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珂
“丁零零——”風鈴響了,門被推開,原則先生進來。外面下著大雨,他穿著灰褐色的光面風衣,雨水順著衣角滴下,地面湮成一片,他抖抖胳膊,稍微揚了頭,圓滾滾的鼻子在燈光下閃著。他站了很久,僵硬得像櫥窗模特,他也許在想,為什么沒人看他,眾人的目光像是飄散的蠅蟻,不停地從這一塊干酪移到另一片火腿,或者圍著熒光綠的雞尾酒打轉。他也許在想,那些東西有那么奪目嗎?他才是這里最有意思的人,他值得被關注。在做了多次嘗試后,他悲傷地低下頭,消失在后廚,他擁有這街道上一間最火的餐廳,而他本人,卻好像消失在擁擠的人群中。
這是一間乳白色的餐廳,像一塊翻糖蛋糕,方方正正的,房檐低矮。南北兩面共有八個窗戶,一邊四個,窗欞是綠色的,讓人想起愛琴海。房子安安靜靜坐著,有時看著,像漂在海面。就算是海,也是人海。這條街道上似乎聚集了所有喜歡夜行的人。這里有:兩排整整齊齊的高大楊樹;樹上纏著的金色燈串;五顏六色的玻璃房子;雜七雜八的小酒館……那些玻璃房子是品牌店,櫥窗里擺放著價格高昂的連衣裙,如果你仔細看,會贊嘆裙子上縝密細膩的針腳??晌铱傆X得,那些店像一個個寧靜古老的寺廟,上百件時裝無聲地掛著,好像沉默是一件極其高貴的事。
對面的景色截然不同,那是一排喧囂的酒吧,各種奇怪庸俗的名字,里面是藕荷色金邊兒沙發(fā),桌上擺著水煙,兩個姑娘站在舞臺上,她們穿著亮片裙子,在唱歌,賣力地唱著,卻得不到回應。客人們焦急地猜拳喝酒,或者費盡心思泡帶來的姑娘,服務員嘴比蜜甜,他們會對路人伸出險惡的手——他們會拉客。無非如此,吵鬧得讓人心煩的音樂,還有男人們過高的嗓門,溫熱的空氣在天上流動,和對面品牌店里的冷氣沖撞,形成漩渦,樹葉嘩嘩作響,金色燈泡花枝亂顫。
不知何時,這條街變成一種標志,挺諷刺的,要知道在三十年前,這里是一片麥地??涩F(xiàn)在呢,時尚人士、老外、白領、大學生、無業(yè)游民,他們全來了。他們抽煙,大笑,穿著稀奇古怪的服飾,喝著最流行的飲料,把過道堵得水泄不通。他們挺心急的,仿佛再不來這里,就要被時代淘汰了。
“街道怎么會有故事呢,是那些愚蠢的人們啊,在這個愚蠢的街道發(fā)生了各種各樣愚蠢的故事,所以他們就愚蠢的認為,街道有故事了?!甭险f。
曼迪是他們中最清醒的人。
每周五晚上七點半,我們會來到這里,這座白房子是間西班牙餐廳,才開不到半年,就火遍全城。要說它火爆的原因,其實非常蹊蹺,它有最普通的白色木頭桌椅,上面蓋著純色桌墊椅墊,米黃的墻壁上掛著油畫,店里響著弗朗明哥音樂。吧臺平平無奇,各種各樣的玻璃杯,胖瘦高矮不同的酒瓶,調酒小哥令人頭暈的調酒技法,五光十色的雞尾酒——這些酒在所有酒吧都能找到。什么最不同呢?其實菜也沒什么特殊,這條街道,什么樣的菜都有,川菜湘菜粵菜魯菜,日料韓料法餐意餐,只在這一條街道,就可以體會不同經(jīng)度緯度的熱情和寒冷。西班牙菜,無非是藏紅花海鮮飯、西班牙火腿,或者油炸帶餡兒奶酪球。那到底是什么最不同呢?
“當然是老板咯?!眹澜乐粔K干酪,小心翼翼翹起蘭花指,捂著嘴神秘地說道。
他在說原則先生,那個獨一無二的原則先生。這要回到我第一次見原則先生的晚上:外面下著大雨,丁零零一陣響,進來一個晦澀的雨人,我望著那個身形如鼠的人,感到一種不一樣的東西。從外形看,他猶如一片烏云,悄悄地移動,仿佛怕玷污了店里的光鮮,我是說那些人們,衣著光鮮談吐靚麗的人們。他似乎忘了,這是他自己的餐廳。他被稱作原則先生,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很快的,所有人都對他喪失了興趣。
也有因為好奇而來的女人,她們吞吐著煙圈,晃晃手腕上的鏈子,換個姿勢,仿佛在準備一場別開生面的談話,她們輕輕說道:“嗨,請問你是原則先生嗎?”
“從原則上來講,我是的?!痹瓌t先生回答,他總是這么回答。在女人們爆發(fā)出一陣瘋狂的笑聲后,他做賊心虛地溜到后廚,捻起一片腌制火腿,放入口中,好咸啊,他從冰箱拿出白葡萄酒,開始喝他今天的第一杯,也是最后一杯酒。
“白葡萄酒,4到10攝氏度為最好。”十一點半,原則先生準時坐在我們身邊。他的餐廳十二點關門,一分不多一秒不少,所以這個時段,店里的客人去得差不多了,原則先生開始了他短暫的享樂時光。他用的是波爾多酒杯,這會讓酒精的香味直落味蕾,像一把刀,他說。一杯白葡萄酒,需要靜置十分鐘,然后就只剩二十分鐘了,他通常分十口喝完,也就是隔兩分鐘喝一口。他算得多么精確啊,間隔的那兩分鐘,他會找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談,有時談天氣,有時談食物,他絕不會將問題深入,因為時間不夠。喝完最后一口酒,時針分針秒針準確指向十二點,我們三個離開,而原則先生,則會關掉店門,義無反顧踏入黑夜中。
“我真是強迫癥患者的福音?!庇袝r,原則先生會自嘲。誰也不知道他是否患了嚴重的心理疾病,只知他一直歡快地維持著這個習慣,已經(jīng)幾十年了。時間對他來講是神圣的東西,生活的步驟不能被打亂,他每天做著幾乎完全一樣的事情,說著差不多的話。他必須這個時間吃飯,那個時間睡覺,這個時間散步,那個時間喝酒,他說。他早上只能吃兩片面包一顆蛋,中午只能吃米飯,晚上只能喝湯,他說。他甚至連微笑都有準確的弧度,音量也有準確的分貝,秋天時他每天只掃二十三下落葉,冬天出門前必須要踢三下雪。他給自己每天留了兩個小時外出時間,如果想約他,必須在這兩個小時,如果有逾時的傾向,他的臉色會極其難看,甚至甩手走人,如果沒人約他,他會到處閑逛,像一粒漫無目的的種子。
我們第一次認識,原則先生就說了他的習慣,當然,是在那兩分鐘說的。我仔細看他,他長得很憨厚,小眼睛瞇著,眼角有好看的魚尾紋,長著圓鼻子的人總讓人覺得隨和。他說話時很輕柔,仿佛在娓娓道來,我突然被這個散發(fā)著詭異光芒的人吸引。
原則先生說完他那奇特的習慣,我們都很淡定,或許只是表面上的,這座城市太古怪,可以隱藏很多古怪的人。我想大家有時是因為怕被嘲笑,才刻意隱藏驚訝,或許是需要驚訝的事情太多,總是驚訝太累了。曼迪不屑一顧,嚴輕輕笑了笑,他們一個是穿梭各種聚會的交際花,一個是有輕微異裝癖的攝影師??墒窃谶@里,他們只是男人和女人,與原則先生一樣。在這里,所有人都沒有家,仿佛孤獨生長在曠野中的荒草。
第二天,我被電話鈴聲吵醒,是一個導演,他怒氣沖沖地對我說:“你憑什么指責我的景別?我的景別沒有問題!”
我還沒完全清醒,就被他使用的神奇的專業(yè)術語搞暈了。只聽他說:“你憑什么說我的電影前十分鐘用的特寫不好?攝影機離人物越近,景別越小,觀眾的參與感就越強,你的老師沒有教過你嗎?”已經(jīng)很久沒人刻意用這些專業(yè)術語了,我想。那到底是部什么電影?一定是我曾經(jīng)寫過的一篇影評,我想?!半娪耙婚_頭,男主把人家搞懷孕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商量對策,難道此時不應該調動起觀眾的情感嗎?”這到底是部什么電影呢,是一個前十分鐘只有特寫鏡頭的電影,很奇怪的電影,我想?!八懔?,跟你這樣的人說不明白,但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評論我的電影,收了錢也不行!”他見我不說話,惡狠狠地掛了電話。
我愣了五分鐘,突然有種嘔吐欲,我沖進廁所,欲望卻消失無蹤,我就這樣蹲著,死盯著馬桶旁的白色印花瓷磚,右手慢慢摸上盥洗臺,那里有個小巧而尖銳的東西,那是曼迪昨晚喝多后送我的耳釘。她總是喝多,仿佛在酒精中游泳。從白房子出來,她帶我們去了酒吧,之后去了夜店,再之后去吃夜宵,直到喝到不省人事。她從夜店勾出來的單眼皮帥哥一直抱著她,像抱著一個娃娃。他們走后,我獨自回家,喝了十杯咖啡,整夜坐在電腦前,卻一個字也寫不出,直到天微微發(fā)亮,我努力睡去,卻又被導演的電話吵醒。
“諾,這個送你,你適合戴珍珠,真的?!弊蛲淼穆险露敚瑢ξ艺f。還有昨晚我混亂的大腦,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必須再見到原則先生,我需要獨自去。
與原則先生的見面像是一種逃離,我感覺如此,于是越來越渴望,直到坐立難捱。在周六的下午四點鐘,我梳妝打扮好,前往那條街道。熟悉的人群,穿著熟悉的時裝,說著熟悉的話,一個穿長風衣的男子在我身邊呼嘯而過,他堅毅的臉龐有些像小田切讓,我總在想,城市中隱藏了多少個這樣的人,他們說話嗎?吃飯嗎?上廁所嗎?他們不走路的時候是什么樣,當他們全情地投入到生活中去,又是什么樣。這個想法有種凜冽的危險,讓我短暫體會到接近真理之光的瀕死感,好像身邊處處是沼澤。
四點半,我到餐廳門口,正巧看到原則先生推開那扇白色木門,對著遮天蔽日的樹蔭,伸了個懶腰。他看見我,瞇著眼睛笑了笑,他說:不行不行,四點半到五點半,我不能說話,你隨便坐。不行不行,我的餐館五點半就要開業(yè)了。
餐廳有些狼藉,長腿椅子倒掛在桌子上,地上水漬未干,像是剛打掃過。我走到昨晚坐的位置,想把椅子拿下來,原則先生立馬跑過來,他對我噓了一下,替我拿下椅子。我安穩(wěn)地坐著,看著原則先生忙來忙去,他擺弄桌椅,調整桌布,像個歡快的燕子。不一會兒,他隱藏在吧臺后面,為我調出一杯孔雀一樣的雞尾酒。不一會兒,他又閃進后廚,拿出一摞盤子。他擺餐具,極其用心,嘴角帶著笑意。我很想問他:餐廳里只有你一個人嗎,服務員呢?可他馬上回應:不行不行,這一個小時我不能說話。
這一個小時和下一個小時不同,這一個小時我不能說話,下一個小時我在忙碌,再下一個小時我要出去了。他說,可他并沒有說。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像陷入一個巨大的水泡,周圍飄散著沉默,屬于原則先生的沉默。他可真是這個城市最有原則的人,我想。在他面前,其他人都混亂不堪,我想。他是一面鏡子,映照出了這個城市的混亂,我們都難逃宿命。我想。不知不覺,五點半到了,餐廳開始來人,只是一瞬間,“轟”的一下,許多人擠進餐廳,他們仿佛隱藏在陰暗角落的老鼠,鬧鐘一響,慌忙流竄。馬上,人群填滿每個縫隙,他們挨著擠著,聊著吵著,他們想要點餐,又想要互相碰觸。原則先生笑容滿面,他對一些人問好,跟一些人聊天。服務生也來了,他們分發(fā)菜單,分發(fā)各種啤酒和雞尾酒,這個餐廳變得活色生香,仿佛只是一瞬間,便從深藍色的水泡,變成金燦燦的教堂。
我點了半份龍蝦飯、一份炸薯條、一杯白葡萄酒。曼迪說,生活在這里的女人不應該吃這些高熱量的食物。我看著紅亮的米飯,粒粒分明,龍蝦被劈成兩半,肉質細嫩厚實,我手邊的葡萄酒杯,有著優(yōu)雅的弧線,液體是柔和的淡黃色。此時的餐廳喧鬧異常,酒杯乒乓作響,刀叉鏗鏘亂顫,一道道新鮮奇異的餐食被搬上餐桌,五顏六色的雞尾酒杯紛紛碰撞。有人大笑,有人曖昧,天花板的氣流像一杯暖紅酒,辛辣而火熱。這些人衣著得體,耳環(huán)項鏈閃著金光,齊整的發(fā)絲微微晃動,唇上的顏色深淺分明。男人們笑起來有好看的牙齒,女人們溫柔時有流轉的眼波。你看,這里多么開心,我為什么要離開呢,我說。不行不行,你不能永遠待在這里,原則先生說。
在餐廳的盡頭,原則先生得意地站著,仿佛在欣賞一件藝術品。我突然想到,他有妻子嗎?有孩子嗎?他的家人有同樣的原則嗎?時間指向七點半,原則先生穿上那件灰褐色風衣,戴上禮帽,他手扶帽檐,避開艷麗的人群,離開餐廳,潮濕的影子在餐廳里留下一段尾聲。這兩個小時,我必須出去,他說。如果沒人約我,我會漫無目的地走,像一粒種子,他說。我猛地站起來,在餐桌上放了三百塊錢,穿上大衣走出去,我路過那些人們,猶如聒噪的剪紙畫,而我只是孤獨的燈影舞者。我進入深秋的夜里,捕捉到那個模糊的身影,他一直向前走,不疾不徐。他沿著這條街道走到深處,在那里,沒有品牌店,沒有酒吧,更沒有趕時髦的人群,只有一棵棵巨大的黃色樹木,還有地上反著月光的積水。風和落葉是寒冷的一部分,季節(jié)是一個生澀的隧道。我一直在想,原則先生有家嗎?或許他每天利用這兩個小時,去探望他的家人?他有一份異常穩(wěn)定的工作和生活,應該也有一個家庭。我也許應該不再寫影評,而是去某個雜志社做編輯,我說。不行不行,你做不到的,原則先生說。
在這條小道上,原則先生來回行走。他總是慢慢隱匿在道路盡頭,再調轉回來,走到餐館附近,然后再返回。我隨著原則先生走了好幾個來回,仿佛在一根腸子里焦急地探索。還好路燈黯淡,原則先生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專注于走路,一走便是快兩個小時,秋風寒入骨髓,他卻渾然不覺,我因為某種熱情,也足以抵擋寒風。原則先生越往前走,我的失落便增加一分,沒有家庭,也沒有隱秘的朋友,更沒有需要瞞著別人的事情,他只是在這里不停地行走,仿佛沒有終點,沒有答案。
在那顆最大的楊樹下,原則先生站住,他抬頭望,上面是一團黑漆漆的陰影,沒有形狀,沒有邊緣。它把月光擋得死死的,路燈光也所剩無幾,可原則先生就那樣站著,望著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我在他左后方十米的位置,他不知道我的存在,或者不在乎。在最后的十分鐘,原則先生肅穆起來,他周圍泛起模糊的光暈,我隱約看見(或者只是我的想象),在黑暗中,他的嘴角翹起,浮現(xiàn)出一絲詭秘的笑容,仿佛注視著珍藏已久的珠寶;仿佛終于把愛人占為己有;仿佛眾人皆醉而他獨醒;仿佛明天人們都要死去而唯他有解藥。
不行不行,兩個小時到了,我要回去了,他說。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叫曼迪。她把長發(fā)染成悶青色,總穿一件雪白的短款毛皮外套,下身是皮褲或超短裙。她厭惡把下身的曲線隱藏起來,因為她有雙筆直修長的腿。她的五官深邃,有些像混血兒,額頭方方正正的,大氣而活潑。我知道她臉上有十根玻尿酸,分別在山根、鼻頭和下巴。她不忌諱談論整容,更不忌諱談她擁有的十幾只名牌包。這些包沒有一個是我買的,都是品牌或雜志送的,她說。我為什么不買包,因為我買不起,她說。
那天是初雪,我受邀參加一個演員的慶生會,在這城市最火爆的夜店。那時的街道和現(xiàn)在無異:混亂的夜,焦躁的人群,張牙舞爪的空氣,以及揮散在空中好聞的酒精味兒。只不過那時沒有原則先生,街道就更顯無序。我小心翼翼踩著雪,咯吱咯吱的,繞過無數(shù)輛跑車,朝最擁擠的地方走去。這個夜店歷史已久,里面充斥著各種夜行者:無趣的、輕浮的、麻木的、雀躍的……雖然雪天寒冷,可門口竟然有光著大腿的靚麗姑娘,我穿梭在這些麻雀一樣的人群中,捂住眼睛防止被晃瞎。是的,他們喜歡戴各種各樣的金屬首飾,金銀的光澤與雪融為一體,使本該濃厚的夜亮了一度,他們全部在吸煙,好像滿不在乎的行為藝術者,煙霧七零八落聚在一起,清香撲鼻,充滿生氣。
我掀開厚重的塑料簾子,進入安檢處,卻看到一個通體白色的姑娘在叫嚷。她的頭發(fā)是發(fā)白的悶青,皮草是雪一樣的白色,裸露的雙腿有白玉一樣的肌膚,她像白雪公主,白得反光,又像一個白熾燈,把周圍人都照亮了。她站在那里,胳膊架在柜臺上,手懶散地撐著頭,慢條斯理地和服務生吵架,周圍圍了很多人。
“這位女士,這是我們的規(guī)定,周末女士免費進入,男士一百元一位。”可以看出,服務員已經(jīng)很不耐煩了。
“你這是什么狗屁規(guī)定,憑什么管男人要錢,不管女人要錢?這是赤裸裸的性別歧視,我要曝光你們,讓你們無法在夜店圈混下去!”她聲色嚴厲,音量卻不高。
“女士,您想曝光我們,是您的自由,可是所有夜店都是這個規(guī)矩,況且這不是性別歧視,而是關愛女性的一種表現(xiàn)。”服務員無奈。
“關愛女性?”她睜大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讓女性免費來這種場所,這叫關愛女性?”她不再用手撐著頭,而是快速用手指擊打桌面,“用這種方式吸引美女入場,從而達到引誘男人們花錢的目的,這是把女性當誘餌,當商品,你們這些無良商人,居然還說是關愛女性,我看你們,和那些妓院沒什么區(qū)別!”
服務員哭笑不得,而圍觀的人們紛紛伸長脖子,張大嘴巴,他們被她神奇的理論搞暈了。我敢肯定,這些人們從未覺得自己身處危險,仿佛待宰的羔羊。她的一席話,使他們心生忌憚,不覺悲從中來,如果這場好戲一直演下去,她繼續(xù)有條不紊的說教,我想人群中會有人開始哭泣??墒呛镁安婚L,嚴扭著屁股走過來,一把抓住她,邊向服務員道歉邊往里走,在他們幾乎消失在黑暗的洞穴中,他忽然回頭看我,對我使了個眼神,仿佛在說:你在那兒干嘛,過來呀。
在我喝了十杯洋酒后,天地逐漸融為一體,舞池中干冰的氣味讓人難受,空氣生澀而寒冷,燈光亂閃,照得人面目全非。女孩們都穿緊身裙子,她們的妝容一致,發(fā)型一致,很像批量生產的娃娃。那些音樂有種規(guī)律,體內的酒精在它的影響下逐漸升華。這里是一個魔窟,充滿了巨大的快樂和悲哀,很像末日癲狂的景象,我時?;孟?,如果一把大火燒盡,我們將必死無疑,人們摩肩接踵,怎能逃得出去?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奇怪的肥皂泡,如夢似幻,早已分不清日夜,我在極度的歡愉和痛苦中,妄圖看清這妖異的景象,所有人都明白,狂歡是唯一的信仰。曼迪早已變成穿梭自如的花蝴蝶,她與男人曖昧,又不讓他們得手。她與女人攀談,又保持距離。這是一個多么可愛的女人,世俗而不媚俗,她最終坐在我身旁,在她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對我說:這個城市有著奇怪的原則,而我是最沒原則的一個。
我知道曼迪很多事,唯獨不知道她的真名。她是農村出來的姑娘,卻絲毫沒有鄉(xiāng)村的味道,或許她隱藏得很好,或許她早忘了自己,真正的曼迪隨同她的真名,隱藏在另一個世界。她知道最流行的發(fā)式,也知道哪個牌子出了新款化妝品,她熟知最熱鬧的餐廳夜店,也了解高爾夫騎馬雪茄俱樂部。她閱人無數(shù),從青澀的處女到瘋狂的妖精,從單純的窮小子到虛偽的富商……她是不知從哪條田間小道飛出來的精靈,恰好鑲嵌在城市的夜里。在我看來,她有數(shù)不清的趴體,還有眼花繚亂的追求者??蓱z的曼迪,也許只有我知道,她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時尚編輯,拿著僅過萬的月薪,卻要在這城市里過最奢侈的生活,她經(jīng)常感到力不從心,或崩潰哭泣。我還知道,不管追求者如何用心,她始終愛著那個農村男孩,如今男孩在小鎮(zhèn)工作,他仍舊是他,每想到此,她便羞愧難當,因為在那些飛馳而過、如夢幻泡影的歲月中,她早已不是她了。
也許在無數(shù)個夢里,曼迪都試圖抓住自己的影子,可是影子就是影子,是像空氣一樣可疑的東西,她握不住,于是她像個孩子一樣,坐在地上哭了,隨即忘了自己的名字。她數(shù)不清去過多少餐廳的開業(yè),這個城市像是一個巨大的工廠,零件此起彼伏,這個淪陷,那個便升起,一天有多少餐廳開業(yè),又有多少餐廳倒閉呢,人們渾渾噩噩,仿佛一切事不關己。曼迪更是如此,原則先生只不過是曼迪人生中無足輕重的一筆,盡管他怪癖出眾,但是有怪癖的人太多了。曼迪見過不能吃圓形食物的人、從不洗頭的人、每天只睡一個小時的人、三年沒出家門的人……相比來講,原則先生太健康了。我和他是兩個極端,他是我的倒影,我是他的夢魘,如果我們中和在一起,便是一個正常人,曼迪這樣形容原則先生。
在我跟蹤原則先生的第二天晚上,曼迪給我打了電話,她說:“你快來吧,我好想回家?!?/p>
我以為曼迪喝多了,帶著嚴來到現(xiàn)場。這是一排別墅區(qū),地處郊外,夜晚的別墅陰森森的,張牙舞爪,這里少有屬于人類的燈火,人們過于忙碌,無暇顧及。我和嚴往深走,聽到那越來越大的、歡欣雀躍的人聲,那是一片人浪,沖破寂寥的黑夜,一股股向我們涌來。那一棟別墅燈火通明,窗簾后晃動著人影,那些人們很曖昧,也很興奮,我和嚴順著小徑來到泳池,眼前的畫面色彩斑斕,我瞬間感到被騙了。
曼迪沒有喝多,她此刻正安穩(wěn)地躺在一張氣墊床上,漂在水中。她穿一身豹紋比基尼,露出光滑平坦的小腹,黑亮的頭發(fā)高高束起,頭型光滑圓潤。她戴著一副墨鏡,正啜飲一杯粉紅色的飲料。她的身旁圍著兩個男人,爭先恐后與她講話,而她卻異常冷漠。
這個泳池是一個出眾的聲色之地,各種彩色的燈光跳躍,最流行的電子音樂震耳欲聾,姑娘們全穿比基尼,一具具極致的肉體在我眼前亂晃,無數(shù)條修長的腿像是欲望的火把。姑娘們撩頭發(fā),撫摸雙唇,或放肆地笑,她們拿著圓錐形雞尾酒杯,里面的顏色或藍或粉,她們輕輕捏著橄欖,慢慢塞入口中,她們高昂著脖子,散漫地往身上撩水,或三五成群,頻頻舉杯。也有男女在角落里接吻撫摸,服務員端來一托盤的酒,泳池里灑著繽紛的糖果,香檳里有鉑金屑,映得人眼睛亮亮的,有人放起小煙火,有人向空中灑錢,他們急匆匆跑過我身邊,像跑過青澀的春天。我和嚴穿著T恤和短褲,像兩個傻子,直勾勾地盯著曼迪。
很久,曼迪看到我們,她連忙把雞尾酒甩到泳池里,飛出一條好看的弧線,粉色的酒潛入藍色的水中,瞬間消失不見。她歡快地向我們游來,像一尾美人魚,直到靠近彼岸,她把墨鏡摘下,我才發(fā)現(xiàn)曼迪確實喝多了,她的眼神散淡迷離,眼睛的輪廓情不自禁成為月牙狀。她雪白的胳膊搭在泳池邊,明晃晃的,在月光下顯得有些透明。她看著我和嚴好一會兒,我們三個紋絲不動,似乎在費勁地確認彼此的身份,我的身后人來人往,仿佛靜止的魔法只在我們身上應驗。最終,曼迪笑了,她的門牙有鋸齒狀的缺口,很像紫薇花瓣的缺刻。我的牙磕在啤酒瓶上了,她說。
你知道嗎?我正準備泡那個男孩,他是個新晉演員,不出意外的話明年會火,她說。你知道嗎?這個別墅是我一個追求者的,他是一個冤大頭,把別墅借給我開趴體,卻不知道我別有用心,她說。你知道嗎?那個演員很像華,太像了,我決定跟他定下來,她說。你知道嗎?我上周好幾次想辭職,想去他媽的吧,我覺得我也可以試試做演員,她說。你知道嗎?我們應該去原則先生那里,是的,我們明天就去。
我順著曼迪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個皮膚黝黑的男孩,留寸頭,臉部線條如雕塑,身上的肌肉形狀清晰,他也許知道自己很性感,有意無意往身上撩水,并不時壞笑著咬嘴角,看得我一陣反胃。我難以想象他與華有什么相似,曼迪口中的華是典型的小鎮(zhèn)青年,充滿狹隘的憂郁和盲目的憤怒。可是他很真誠,是的,是她見過最真誠的人,曼迪總是重復說著。在我愣神的時候,演員像一只收線的風箏,離曼迪越來越近,最終他們糾纏在一起,像接吻魚一樣難舍難分,他們一黑一白,一個剛勁強壯,一個嬌媚玲瓏,都說他們是百煉鋼和繞指柔,但我總覺得更像奧利奧。
第二天晚上,我和嚴在白房子等曼迪,原則先生很驚訝,我們從未在周日來過這里,他東張西望朝外看,似乎在尋找曼迪。曼迪等會就來,我說。原則先生笑了,圓鼻子閃閃發(fā)光,他沒跟我們商量,照例上了腌火腿和奶酪、一鐵盤藏紅花西班牙海鮮飯、蜜汁烤雞翅、香炸魷魚圈,還有一瓶香檳。其實我今天并沒有吃腌火腿的心情,我想試試烤火腿,我說。話音剛落,原則先生倒吸一口冷氣,他驚恐萬分,如臨大敵。他瘋狂地擺著頭,像一只撥浪鼓。不行不行,你們必須吃腌火腿,這是規(guī)矩,不行不行,一直以來你們都是吃腌火腿的,它早已成了你們身體的一部分,原則先生說。仿佛只是一片薄薄小小、咸咸膩膩的火腿,卻擔任著啟動整個生態(tài)鏈的責任,哪怕我的念頭停留在烤火腿上幾秒鐘,都是罪無可恕。
我和嚴相對無語,默默喝掉一整瓶香檳,我吃了小半盤海鮮飯,嚴只吃了幾粒米。晚上十點,嚴開始不停變換姿勢,他扭曲著,仿佛一個蹩腳的雕塑,而我卻難以控制地去想那個演員,或是想從未謀面的華。我似乎替曼迪感受到了小鎮(zhèn)舒爽的風,還有松散的街道。這個城市太過緊湊,讓人喘不上氣來,可是小鎮(zhèn)不同,那是種難以名狀的感覺:真正的自由。仿佛一個長久潛水的人突然出了海面,與氧氣接觸的一剎那,整個細胞都像干渴的種子,迅速膨脹,直到長出食人花。
又過了半個小時,我接到曼迪的短信:我說想回家,是回真正的家,我被這個城市騙了很久,這里根本沒有我的家。我連忙拿給嚴看,嚴皺皺眉,也許他也知道,一旦曼迪提到家,那么一切都結束了。
曼迪又說:我已經(jīng)沒辦法再待下去了,你還記得嗎,原則先生是我的倒影,而我是他的夢魘,也許我們應該是一個人,是一種人,他謹慎的原則,和我的完全無原則,其實都算是種原則,這個世界,原則無處不在??涩F(xiàn)在不同了,整個城市像陷入一個恐慌的漩渦,一切都是混亂,一切都是無序,這里,已經(jīng)再無原則可言。
幾年前,嚴來到這座城市,那時他是個黝黑纖細的少年,總戴一頂鴨舌帽,裸著上身,穿一條黑色哈倫褲。他租了城市最北邊的一個倉庫,改造成攝影棚,并在角落放了兩張單人床。倉庫的周圍全是白色的塑料板房,住著附近建筑工地的工人,這里條件極惡劣,廁所是一個骯臟的糞坑,想要做飯只能在外面燒煤,這附近有一個賣日用品和爛菜爛水果的超市,還有一個只有六張桌子、滿屋子都是蒼蠅的小飯館。而這片板房區(qū)域的外面,是寬廣無邊的爛尾樓群,沒有車,沒有人,甚至連草都沒有。嚴被困在這個絕望的地方,一困就是三年,他在這里生活,沒日沒夜為淘寶店拍攝照片。衣服、包包、手套、水壺、刀具、玩具……他什么都拍,每天只睡三個小時,因為即便超負荷工作,他仍然很難支付倉庫租金、生活費,以及器材破損的費用。那是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還好我挺過來了,嚴說。
嚴喜歡給我和曼迪講他在倉庫的日子,卻很少提然,那個單純愚蠢的少年像在這個城市蒸發(fā)了,嚴對然的去向守口如瓶。我只知道,然是嚴老家的朋友,他什么都不會,甚至反應都慢半拍,他其貌不揚,經(jīng)常把飯菜煮糊,對人總是笑呵呵的。這個男孩兒毫無心機地跟隨嚴來到這座城市,開始了動蕩煎熬的日子,他似乎極能忍耐嚴的暴脾氣。我認識他時,他正在學習PS,想助嚴一臂之力,可后來不知怎的,時間像溪水一樣潺潺流去,然也不知去向何處。
過了三年,嚴開始慢慢接時尚品牌和雜志的拍攝,合作的明星越來越多,出場費越來越高,他把影棚搬到商業(yè)街,把以前的舊衣物全部丟掉。他不再是那個黝黑纖細的少年,他現(xiàn)在蒼白(打了很多次美白針)、健壯(一周去三天健身房),他的衣服全是爆款或大牌合作款,交往的人不是時尚名媛就是明星造型師,這些時尚人士們,總是自以為是又孤傲冷漠。
然也許回老家了,也許在這城市找了份工作,也許去別的城市發(fā)展了,也許去上學了,也許跟人結了婚??伤苍S過得不好,他也許被傳銷組織抓走了,也許淪陷在KTV里當鴨子,也許他生了病,也許他出車禍死了……嚴越講越痛苦,他使勁用手搓著頭發(f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別再問我了……我真的不知道……嚴喃喃說道。
從此,然成了我們交談的禁忌,那個蠢男孩兒變成一道泡影,若隱若現(xiàn)存在于這個光怪陸離的地方,存在于危險的意識中,存在于我們小心翼翼保持的距離中。也許是嚴把他殺掉了,曼迪小心翼翼對我耳語。隨后,她開始瘋狂大笑,花枝亂顫,上氣不接下氣,她抹抹眼淚看看我。你不會當真了吧,她顫抖著問我。
現(xiàn)在,曼迪消失了,她毀滅在一道蹊蹺的軌跡中??赐曷系亩绦牛液蛧来诡^喪氣,慢慢捱到十一點半,原則先生坐到我們旁邊,他用指尖撫摸波爾多酒杯的弧線,妄圖引起我們的注意??晌液蛧莱聊孟駜啥涞乩谆ǎ驯灰菇傅幕ǘ?,扭曲地開在沉默的極寒之地。過了十分鐘,白葡萄酒已經(jīng)醒好,原則先生按捺不住了,他呷了口酒,利用那間隔的兩分鐘,散漫地說起話來。
今天的天氣真的不錯,霧霾先生不太稱職啊,他說。他喜歡稱任何東西為先生或小姐,他認為這是一種尊敬。我們可愛的曼迪小姐終于消失了,實話告訴你們,我早在心里默默打了賭,她一定會消失的,他說。多奇妙啊,他每分鐘說一句話,說完恰好開始喝下一口酒,他那神奇的、其實我們早習以為常的、幾乎所有來過這里的人們全知道的原則,此刻卻攪得我們心神不安,我和嚴呆呆地坐著,從地雷花變成烏江魚。原則先生開始下一輪喋喋不休??粗?,這里會越來越混亂的,就像陰晴不定的深秋,他說。你們都想好了嗎,那些你們猶豫的事情,他說。我感到嚴狀態(tài)不好,他戴著尾戒的小指微微抽搐。不行不行,嚴,你不能去泰國,這是不符合生命規(guī)律的,他說。你們都該好好想想,如果要繼續(xù),到底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呢,他說。嚴終于忍不住了,他匆忙付了款,尷尬地對原則先生笑笑,拉著我走出餐廳,我的身后,出現(xiàn)了一串濕漉漉的目光。
在堅硬清冷的秋風中,嚴小心翼翼地看著我,懦弱地說道:我們再去喝一杯吧。
我知道嚴的怪癖,他時常偷偷購買女裝,粉紅的、蕾絲的、蓬蓬裙、連衣裙……每當收到包裹,他就像偷嘗禁果一樣,興奮又膽怯,他時常為自己感到汗顏,也偶爾罵自己變態(tài),可是他控制不住,這比春天的柳絮還讓人上癮。他會在鏡子面前,一遍遍試那些衣服,可也只會到此。表面上,他是一個高冷的攝影師,泛著銀燦燦的冰冷光澤,沒人知道,那個高高在上的嚴,不過是個虛偽自私的膽小鬼。
我實在不明白,原則有那么重要嗎?嚴說。此時我們坐在一個昏暗的小酒吧,它隱匿在胡同盡頭,生長在漆黑的樹蔭下,空中飄著迷幻的爵士樂,嚴皺著眉頭冥思苦想,而我則注視著桌上那排小酒杯。這種酒叫龍舌蘭,由龍舌蘭汁液釀成,這是些柱形的、上面微微敞口的杯子,七八厘米高,里面的液體無色,像一杯杯水,有趣的是,他們會在杯口抹一圈鹽,再給你幾瓣檸檬——它們會中和酒的辛辣味兒。這酒度數(shù)不淺,且必須一口喝盡,俗稱短飲。嚴要了三十個龍舌蘭。三排小巧玲瓏的酒杯端上,安安靜靜沉溺在曖昧的燈光中,他一口一個,就這樣喝了六個,我也陪了六個,我們喝得無言,只能默默看著模糊不清的桌面。周圍幾桌客人在竊竊私語,他們太黯淡了,暗得看不清輪廓,他們像是一個個道具,更像一團團羞澀濃稠的情緒。
我必須去泰國,不然怎么證明我在這個世界活過呢,嚴說。我已經(jīng)找了家代孕機構,我需要一個干凈、聰明的女人,人種無所謂,他們已經(jīng)給了我三個選擇,嚴說。你知道嗎,一個是泰國人,兩個是白種人,我喜歡那個泰國人,你知道嗎,她的照片讓人感到平和,難以想象,她們中的一個,將是我孩子的母親,嚴說。難以想象,我的精子,將與一個陌生女人的卵子融合,性別難道就是精子與卵子的區(qū)別嗎,無非是兩種不同的細胞,但都是細胞啊,嚴說。我討厭他們問我,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我討厭男與女,我討厭這樣的名詞,他們?yōu)槭裁床徽f精子與卵子?嚴說。
不一會兒,我和嚴已經(jīng)各自喝掉二十杯龍舌蘭,這是種很奇怪的酒,入口綿軟,入胃溫和,喝三杯,就能讓人全身暖起來,酒精仿佛潛伏在胃里的怪物,一點點露出爪牙,而在徹底瘋狂前,它是安靜的,靜得像一把大提琴,濃厚的低音晝伏夜出,整潔的音律夾雜著脆弱的高聲。這真是奇怪,清醒到醉沒有過程,只有一道硬生生的分割線,然而這條線在哪里呢?沒人知道,只是想醉就醉了,突然一下,或者說砰的一聲,醉得不省人事,天地流轉,紅綠交雜。你看這個酒,它很沒原則,也很沒安全感,嚴說。嚴又喝了十杯,卻好像越來越清醒。
我們拿起酒杯,熟練地舔圈兒鹽,再嘬口檸檬,一抬頭,一飲而盡,像比賽似的,我們不停喝酒。酒喝到這個地步,五感早已麻木,分不出到底是苦澀還是辛辣。喝酒像是一件必然的事,一個機械化的行動,一種充滿神性的儀式,滿載喜悅的液體流入全身,好像它的存在是為了擊破隔閡,我們身體邊緣已模糊,仿佛逐漸融進夜晚。酒沒了,就再要,我們又喝了十杯,好像賭氣一樣,誰也沒喝多,腦海中的世界隱隱旋轉,卻絲毫不混亂。我們再要酒,再喝,嚴像犯了強迫癥,容不得桌上沒有酒,那是個奇跡般的夜晚,我們每人喝了五十杯龍舌蘭,卻仍然悲憤而清醒地望著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