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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田園詩詞創(chuàng)新成果摭談

2018-11-14 07:06
心潮詩詞評論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田園詩

田園詩是從題材角度劃分的一種詩歌類型,是以田園風物、田園生活為題材的詩歌,多以描寫鄉(xiāng)村景物和農(nóng)民、牧人、漁夫等的勞動,抒發(fā)其情感為特征。中國古代詩歌從《詩經(jīng)》起,就有這類作品,如《伐檀》《碩鼠》等等。東晉詩人陶淵明開創(chuàng)了自成風格的田園詩體后,流風所及,唐宋等朝代的田園詩人多為隱居不仕的文人和從官場退居田園的仕宦者,他們最突出的藝術(shù)風格為恬淡疏樸。

當代田園詩詞,或曰新田園詩詞,題材還是這類題材,卻因時代不同了,新田園已非古田園,此詩人亦非彼詩人,其總體風貌,就展現(xiàn)出不同于古代田園詩詞的新的時代特征、新的地域特征和新的藝術(shù)特征。

古代田園詩詞固然是傳統(tǒng)文化寶庫中一方珍貴的寶藏,當代田園詩詞也在中華詩詞百花園中綻放一圃瑰麗的奇葩。舉其要者而言,詩人有“北劉(劉慶霖)南蔡(蔡世平)”為突出代表的田園詩人方陣,詩刊有《中華詩詞》及各級詩詞學會刊物開辟的“田園詩詞”專欄,詩事有中國孟浩然研究會、湖北省中華詩詞學會、東坡赤壁詩詞雜志社、襄陽市作家協(xié)會、《心潮詩詞》評論編輯部、湖北文理學院唐詩與襄陽研究所聯(lián)合舉辦的“孟浩然田園詩詞大賽”和同名論壇。瀏覽當代田園詩詞,雖然尚未“蔚為大觀”,也可謂之成果豐碩。本文擬從這些成果中摘要談?wù)劗敶飯@詩詞不同于古代田園詩詞的特征,以就教于方家。

一、新的時代特征

1.新的農(nóng)村、新的田園

由于時代的變遷,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帶來生產(chǎn)關(guān)系、生活情狀的改變,當代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都呈現(xiàn)出不同于古代的新面貌。不用說“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劉禹錫《竹枝詞》其九)那種刀耕火種的生產(chǎn)方式一去不復返,就連“田夫拋秧田婦接,小兒拔秧大兒插”;“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之類傳統(tǒng)的耕種、收割方式,在當代大部分農(nóng)村都有所改變。南方平原稻農(nóng)已不再弓腰駝背地插秧,而改為更加省力、高效的撒播(谷芽)與拋秧,甚至工廠育秧、機械插秧。收割更是大面積機械化了。

我們來看湖北荊州詩人王崇慶回憶20世紀70年代知青生活,沿襲了幾千年的《插秧》與描寫當前農(nóng)村育秧、插秧的《八聲甘州·參觀監(jiān)利縣育秧工廠》《水調(diào)歌頭·一位老農(nóng)話春種》,就可以看出不同的時代特征。前者如“三月湖村桃李芳,下田赤腳幾分涼。腰弓身退三千步,水濺秧栽一萬行……螞蟥叮腿真無奈,血色鮮紅對夕陽?!眽蛐量嗟陌??后者寫出了新舊對比的變化,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好心情:“上溯明清秦漢,問育秧千載,哪代離田?又催芽浸種,歲歲怕風寒??炊?,尋??萍?,更潮來,共上小康船。凝眸處,碧桃如火,楊柳如煙?!薄袄蠞h倒閑了,忙碌是公司。鐵牛晝夜馳騁,怎得誤農(nóng)時?秧有育秧工廠,栽用插秧機器,服務(wù)價相宜。轉(zhuǎn)眼綠千頃,雙手哪粘泥……回想當年耕種,上陣全家男女,累得脫層皮。今日多精彩,何事不新奇?”

即使是描寫田園生活場景,抒發(fā)田園情趣的詩詞,也不同于古代經(jīng)典作品。孟浩然《過故人莊》、辛棄疾《清平樂·村居》所描寫的“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這類生活場景固然還會在部分鄉(xiāng)村存在,當代田園詩人卻會生發(fā)出不同的情趣。如劉慶霖的《下鄉(xiāng)過中秋》:“將秋移到鄉(xiāng)間過,把月攜回夢里圓。佳句每從籬畔得,真情常在壟頭燃。興來欲寫桑麻事,擷片菊花鋪彩箋?!?/p>

2.新的詩人、新的感受

古代田園詩人多為隱居不仕的文人和從官場退居田園的仕宦者,他們的作品中最多的是恬淡閑適的感受,尋覓“烏托邦”似的田園理想。也有一些憫農(nóng)的作品,但多是擔任地方官吏時居高臨下、蜻蜓點水式地親民或勸農(nóng)。而當代田園詩人大多出生于農(nóng)家或親身參加過農(nóng)業(yè)勞動,對農(nóng)村更親近,和農(nóng)民的喜怒哀樂感同身受,作品也就更接地氣,更能為當代農(nóng)民代言。

劉慶霖出生于東北農(nóng)家,從小就干過許多農(nóng)活,從他的田園詩詞題目就可見一斑:《冬天打背柴》《夏天撿蘑菇》《放學路上抓魚》《憶看瓜》……當兵之前的小青年,還參加過墾荒:“百里荒原入望迷,紅旗篝火把寒驅(qū)。麻繩扎緊黃棉襖,白雪中刨黑土渠?!辈淌榔健赌蠄@詞》中也多有自己栽種瓜果蔬菜的描寫。如《沁園春·南園晨話》:“曉色才開,收拾月痕,整理南園。問墻角眠蟲,可曾進食;紅芽初上,還畏春寒?昨夜心情,今朝思緒,只在黃泥綠草間……療饑何用時鮮。有手種青蔬應(yīng)我餐?!蓖醭鐟c不僅當過三年下鄉(xiāng)知青,還擔任過三年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堅持下村和農(nóng)民同吃同住同勞動,1998年長江防汛抗洪最緊張的時候,他是監(jiān)利縣丁家洲垸堤的指揮長,和農(nóng)民一起奮戰(zhàn)80多天。正是因為有了這種“零距離”的感同身受,他才能寫出《酷相思·深夜巡堤有感》:“月影沉沉星影墜,夜查險,休談累??幢纪缓榉迩T銳。三更矣,安能睡?耕種防洪財力費。垸田毀,村民淚。嘆農(nóng)戶憂心何處寄?水漲也、愁生計。水退也、愁生計!”

3.新的鄉(xiāng)愁、新的憂患

古代的鄉(xiāng)愁,是離鄉(xiāng)背井之人對故鄉(xiāng)、對親人的思念,是“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當代的鄉(xiāng)愁,同樣保有這種思鄉(xiāng)情感的成分。但當今所謂“留住鄉(xiāng)愁”,更多的是指要保持綠水青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淳樸和諧的鄉(xiāng)風民俗。田園詩詞中的鄉(xiāng)愁,不同于羈旅詩詞中遠方游子的愁緒,它更多地表現(xiàn)為身在鄉(xiāng)村中人對于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進程中破壞鄉(xiāng)村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憂愁,對于鄉(xiāng)村中一些不盡如人意的現(xiàn)象的憂患意識。

湖北黃岡女詩人洪雪蓮就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證實了她提出的一個當代田園詩詞的理論命題:憂患意識。如《鷓鴣天·農(nóng)村污染》:“……泉流黑水魚難覓,草長黃花牛不聞。天嘆息,地呻吟,大河每見淚沾襟。憑誰欲問瘟神事,今日農(nóng)家不養(yǎng)禽?!鞭r(nóng)家為什么不養(yǎng)禽?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家禽易發(fā)瘟病,可見農(nóng)村污染程度之深!還有《一剪梅·打工郎》:“壟上青苗已鏟光,招了工商,爭了‘榮光’。農(nóng)村不見種麻桑,起了樓房,毀了糧倉。沃野良田在何方?兩淚汪汪,兩手惶惶。走南闖北赴他鄉(xiāng),拋下爹娘,拋下婆娘!”這是一出失地農(nóng)民被迫出外打工的悲劇,具有不同于其他歌頌“打工經(jīng)濟”作品的警醒力和深刻性。青壯勞力打工去,留下老人與兒童,這也是當代田園詩人關(guān)注的現(xiàn)實問題。洪雪蓮的《南柯子·留守兒童》下闋寫道:“上學心鐘急,歸來腹鼓鳴。憑窗遙望月西沉。夜夜夢中舉手喊雙親。”看似不動聲色的素描,卻傾注了深切的母性之愛、悲憫情懷,“夜夜夢中舉手喊雙親”,讓人讀后有撞擊心靈之痛!

另一位湖北田園詩人曾令山也有意識地寫作“三農(nóng)諷喻詩”?!哆^某氏始祖陵園》表達了對于占地修造陵墓的不滿:“墓田十畝沃疇間,占得春風草木閑。薄葬青山應(yīng)不朽,何須圈地作陵園!”《趕五句·過東廟》抨擊鄉(xiāng)鎮(zhèn)機關(guān)干部懶政不作為,使得農(nóng)民辦事難的現(xiàn)象:“朝朝漫步此經(jīng)過,玉牖銅門鎖佛多。和尚不知何處去,庭前恭候幾多婆——來求菩薩去心魔!”還有諷喻基層派出所禁賭不能絕的《鷓鴣天·致公安》:“雨雪風霜夏復秋,為民安泰為公謀。先憂后樂蒼天喜,后禮先兵黎庶愁。真禁賭?是增收?緣何除草不除蔸?君看牌館長城地,照樣開工照樣修。”

二、新的地域特征

1.不同的田園風物

古代詩歌史上田園詩成就最為突出的詩人東晉陶淵明、唐代孟浩然、南宋楊萬里和范成大,都出生于長江流域,被稱作“南人”。陶淵明,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孟浩然,襄陽(今湖北襄陽)人;楊萬里,出生于吉州吉水(今屬江西);范成大,出生于吳縣(今江蘇蘇州)。他們田園詩中所寫的都是南方的田園、南方的風物。其他詩人作品中的少量田園詩詞,所涉及的地域大抵也在漢民族生活的“中原”一代,很少涉及東北、西北、西南和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地域。

當代田園詩詞所涉及的地域幾乎遍及包括西部、北方牧區(qū)在內(nèi)的祖國各地,各地都有注重寫作田園詩詞的詩人詞家。其作品中反映出來的地域特征,相比于古代田園詩詞,就更加豐富多彩。

我們僅以“北劉南蔡”為例,便可欣賞到他們的作品中體現(xiàn)的不同地域特征。劉慶霖出生于黑龍江省密山市,在到北京中華詩詞學會任職之前,都在東北工作和生活。蔡世平出生于湖南省湘陰縣,除了去新疆當兵和到北京任職,大部分時間也在湖南。劉慶霖田園詩詞寫于“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環(huán)境;蔡世平作品的背景則是“芙蓉國里盡朝暉”。

請讀《故鄉(xiāng)冬憶》:“梨花一夜沒腰臍,萬物皆迷人亦迷。冰蓋镩開攪蛙夢,竹籠掛起滾鶯啼。雪原持棒追狍子,草垛抱柴驚野雞。馱滿童年冬記憶,柳條筐綁狗爬犁。”再看《念奴嬌·故鄉(xiāng)行》:“故鄉(xiāng)山水,著春光,好是容容姿色。隱約蠻歌青翠里,村漢村姑韻也。瓜架東園,沁陽西戶,鬧雀南枝說。花香似酒,醉了多情游客……”北方、南方不同的田園風物,一目了然。

2.不同的地方風情

《棒槌谷秋趣》:“松塔搖鈴任打敲,猴頭偶向樹椏淘。靈芝愜意眼前現(xiàn),紅葉多情肩上飄,噌楞登枝小花鼠,撲咚墜地大核桃。豐收秋日棒槌谷,當比天堂更富饒?!薄洞旱唐牌哦 罚骸皩W畫春姑未有名,涂鴉一卷墨才凝。鋪堤恐被風吹起,摁得滿堤金摁釘。”明眼人一看,便知作者是北方人,寫的是北方風情。松塔、猴頭菇、靈芝、紅葉、松鼠、核桃,這些小秋收的“山貨”,其他地域的山區(qū)也許會有。但是,“棒槌谷”這樣的地名,“噌楞”這樣的象聲詞,只有東北方言才會如此這般說道。同樣,“婆婆丁、摁釘”也是東北方言。普通話管“棒槌、婆婆丁、摁釘”叫“玉米、蒲公英、圖釘”,南方人叫“苞谷、苦菜、巴釘”。

這兩首詩的作者就是劉慶霖。再看下面兩首同一詞牌的《賀新郎》。

《賀新郎·從軍別》:“霜染寒村樹。曉星沉,東風泛白,半天魚肚。整理衣裝行遠足,又喚晨雞催走。怎舍得,炊煙飯熟?怕別柴門難回首,不忍看,揩淚娘親袖。放慢了,男兒步。天涯從此南塘路,只伸向,村灣夢里,迷蒙深處。黑海黃沙征戰(zhàn)地,雪急浪高風吼。是何日,歸家時候?似見歸來風景換,鬧聲歡,呼叫屠豬手。且聽我,樓蘭曲。”

《賀新郎·米泉》:“來也湘軍后,最親他,‘湖南莊子’,米泉泥土。昔日石巖征戰(zhàn)地,惟有稻香盈袖。又聞得,禾雞聲曲。疑是家音飛過耳,塞風吹,吹皺文襄柳。真想醉,鄉(xiāng)親酒。瀟湘夢斷天涯路,百年來,幾多血淚,幾多風雨。明日天山年年老,還有幾多孤獨。憑慰藉,花紅草綠。摘取新禾憐舊意,細端詳,感慨心頭久。情不盡,田頭走?!?/p>

《從軍別》中透露出一個信息:村灣,是南方人的叫法,這還帶點“書卷氣”,方言直接叫“灣子”。北方人叫村子,不帶那個“灣”字的,東北人則叫“屯子”?!睹兹分锌梢娮髡呤悄戏饺说男畔⒕透嗔耍合孳姟t湘、湖南莊子、文襄柳(湖南人左宗棠在新疆任職時所栽的柳樹)。作者是誰呢?蔡世平。《從軍別》是辭別家鄉(xiāng)湖南去往新疆當兵,“黑海黃沙征戰(zhàn)地,雪急浪高風吼……且聽我,樓蘭曲”,又出現(xiàn)了北方風情?!睹兹肥窍孳姾蟠谛陆吹角拜呠娙送蛪ㄖ囟鸬泥l(xiāng)情和感慨。一首是從南方想到北方風情,另一首卻是在北方見到南方風情。南北兩地風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融合無間。

3.不同的民族習俗

劉慶霖田園詩詞中有一組寫西藏牧區(qū)的七絕,簡練而詩化地再現(xiàn)了藏族習俗。《高原牧場》其一:“遠處雪山攤碎光,高原六月野茫茫。一方花色頭巾里,三五牦??邢﹃??!逼涠骸昂菨u被曙光埋,原上花迎曉露開。山口羊唇銜日起,藏袍趕出白云來。”花色頭巾,既是藏族牧區(qū)女人服飾的“標配”,又用來暗喻五顏六色開滿鮮花的草原。藏袍,以服飾指代藏族牧民;白云,從顏色產(chǎn)生聯(lián)想,暗喻羊群。

蔡世平的《賀新郎·題龍窖山古瑤胞家園》是對“過山瑤”向南方之更南處遷徙歷史陳跡的一曲長嘆:“處處聞啼鳥。滿蔥蘢,橫斜竹影,亂枝爭俏。聞?wù)f瑤胞生息地,春上藥姑(山名,在湘鄂交界處,引者注)龍窖。踏溪橋,心兒怯跳。石寨沉沉荒草里,尚依稀,門動瑤娘笑。摸祀柱,蒼煙裊。西風殘照南遷道?!^山瑤’,衣衫淚濕,把家尋找。歲歲年年頻回首,何日故園重到?多少痛,都隨夢繞。流水落花春又去,只瑤歌,滴血青山老。情百代,總難了?!?/p>

王崇慶的《卸甲坪土家族擺手舞歌》,把土家族跳擺手舞、敬竹筒酒的習俗及其男女服飾、歌聲、舞姿、心態(tài),描寫得活靈活現(xiàn):“……紅裙帶壓穩(wěn)稱身,蝶上春衫花繡真。婀娜纖腰風擺柳,包頭金飾束烏云。眸含春水眉含黛,唱出情歌吐出愛,滿座心潮心底生,紅豆串起相思債。木桌長長大碗排,土家妹子敬酒來。竹筒傾出香甜夢,銀月春風也醉懷。……卷進狂潮舞步輕,紅男綠女雙雙對。粗獷男兒意氣驕,擺手踢踏起狂飆。女兒顧盼恁嬌美,不即不離似花飄……夜闌花氣枕邊吹,夢中還向山寨走?!?/p>

武漢詩人凃運橋還到三江侗族村寨采風,寫過一組反映侗族喝攔路酒、迎門酒,女子偷割韭菜送情郎風俗的七言絕句。

三、新的藝術(shù)特征

魯迅先生1934年12月20日致楊霽云的一封信中寫道:“來信于我的詩,獎譽太過。其實我于舊詩素未研究,胡說八道而已。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大圣’,大可不必動手。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時也謅幾句,自省亦殊可笑?!边@段話本是先生的自謙之辭,后被很多引用者斷章取義,只引中間的“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這前半句,讓讀者以為先生覺得唐以后的詩一無是處,從而一概否定唐以后的舊體詩。我們今天重讀魯迅這段話,除了從總體上理解是先生的自謙之辭外,還不可忽略緊接著的后半句:“此后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大圣’,大可不必動手?!毖韵轮猓绻婺芟瘛R天大圣’翻得出如來佛掌心,那就另當別論了。清代詩論家趙翼寫過:“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騷數(shù)百年?!蔽覀兲接懏敶娫~、尤其是田園詩詞的創(chuàng)新,是不是也可以學一學“孫猴子”,爭取做一做當代的“才人”呢?我認為,應(yīng)該有這種集體的“文化自信”。就筆者所能瀏覽到的當代田園詩詞,總體感覺是,庶幾乎接近這個目標了。除了前文談到的新的時代特征、地域特征外,更重要的是業(yè)已顯現(xiàn)出新的藝術(shù)特征。這種藝術(shù)特征,當然是建立在揚棄式地繼承發(fā)展前代田園詩詞藝術(shù)基礎(chǔ)之上,但更主要表現(xiàn)在向新詩吸收養(yǎng)分、從白話提煉語言、沿詩性創(chuàng)新思維幾個方面。

1.向新詩吸收養(yǎng)分

劉慶霖自己就有“舊體新詩”一說,并且以其創(chuàng)作實踐成果得到詩界的認同。蔡世平的《南園詞》及其詞話,得到包括“主流文學”評論家和著名新詩作者在內(nèi)的業(yè)界人士好評。他們的作品之所以在當代田園詩詞中成就突出,有一個共同特征,就是向新詩吸收養(yǎng)分。

我們來讀一讀這些詩句。

劉慶霖《冬天打背柴》:“捆星背月歸來晚,踩響村頭犬吠聲。”《天堂草原》:“遠山雪線系蒼茫,散落牛羊啃野荒?!薄澳粮璐┲L靴子,跑在牛羊隊伍前。”

蔡世平《一寸金·青山石斧》:“石斧寒芒,切斷濤波萬重霧?!薄朵较场衾餄O郎》:“拔得南山竹一枝,去枝去葉掛麻絲。釣彎童趣喂鄉(xiāng)思?!?/p>

在這些詩句里,如果按照中學語文老師修改作文的標準來判斷,要么主語和賓語“搭配不當”,如“牧歌穿著長靴子”“石斧寒芒,切斷濤波萬重霧”;要么謂語動詞與賓語“搭配不當”,如“捆星背月歸來晚,踩響村頭犬吠聲”“遠山雪線系蒼茫,散落牛羊啃野荒”“釣彎童趣喂鄉(xiāng)思”??傊?,都是“病句”,沒有道理——牧歌怎么能穿靴子呢?石斧的寒芒,怎么能切斷濤波萬重霧呢?李白還只寫到“抽刀斷水水更流”這個層面,你那個出土石斧總不會比刀還鋒利吧?而且還不是石斧本身,只是它的“寒芒”,就能把李白的“刀”都切不斷的“水”,再加上“霧”給切斷嗎?同理,星星怎么能捆,月亮怎么能背,犬吠聲是人的腳步踩響的嗎?雪線怎么能系住那個無影無蹤的抽象名詞蒼茫?牛羊怎么能啃野荒呢?啃野草還差不多。何況“釣彎童趣喂鄉(xiāng)思”,還是連動式的兩個“不合理”。然而,這只是邏輯思維的文句判斷;形象思維的詩句,倒是很需要這樣的“不搭之配”“無理之妙”。這種新穎的造句方式,正是新詩的常用手法,是新詩創(chuàng)新出奇的“拿手好戲”。

我們也可以用傳統(tǒng)的修辭學“擬人、擬物,通感、移情”之類名詞術(shù)語來解釋這樣的句式,但那得費很大功夫、繞很多彎子,才能把“不搭”說成“絕配”,把“無理”說成“妙理”。而在新詩創(chuàng)作和評論界,這種“不搭之配”的寫法,這樣“無理之妙”的句式,早已是見慣不驚、不言自明了。平心而論,新詩發(fā)展已經(jīng)百年,有很多值得我們寫舊體詩詞的人借鑒學習,從中吸收養(yǎng)分,才能讓當代詩詞有別于古代詩詞,錘煉些“孫猴子”的本領(lǐng),爭取能翻出如來佛掌心。

當然,這種“不搭之配”“無理之妙”,絕不是“亂搭亂配”“無理取鬧”所能達成的藝術(shù)效果。劉、蔡二位深得新詩手法之妙,才能把田園詩詞寫得這樣新奇雋永。以“遠山雪線系蒼?!睘槔?,正是因為有了“雪線”的“線”字,才能自然而然地引出“系”這個動詞;如果主語是“雪原”,那么,這個“系”字就真的“無理”了。也正是因為主語有“雪”,“系”的賓語才有可能搭配上抽象名詞“蒼?!?。同理,蔡世平的“夢里漁郎”也就能“釣彎童趣喂鄉(xiāng)思”了——用一個表示具體動作的及物動詞,所及之物卻是一個看似與之不搭界的抽象名詞或包含意象的“另類”名詞,這就有些詩意在其中了。

2.從白話提煉語言

仍以“北劉南蔡”為例,看他們怎樣從白話中提煉詩詞語言。

劉慶霖《鄉(xiāng)村即景》:“轆轤腰纏緊日子,晾衣繩曬滿陽光?!薄豆枢l(xiāng)冬憶》:“大煙泡起風毛白,黑背河封水骨藍。靰鞡霜侵腳趾凍,鐵環(huán)冰透手皮粘。”《查干湖夏望》:“穿云雁欲飛回水,食草羊能啃到天。莫使村童吹牧笛,夕陽打盹馬蘭邊?!?/p>

轆轤腰、晾衣繩、大煙泡、白毛風、黑背河、靰鞡、鐵環(huán)、打盹等等,都是白話,有的還是方言土語,按傳統(tǒng)說法,這是不能入詩的“俗詞”,但一經(jīng)當代高手選取、提煉,寫進田園詩詞,就能給人鮮活清新之感。“穿云雁欲飛回水,食草羊能啃到天”,作為律詩中間兩聯(lián)之一,它不是通常的“四三結(jié)構(gòu)”,而是白話式的“三一三結(jié)構(gòu)”,卻也合乎格律,這樣倒可以有效地避免兩聯(lián)結(jié)構(gòu)雷同?!稗A轤腰纏緊日子,晾衣繩曬滿陽光”,本是絕句中的后一聯(lián),作者把它寫成了對仗句,也突破了“四三結(jié)構(gòu)”慣例,用的是“三四結(jié)構(gòu)”句式。

蔡世平《生查子·江上耍云人》:“江上是誰人?捉著閑云耍。一會捏花豬,一會成白馬?!薄朵较场疑谨阉罚骸安拍笙x聲瓜地里,又拎蛇影過茅墻?!睆淖置嫔峡矗耆谴蟀自?,卻活潑有趣,詩意盎然。

出生于湖南農(nóng)家,又長期在農(nóng)村工作的詩人伍錫學,有意識地用白話微型小說手法來寫田園詩詞。來看《定風波·回娘家》:“山遠云斜路似弓。野花爛漫樹蔥蘢。新婦騎車聽鳥叫。微笑。小郎挑擔緊相從。‘看你單車如擺舵。顛簸。小心掉進亂溝中。’腳絆青藤人一滑。鞋脫。籃中跳出叫雞公。”短短一首詞,有環(huán)境描寫,人物關(guān)系,對話中包含關(guān)愛之情,隨著情節(jié)發(fā)展,最后出現(xiàn)喜劇情景。微型小說諸要素都有了,最妙的是《定風波》詞牌的“規(guī)定動作”二字句:“微笑”,寫出人物神態(tài);“顛簸”,體現(xiàn)情愛關(guān)懷;“鞋脫”,還是情節(jié)發(fā)展中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細節(jié),直接引出了戲劇化的“高潮”,幽默風趣活靈活現(xiàn)。

再看《武陵春·急診》:“媳婦又跟婆斗嘴,吞下甲胺磷(農(nóng)藥名,引者注)。急得丈夫丟了魂。斜背診所奔。護士妝成花朵樣,上鎮(zhèn)買花裙。主治醫(yī)生關(guān)緊門。正在吻香唇?!鄙祥犎嗣P(guān)天,急如星火;下闋優(yōu)哉游哉,診室偷情。對照鮮明,諷刺效果凸顯。這簡直就是一出喜劇小品,一支帶刺玫瑰。

3.沿詩性創(chuàng)新思維

優(yōu)秀的當代田園詩詞,不僅能夠向新詩吸收養(yǎng)分、從白話提煉語言,最根本的還是善于沿詩性創(chuàng)新思維。關(guān)于詩性思維,高爾基說過,詩是文學的最高形式。詩歌評論家李元洛先生認為,詩除了文學形象思維的共性,還應(yīng)有獨特的個性。詩性思維是詩創(chuàng)作最主要或者說最重要的思維方式。“詩人用詩性思維,他不證明美,卻表現(xiàn)美?!保▌e林斯基語)

我們先讀蔡世平的《鷓鴣天·春種》:“春種南園豆子稀。撩開樹影暖春泥。撕它風片殷勤扇,紡個雨絲潤細微?;ㄇ忧樱勾?。花花果果掛新眉。近來識得西窗月,也覺纖纖越覺肥?!卑凑杖藗?nèi)粘5膽T性思維,影子是不能撩開的,風是不能用人力撕成碎片的,雨絲也不是人手可以紡織而成的。詩人為了親手栽種的豆子能茁壯生長,卻可以借助于詩性思維,撩開樹影讓陽光照暖春泥,把風撕成碎片,把雨紡成細絲,讓它們聽從人意,風調(diào)雨順,以保豐產(chǎn)。

再看,劉慶霖也曾談到,他幾次想寫東北山鄉(xiāng)的解凍雪崩奇觀,卻苦無佳句,直到悟出詩性思維之法,才寫出自己滿意的句子:“喜觀崖雪紛崩落,聽得冬天倒塌聲?!保ā妒淆?zhí)渡健分唬┧摹朵较场す枢l(xiāng)行》中的對仗句“香稻揚花風暗助,高粱拔節(jié)月偷聽”,“一疊蛙鳴書夾頁,兩行雁字夢中飛”,也是詩性思維萌發(fā)的妙語。

不要以為他們擅長用新詩筆法、白話入詩,就掩蓋了他們在田園詩詞創(chuàng)作中善于活用古法。蔡世平的《江城子·蘭苑紀事》“竹陰濃了竹枝蟬。犬聲單。鳥聲彎。笑說鄉(xiāng)婆,山色拌湖鮮。先煮村煙三二縷,來宴我,客饑餐。種紅栽綠自悠然。也身蠻。也心煩。迷個童真,依樣做姑仙。還與閑云嬉戲那,魚背上,雀毛邊?!逼渲械摹叭晢巍xB聲彎。山色拌湖鮮。先煮村煙三二縷,來宴我,客饑餐。還與閑云嬉戲那,魚背上,雀毛邊”,就是“新法造句、古法煉字”的成功范例。劉慶霖的《童年憶事》之二“南嶺松林下,蒿深天趣園。菇亭蟻喧嚷,花盞蝶爭傳?!焙笠宦?lián)就使用了類似杜甫“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的側(cè)重倒裝句法。《童年憶事》之四“擾春成習性,春已識吾身。近樹鳥先議,折花蜂共嗔?!奔蕊@得清新活潑,又感覺古韻悠然。

總之,當代田園詩詞既要借鑒古法,更要開辟新路。只有這樣,才能如劉慶霖所言:“佳句每從籬畔得,真情常在壟頭燃?!蔽┢淙绱耍庞邢M毦蛯O猴子的本領(lǐng),翻出如來佛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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