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文治
流傳在世的所有牌類在有一點上驚人相似,即起源上的不確定,沒誰能確鑿無疑證明某一種牌是某一位在某一時發(fā)明的。由此產(chǎn)生有關(guān)牌的溯源學(xué),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這些說法也已成為牌的魅力的一部分,不可窮盡,如,塔羅牌,有關(guān)它的起源多達數(shù)十種,這個分析庫還會遞增,并豐富塔羅牌的哲學(xué)體系,亦可以說是神秘學(xué)體系,二十二張大阿卡納牌,被稱作大奧秘庫,五十六張小阿卡納牌,便是小奧秘庫。大阿卡納中,有一張“隱者”,或許,它隱喻了所有牌的起源、誘惑及無盡魅力,隱者無名,道亦無名。
現(xiàn)在,要以一個有名有姓的人來命名一種牌,這無異于只身犯險。好在,塔羅牌及撲克牌等提供了森林般的掩護。塔羅牌系列是個開放的虛擬王國,它并非指同一種牌,其種類多達上千種,其牌陣雖可歸納為五大類,但每一次出現(xiàn)的牌之列都是無窮中的無窮,大到宇宙都可包含其中,大到自相矛盾都不再矛盾,羅成牌又算什么呢?
到頭來,明眼人會看出,羅成牌卻不是塔羅牌。羅成牌是被看不見的手玩過的牌,是一種輸贏結(jié)局退居深處的牌。它缺的牌張不少,猶如森林里的葉子,還可能是墜入枯葉腐質(zhì)層中的某幾片。
羅成牌不過是混搭。那就開牌吧。
一種讓初見者眼花繚亂的字牌游戲。共80張,牌面字符為“一至十”,分小字(簡筆)與大寫(繁體),每個數(shù)符四張。形制類似撲克,比撲克窄長;玩法類似麻將,比麻將靈活而多名堂。一般三人玩,也可四人,另一人“守醒”(也有說“數(shù)醒”)。其名稱五花八門,帶“胡”字的還有扯胡子、跑胡紙、煨胡子、歪胡子、鬼胡子,可編一組方言詞條。跑胡子為老人、女人所喜。清都人素來不玩,在清都玩此者,必為外來人,且多是女人,很可能是從事某種特殊職業(yè)的女人。
羅成進店時,三個小姐在打跑胡子,另一個翹在沙發(fā)上,臉不示人,屁股示人。
她們曉得羅成會投來怎樣的目光,也不在乎那目光會在哪一位的哪一處部位停留多久,目光的結(jié)果就擺在她們眼前,一如跑胡子的玩法,不外乎“碰”“吃”“拽”“掅”“跑”。
羅成做了一個她們意想不到的動作,端來一把座椅,坐在空出的第四方,將一顆板寸頭放置在一波燙發(fā)和一根馬尾辮之間。
她們摸字牌的手幾乎同時空中停擺,目光頓時如隼。
“你們跑吧,我看看。”
“看么子嘛?”那波燙發(fā)抖出一張銀盆臉,眉上唇間像打翻了調(diào)色盤。
“看上誰就直說啰,我們隨時都可以跑?!弊鴮γ媸莻€小臉蛋,開口便笑,笑出蓮子剝開般的酒窩。
“跑胡子好難打,我看看,跟你們學(xué)學(xué)?!?/p>
“我們只會打,不會教,你叫一個上樓,兩個也行?!瘪R尾辮掃出一道黑弧線,眼光從側(cè)臉放出來,仿佛劃過空中的魚鉤。
“我不礙你們的事,你們繼續(xù)跑?!?/p>
“隨他,”燙發(fā)一抖再抖,語氣也一波三折,“花兒,摸牌?!?/p>
小臉蛋收住笑,摸進一張,從手中抽出三張,又摔出三張,均攤在桌上,一色黑字牌,有簡字,有繁體,羅成看得不知究里,和高仁鎮(zhèn)上云仙姑用字牌算命一樣,不入門道,便如見天書。
她們自顧碼牌、留墩、碰牌、偎牌、比牌、和牌、算胡息,丟出和收攏一張張角票、塊票??吹贸鏊齻兪莻€中老手,摸牌似穿梭,出牌如風(fēng)過,很快就打完一局??戳宋辶?,羅成也沒看出多少門道,不明白什么牌算是胡了,胡了該算多少錢。
店外,便是國道,車往南也往北。扭頭張望,車燈在追趕車燈,聲音在擠壓聲音,也是風(fēng)在拉扯夜幕。這樣的夜晚,不打牌,便想干點別的。羅成借著車燈翻開的夜書,靈光一現(xiàn),覺得自己在神交古人,就是那國粹麻將的發(fā)明家,他一定是個追求完美的玩主,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想出了“砣、索、萬”,還沒應(yīng)合四象,便想出了“風(fēng)”,“風(fēng)”有東南西北,仍不完美,于是乎,紅“中”應(yīng)運數(shù)而出,“發(fā)”是對四方祝福,他才大功告成,創(chuàng)造出一個比大千世界還要更有趣、更迷人的世界,堪比倉頡造字,文王推卦,河出圖、洛出書。史書沒記載他,那是歷史的重大疏忽。
店里,三位小姐打起跑胡子來,神情自若,旁若無人,偶爾,她們說幾句家鄉(xiāng)話,語速快如出牌,語調(diào)夾以花腔和拖音,像幾只不知名的翠鳥在林間說唱。沙發(fā)上,那屁股翹著、毛巾被包著、正在酣睡的小姐打起鼾來,像一架秋千在風(fēng)中自蕩。秋千和長裙,那是女人的絕配,她穿裙子嗎?會是條什么款式的裙子?……
羅成還在走神,他將自己的神托給秋千和長裙之后,又托給那些在小姐們手中翻飛、取舍、組局、明示和暗置的字牌。簡筆的數(shù)符,像八卦圖;繁體的字符,像道士畫出的符篆,它們有些成坎成局,擺出高深的卦象;有些胡亂成堆,又如誰在“扶雞乩”。云仙姑總是將字牌收拾得如同盤在腦后用發(fā)網(wǎng)罩住的頭發(fā),此二物從不輕易示人。
一束燈光打過來,隨即,一輛卡車剎出一個響屁。俄爾,一條漢子肩披一條毛巾,手提一大口玻璃茶杯,闖了進來。羅成聞到了他身上的油味、煙味,還有江湖味,那是跑長途的司機味。他看著羅成。羅成看著字牌。他掃過三個小姐,三個小姐回看他,手在紙牌上顯出略微的遲疑,透著無法言傳的意味。司機又看了一眼羅成。
“大哥,都是客,跑夜路好辛苦喲,是打個尖還是住一晚?我們這,住宿便宜衛(wèi)生,人隨便挑,都在這,住一晚吧。”燙發(fā)將“調(diào)色盤”轉(zhuǎn)向司機。
“你們老板呢?”
“老板在房里看電視,沒事,由我們和大哥結(jié)賬?!?/p>
司機亮出“一陽指”,點向小臉蛋,笑了笑,扭頭,走向餐邊柜。塑料殼熱水瓶在柜上等他。他那大口玻璃杯發(fā)出娃崽吃奶的滋滋咕咕。
小臉蛋離開一堆紙牌,手中多了只人造革綠手包。領(lǐng)著司機上樓去了。
羅成從牛仔褲后兜摸出一沓拾元鈔,拍在牌桌上:“我來交學(xué)費,陪你們?!?/p>
燙發(fā)和馬尾辮眼神相對,幾乎同樣的花腔語調(diào):“要得?!?/p>
現(xiàn)學(xué)現(xiàn)打,破綻一路,羅成輸了八十幾元。
樓上某間房的水龍頭嘩嘩不停。而后,弄出的聲響讓羅成想起了他娘罰他搖竹搖窩,在一個彩布包裹里,妹妹響鈴子幾乎不眨眼,他便將竹搖窩搖得更響,嚓咕嚓咕……
“你們想怎么贏就怎么贏吧,想怎么算就怎么算啊?!?/p>
“大哥,你想放水,上樓去就是,大哥痛快,我們也痛快點,給大哥打折,一百六,我們陪大哥雙飛?!?/p>
“陪你們打跑胡子,也是在飛呀,我飛錢?!?/p>
“那就別怪我們贏了大哥的錢?!?/p>
“大哥的錢好賺,只要你們動動手,不要你們動水龍頭?!?/p>
樓上,嚓咕嚓咕停了。
羅成將紙牌摔得比打紙碑還響亮。
“大哥,你沒喝酒呀?出牌輕點?!?/p>
“打一夜跑胡子,大哥,包你學(xué)會。”
又一束燈光打進店來,一輛大貨車剎出一串響屁。羅成的眼被照黑了一會,等他適應(yīng)了店內(nèi)的燈光,店里多出兩條漢子,他聞到了長途司機的味道。隨即,他摸到一張“肆”,想打出,突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桌上碰有一坎“肆”,他想跑牌,馬尾辮將手中牌攤開,笑道:“我破跑胡?!?/p>
“明明我抓成了一提牌,你怎么搶胡我的‘肆?”
“我破跑胡呀。”
“什么破跑胡呀?”
“跟你說不清白,不跑了,兩位大哥好!你們住下來吧?”
“我們店里衛(wèi)生便宜,正好有我們姐妹,服務(wù)你們哥倆?!?/p>
“不是還有一個嗎?搞得我們沒得選擇?!?/p>
“她呀,不方便接客。我們姐妹,大哥可以互換,包夜一起算,不多算你們的點炮?!睜C發(fā)起身,挺出豐胸,亮出銀盆臉,恨不得將自己圓身子推銷出去。
那雙漢子一臉風(fēng)塵倦色,他們對了一回眼,走向餐邊柜。塑料殼熱水瓶在柜上等他們。開水注入一雙大口玻璃杯,滋滋熱鬧著,仿佛兩頭水牛在比賽屙尿。羅成看到那只軟木瓶塞黑不溜秋,露出冒熱氣的瓶口,涂銀內(nèi)膽一定有一層水垢,瓶口處,水垢色會更深,像煙鬼的喉嚨……羅成想著走神了。
樓上傳來一些比賽似的聲響。
沙發(fā)上,那小姐的鼾聲兀自蕩千秋,蕩上去,不知升到哪里,蕩下來,也不知降到何處。聽得羅成仿佛坐到了那架千秋上,心里一片毛,一片綠,一片白,一片黑。
羅成手里抓了一把字牌。那些牌,不知何時跑到了他手里,集攏,打開,呈扇形。云仙姑從不用撲克算命。她說,外國人的命是撲克命,撲克算得準(zhǔn);中國人的命是紙胡命,要用紙胡子才算得準(zhǔn)。
樓上的響聲在爭相沖刺。
羅成扔掉滿手字牌,起身,走向沙發(fā)上的小姐。低頭,他看到小姐的翹屁股少了一層遮蓋,露出緊繃繃的牛仔褲,似乎到了一個極限。毛巾被落在沙發(fā)下,卷成一只布熊形狀。他猶豫了一下,彎腰,撿起毛巾被,抖了抖,蓋在小姐身上。毛巾被現(xiàn)出撲克牌背面的網(wǎng)狀花紋。羅成眼里,那小姐就變成了一皮蓋著的撲克牌。牌還是蓋著有意思,摳底時,那蓋著的最后一皮牌也就意味著無數(shù)種可能性……
羅成伸向小姐翹屁股的右手在空中停頓,約三秒。他回頭,看了看三夾板隔成的吧臺,臺面擺了一束塑料月季、一個舊計算器、幾個瓷杯。
樓上有人下來。
羅成走出了這家海仙客館,走在長布鎮(zhèn)街上。長布鎮(zhèn)一條直腸子街,隨國道而布。于是,便有了國道經(jīng)濟。在長布鎮(zhèn),靠國道吃飯的有多少,靠國道發(fā)財?shù)挠钟卸嗌?,羅成盤算不清。
此時,長布鎮(zhèn)沿國道兩旁的不少店牌在秋風(fēng)里弄出搖筍殼一般的響動。這鎮(zhèn)名在不同嘴里亦變化不定,老班子說,該叫長簿鎮(zhèn);鎮(zhèn)干部說,該叫長步鎮(zhèn);鎮(zhèn)上居民說,長布不長,還冇得黃道婆裹腳布長,布又不產(chǎn)布,就干脆做不要布的生意。不要布的生意屬國道經(jīng)濟,國道經(jīng)濟正當(dāng)繁榮之時,其投資最少、見效最快、鏈條最長者,當(dāng)屬一首順口溜所道:“不占地,不占房,工作只要一張床;不生女,不生男,不給政府添麻煩;不集資,不貸款,自帶設(shè)備還帶碗;不污染,不擾民,只是偶爾喊幾聲;不怕累,不嫌臟,促進消費養(yǎng)爹娘;不怕打,不怕捶,堅決不說陪過誰。”
羅成沿長布鎮(zhèn)走了一個來回,他數(shù)了數(shù),有十七家飯店旅館,停了三十幾臺長途貨車。臨街的鋪面,下層多為飯店,上層兼營住宿。秋風(fēng)撩撥著樓上的窗戶,撩也白撩,窗戶都緊閉,窗簾均拉緊,透著暈黃的光,和羅成心里連成一個毛片。
不知不覺間,羅成又轉(zhuǎn)到了海仙客館前面。兩臺大貨車,走了一臺,停著一臺。門半掩著,燈亮一道縫,像伸出來一只招呼的手。要不要再進去呢?羅成躑躅著,往來車輛的燈光給他織出一個明滅不定的罩子。
一輛面的坨停在他身后。
“是你呀!羅成,你怎么在這里打亂轉(zhuǎn)?”車窗搖落,露出了一張笑臉,笑得曖昧,忽明忽暗中,更曖昧。
“是何所長啊,你管得蠻寬,我怎么不能在這里?”
“羅成,你越界了,你不會是來長布鎮(zhèn)踩點剪羊毛吧?看你這樣子也不像,鬼鬼祟祟,是不是老二憋不住了,獨身一人,前來放水呀?哈哈……”
“你,你盡想歪門子,我,我有任務(wù)在身。”
“有任務(wù)?讓我想想,怎么這么眼熟?想起來了,這旅館是小紅老師家開的,我來喝過酒。你真是神出鬼沒呀,都跟蹤到你心上人的家里來了?!?/p>
“卵就在跟她!我……我真有任務(wù),我們公安有什么任務(wù),用不著告訴你們司法所?!?/p>
“我曉得你有抓嫖任務(wù),可你一個人也不能采取行動啊,要不要幫手?讓我?guī)讉€下來配合你執(zhí)行任務(wù),也弄幾個煙酒錢?!?/p>
“崽就抓嫖!你是回高仁鎮(zhèn)還是去哪?”
“嗨,今夜里背時,幾個兄弟約好到貓公坳坐夜打牌,做道場引燃了柴火房,差點燒死了人,風(fēng)又大,整個屋場快成了火葬場,只好趕回去,打晚晚場,你來不來成?”
“我也背時,執(zhí)行任務(wù)被你們幾個鬼撞破了,收鑼,搭你順風(fēng)車回去?!?/p>
“上來呀,正好三缺一,有一個煙熏壞了眼睛?!?/p>
羅成看到,車燈照著夜幕和國道兩旁的飯店旅館,仿佛有一雙無形手正以這些帶黑格的巨大影子為字牌,在打一場無限大的跑胡子。
撲克牌中找朋友、算計分的一種玩法,脫胎于打“5、10、K”,卻是“5、10、K”的復(fù)數(shù)玩法,兩副牌相合,炸彈攜大小王可滿天飛,打法上的出彩和詭計多多,三四五六人均可對局,紅尖為朋友,但紅尖在誰手里,須通過暗示、心算、判斷之后,在出牌過程中才漸漸顯露,其中可以使詐、誘敵、誤導(dǎo)對方火拼,自己從中漁利。
羅成從警校畢業(yè)工作第一站是智云鄉(xiāng),當(dāng)駐鄉(xiāng)民警。當(dāng)時,何耀光是鄉(xiāng)司法所副所長。何所長自命為羅成的多個師傅,羅成卻沒叫過他一聲師傅。何所長教過羅成調(diào)解糾紛、應(yīng)付檢查、對付刁蠻對象、抄寫心得體會、給野物設(shè)夾套、摔錘鉤釣團魚、采草藥泡谷酒、學(xué)鬼叫捉盜賊,還有打紅尖,找女人,如何將女人一錘子敲定。
他們打紅尖的擂臺常設(shè)在智云小學(xué),那里,幾位青年男老師都愛玩耍,不缺牌腿。何耀光儼然是他們的帶頭大哥,他能玩出不少花樣,他夸口,沒有他不曉得玩的牌,就像沒有他玩不到的女人。山里的夜晚有秋霜和月白映襯,有濃霧和冬雨緊鎖,顯得特別漫長,需要打鬧、斗牌、夜宵、腳踏琴和男女之事來填充。雄性荷爾蒙總在尋找空氣中散發(fā)的雌性荷爾蒙,即使這氣味隱若在大山麓谷,混雜在秋天稻香和板栗綻開的果香里。何耀光帶羅成來學(xué)校打紅尖,便有點項莊舞劍的意思,他們的“沛公”是小紅老師。小紅老師是當(dāng)年的師范畢業(yè)生,語文、音樂、美術(shù)都教,她走路輕而有態(tài),長發(fā)不綰時和長腰一起比柔,眼睛細(xì)長,藏著兩灣似笑非笑,嘴唇豐盈紅潤,把一張淡淡的東方臉點得生趣若滴。夜幕里,小紅老師款款出沒,有時看他們打紅尖,有時給他們用煤油爐煮面,有時在自己房里彈曲子,一曲《邊疆的泉水清又純》從夜色中流過來,讓牌桌上幾位都想起了白果寺旁那曲山泉,叮咚叮咚流入半山腰的智云峒水庫,他們都在水庫里裸泳過。男人到了那樣好山好水的僻靜處,便有裸泳的沖擊。此刻,羅成心里砉然向然,好像有一群梭子魚滑過,他提前打出了手上的紅尖,輸了一百二十分,被罰十二個俯臥撐。
何耀光定下計謀,要想方設(shè)法讓小紅老師學(xué)會打紅尖。他的理論是,女人只要上了牌桌,離上床也就不遠了。至于她跟誰上床,他們內(nèi)部再來一決高下,昔日,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華山論劍,今日,你們幾位就智云山比槍,移動靶,陳小紅。對這位帶頭大哥定下的游戲規(guī)則,他們一哄而笑,將各自的心思隱藏在笑聲中。何耀光還設(shè)下賭局,誰要是能讓小紅老師上桌打紅尖,他愿輸一個月工資。話自然傳到小紅老師耳里,她淡然一笑,誰將我設(shè)為賭注都沒得意義,好比要一個啞巴唱歌,要一個聾子聽琴。
小紅老師讓何耀光吃了一個“啞巴虧”,他便在牌桌上給她算命:“我找云仙姑算了八字,要是陳小紅給我做堂客,我不是翻車而死,就是中彈而亡,所以啊,我是不會攏她的身,就是送上門來,我也不會解皮帶。你們要追她,也得先找云仙姑算一算,合合八字,切莫餓狗撲食。我看她眉間帶煞,腳下掃灰,是個寡婦相,一個苦八字。你們給我聽好,我這番話,在這房里說就在這房里滅,誰要說出去,將來討的堂客是白虎,生的小孩冇屁股,你們別瞪著烏雞眼看我,都要賭咒發(fā)誓。”
羅成也不得不發(fā)誓,他發(fā)誓時像《人生》中的高加林。前天晚上,電影《人生》放到了智云小學(xué)。他趁著夜色,將一封信塞進了小紅老師手心。是他第一次給妙齡異性寫信,他沒有直抒愛慕之情,在情書中與自己追求的對象討論起打紅尖來:我觀察到了,你不只是不喜歡“打紅尖”,你對玩牌很是憎恨,你懂得克制你的情緒,你用你的修養(yǎng)巧妙掩飾了你的憎恨。如果我猜測沒錯,賭博傷害過你,深深傷害過你,你滴血的心也痛在我心上!請你相信我,我絕不是一個對賭上癮的人,他們總是想“打紅尖”時帶彩,我斷然拒絕了,鉆桌子可以,貼紙條子可以,做俯臥撐可以,罰買煙買酒也可以,但是,賭錢,決不行!這就是我的態(tài)度和底線。今天,我得向你徹底坦白,我來智云小學(xué)“打紅尖”,只是想找到能看到你的一次次機會……
小紅老師沒回信。再次看到羅成時,眼神便多了一些閃爍,她細(xì)長的眼里似乎要溢出什么來,那是心思被窺破時的驚訝,那是引誘羅成的遐想,也是兩個人的電解液。
羅成有個警校同學(xué),高而瘦,外號孫長子,在小紅老師的家鄉(xiāng)西影大山當(dāng)駐鄉(xiāng)民警。羅成托孫長子摸清了小紅老師的家底,其生父好賭,曾斷指發(fā)誓戒賭,終究沒有戒掉,一次與幾個賭漢在西影大山推牌九,為一張骨牌相爭,動手打人,被對方誤傷致死。據(jù)說,是對手被激怒了,順手抄起一根茶木扁擔(dān),命中氣門。那年她七歲。后隨母改嫁,改姓陳。她本姓羅,五百年前,他們說不定便是一家人。
羅成知道,接下來,他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候。終于,小紅和他單獨打羽毛球了,小紅踩著腳踏風(fēng)琴給他伴奏《有一個美麗的傳說》了,小紅讓他牽手在山路上散步了,他們在樹林中消失了……
在校門外松樹林,黑暗中有無數(shù)松毛蟲在不??芯G。羅成摟住了小紅。小紅依偎著,掙扎著。他手指抓進了柔軟的肉團,那里好像是時間的盡頭。小紅嗔道:“你抓痛了我?!彼屪约捍鶜?,手握緊小紅的汗手,指尖能觸到小紅指尖里血流的脈沖:“星期天去我家見見我爹媽好不?”小紅點點頭。他頓時心跳再度加速,感覺自己的指尖在小紅手心像被捉住的跳蚤。小紅的手跟著顫抖數(shù)下,像幾只跳蚤捂在他們合攏的手心。“你怎么啦?”“我激動,全身上下都激動。”小紅抽回了手,一手汗,分不清是誰的汗。那晚,羅成一夜沒睡穩(wěn),小紅的最后防線出現(xiàn)在似夢非夢中,好像是一個蜂窩,那里卻成了松毛蟲的天下。
早起,跑完步,羅成計劃今晚約會地點改到智云峒水庫邊,那里,泉水歸流,春草滿坡,適合于將一雙疊合成一個。中午,他氣喘吁吁跑到智云小學(xué),送給小紅老師一本書,書中夾了封信,信上的水庫蕩漾開來,他用了類似《黑三角》中的接頭暗號,卻不是“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而是取自該電影的一場預(yù)演:一起聽泉水叮咚……
午后,羅成接到了行動的命令。
手持星云盤的賭運之神,有著命運掌管者標(biāo)準(zhǔn)版的毫無表情。在羅成偶然讀過的小說中,他認(rèn)為,普希金的《黑桃皇后》很棒,該是賭博愛好者的必讀書。誰都想做圣·熱爾門那樣的人物,洞悉神秘淵藪里的賭運,擁有取之不竭的金錢。黑桃皇后卻愛使無常手段,她化作某伯爵夫人出現(xiàn)在格爾曼的夢里,讓格爾曼相信“三點、七點和愛司”是保證贏牌的秘訣,卻在最后一局她代替愛司現(xiàn)面,讓格爾曼輸個精光。
秋風(fēng)漸涼,趁著夜色,羅成坐成了海仙客館的常客。
燙發(fā)和馬尾辮走了,小臉蛋還在。小姐們比候鳥更熟諳遷徙的法則,也是國道經(jīng)濟的法則,以動謀生,動則生財。海仙客館新來了三位小姐,沒客時,她們常和小臉蛋打跑胡子。來客了,羅成便替補而上,他打跑胡子已成里手。
新來的三位小姐使出渾身解數(shù)鼓動羅成和她們上樓辦事,羅成和她們虛與委蛇,她們浪起來,便要合伙將羅成抬上樓去。羅成捉住她們流竄在肚下腿間的柔手,順著腰間,停在一處,這些手瞬間僵直,隨即像摸到了一條四腳蛇,她們化濃妝的臉頓時變形,嘴唇便夸張:“你是——”
“噓!我不會打擾你們做生意,你們不容易,我也有我的任務(wù),與你們無關(guān)?!?/p>
在她們眼里,羅成此刻的臉像一張大王,俗稱大鬼。在不同的撲克牌里,它的鬼臉兒有多種花色,它手持的玩意亦隨臉而變,時而樂器,時而兵器,時而魔術(shù)棒,時而一手一根魔術(shù)棒,一手一串乒乓球。
羅成費了不少口舌安慰她們沒事,他在這里,她們最安全。她們憑什么相信羅成不是一枚釘子、一顆地雷、一個臥底?何況羅成一再警告她們,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對客人不能,對老板更不能。往后,和羅成打跑胡子時,她們畏手畏腳,患得患失,怯生生的,生怕哪張牌沒打好,結(jié)果輸多贏少。她們上樓去做生意,會先看看羅成,那眼神挺像慰安婦的,甚至有點楚楚動人。她們沒敢在樓上弄出虛張的聲響,水龍頭也沒開到最大檔位。她們盡量拖延下樓時間,讓來吃快餐的客人獨自先行。若是司機留宿,她們就像獲得了豁免,整夜消失不見了。
店里管事的顯出臉來,一張圓乎乎的柿餅?zāi)?,眉淡,鼻平,嘴往?nèi)收,那眼神好像隔壁美容美發(fā)店的快剪。
“大哥,這里不是茶館,也不是麻將館,你不上樓,可不能斷我們生路?!?/p>
“我沒礙你們做生意?!?/p>
“你一尊門神一樣,客人進來先畏三分?!?/p>
“從來沒客人說我礙事?!?/p>
“我們開個店子也不容易,七八張嘴要呷飯,開門就要錢,司機都是跑江湖的,他們的錢不好賺,還要這個稅那個費……”
“我曉得你們服務(wù)國道經(jīng)濟?!?/p>
“你到底要怎么樣?”柿餅?zāi)樚岣吡松らT,她那“快剪”仿佛在牛皮帶上剛磨過。
“打跑胡子?!?/p>
“劉姐,交給我吧,唐哥,我陪你去玩撲克?!笔溜?zāi)樑愿〕鲆粡埿δ?,越南女子那般的額頭,生媚的翹嘴角,尖下巴,要不是左眼下有一彎小疤,會是張讓人舒服的臉。
羅成站起身,跟著那小姐,走進樓下一個包間,客人吃飯的地方。對面墻上,懸著一副掛歷,香港小姐李嘉欣在擺她的姿勢,笑得有點冷。頁面顯示是五月。掛歷下方,有個取暖器,一層油污色。小姐用一次性塑料杯給羅成倒了一杯茶。
羅成伸出手,捏著塑料杯,茶水溢出,他手一哆嗦。
“沒燙傷你吧?給我看看?!?/p>
“沒事?!绷_成將手放在桌底,夾在兩腿之間。他蹺著二郎腿。手在那里麻六火燒。
“小桃,那劉姐她是老板娘嗎?”
“老板他妹?!?/p>
“老板呢?我從沒見過。”
“老板跑長途。”
“你為么不打跑胡子?”
“我和她們不是一坨的,我韶關(guān)人?!?/p>
“你怎么跑到清都來了?”
“唐哥,我們不說家里事,我們玩撲克算命?!?/p>
“我看你像黑桃皇后,給你一個練攤機會吧,我的命算不算,都在身上?!?/p>
“唐哥,你為么不喊我紅桃皇后呢?”
“紅桃皇后主愛情,黑桃皇后主運數(shù),你當(dāng)然是黑桃皇后?!?/p>
“今晚,我偏偏要算算唐哥的愛情婚姻。”
“你算呀,要我怎樣配合都行?!?/p>
小桃端坐著,將撲克捂在手心,閉眼,嘴里念念有詞,她的翹嘴角煞有意味。
“我用湊十點加心法來算,唐哥,你今年大多?”
“二十七?!?/p>
“我給你洗二十七次牌。”她拿走了大王、小王,拿出一張紅桃K,正面擺在飯桌上。余下的撲克在她指間跳躍,像銀行點鈔員點數(shù)嶄新的票子,那是歘歘流動的隱喻。她將洗好的牌遞到羅成手指前,要羅成提牌、擺牌。桌面上出現(xiàn)了七列牌,構(gòu)成一個金字塔式,紅桃K以下,分別擺兩張、三張、四張、五張、六張,均蓋著;又?jǐn)[出七張,牌翻開。包間里現(xiàn)出難以言表的氛圍,仿佛李嘉欣也在掛歷上俏眼旁觀。羅成看著桌上的紙牌,片刻之前,它們還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攤開排列之后,且不論虛幻,它們卻和自己的終身大事正在發(fā)生某種神秘的象數(shù)關(guān)聯(lián),會是什么呢?羅成意味深長的面容頓時凝重起來。
小桃從攤開的七張牌入手,將兩張組合的點數(shù)拿開,又從剩余的牌堆中補充,她手法靈巧而從容,牌列在變換形狀,牌堆隨之減少,直至一張不剩。牌列中,紅桃K以下,還剩五張牌,小桃一一揭開,她凝色觀牌,腕上一塊電子表熒熒跳著數(shù)符。小桃將目光移動,輪到她意味深長來看羅成。
“唐哥,我從牌上看出來了,有一個女人走近你又離開了你,你想離開她又在走近她,你都走到她家門口來了,卻打不定主意是進去還是不進去,是這樣嗎?唐哥。”
“這樣個屌!什么亂七八糟呀,說些似是而非的滑頭話,你能算出我哪年結(jié)婚,會娶幾個老婆嗎?”
“牌上都顯示出來了,只是你不會看,我看到,你會晚婚,三十歲后才結(jié)婚,你還會離一次婚。”
“那我這三四年怎么過呀?難道真要靠你們解決我個人的生理問題?”
“唐哥,你真是一個怪人!我見過男人也不少,算你最怪,你怪就怪吧,反正你也不會睡我?!?/p>
“那可不一定?!?/p>
“我肯定?!?/p>
“那我要謝謝你說得這樣肯定。你算命收錢不?”
“好玩呢?!?/p>
“我付給你二十塊,高仁鎮(zhèn)那個云仙姑算命,也就這個價?!?/p>
“唐哥,我不要你的錢?!?/p>
“我說給,你就收?!?/p>
“我從沒收過算命的錢?!?/p>
“這個錢不等于其他錢,是你該得的第一筆算命錢,但愿討你口準(zhǔn)?!?/p>
“謝謝唐哥!”
“黑桃皇后,還有其他錢,想賺不?”
“什么錢呀?”
“你老板的錢?!?/p>
“只有老板賺我們的錢,唐哥?!?/p>
“我可以讓你賺你老板的錢。”
“要我虎口討食???”
“再老虎的老板,他也是人,男人?!?/p>
“唐哥,我可不想引老板上床,這個錢,我賺不到。”
“你理解錯了,是我給你錢?!?/p>
“唐哥,你這方面的錢,我也不敢賺。”
“你老板是叫劉海不?你會唱劉??抽詥幔俊?/p>
“唐哥,你真把我轉(zhuǎn)糊涂了,他們是兩個劉海喲,再說,我也不是狐貍精呀!”
“劉海戲金蟾,曉得不?”
“不曉得,你越說,我越糊涂。”
“對你們老板,我們反過來,給他來一個黑桃皇后戲劉海?!?/p>
“怎么戲呀?我真是云里霧里?!?/p>
“我告訴你,我不來店的時候,若劉海回來,或是帶什么人回來,帶什么東西回來,你給我留個心眼,留神看看,要是有什么情況,呼我BB機,我寫號碼給你,還會給錢你?!?/p>
“唐哥,你到底叫我干嘛呀?這個錢,我不敢得。”
“你協(xié)助我執(zhí)行任務(wù),我給你的是特殊經(jīng)費,該你得?!?/p>
“劉海不是特務(wù)吧?”
“給你交代一下保密紀(jì)律,不該問的不問,不該曉得的不必曉得,當(dāng)然,他和他帶回來的客人,要是找你上床,你也莫講客氣,上完,給我報告就是?!?/p>
“唐哥,你說得我怪不好意思?!?/p>
“有什么不好意思呀?你和客人上樓,我還老給你樓下站崗。我看你呀,身上兩處地方翹得有味道,一處是嘴角,一處是屁股。我第一次看見你,只看到了你的翹屁股?!?/p>
“唐哥,你還偷看過我???”小桃的翹嘴角百媚叢生,翹屁股將座椅弄得嘎吱作響。
“你穿裙子應(yīng)該更好看,你可以拿我給你的特殊經(jīng)費買兩條裙子?!?/p>
“第一個穿給你看。”小桃嘿嘿笑,嘴角更翹。
“小桃,來客了,出來,你還做不做生意?”劉姐在喊。
“小桃,你該干什么就去干什么。記得我給你交代的任務(wù),過幾天,我會過來問情況?!?/p>
“唐哥,我記得,我還記得買裙子。我上班去了?!?/p>
望著桌上的撲克牌列,羅成古怪一笑。他想起了孫長子,讀警校時,孫長子便不按套路出牌,鬼點子多,他臉上常掛著小鬼般的笑,是撲克牌上那扮魔術(shù)師的小鬼,逗人發(fā)笑又在笑被它逗笑的人,它的嘲笑表情超乎游戲的表現(xiàn),仿佛看透人心又滿不在乎。孫長子將一條線索告訴羅成時,他臉色便是這樣。孫長子在西影一帶屢破疑案,已是刑偵大隊副大隊長。寫材料的筆桿子把他寫神了:最狡猾陰險的罪犯也最怕他的微笑,他一笑,便宣布了他們多端詭計的破產(chǎn),也便是他們末日的來臨。
警校同學(xué)跳槽、馬良多國慶結(jié)婚,一班遠近同學(xué)相聚于喜宴,楚洞波從慶州趕來。畢業(yè)后的時光在他們臉上施展刻刀,給他們抹去了一些青澀、自負(fù),增添著幾絲迷茫和加以掩飾的空洞,有些痘坑是修補不了的,只是顏色涂深了,猶如季節(jié)給水果蓋上的印章。他們都喝高了,羅成進了廁所,他先看到瓷口的黑洞,后看到鏡中一張臉,從水中撈出來,好像宴席上粉蒸肉那般黏糊糊,無血色,怎么看也不像自己的臉。
楚洞波在手舞足蹈:“開房打牌去,人多就多開兩桌,三打哈的三打哈,摳底的摳底,我摳底,誰跟牌……”
孫長子在過道里攔住他?!傲_成,你流年不利,莫去摳底,要找機會轉(zhuǎn)運,如今,機會來了,跟我走?!睂O長子將羅成拉進一輛一身灰泥的破警車,開口便戳向羅的痛處,“羅成,你第一個未婚妻陳小紅不是發(fā)誓不嫁賭棍嗎?她抗得過命嗎?她老公劉海從肉聯(lián)廠辭職下海后,跑長途,賺了不少錢,錢多就手癢啊,他常在外大賭豪賭,一夜輸贏上十萬,九賭十輸,他一個貨車司機,哪來這么多錢輸?一條線索指向他,他可能涉嫌販毒,他開貨車常跑云南,和那邊的毒販可能搭上了,販毒分子,在我們內(nèi)地警察看來,似乎很遙遠,可黃賭毒向來跟著跑,內(nèi)地市場大呀,境外毒販盯上了這塊大肥肉,不,一頭大肥豬,說一個大豬場也不過分。我判斷,劉海是他們的先遣隊員,他開在長布鎮(zhèn)國道邊的飯店加旅店,有可能是一個毒品轉(zhuǎn)運窩點。我相信自己的判斷,可左局不當(dāng)一回事,說是刑事案就夠忙暈?zāi)X殼,販毒案還排不上號,再說,辦這號案子,內(nèi)查外調(diào),得花一大筆錢,局里哪來的錢?賬上還欠兩百多萬,下個月,兄弟們發(fā)工資都成問題。左局說的都是實情,我不好再拿這案子煩他。我琢磨,將這條線索交你查蠻好,理由有五,第一,你不是長布鎮(zhèn)民警,不會打草驚蛇;第二,你如今這副失魂落魄相,根本不像一個警察,倒像一個賭鬼,適合臥底;第三,你在這案上要是立下功,可抵你五年前犯下的過,一舉扭轉(zhuǎn)你的霉運;第四,這案子慢慢查,不要急于求成,你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就來一個守株待兔,他們就是狡兔三窟,也總要出洞露出尾巴來;至于第五嘛,我們心知肚明,就不說破,對陳小紅也有好處,她在水深火熱之中還渾然不覺呢。你機會來了,你們能不能重溫舊夢?不屬本案管轄范圍。我就說到這,余下你自己看著辦,有情況直接找我?!甭犕陮O長子這番話,羅成又想上廁所。
羅成化名唐某,以一閑人、賭漢模樣夜間常出沒海仙客館,已三月有余。他從沒看到過劉海,也沒看到過陳小紅。長布鎮(zhèn)流動人口多,適合于守株待兔。他不急于收網(wǎng),在夜晚,他有的是時間待消磨。他喜歡上了這海仙客館,和進進出出的小姐廝混得熟;和別人說話,他寡言少語;和小姐聊天,他張嘴就來。他還能看不少人間喜劇,主要由國道流動戲臺提供。這里的氛圍,仿佛夢色,又似是無家男人的理想棲居。若不是柿餅?zāi)槻粫r給他臉色,他會認(rèn)可西蜀后主那句名言:此間樂,不思蜀。
冬天來了,某日黃昏后,他喝了冰啤,尿急,一樓廁所壞了,他轉(zhuǎn)到海仙客館后院,打算找個僻靜處行方便,抬頭,看見一小女孩,站在院中央,穿件大紅羽絨棉襖,在玩一根彩色電光棒,她被那根魔棒深深吸引,滿眼溢彩流光。羅成不知不覺朝她走過去,他看清了那兩灣細(xì)長的亮眼,好像有繡花針扎了過來,那是一把繡花針,它們飛散,倏然不見,有幾根扎入了他心窩。羅成彎下腰,他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也看到了冷風(fēng)中白出一團棉花糖?!靶∨笥?,你玩得好開心呀!你媽媽——你媽媽是不是陳老師呀?”小女孩警惕看了他一眼,眸子幻出焰火的耀斑,轉(zhuǎn)身,她舉著電光棒,一溜火紅色,閃進了后院的鐵門。羅成癡癡站著,突然感到襠內(nèi)熱乎乎,他尿濕了內(nèi)褲。
羅成找到小桃盤問,店主劉海的老婆是不是回來了?小桃答曰:“他們清都城里有房子,回這里干嘛?”羅成又問:“我剛才看到一個小女孩,她好像劉海的——女兒,她是誰呀?”小桃回答:“唐哥,你喝多了吧?說話顛三倒四,一個女老師,會把自己女兒放到這種地方來住?”小桃穿著一條皮裙,胡桃色。
約摸十日后,一個北風(fēng)呼嘯夜,羅成與何所長等牌友在高仁鎮(zhèn)三打哈,他BB機響了,心頭突然一緊。
他手氣臭,沒做莊,便用主家電話回過去。
“唐哥吧,我小桃,告訴你一個消息,我也是剛剛聽到,劉海翻車死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反正,這條消息,我不能收你錢,特殊經(jīng)費,也不要?!?/p>
羅成放下話筒,去了廁所。
何所長在喊:“羅成,你是在廁所里敬尿神吧,還不出來?又是一個‘無分光頭!”
將《道德經(jīng)》妙義于撲克牌上推演?!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相生相克,誰也別稱老大?!皳傅住泵咳巳龔埮疲龔埮瓶山M合成散牌、“對子”“一首歌”“羅剎”“同花順”“三個頭”,每一種牌型有很多種變化。按游戲規(guī)則,最小的散牌“2、3、5”,能克制住最大的三個頭“AAA”。取牌之前,可連續(xù)下注;取牌之后,可“偷雞”,以大賭注嚇走牌比你大的對方;可“下套”,放出誘餌引他人跟牌。有地方將摳底叫作撈雞、扎金花,似有性暗示。
回首五年前,劉海取代羅成,成了小紅老師的丈夫,就因為那次任務(wù)。任務(wù)下達的時間,是在羅成氣喘吁吁跑去送水庫邊的約會情書之后,一路上,羅成滿耳響著泉水叮咚……
局里接到舉報,石壽山有個賭窩,幾十上百人在聚眾賭博。石壽山在羅昌,與清都、潭陵搭界,是個三縣不管之地,賭窩設(shè)在那,瞅準(zhǔn)的就是這空子。賭窩也是塊肥肉,吃進去,既治了賭,也能彌補經(jīng)費不足。既然是肥肉,三縣公安都會爭相前往,就看誰下手快。局里急調(diào)四十幾名干警,分乘二輛中巴,后面還有接應(yīng),一路急駛,來一個“奇襲白虎團”,再往上,不通公路,抓賭隊跳下車,往崎嶇山路上急行軍,包抄過來,將山坳屋場圍住。還是慢了半步,賭徒們發(fā)現(xiàn)了,頓時,場子里怎一個亂字了得,推牌九的骨牌,比砣子的麻將,摳底的撲克,塑料杯子,方便面盒,煙灰檳榔,角票塊票,還有草帽斗笠、拖鞋布鞋,滿場亂跳亂飛,一條碎花圍裙鼓風(fēng)飄蕩,猶如一只在選地方降落的滑翔傘。腳快的奪后門往后山跑,手快的不忘抓一把桌上籌碼往口袋里裝。
羅成的任務(wù)是斷后路,等他就位后,沖出門的賭徒好比從溢洪道跳出的魚群,根本不聽警察喝令。手急的同事拿下了幾個,少不了扭打,一一制服。一后生從羅成眼前掠過,沿屋檐后墻腳起飆,快如跳羚,沒看清他的臉,羅成一聲斷喝:“站??!”后生遲疑了一下。羅成縱步而上,后生順手從墻邊柴堆抽出一根雜木柴棒,他回過臉來,羅成大致看到一張冒出汗與酒刺的臉,一雙斗牛黃牯似的眼,一曲扭歪的嘴巴。他扭頭、持棒,又拔腿起飆。
情急之中,腦子的運轉(zhuǎn)會如一顆球狀閃電,來無征兆,剎那間,炸裂之狀無法形容,其內(nèi)部一直是一團謎。羅成正處于球狀閃電的炸裂之際——小紅老師的生父和棍擊他的賭棍以無法言喻的速度出現(xiàn)在他腦?!路鹨蝗禾樵诤菀氖种?,它們呈現(xiàn)出響尾蛇的應(yīng)急反應(yīng),紛紛躥向腰間——槍已在手,指向天,羅成再喝:“給我站住!”后生一個貓公跳,飆上了后坡。羅成放了一槍,天空是他的靶子,懸空往西的太陽是靶心,它耀眼的斑點令羅成目眩。后生又一個貓公跳,閃進了半人高的荒草叢,他甩手,木棒往后飛揚——羅成又放了一槍,后生應(yīng)聲倒仆,像一頭藏進草叢的獸。剎那間,羅成感覺到太陽在爆裂,他的身體也在爆裂,他尿道正在泄洪,那山洪來得正猛。
同事們圍了過來。賭徒們躥進山林。
這些年來,羅成經(jīng)常走神,回到多年前那段山路:帶隊的熊局下了他的槍,命他將后生背下嶺去。那破了頭的后生伏在他背上,血像浸水一般流著不斷,有魚腥草般的氣味,從他的后頸流進去,從他的后背浸過來,和他的冷汗混合著。起先,后生的身體是熱的,軟的,血也是熱的,流的,將他的冷汗一遍一遍溫?zé)?。走著走著,后生的身體慢慢冷了,硬了,血也慢慢冷了,滯了,和他的冷汗、警服結(jié)成塊,粘貼在后背,像是他身上長出一層血紅的軟殼,把他變成了一種拼命負(fù)重的甲殼蟲,諸如屎殼郎之類。他感到,那正在死去的后生已與他的身體結(jié)成了同盟,他不再怕他,死與他如此挨近,就在他背上,死的斤兩正在他突突亂跳的心房里稱重。他只想把他這樣背下去——猶如連體兄弟同行。放下后背上的死尸也是兄弟,那會是時間的終點。他走在石壽大山的下山道上,瘦長的體內(nèi)似乎潛伏著中了魔法的力量,那被血滋補的力氣老是使不完,他步子邁得大,翻嶺下坡,一點也不覺得疲倦。有時他還騰出血手,將幾綹垂下的頭發(fā)攏回原來的位置,一并揩掉聚在眉間、臉上的汗珠。他突然哭了,是不開嗓的抽泣,淚、汗、血糊了他一臉。蒼翠的山色、山下銀蛇蜿蜒的河流、成片油綠的稻田在他眼里盡染血紅。后背上,后生的腦殼擠壓他的腦殼,好像那位置是他的,他只得將腦殼一低再低;后生的頭發(fā)摩挲他的頭發(fā),好像在對他廝磨耳語,他一定對他說了什么,用另一種語言,宛如山泉對著洞穴說,說著說著,泉水就不見了,洞穴回蕩著它遠去的呼告……
這便是當(dāng)年轟動清都的“10·27”事件。當(dāng)事人羅成一和他的“連體兄弟”分離,便直接送往某處關(guān)了禁閉。關(guān)于他槍擊的定性,公檢法三家發(fā)生了激烈爭論,定性最嚴(yán)重的認(rèn)為是故意殺人,次之認(rèn)為是過失殺人,第三種意見認(rèn)為羅成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精神恍惚癥狀,應(yīng)作精神病鑒定。左局長發(fā)表了第四種意見,正當(dāng)防衛(wèi)。他出示了在場目擊者的書面證詞,既有公安的,更多是賭徒的,他們一致證明,羅成數(shù)次喝令對方站住,而他置若罔聞,羅成不得已鳴槍示警后,對方非但不按命令停止逃竄,反而將手中木棒拋向羅成,這是公然襲警行為,將之擊斃,是罪有應(yīng)得。同志們還不能就事論事,要從全局穩(wěn)定和社會治安形勢來看問題,清都賭博之風(fēng)越演越烈,因賭博盜竊搶劫案高發(fā),近期,引發(fā)了五起人命案,有因賭斗毆致死的,有因賭謀財害命的,有輸錢上吊自盡、服毒自盡的,更有對公安抓賭集體抗拒的,已嚴(yán)重威脅公安干警的執(zhí)法安全,人民群眾對此深惡痛絕,反響十分強烈,紛紛上書上訪,要求公安機關(guān)從嚴(yán)從重從快打擊賭博違法犯罪(左局出示了一本群眾來信來訪登記簿,請大家翻閱)。會議從下午開到晚上,最后定性為防衛(wèi)過當(dāng),根據(jù)刑法相關(guān)條款規(guī)定:“應(yīng)當(dāng)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羅成先關(guān)禁閉,再停職反省三個月。當(dāng)務(wù)之急,是善后,這號事,須快刀斬亂麻作了斷,不能節(jié)外生枝。局里替羅成收拾殘局,給后生家賠了七萬元。這一場跨縣抓賭,到頭來,局里倒貼了十萬以上。
羅成在禁閉室關(guān)了七天。對這七天,他諱莫如深。解除禁閉后,羅成變了一個人。父母差點沒認(rèn)出他來,他們坐在一起,仿佛在演一場啞巴戲。
何所長來看他時說:“命都收在云仙姑的字牌盒子里,我陪你找云仙姑給你算算,她確實算得蠻準(zhǔn),興許她還會給你一個破解法子?!?/p>
“算個卵?!?/p>
“你真是一筒糾結(jié)卵!”
他重新上崗后,調(diào)離了智云鄉(xiāng),調(diào)到了高仁鎮(zhèn)。高仁鎮(zhèn)派出所也有干警參與了那天石壽山抓賭,他們告訴羅成,被他放倒的那后生是個篾匠,那天摳底,手氣奇好,三張牌老是比別人大,贏了兩百多塊錢。
年底,小紅老師經(jīng)人介紹,與肉聯(lián)廠的貨車司機劉海結(jié)了婚。
仿佛跟自己的命較上了勁,羅成迷上了摳底。他所好的不僅是一般賭徒所要的輸贏和刺激,似有一連串隱喻和秘密在三張牌之中,也在三張牌之后,變得不可窮盡:他和劉海與陳小紅,也像是在摳底。第一局,劉海贏了,他贏走了陳小紅。第二局,他有機會贏,就等著揭劉海的第三張牌,可人家來了一個駕鶴西游,不陪你們玩了。第三局,陳小紅走了,離開清都,去了慶州,她再嫁的卻是楚洞波。楚洞波老婆也是出車禍死的,外出旅游,一車四十幾人死了三個,她被上帝的骰子所擊中。命運選了楚洞波、陳小紅是組成“一對”還“散子”呢?羅成永遠難以知曉陳小紅的底牌,也就無從知曉命運的布局。到頭來,他們這一桌摳底,只剩下羅成一人,沒有對家,他與誰玩呢?怎不能左手跟右手玩。
牌桌上的時間總是過得快,仿佛有一雙無形手將賭徒們的時針拔快了一倍,有時還不止一倍?!霸趺淳吞炝亮??還打三盤。”往往就不止三盤,是三盤的十倍,三十倍,羅成打過三天三夜沒下桌,實在堅持不住,就在桌邊瞇一會?!傲_成,出牌?!彼麜?yīng)聲而起?!傲_成,洗牌,洗醒瞌睡?!奔埮坪吐閷⒃诹_成手里耍得快溜,他更愛紙牌,牌友們稱贊羅成會洗牌,紙牌到了羅成手里,有如魔術(shù)師喚起了它們的靈性,嘩嘩嘩——似是鋼琴聲,似是庖丁解牛聲,似是陰河水響,也似是沙漏的循環(huán)單放、歘歘流動的隱喻……
摳底時,出“三個頭”的幾率很小,“三個頭”碰上“三個頭”,幾率更是微乎其微,只略高于小行星撞中地球的機會,若是有人做手腳、出老千,另當(dāng)別論。而“羅剎”碰上“羅剎”卻是大概率事件,一桌牌,三四個“羅剎”碰頭,亦不少見,那會是一場血拼?!痘哿找饬x》卷載:“羅剎,此云惡鬼也。食人血肉,或飛空,或地行,捷疾可畏?!痹摃钟洠骸傲_剎娑,梵語也,古云羅剎,訛也……乃暴惡鬼名也。男即極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睋傅椎呐?,三張同花色為“羅剎”。碰“羅剎”,那便類似惡鬼相搏相食。
羅成從警校畢業(yè)快十個年頭。十年足以發(fā)生很多事情,猶如塔羅牌擺出的牌列,單說手機取代BB機后,這個世界就變得像一場停不下來的輪盤賭。和所有經(jīng)濟周期類似,國道經(jīng)濟鼎盛過后,進入了它的衰退期。
這日,羅成帶聯(lián)防隊員小凌、小鄭來國道上“剪羊毛”。中午,他們將無牌照面包車停在高仁鎮(zhèn)、長布鎮(zhèn)交界處。羅成窩在后排打瞌睡,他吩咐小凌用望遠鏡觀察動靜。國道兩旁,飯店旅館仍長藤結(jié)瓜,今日生意卻如小寒節(jié)氣。
羅成又夢到了小紅老師,她在國道上跑,一身白連衣裙,光腳,跑得如一張鼓風(fēng)的帆,眨眼,她跳進了一輛拖煤大貨車的后箱……他也在國道邊,高高在上,坐在長布鎮(zhèn)一家飯店的屋脊上,他看到小紅老師的同時看到了對面旅館陽臺上有位小姐,身披床單,紅口白牙,翹著嘴角,對他笑,朝他喊,喊什么,聽不見……
“羅哥,你醒醒,你在說夢話,還拳打腳踢?!?/p>
羅成醒過來,看到小鄭張嘴對著他,露出一口整齊白亮的牙。車窗外,國道仿佛是從夢里扯出的床單,往南的車流緩慢得像一群去泥灘曬太陽的河馬。
羅成想吐,忍住了,喝了半瓶礦泉水。。
“羅哥,看你臉色不好,今天生意不好,我們回所吧?!?/p>
“小凌,有情況嗎?”
“羅哥,兩小時內(nèi),高仁鎮(zhèn)轄區(qū)的小姐們都冇生意,長布鎮(zhèn)上,有一單生意。過了中午,到了小姐們打牌時間,我們不必用望遠鏡看她們打牌吧?!?/p>
“說那單生意?!?/p>
“長布鎮(zhèn)又不歸我們管,沒請示報告,我們不能越權(quán)辦案呀?!毙∴嵳R白亮的牙離他很近。剛才,夢里,那小姐也有一口好牙。
“請示報告是我的事,先說案情。”
“二十分鐘前,有輛面的坨停在幼兒園附近,下來一個穿風(fēng)衣男人,東張西望一陣,若無其事朝姐妹飯店走,出來了四個小姐,拉他進去了,一看就是個老嫖客?!?/p>
“快開車。二十分鐘,快的,褲子都拉上來了?!?/p>
“羅哥,真抓呀?!?/p>
“羅哥,天冷,估計他們脫衣脫褲冇得平時快,何況又是一個老嫖客,他出錢不會只玩二十分鐘?!毙∴嵞樕习l(fā)了汗,一張娃娃臉很興奮。
面包車打出一串噴嚏后,直奔姐妹飯店。
亮明身份,喝令店主敲開五間客房,他們的收獲不是單,是雙,除了風(fēng)衣男子,還有一位排骨身形的老倌,正在小姐身上拱豬。小姐在看《知音》。
將他倆帶到樓下作處理,出現(xiàn)了戲劇性一幕,風(fēng)衣男子一直將頭包在風(fēng)衣里,小鄭連喝幾聲要他露出臉來,他裝聾作啞,小鄭出手,扯出了他的臉。他扭轉(zhuǎn)臉,向羅成求情道:“警官,先放老人家吧,罰他的款,我出?!?/p>
“這里,不要你學(xué)雷鋒?!?/p>
“學(xué)么哩雷鋒喲!我認(rèn)出錢,不然,會出人命?!?/p>
老倌一言不發(fā),一張臉忽青忽黑,看上去,既像“青面獸”,又像“黑旋風(fēng)”,他嘴邊有粒痣斑,豌豆大,扎眼。羅成的臉忽青忽白,他叫小鄭將老倌帶到隔壁房間。
“警官,他是我岳父,我岳母死得早,他也不容易,是我勸他出來散散心,他一個人老憋在屋里會憋出病來,老人家要是憋出了病,一冇人照顧,二要多花錢,你們罰我吧。”
“你帶岳父一同來嫖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