偷襲,攻其不備。再有,錘子聲音沉悶,你不會感到殺人的瞬間恐懼,等血慢慢從塌陷的頭皮滲出來。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劉宇身上也帶刀,插在鞘里,用膠帶綁在小腿上,以備不時之需,但一直沒使上?!八陨鐣狭鱾鞯膭⒂钪挥缅N子殺人是不準確的?!焙Q笞詈髲娬{(diào)。劉宇被媒體形容為“錘子殺手”之后,豐城發(fā)生的殺人案件,兇手使用的作案工具多數(shù)是錘子。一時間造成了社會的巨大恐慌,買錘子已經(jīng)實名制了。

海洋說,劉宇在看守所表現(xiàn)的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兇殘。劉宇每天早晨都是在噩夢中醒來的,嘴里大喊:“別殺我!別殺我!”劉宇雙手抱頭,蜷縮在墻角,滿頭大汗,臉色蠟黃。之后,他開始用戴著的手銬、腳鐐砸門:“放我出去,我要抽煙?!笨词厥懿涣怂恼垓v,又打不得罵不得的,只能帶他出去抽煙。煙抽足了,人才恢復(fù)正常?;氐轿堇锉愠聊聛?,一聲不吭地盯著地板的縫隙出神,但眼睛是笑的。

6

海洋說自己活得越窩囊,被朋友戴綠帽子,又被老婆告強奸。倒霉的事怎么都讓自己攤上了:“我出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殺了這對狗男女?!?/p>

劉宇勸海洋不要殺人。海洋心里不服。在他眼里,劉宇個子不高,體格也不夠強壯,身體還有殘疾。他能殺人,我憑什么不能?況且,我要殺的是仇人。所謂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自古以來都是需要有個說法的。現(xiàn)在他也“進去”過了,算是經(jīng)歷過大場面的人了,而他親眼看見的殺人惡魔也不過是肉體凡胎,這給了他足夠的勇氣和膽量。他要一雪前恥。

劉宇讓海洋每天把這句話默誦一百遍,海洋照做了。開始海洋默誦得咬牙切齒,激動的時候,還配以手勢、音效,漸漸地就變成了真正的默誦,像是為了完成老師交給的功課。

劉宇耐心地講給他說,殺人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簡單。殺完人之后,那個人臨死前的形象永遠儲存在你的腦子里,與你糾纏,如影隨形。如果你殺了很多人,像我一樣,他們就會前赴后繼,沖擊你的大腦,像海浪一波波,嘩嘩地襲來,讓你寢食難安,直到你的神經(jīng)崩潰。被抓到的時候,我是長出一口氣的,心里的負擔(dān)一下子卸了下來,整個人從未有過的輕松。只是到了里面之后,人一點點冷靜下來,求生的欲望才開始占據(jù)上風(fēng)。

每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劉宇就趴在地板上寫上訴狀。海洋心里說,你這種情況槍斃兩個來回都不多,寫這個有什么用呢?但他哪敢當(dāng)面說呀。海洋問劉宇對上訴有信心嗎?劉宇說:“有,我聽一個朋友說過,現(xiàn)在不是殺人就得償命的年代了。關(guān)鍵要看具體情節(jié)。我是被迫的,殺人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還有一點機會活下來。盡管不大?!眲⒂畹难劬σ琅f笑瞇瞇的。

“我不知道劉宇是不是在里面押傻了,還是死到臨頭,對生的渴望比對死亡的恐懼更強烈。”海洋嘆了口氣,“他說從殺第一個人開始,就不想再回監(jiān)獄了,死也要死在外面。監(jiān)獄的日子不好過。劉宇說以前他以為自己不怕死,他一直想弄點氰化鉀放在衣領(lǐng)處,一旦被抓現(xiàn)行,當(dāng)場咬開,一了百了?,F(xiàn)在,是不想死。他上訴的目的也許不是為了保命,而只是單純地想多活幾天。”

“他槍斃了嗎?”

“不知道,新聞沒有報。這種事情抓的時候動靜大,斃的時候悄無聲息。我現(xiàn)在忙得很。我在為我的權(quán)益抗爭。”

海洋又說,我臨出去時,劉宇再三叮囑我,出來后,千萬別殺人,千萬不要意氣用事。要學(xué)會運用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我從未見他這么認真過。絕對不是開玩笑。只是這樣的話,從一個殺人惡魔的嘴里說出來,挺荒誕的?!?/p>

如今,海洋與妻子離了婚,他來北京上訪,是因為當(dāng)?shù)胤ㄔ翰皇芾硭暾埖膰屹r償:“我現(xiàn)在想開了,官司贏不贏無所謂,順便也是出來散散心。長這么大我還是頭一次來北京呢,之前我連遼寧省都沒出過?!?/p>

海洋臨走的時候,我把海冰的照片找出來。照片很早就要到了,只是一時忙亂,忘了寄。

“你下火車第一時間,把這個信封按照上面的地址送過去。千萬別耽誤了?!?/p>

“有這么重要嗎?”

“有這么重要?!?/p>

藍石,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兜比臉干凈》《中年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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