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詩學“三命題”指的是“詩緣情”“詩言志”和“詩緣政”之說。前兩個概念大家耳熟能詳，后一個則少見提及。個人覺得，從創(chuàng)作層面講，“詩緣情”是基礎(chǔ)，緣情之詩最容易打動人，也就最容易成功。而“言志”也好，“緣政”也罷，都要緣情而發(fā)，否則就容易成為說教。

程林兄希望我能寫點評論文字。雖然寫這類東西對我來說比較犯難，但論交情，我又當責無旁貸。

一、緣情而作，煙霞交映

《詩大序》提出詩“吟詠情性”之說，表明情感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已逐漸為人們所認識和把握，但是對于“情”在詩中的獨特審美意義和價值則尚未成為詩人自覺的意識。而陸機在《文賦》中于“詩緣情”后面加上了“綺靡”二字，頓使詩美的光輝穿帷奪目?！熬_靡”，是一個具有通感意味的美感表述詞，由對一種絲織物精美細密的視覺美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感覺美的“精妙之言”（李善注《文選》釋“綺靡”語），是“彩色相宣，煙霞交映，風流婉麗”（唐芮挺章《國秀集序》語）之美的一個總括。這樣，他就將“情”與“美”直接聯(lián)系起來了，并且將“情”之“美”物質(zhì)化了，感性化了。“緣”，此取“憑藉”之義，亦可取“因為”之義?！熬壡槎_靡”，直解為憑藉“情”而美，因為抒情而美?！扒椤北惚粡娬{(diào)為詩的美感發(fā)生之源。換言之，“情”是詩之本體，詩美因情而生。

程林兄的詩詞中，最亮眼的當數(shù)書寫農(nóng)村的絕句。我想，這與他出生在農(nóng)村或干過農(nóng)活有關(guān)。我也出生在農(nóng)村，每每寫到故鄉(xiāng)，總是情難自禁。并且寫故鄉(xiāng)的詩句，無須過多費力，便能收獲一些精彩。程林兄亦是如此。我們先來看他的幾首涉農(nóng)詩：

出工

足量阡陌夢量天，霧鎖青山碧草連。

手拉耕牛挑日月，荷來歡樂一篇篇。

耕田

一聲吆喝太陽升，水濺云天百丈綾。

凍土新耕春入住，花溪有夢應(yīng)開征。

插秧

面朝泥水背朝陽，扯朵紅云作羽裳。

羞得春山嫌色少，卻央大地染金黃。

《出工》起句不凡，“足量阡陌”是實寫，“夢量天”是虛寫，一句之內(nèi)虛實結(jié)合，虛實相生，寫出了農(nóng)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追求。第三句也是虛實相映，“挑日月”之“日月”因為隱去了本體，乍看顯得有些迷離，但我們不難從農(nóng)民的生活場景中推想“日月”代表“早晚”，亦即描繪農(nóng)民起早貪黑之艱辛。

《耕田》首句就題直起，但含義豐富。也許是天未亮就下田，默默勞作了很久，此時耕牛有些累了，腿也邁得慢了。農(nóng)人忍不住一聲吆喝，催促耕牛加快步伐；正巧此時天也放亮了，太陽冉冉升起，就好像太陽是被吆喝聲叱起一般。這么復(fù)雜的意思，一般來說不適宜在一句之中并置的，弄不好會造成語言“雜糅”。但這句詩不僅沒有出現(xiàn)這類問題，反而讀來回味無窮。原因就在于作者十分熟悉農(nóng)事，也許還有親身經(jīng)歷，因而感受十分深切，感情十分真切，故無須仔細錘煉，就像民歌一般沖口而出，在山野田間回蕩。第二句十分工巧，“云天”在水田之底，故而有“水濺”之說，而耕田時一定會趕起水浪，此際云天晃漾，就像綾羅綢緞飄動一般。此景若沒有親身經(jīng)歷，因觸景而生情，是不可能描繪得如此生動的。第三句的“凍土新耕”則要樸實得多，但“春入住”的擬人化，又為句子點染了一抹亮色。我覺得，如果沒有“凍土新耕”這幾個字的實寫，而是都用虛筆，那么這首詩可能會陷入刻意和浮華。結(jié)句的“花溪有夢”接續(xù)“春入住”而來，可謂鉤鎖緊密。

《插秧》起句則為實寫，第二句采用擬物修辭，兩句之中一虛一實。從整體意境來看，這首詩的主人公應(yīng)該是女性，提示處不僅在于“扯朵紅云作羽裳”，還有第三句的春山含羞之語。第四句與第三句構(gòu)成十字格，氣韻連貫，想象豐富，色彩絢爛，畫面感極強。

這幾首絕句寫的都是作者熟悉的生活，并且這些生活每每回憶起來，作者都是一往情深。這些感人的詩作，除了運用常見的賦比興而外，其實并沒有過多地運用語言技巧和特別章法。何故？緣情而作也！

二、寓志于情，其志豐贍

《尚書·堯典》最早提出“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提出了“詩言志”的命題?！对姶笮颉吩诔珜?dǎo)儒家的“風教”之后，對“詩言志”作了如下詮釋：“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些論述概括了先秦以來儒家對詩的本質(zhì)的基本認識。

然而，“志”并非與“情”相對立。劉勰《文心雕龍·明詩》云：“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薄捌咔椤北闶恰爸尽?，“感物吟志”既“莫非自然”，“緣情”作用也就包含在其中。鐘嶸《詩品序》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垢F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边@里說“性情”“心靈”“長歌騁情”“幽居靡悶”是“緣情”的表現(xiàn)，“陳詩展義”“窮賤易安”是不忘“言志”的表現(xiàn)。

程林兄的絕句不僅在書寫農(nóng)事時表現(xiàn)出色，在言志時同樣表現(xiàn)突出，其“志”不動聲色地寓于“情”之中。他有一首《山居》的五絕是這樣寫的：

山中草舍棲，松竹月俱齊。

最可寬心處，相濡子與妻。

這首詩表面上似乎以寫景為主，自然流露出對居家環(huán)境以及對妻兒的自得之情。究其實，作者也是在不動聲色地表達著自己雖然身處當代商海浮沉，而內(nèi)心卻向往淳樸、自然的古老生活的志向。第一聯(lián)起筆調(diào)子較高，地處山中，房屋簡陋，但卻擁有松風、竹韻與月華，這是城市人千金萬金難買的“圣地”！然而，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妻賢子孝。古語道：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信然！

他的另一首五絕《行》與《山居》相比，可謂直抒胸臆：

百里行程易，朝朝十里難。

但凡人世事，還問窄和寬。

一二句運用對比之筆，寫出了人生持之以恒的不易；三四句則在此基礎(chǔ)上發(fā)感，表明自己待人處事有自己的原則，不會人云亦云、隨波逐流。整首詩未用比興，全是賦筆。賦筆其實最難用好，一般人容易陷入平鋪直敘的泥沼。作者善于運用對比技法，使敘述句呈現(xiàn)出起伏跌宕來。這樣的賦筆之法，前人就很注意。如韋莊《菩薩蠻》中“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以及“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等詞句，都是用的對比之法。

《鵝卵石嘆》也是一首情志互見的作品：

本無棱角咋還磨？浪底誰知暗蝕多。

上岸非材堪墊路，攜來龍案作彌陀。

這首七言絕句顯然屬于詠物詩，是否表達了某種確切的或曰單一的“情”與“志”，并不是那么一眼就能識出。首句以設(shè)問起，次句以“暗蝕”間接作答，似有象征意味；第三句不難索解，難解就在于第四句：“龍案”指什么呢？雕刻有龍形花紋的老板桌？也許是。那么這首詩的意指就比較簡單，無非是作者心生憐惜，撿來鵝卵石置于桌案之上供做佛陀。這樣理解，自然也體現(xiàn)出作者的向善、惜才之“志”。但我們似乎還可以這樣來理解：本是一塊“非材”之石，由于上了“龍案”而成了“彌陀”，這就有了對用人機制的反思。當然，這極有可能是我的異想天開，但好詩的張力正在如此。作者或許未作此想，讀者和評者未必不能作此想。

三、緣政之詞，要眇宜修

長期以來，人們對“詩緣情”“詩言志”的含義及其相互之間的關(guān)系抱有極大興趣，而對另一個詩學命題“詩緣政”則很少牽涉，更沒有深入研究。其實，這不是古人的疏忽，而是今人在某個時段的選擇性遺忘。

孔穎達在《毛詩正義》中多次提出“詩緣政”這一富有時代烙印的詩學命題。如：“風、雅之詩,緣政而作,政既不同,詩亦異體,故《七月》之篇備有風、雅、頌。

“詩者緣政而作,風、雅系政之廣狹,故王爵雖尊,猶以政狹入風。此風、雅之作,本自有體,而云貶之謂風者,言當為作雅,猶貶之而作風,非謂采得其詩乃貶之也。

“自然大雅為天子之樂可知。若然,小雅之為天子之政,所以諸侯得用之者,以詩本緣政而作,臣無慶賞威刑之政,故不得作詩。而詩為樂章,善惡所以為勸戒,尤美者可以為典法,故雖無詩者,今得而用之,所以風化天下。”

《毛詩正義》中多次提到“詩緣政”這個詩學命題,在孔穎達看來,不是簡單的術(shù)語羅列,也不是對《毛詩序》的“主文而譎諫”式教化思想的簡單繼承,而是對傳統(tǒng)詩學的充分理解之后,囿于唐代政治主張,是文學與政治聯(lián)姻的一場“詩學革命”。在這里我們不適合去梳理這一理論的歷史變遷，但今人在某個時段的選擇性遺忘可能出于對“文革”的痛定思痛。今天，我們對這個理論主張開始有所意識，則是某種程度上的對“家國情懷”的一種回歸。

問題是，“緣政”詩詞怎樣才算好呢？不少人，甚至一些德高望重的名家因為把握不當，最終作品淪為口號式、概念式的合律合譜的文字組合而已。

程林兄寫有不少“緣政”詩詞，尤其是詞作占有更大的比重。我們不妨先直接看幾首詞例：

憶秦娥·紀念長征勝利八十周年感賦

東風烈，神州踐夢春潮熱。春潮熱，舟翔玉宇，艇游龍闕。頭顱血，河山灑遍多豪杰。多豪杰，征途重越，凱歌高捷。

海棠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九十六周年紀念

長街燈火飛天鏡，七月一，黨旗輝映。萬里起笙歌，快意山河詠。為民大計初心定，日月朗，神龍已醒。一嘯勢驚天，玉宇塞塵凈。

沁園春·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閱兵

三維俱張，莊肅凜然，正氣軒昂?？葱埴椪钩?，姣龍戲浪；神舟環(huán)宇，鐵馬由韁。今日中華，鵬程萬里，億萬人民創(chuàng)業(yè)忙。興懷事，嘆五湖墨浪，四海平章。舊時積弱多瘡，盜匪貉，惺惺為賊殃。憶辛南條約，偽清割地；盧溝起釁，鬼影豺狼。血雨腥風，無辜被戮，罪惡累累債未償。閱兵日，問安危何系，踐夢圖強。

（注：辛南條約，指《辛丑條約》《南京條約》。）這幾首詞如果要以風格來劃分，無疑屬于“豪放派”。無論是《憶秦娥·紀念長征勝利八十周年感賦》的慷慨激越，還是《海棠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九十六周年紀念》的豪邁雄渾，抑或是《沁園春·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閱兵》的氣吞河岳，都表現(xiàn)出對“時政”的深度關(guān)切。這幾首詞均章法有度，氣韻流暢。這類題材自然也適合用“豪放”風格來表現(xiàn)，真要你寫成婉約花間調(diào)，恐怕很難。然而，是否氣韻上必須“一豪到底”，語言上必然瘦削兀立呢？

我們知道，詞本以婉約為正，豪放為奇。但自蘇東坡一曲“大江東去”之后，豪放風大有壓倒婉約調(diào)之勢。其實，坡翁并非只會寫所謂“豪放”一格。像《八聲甘州（有晴風萬里卷潮來）》《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等都兼有了詩之直接感發(fā)與詞之要眇宜修的兩種特美。即便是純粹的豪放詞，他也寫得文采斐然，峻峭多姿。而辛棄疾則善于在一首詞中豪婉兼具，允稱詞壇高手。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為詞的性質(zhì)下了這樣幾句定義：“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要眇宜修，出于《楚辭·九歌·湘君》，寫的是湘水上的一個神靈，里邊有一句說“美要眇兮宜修”，其指向是一種含蓄的美，一種從內(nèi)在到外在的“柔美”。以此觀之，程林兄的詞作或可在含蓄蘊藉方面進一步“上下求索”，以期再上層樓，就像絕句那樣找到精彩的最佳呈現(xiàn)方式。

行文至此，本可煞筆，但我想再補充一句：程林兄的詩詞，用不同的視角能分析出不同的特色，而我選的視角完全是主觀的，甚至是生硬的，因而詩詞的許多優(yōu)秀特質(zhì)可能會被我所選的看似宏大實乃逼仄的視角所屏蔽，那就留待其他評者來開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