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東
(廣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西 桂林 541006)
《文選》所錄組詩《古詩一十九首》有《明月皎夜光》一篇,篇中“玉衡指孟冬”一句“孟冬”二字的出現(xiàn)令人難解,蓋因“孟冬”乃季節(jié)名詞,而全詩上下所用皆秋季物候,“秋”“冬”之齟齬甚明。李善注《選》,以“太初改歷說”釋之,又由此牽出關(guān)于《古詩十九首》創(chuàng)作時代的一段公案,尤其是20世紀(jì)20年代以來,形成了一次討論《明月皎夜光》創(chuàng)作時代的高潮,朱偰、徐中舒、鈴木虎雄、邵瑞彭、俞平伯、金克木、葉嘉瑩、馬茂元等著名學(xué)者均加入了這一問題的討論。然而這些討論并沒有給出“玉衡指孟冬”令人完全信服的解釋,也沒有使該詩的創(chuàng)作時代問題得到圓滿的解決,因而有繼續(xù)充分討論的必要。是以2017年黃瑞云先生尚撰《說“玉衡指孟冬”》一文以推翻“用這句詩作為《古詩十九首》出于西漢的根據(jù)”,高路路亦撰《古詩“玉衡指孟冬”辨析》一文支持李善“改歷說”,稱“李善的觀點更為合理,目前尚無確鑿證據(jù)可以推翻”。就現(xiàn)在掌握的材料來看,李善之“改歷說”完全可以推翻;黃先生亦不同意“改歷說”,但其論證并沒有將之推翻,而其認(rèn)為“孟冬”當(dāng)為“孟秋”的觀點,本人亦不敢茍同。今不揣谫陋,擬對“玉衡指孟冬”提出自己的意見,祈方家是正。
古詩《明月皎夜光》全詩如下: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
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
白露沾野草,時節(jié)忽復(fù)易。
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
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
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fù)軛。
良無盤石固,虛名復(fù)何益。
其中,促織,李善引《春秋考異郵》曰:“立秋趣織鳴?!卑茁?、秋蟬,《禮記·月令》:“孟秋之月,……涼風(fēng)至,白露降,寒蟬鳴?!毙B,《禮記·月令》:“仲秋之月,……玄鳥歸?!眲t據(jù)全詩所用物候,可以確定時令在秋季無疑。而“玉衡指孟冬”卻點出“孟冬”之“時令”,顯然與詩中物候不符。
唐代李善最早注意到這一問題,并給出了他對這一問題的解釋,其曰:
《淮南子》曰:“孟秋之月,招搖指申?!比簧显拼倏?,下云秋蟬,明是漢之孟冬,非夏之孟冬矣?!稘h書》曰:“高祖十月至霸上,故以十月為歲首?!睗h之孟冬,今之七月矣。
按,《史記·張丞相列傳》:“張蒼為計相時,緒正律歷。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因故秦時本以十月為歲首,弗革?!薄妒酚洝ば⑽浔炯o(jì)》:“(元封七年)夏,漢改歷,以正月為歲首,而色尚黃,官名更印章以五字,因為太初元年?!薄妒酚洝v書》亦載:“至今上即位,招致方士唐都,分其天部;而巴落下閎運算轉(zhuǎn)歷,然后日辰之度與夏正同。乃改元,更官號,封泰山。因詔御史曰:‘……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已詹,其更以七年為太初元年’?!薄稘h書·張蒼傳》及《律歷志》所載與《史記》同。則據(jù)此可知:漢初沿用秦時歷法,以十月為歲首;至漢武帝元封七年下詔改歷,用夏正,以正月為歲首,并改元太初。
上即李善解釋之所據(jù),其意:之所以《明月皎夜光》一詩全篇秋景而曰“孟冬”,是因為這里的“孟冬”是改歷之前的“漢之孟冬”,如果用太初改歷之后的歷法算,正是夏歷的孟秋七月。
李善的這一解釋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改歷”之說直接關(guān)系到學(xué)術(shù)界的兩大難題,即與歷法相關(guān)的“月改春移”之論與文學(xué)史上五言詩創(chuàng)作的時代問題?!霸赂拇阂啤惫弥貌徽?,先看五言詩創(chuàng)作時代的討論。《古詩十九首》另有《孟冬寒氣至》一首,亦是“孟冬”時令,其云“孟冬寒氣至,朔風(fēng)何慘慄”,而李善于此句詩下無說,推其意,蓋其以為“‘明月皎夜光’為改歷以前之作,‘孟冬寒氣至’為改歷以后之作,是以兩不相妨耳”。李善以降,從其說者眾矣,如明代楊慎即承其說,其《跋趙東山春王正月辨》論“玉衡指孟冬”云:“此詩文景之世所作也。按《漢書》,高祖十月至灞上,仍以十月為歲首,則所謂孟冬,乃建申之月也。故有白露、秋蟬之語。蓋秦不師古,以建亥為歲首,無謂之極。漢制大抵襲秦,故首十月,非系十月至灞上也。秦之謬妄不足言,然因此可考周正改月之驗,何也?秦上承周,秦以建亥為歲首而謂之春,故漢代仍之,建申之月為孟冬矣。周人以子月為春,從可知矣。至漢武帝始用夏正,以寅月為首,故其詩云:‘孟冬寒氣至,朔風(fēng)何慘慄’,孟冬,亥月也,故有北風(fēng)慘慄之語。”馮惟訥(《古詩紀(jì)》)、顧起元(《說略》)、王士禎(《帶經(jīng)堂詩話》)、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方東樹(《昭昧詹言》)等明清學(xué)者以及近代朱偰、隋樹森等或引其論,或是其說,足見李善“改歷”一說影響之深遠(yuǎn)。文學(xué)史上,以《明月皎夜光》為漢初作品者亦多以李善此說為鐵證,誠如近人張為騏所言:“五言詩的時代引起了大論戰(zhàn)。凡是相信西漢已有五言詩的人,無不拿這一首作‘南山可移此案不可移’的定讞?!倍钌啤案臍v”之說與事實究竟相符與否,成了該詩能否作為“西漢已有五言詩”論據(jù)的關(guān)鍵。
李善“改歷說”建立的基礎(chǔ)正如上引其注《明月皎夜光》文:秦及漢初(太初改歷之前)以十月(夏歷)為歲首,并將十月改稱“正月”,其他月份名稱依次改動,且季節(jié)也隨著月份的改動而變化。這種看法并非李善獨有,漢魏之際至唐似均有這種觀點,如《漢書·高帝紀(jì)》“秦二年十月”注引文穎曰:“十月,秦正月,始皇即位,周火德,以五勝之法勝火者水,秦文公獲黑龍,比水德之瑞,于是更名河為‘德水’,十月為正月,謂建亥之月水得位,故以為歲首?!薄稘h書·高帝紀(jì)》漢元年“春正月”注引如淳曰:“以十月為歲首,而正月更為三時之月?!?/p>
以上文穎等人的注釋雖然給出了漢初以夏歷十月為歲首并且將十月更名為正月的看法,卻與《漢書》對太初改歷之前的記載并不一致,如《漢書·高帝紀(jì)》中的紀(jì)年:
元年冬十月,沛公至霸上。
春正月,陽尊懷王為義帝,實不用其命。
夏四月,諸侯罷戲下,各就國。
秋八月,臧荼殺韓廣,并其地。(七月無事)
……
五年冬十月,漢王追項羽至陽夏南止軍。
春正月,追尊兄伯號曰武哀侯。
夏五月,兵皆罷歸家。
秋七月,燕王臧荼反,上自將征之。
九月,虜荼。
后九月,徙諸侯子關(guān)中。治長樂宮。
顯然,《漢書》在太初改歷之前的紀(jì)年以十月為歲首,但十月并沒有改為“正月”,仍記載為“十月”,正月仍記載為“正月”,月份的順序以及與季節(jié)的搭配均未變動。尤其是“后九月”的記載,我國古代歷法在西漢太初歷采用“無中氣置閏”法則之前,置閏時多將閏月置于當(dāng)年的最后一個月,《漢書》紀(jì)年在“九月”之后又記閏月“后九月”,足以說明“九月”是漢初紀(jì)年最后一個月,且“九月”并未改稱“十二月”。也就是說,“歲首”自為歲首,正月自為正月,“以十月為歲首”并不是將原來的十月改稱“正月”、原來的“正月”改稱“四月”,兩者并不是一回兒事。這也正如黃瑞云先生所說:“漢高祖以十月為歲首,僅僅是紀(jì)年從十月開始起算,不僅沒有因改變歲首而改動春夏秋冬的實際時間,連月份也沒有改動。”唐人顏師古大概是注意到了文穎等人的注釋與《漢書》記載的矛盾,對此他解釋道:“凡此諸月號,皆太初正歷之后,記事者追改之,非當(dāng)時本稱也。以十月為歲首,即謂十月為正月。今此真正月,當(dāng)時謂之四月耳。他皆類此?!鳖亷煿耪J(rèn)為《漢書》紀(jì)年之所以月名同夏正,乃后來史家根據(jù)太初之后歷法而追改。對于顏師古的這一解釋,張為騏、劉射以賈誼《鵩鳥賦》稱“單閼之歲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駁之,而實際上稍微仔細(xì)推敲便可發(fā)現(xiàn),《鵩鳥賦》中的“四月孟夏”與顏師古說并不矛盾,并不能駁倒其“追改”說。對此,黃瑞云先生也拿不出有力的駁論,而僅稱:“顏師古注是顏師古的理解,即使顏師古之說有據(jù),原文也只可能是‘元年正月、五月、七月’等等,而絕不可能是‘元年春正月、夏五月、秋七月’等等。因為月分份(按原文如此,疑衍“分”)序數(shù)可以人為地改變,春夏秋冬自然時令是不可改變的?!秉S先生的這一說法不僅不能駁顏師古之說,其本身也是站不住腳的,例言之,《春秋》所用歷法不同于夏正,其月份是改了的,如《左傳·昭公十七年》載梓慎曰:“火出,于夏為三月,于商為四月,于周為五月”,而月份改了之后,季節(jié)也是按照改過的月份進(jìn)行稱呼的,如其稱“春正月”“夏四月”等;又如《宋書·禮志》載魏明帝時改歷以建丑之月為正時,即“改青龍五年春三月為景初元年孟夏四月”。
這樣看來,顏師古“追改”說似乎解決了《漢書》紀(jì)年沒有改稱月份的問題,然而,若是后代史家追改,司馬遷的《史記》太初以前紀(jì)年也是以十月為歲首而月號、季度仍用夏正不變,莫非司馬遷也在《史記》成書時做了追改紀(jì)年的工作?從情理上言,史家對當(dāng)年紀(jì)年的追改是不可想象的。顏師古“記事者追改”的說法,略后于他的司馬貞在《史記·叔孫通傳索隱》中就提出了質(zhì)疑,其按云:“諸書并云十月為歲首,不言以十月為正月。”清王引之、近人王先謙等史學(xué)大家更是運用大量史料論證了顏師古追改說的錯誤,鄭文先生在前賢的基礎(chǔ)上又參以秦歷與漢初作品,再次論證了“太初正歷以前,第一、漢雖以十月為歲首,其月號與季度仍用夏正;第二、漢雖以十月為歲首,其季度所屬月分仍同夏正?!?/p>
然而,盡管上述“改歲首而不改月”的論證已經(jīng)比較嚴(yán)密,卻畢竟是推論,尚不足以徹底推翻顏師古、李善等說,影響也并未普遍,是以至今仍有學(xué)者就這一問題爭論不休。
事實上,在考古學(xué)界,秦代及漢初的歷法問題早就有所論及甚至解決,然而或許是由于專業(yè)之間隔閡的緣故,文學(xué)界尚未有學(xué)者將其與《明月皎夜光》一詩聯(lián)系起來。
1975年湖北云夢睡虎地秦墓出土秦簡《秦楚月名對照表》,1980年,曾憲通據(jù)此撰《楚月名初探》,謂:“秦用顓頊歷只改歲首而未改月次及四季搭配,所以秦歷既不稱夏歷十月為正月,亦不改夏歷正月為四月。因而秦歷的月次與春夏秋冬搭配亦與夏歷相同?!?/p>
另1972年臨沂銀雀山二號西漢墓葬出土漢武帝時的《元光元年歷譜》,歷譜共三十二簡,首簡記年,次簡記月,第三至三十二簡用干支記日,這三十二簡合起來為元光元年全年的日歷。歷譜略殘,依據(jù)干支記日以及上下文可以補(bǔ)全,1985年文物出版社出版吳九龍《銀雀山漢簡釋文》將《元光元年歷譜》推補(bǔ)復(fù)原,該簡記月如下:
十月大 十一月小 十二月大 正月大 二月小
□□□ 四月小 五月大 六月小 七月大
八月小 九月大 后九月小
顯然,太初改歷(前104年)之前的漢元光元年(前134年)以十月為歲首依次排列月份,閏月置于是年末月之后,稱“后九月”,這與《漢書》紀(jì)年完全一致。
湖北云夢睡虎地秦簡與山東臨沂銀雀山漢簡的出土足以證明,秦及漢太初改歷之前均以十月為歲首,但并不以十月為正月。這已為眾多天文歷法專家如陳久金、陳美東、張培瑜、劉操南等所推證。
史籍記載及出土材料的雙重證據(jù)足以將顏師古改月說以及李善在此基礎(chǔ)上注《明月皎夜光》之“改歷”說完全推翻:太初改歷并未改變每個月的稱呼及相應(yīng)的季節(jié)的稱呼,孟冬十月在太初改歷前后稱呼一致,并不存在李善所謂“漢之孟冬,今之七月”的解釋。相應(yīng)地,以此為根據(jù)而判斷《明月皎夜光》為漢武帝太初改歷之前的作品也就失去了依據(jù),不攻自破。
證明李善改歷說為非后,“孟冬”時令與詩中秋景的矛盾問題仍沒有得到解決。李善之外,歷史上對這一問題的解釋尚有以下幾種說法:“歲差”說,“玉衡”非“斗杓”說,“冬”當(dāng)作“秋”說。下面依次對這些看法提出意見。
清人吳淇首倡此說。其于《選詩定論》中曰:
《史記·天官書》云:“斗杓指夕,衡指夜,魁指晨。堯時仲秋夕,斗杓適指酉,衡指仲冬?!比恍撬迻|行,節(jié)氣西去,每七十二歲差一度,歷家謂之歲差。漢去堯二千余年,應(yīng)差一宮。此時仲秋夕,斗杓當(dāng)指申,衡應(yīng)指孟冬。觀此詩所用物色,的是中秋無疑,通曉歷法者自明,舊注泥定“孟冬”,大謬。
所謂“歲差”,是指“地球自轉(zhuǎn)軸在日、月、行星的引力作用下,每26000年繞黃道軸旋轉(zhuǎn)一周,即為歲差。由于地軸的繞轉(zhuǎn),春分點(冬至點亦同)每年沿黃道向西退行50."2,稱為歲差現(xiàn)象?!蔽覈糯鷼v法以冬至點為基點,所以冬至日太陽所在位置備受關(guān)注。歲差現(xiàn)象變化甚微,非長年累月不能察。歲差也正是古人在逐年觀察冬至日太陽在星宿間的位置時發(fā)現(xiàn)的,《宋書·律歷志》載:“虞喜云:‘堯時日短星昴,今二十七百余年,乃東壁中,則知每歲漸差之所至?!睔q差即由此得名。由于冬至點的變化,以此為基礎(chǔ)的歷法中每月觀看恒星的位置也會起相應(yīng)的變化,吳淇以“歲差”解釋在秋季而“玉衡指孟冬”之現(xiàn)象的思路本沒有錯,問題是:第一,堯時冬至點為傳說,堯時的具體年代亦不確定,很難據(jù)此而推歲差,應(yīng)找一確定年代之確定星象進(jìn)行推算;第二,按照歲差的算法,我們以太初元年為準(zhǔn),根據(jù)《漢書·律歷志》,制定太初歷時實測星象為“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月在建星”,太初元年,即公元前104年,假設(shè)《明月皎夜光》一詩創(chuàng)作于陸機(jī)時代(陸機(jī)已有《擬明月皎夜光》詩),以陸機(jī)歿年為準(zhǔn),即公元303年,其間共407年,而歲差“每七十二歲差一度”,四百年間于黃道上所差亦不過五六度,而遠(yuǎn)沒有達(dá)到吳淇所說的一宮(三十度)。所以張庚在引用吳淇說的同時,對其“歲差”提出了質(zhì)疑,云:“吳氏據(jù)歲差法以為漢去堯時二千余年,此時仲秋,杓當(dāng)指申,衡應(yīng)指孟冬,說亦未盡然;蓋今時仲秋,杓猶指酉也?!庇崞讲壬囫g吳氏,然而卻認(rèn)為其所說為衡杓之距離角度的變化,這是他對“歲差”理解錯了的緣故。
此說亦出吳淇,上文中吳氏用《史記》“斗杓指夕,衡指夜,魁指晨。堯時仲秋夕,斗杓適指酉,衡指仲冬”之言證歲差變化一宮之后“此時仲秋夕,斗杓當(dāng)指申,衡應(yīng)指孟冬”。張庚雖不同意吳氏歲差之說,卻也同用吳氏引《史記》之語,并說:“此言‘玉衡指孟冬’,則是杓指申,為孟秋七月也?!眱扇司J(rèn)為詩中“玉衡”并非指斗杓,而是《史記·天官書》所稱的“衡”。
在北斗星象中,“玉衡”有兩種涵義:其一,指北斗七星之第五星,又稱“衡”,如《史記·天官書》“杓攜龍角,衡殷南斗”之“衡”,李善《文選注》及司馬貞《史記索隱》均引《春秋運斗樞》,《善注》云“北斗七星,第五曰玉衡”,《索隱》云“斗第一天樞,第二旋,第三璣,第四權(quán),第五衡,第六開陽,第七瑤光。第一至第四為魁,第五至第七為標(biāo),合而為斗”,二人同引一書而一曰“玉衡”,一曰“衡”,其實一也,均指北斗之第五星;其二,即指斗杓,《晉書·天文志》曰“魁四星為璇璣,杓三星為玉衡”。又,《史記索隱》引《文耀鉤》曰“玉衡屬杓,魁為璇璣”,則“玉衡”當(dāng)本指北斗之第五星,因其“屬杓”,又常稱之以代“斗杓”。
吳淇、張庚采其第二義,認(rèn)為“玉衡”非指“斗杓”而是指北斗第五星“衡”,其所據(jù)為《史記·天官書》:“所謂杓攜龍角,衡殷南斗,魁枕參首。用昏建者杓……夜半建者衡……平旦建者魁?!眳卿?、張庚之意,乃以為“杓”與“衡”所建相去三個時辰,在空間上恰為三宮,黃昏時斗杓指申,而此時“衡”正好指“亥”,即孟冬方位,故有是說。而致命的是,黃昏斗杓指申之時,衡尚指巳位而非亥位,此觀天象自知,且惟其如此衡夜半所建才能同斗杓黃昏所建,吳淇將方向弄反了,而張庚不察,誤襲其說。
另,“玉衡”這里實不能以北斗第五星看待,而應(yīng)理解為斗杓。魏晉及唐人多以“玉衡”為斗杓,如李善注為“招搖指申”,招搖即斗杓;又《五臣注》翰亦曰“玉衡,斗柄也”;陸機(jī)《擬明月皎夜光》詩亦云“招搖西北指”。古人一般只有在論述到北斗七星之各部分名稱時,“玉衡”才專指第五星,其他皆指斗杓。吳、張二氏以天文學(xué)專書《天官書》之名詞來解釋文學(xué)作品中習(xí)用之名詞,不妥,此其一。其二,《史記·天官書》“衡”為單顆星,沒有“指”的說法,而是用“衡殷南斗”之南斗所在的方位表示。其三,退一步講,即使“衡”非指“斗杓”而指北斗第五星,《天官書》之意,黃昏時通過斗杓所指方位可以判斷月份,到半夜,隨著地球自轉(zhuǎn),“衡殷”之方位同于黃昏時斗杓所指的方位,“魁”可類推,正如《史記集解》引孟康曰:“假令杓昏建寅,衡夜半亦建寅?!倍^沒有黃昏時杓建寅,此時還偏要看衡建別的方位的道理。再退一步講,若“玉衡”確為北斗第五星,則孟秋夜半,衡殷申位,待其殷亥位,時已平旦,此時恐無“明月皎夜光”“眾星何歷歷”之象,亦不可能見“南箕北斗”“牽?!钡刃橇?。況且,《明月皎夜光》作為一首詩歌,其“玉衡指孟冬”未必與“斗建”有關(guān),乃是就當(dāng)時天象而吟詠。總之,詩中“玉衡”取“斗杓”之義,當(dāng)無疑問。
這一說法認(rèn)為詩中“冬”字誤,當(dāng)作“秋”字。如元代劉履《風(fēng)雅翼·卷一·選詩補(bǔ)注》曰:“當(dāng)作秋。詩意本平順,眾說穿鑿牽引,皆由一字之誤,識者詳之?!鼻宸酵暋段倪x集成》用其說,近人張為騏亦持此說。今黃瑞云亦云:“如果后一篇是孟秋,兩者各適其所適,就沒有矛盾了。”
是說若成立,則這一錯誤的出現(xiàn),或者是原作者之誤,或者是版本流傳之誤。而李善時尚如此,且今各本均無異文,可見當(dāng)非版本之誤;若為原作者之誤,則唐以前無人以之為誤者,陸機(jī)還有擬詩。是說順則順矣,卻找不出任何依據(jù),徒臆測古人。很難想象素有“五言之冠冕”(劉勰)與“幾乎一字千金”(鐘嶸)之譽(yù)的《古詩十九首》有如此明顯的錯誤而幾代人不察。當(dāng)然,古人出錯并非不可能,但如果一首古詩遇到讀不通處即以古人為錯而妄改,不亦失之于簡乎!何況,這首詩并非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通觀全詩,“孟冬”當(dāng)指示方位而非季節(jié),并通過“玉衡指孟冬”來表示具體時間。這種說法也早已有學(xué)者論及,如鈴木虎雄:“在詩中,只可說玉衡是指表示孟冬底位置的方位。這和‘秋蟬鳴樹間’,并不矛盾?!毕р從鞠壬磳@一說法作任何解釋和論證,且接著又說:“初冬和晚秋,在氣候上相接,所以無妨的?!眲t又將“孟冬”作為季節(jié)來看待,前后持說在兩可之間。此外,王力《為什么學(xué)習(xí)古漢語要學(xué)點天文學(xué)》、余冠英《漢魏六朝詩選》、鄭文《漢詩選箋》、勞干《古詩〈明月皎夜光〉節(jié)侯解》等均以為詩中“孟冬”乃是指西北“亥”所在方位而非指“孟冬季節(jié)”,但他們徒持此說而均沒有展開論證。對此首次展開論證的是金克木先生,金先生指出:“我現(xiàn)在提出一個最簡單的解釋,即仍把玉衡當(dāng)作玉衡,而定此詩為孟秋或仲秋下弦月后半夜至天明之間作,其時玉衡正指孟冬,一點用不著改動或曲解。詩人只是用當(dāng)時的天文常識說明已是深夜,而且利用冬字以與秋作強(qiáng)烈的陪襯,更增肅殺蕭條之感。這與月份節(jié)令都無關(guān)系,在當(dāng)時及陸士衡時根本不致引起誤會?!苯又锰煳膶W(xué)知識做解說,認(rèn)為:“全詩已說秋天,可知‘玉衡指孟冬’是說一日的時刻而不是說一年的節(jié)令。就時刻說,孟秋或仲秋的下弦月時(陰歷二十二三日或后一二日),夜半與天明之間,玉衡正指孟冬(亥,西北),同時月皎星明。”金先生認(rèn)為“玉衡指孟冬”是說“一日的時刻”可謂得其解矣,而他也認(rèn)為“玉衡”非斗杓,駁已見上;且必以為在下弦月之月皎星明之時則恐怕有過度闡釋之嫌。其后馬茂元亦云:“‘玉衡’,北斗七星之一。北斗七星中,第一星曰魁,第五星曰衡,即玉衡,第七星曰杓,這三顆星叫做斗綱。斗綱在天空中旋轉(zhuǎn),它們所指的方向,就一年四季來說,是十二個月的指標(biāo);就一天來說,又是時刻的指標(biāo)?!@句是就一天的時刻而言的,‘孟冬’代表星空中的亥宮,并非實指孟冬十月的時令。結(jié)合上下文來看,詩中所寫,都是仲秋八月的景象,這句更標(biāo)明了具體的時刻,正當(dāng)夜半與天明之間。仲秋八月,玉衡夜半指酉,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夜半的兩三個時辰,玉衡漸漸移向西北,經(jīng)戌宮指向亥宮了。因此‘玉衡指孟冬’是從星空的流轉(zhuǎn)說明秋夜已深,是季節(jié)月份的大前提已經(jīng)明確了之后,進(jìn)一步對具體事物的細(xì)致描述。”馬茂元所說略同金克木,而其以為必在仲秋者,亦無所據(jù)。金、馬二先生之說也被一些學(xué)者接受,如張清鐘、葉嘉瑩等先生均采其說。
對于金、馬二先生的觀點,黃瑞云認(rèn)為這是“曲說”,稱“此說極其錯誤,決不可信”,其否定的理由為:一,“玉衡在每個月所指的方位是固定的,其角度偏轉(zhuǎn)是逐漸進(jìn)行的,每月只指一宮,絕不是一夜之間流轉(zhuǎn)數(shù)宮。如果不相對固定,一夜之間流轉(zhuǎn)數(shù)宮,則用玉衡所指來定時令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二,“金馬二公認(rèn)為十二宮除子丑寅卯之類的名稱之外,同樣有孟春孟夏孟秋孟冬之類的名稱,他們并沒有提供任何根據(jù)”。關(guān)于其理由一,首先,因地球自西向東公轉(zhuǎn),每日同一時刻觀測,斗柄所指自東向西轉(zhuǎn)一度(古度),則一月三十度,即旋轉(zhuǎn)一宮;而地球每日自西向東自轉(zhuǎn)一周,同樣,從地球上觀測,每日斗柄繞北極旋轉(zhuǎn)一周,而每一時辰各指一宮。黃先生所言不合實際天象。其次,正是因為玉衡一夜之間流轉(zhuǎn)數(shù)宮,司馬遷才有“用昏建者杓”“夜半建者衡”“平旦建者魁”的說法,特定的時刻觀測特定的星,若真如黃先生所說“每月只指一宮”,又何必分昏、夜半、平旦等時刻呢?關(guān)于其理由二,的確,金馬二人稱“孟冬”為亥位沒有提供根據(jù),但事實上,二者可以互指在古籍中則是事實,時空的統(tǒng)一及其在詩賦中以空間指示時間的表現(xiàn)手法亦屬常用。但金、馬之說也確有其未察之處,今就其所論與黃瑞云先生之駁,繕其是而檢其非,請試論之:
《史記·天官書》曰:“斗為帝車,運于中央,臨制四鄉(xiāng)。分陰陽,建四時,均五行,移節(jié)度,定諸紀(jì),皆系于斗。”《淮南子·天文訓(xùn)》曰:“斗杓為小歲,正月建寅,月從左行十二辰?!庇衷唬骸暗蹚埶木S,運之以斗,月徙一辰,復(fù)反其所。正月指寅,十二月指丑,一歲而匝,終而復(fù)始?!庇衷唬骸叭斩羷t斗北中繩……日夏至則斗南中繩?!薄兑葜軙ぶ茉陆狻芬嘣唬骸拔┮辉录饶现痢繁ㄗ樱蓟璞敝??!贝思垂湃怂^斗建,自正北沿順時針方向依次與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辰一一對應(yīng),每月黃昏進(jìn)行觀測,斗柄冬至日(冬至日所在為建子之月)指向正北,從正月至十二月正好流轉(zhuǎn)一周,周而復(fù)始。一年之內(nèi),人們可以根據(jù)斗柄的指向判斷季節(jié)與月份,如《鹖冠子·環(huán)流》所謂“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同理,一天之內(nèi),每一時辰斗柄亦各指向一個方位,在知道月份的前提下,人們可以通過斗柄所指方位判斷時刻。給出一定的月份如七月,則根據(jù)斗建原則,七月“招搖指申”,即黃昏時刻斗柄指向“申”的方位,如果看到斗柄指向酉,則時間就是黃昏之后過去了一個時辰,其他類推。這種計時方法,早在《夏小正》中就有體現(xiàn),如其曰:“七月,斗柄懸在下則旦?!奔词歉鶕?jù)斗柄所指判斷一天內(nèi)的時刻。由此可知,通過斗柄所指來指示一天之內(nèi)時刻是沒有問題的。而金、馬等人以為“玉衡”非“斗柄”而乃北斗第五星,除上文駁此說之由外,亦找不出其他以其所謂“衡”指示時刻的例子。
《史記·律書》曰:“不周風(fēng)居西北……十月也,律中應(yīng)鐘……其于十二子為亥”,“廣莫風(fēng)居北方……十一月也,律中黃鐘……其于十二子為子”。余同此。十二辰與十二個方位之對應(yīng)在兩漢基本形成了固定模式。黃瑞云駁金、馬二人以“十二宮除子丑寅卯之類的名稱之外,同樣有孟春孟夏孟秋孟冬之類的名稱”而稱“他們并沒有提供任何根據(jù)”,事實上,金、馬二先生并未說十二宮還有孟春孟夏等名稱,而是時間、空間之對應(yīng)關(guān)系完全可以互相指代,將“孟冬”理解為“亥位”于古人而言十分普遍。此外,文學(xué)作品中用星象位置指代具體時刻的例子更是不勝枚舉,如早在《詩·唐風(fēng)·綢繆》中就分別用“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戶”表現(xiàn)一夜之中不同的時刻,陸機(jī)《擬明月皎夜光》詩之“招搖西北指,天漢東南傾”亦可由星象推知具體時刻。由此足見“孟冬”在本詩中所指為方位無疑。
而金克木謂“七八月間”與馬茂元謂“仲秋”(八月)之論,尚待討論。詩中“白露”“秋蟬”皆夏歷七月之物候,“促織”則時間跨度較大,可不論?!对铝睢匪^“仲秋之月,玄鳥歸”則是仲秋八月玄鳥已歸南方,而詩云“玄鳥逝安適”,則此時玄鳥尚未歸至也,是未到八月也。又詩中云“時節(jié)忽復(fù)易”,則是季節(jié)初變之時,而不當(dāng)為變化月余之后。故竊以為詩中時令當(dāng)以孟秋七月為準(zhǔn)而非八月。
結(jié)
論
通過以上論述,可知《明月皎夜光》一詩所用時令為孟秋七月,而其曰“玉衡指孟冬”者,“玉衡”乃指斗柄所建,“孟冬”為西北之“亥位”方向。孟秋七月,斗柄昏時所指為申位,待其指向亥位時,則已轉(zhuǎn)過酉、戌、亥三個方位,從時間上說,即過了三個時辰,恰夜半零點左右。作者正是通過“玉衡指孟冬”這一星象,寫夜之愈深,以彰其愁之益濃,實為妙筆而非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