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沛
王十朋(1112-1171),字龜齡,號梅溪,溫州樂清人,紹興二十七年被宋高宗親擢為狀元。他一生力排和議,主張恢復,歷知饒、夔、湖、泉諸州,頗有治績。朱熹將其與諸葛亮、杜甫、顏真卿、韓愈、范仲淹一起推為“光明正大”之君子,贊譽之情,可見一斑。
朱熹所列這五人,又皆為十朋崇敬效法的對象,對他們的學習,可以說,貫穿于十朋一生的為人為政與創(chuàng)作實踐之中。其中,他對杜甫的師法就頗具典型意義。關于十朋之學杜,前人已有所論及,但多從思想內(nèi)容等角度展開,在詩歌藝術(shù)技法,尤其是格律句法的安排使用方面仍有待深化,因而本文擬由此出發(fā),展開考察。
十朋自青少年時期起,就常在作品中以杜甫自比,并屢屢化用杜詩成句,如:“楚國群臣誰慟哭,杜陵野客自吞聲”(《讀親征詔書二首其一》)、“傷時眼淚滿襟血,更把少陵詩句哦”(《傷時感懷》)、“千里戰(zhàn)云新鬼哭,滿天陰雨夜烏啼。臂弓腰箭誰家子?竟日鳴鞭躍馬蹄”(《聞韓帥退保丹陽,遠近憂懼,州縣議結(jié)鄉(xiāng)兵以備不虞,閭巷少年貫弓走馬,若有得色感而有作》)。對杜甫其人、其詩的推崇與仿效在任職夔州時更是達到了高峰,這一時期的詩作典型地體現(xiàn)出王十朋對杜詩的接受,具有很強的代表性。因而,對這些詩歌進行分析,不僅可以看出王氏對杜詩詩法的取舍,由此還可進一步發(fā)掘出這種取舍背后所體現(xiàn)的王十朋一貫的文學思想與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
在夔州,杜甫迎來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峰,王十朋也同樣在任職夔府時達到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高峰。據(jù)統(tǒng)計,就目前可見的詩歌而言,王十朋是繼杜甫之后在夔州作詩數(shù)量最多的詩人。
夔州,作為一個地標,自然而然地將相隔近四百年的兩位詩人聯(lián)系在一起。入夔途中所經(jīng)之地、所見所聞無不觸及王氏思緒,將其“胸中萬卷杜陵翁”的詩歌儲備調(diào)動出來,詩人只覺自己“眼中渾是少陵詩”(《過虎牙》)、“所歷山川,皆少陵詩中景物也”(《初到夔州》)。這種感受融合眼前之景,發(fā)而為詩,詩歌便自動打上了杜詩的烙印?!哆^虎牙》中“虎牙銅柱為我好,卻勝先生出峽時”的吟唱,化用杜甫途經(jīng)此處所作《虎牙行》中“虎牙銅柱皆傾側(cè)”之句,卻又將杜詩的寫景之語變?yōu)樽晕腋惺艿氖惆l(fā),不僅翻出新的詩意,整體的情感基調(diào)、風格色彩都與杜作大相徑庭。途中所作的《自鄂渚至夔府途中記所見一百十韻》寫自己離開饒州后一路的所見所思所感,同樣以五言排律寫景抒情,從內(nèi)容到形式明顯帶有模仿杜甫《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的痕跡。在夔為官的過程中,凡登臨觀覽、為政為民,甚至一飲一啄,詩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老杜及其詩歌,并將這些一一展現(xiàn)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之中。在游臥龍山時,他“詩誦江濆憶少陵”(《游臥龍山呈行可元章》);為民接竹筒引水時則明確表示“夔以竹筒引水,見于杜詩”(《給水》題下自注);與同官飲酒賦詩慨嘆古今時,率先詠出的仍是“樽前記得少陵詩,好向江頭盡醉歸”(《呈同官》)、“諸葛陣圖臺上看,少陵詩句酒中哦”(《與二同年觀雪于八陣臺果州會焉酌酒論文煮惠山泉瀹建溪茶誦少陵江流石不轉(zhuǎn)之句復用前韻》)。時時憶念老杜,引其人其句入己詩的情況,在王氏夔州詩中可謂比比皆是。
然而,王十朋夔州時期的創(chuàng)作并不僅僅限于追憶老杜、化用其成句典故,他還有意識的襲其題材體制進行模擬仿作,但在學杜仿杜的具體過程中,在格律、句法等的運用表現(xiàn)和創(chuàng)作風貌上又呈現(xiàn)出自己的特色。
以杜甫夔州詩中成就最為顯著的七律為例,老杜夔州時期的七律不僅作品數(shù)量、藝術(shù)水平達到高峰,且頗多探索性地試驗與創(chuàng)變,如以七律形式寫作聯(lián)章體組詩等,特別是對格律聲韻的關注與探索,導致夔州時期的拗律數(shù)量倍增,并促使七律這一詩體最終發(fā)展成熟,拗體的創(chuàng)作又與杜詩沉郁頓挫風格的形成密切相關,拗律“使原來平順的聲調(diào)變得拗折,這就突破盛唐七律平和優(yōu)雅的格調(diào)”,造成風格的變化。
與杜甫相同,王十朋夔州時期的詩藝錘煉意識顯著增強,除多次反復與友人唱和次韻外,還有長篇排律、“禁體物”等彰顯技法、挑戰(zhàn)自我的作品。但在占到夔州時期所作詩歌近一半的七律七絕中,拗體卻并不多見,其所作多為節(jié)奏和諧、風格平實自然的常體。如《題諸葛武侯祠》:“八陣圖旁丞相祠,風云慘淡會當時。功成豈止三分漢,才大非惟十倍丕。渭上忽傳司馬走,蜀中長起臥龍思。我來再拜瞻遺像,淚滿襟如老杜詩?!贝嗽娕c杜甫《蜀相》同是詩人借游覽武侯祠之機表達對蜀漢丞相諸葛亮雄才大略、忠心報國的贊頌及出師未捷、功業(yè)未成而身死的惋惜,末句更是化用杜詩“長使英雄淚滿襟”之句,在瞻拜慨嘆諸葛武侯的同時,表達了與杜甫異代同悲的共鳴之感。詩歌采用的是仄起而首句押韻的正體七律,整體的句式節(jié)奏多為“四三”或“二二三”,末句略有變化作“三一三”,基本符合七律的固定節(jié)奏,較為穩(wěn)固和諧。全詩以議論為主,除首句交代武侯祠的地理位置外,未對祠堂中的建筑、布局、景物等作過多的描述。首聯(lián)由來至祠堂引發(fā)出對三國紛亂時勢的追憶;頷聯(lián)承其意,對諸葛亮在混亂時局中展現(xiàn)出的才華和可能創(chuàng)立的功業(yè)予以肯定;頸聯(lián)以“忽傳”之語一轉(zhuǎn),轉(zhuǎn)入對武侯功敗垂成的嘆惋,末句既延續(xù)全詩之情感走向,又照應題目與開頭、點明題旨,說明自己是因拜謁祠堂有感而為此詩,很好的起到收束全詩的作用。雖不若《蜀相》之由記行寫景到議論抒情,富于變化曲折,但依舊章法謹嚴,氣脈順暢,自然緊湊,風格渾厚質(zhì)直。當然此處十朋所模之《蜀相》原詩亦為正體七律,似不足以說明王氏對體制詩法的取舍問題,那不妨來看看他對《白帝城最高樓》這類拗律典型的模仿。
杜甫的《白帝城最高樓》被公認為其拗體七律的代表之作,除中間兩聯(lián)內(nèi)容意思相對外,全詩平仄失對、失粘、孤平、拗救齊出,為“變聲第一”。王十朋《登制勝樓》詩:“梁棟翚飛百尺樓,江山滿目壯夔州。鳥穿云過白鹽去,魚透浪來清瀼游??囟蟮嘏R三峽險,朝宗水會百川流。古今制勝人何勝,天下奇才忠武侯?!彼亴ο笠酁楦邩?,也采用七律的形式,且亦押尤韻,五個韻腳字中還有三個與杜詩相同,但除卻頷聯(lián)因“白”為入聲字,應平而仄,后句以“清”救之而為拗句外,全詩皆合格律,仍為仄起入韻之正體七律。節(jié)奏基本上為“二二三”“二二二一”“二二一二”的常用節(jié)奏,并無“杖藜嘆世者誰子”這樣的奇絕之句。且不似杜詩多用舌齒音和閉口音,如首句“城尖徑昃旌旆愁”全為牙音和齒音,閱讀時由于氣流摩擦不暢,自然造成艱澀的效果。王作則注意在舌音、牙音、齒音間雜以唇音和喉音,并多用開口音來進行調(diào)節(jié),因而顯得更加高亢。篇章結(jié)構(gòu)亦順承而下,并無艱深曲折。通篇章法由登樓起筆,頷聯(lián)承首聯(lián)樓之高與登樓后所見之“江山滿目”而來,寫鳥兒穿云飛過白鹽山、魚兒乘浪游于清瀼水,皆緊扣登上高樓后所俯瞰之夔州江山,同時上句以“鳥穿云”襯托樓之高,下句見水中游魚則又引起下聯(lián)之“地控三峽”“百川會流”。此聯(lián)與杜詩一樣都以云霧、江水和動物意象聯(lián)結(jié),但不似老杜“云霾龍虎”“日抱黿鼉”那樣刻意采用險怪的語言物象,而是選取了“鳥”“魚”這類常見物象,又以“白鹽”“清瀼”的實際景物入詩,從物象選擇、色彩搭配到所傳達出的詩意,都給人清新流麗之感。頸聯(lián)延續(xù)前意寫地勢之險,但已為尾聯(lián)翻出“人何勝”打下伏筆。全詩皆用平常之語,未有生僻之詞,整體風格壯偉不險怪、聲調(diào)雄渾不拗怒。同依此韻的次韻之作:“下視瞿唐縹渺樓,規(guī)模雄壓十三州。良籌合向暇時運,緩帶宜來高處游。列障四時環(huán)坐好,大江千古抱城流。后山植木成陰日,誰識十年前故侯?!?《再用前韻》)亦除末句“十”為入聲,而以“前”救之之外,基本合律。全詩節(jié)奏除末句為“二三二”外,多以“二二三”或“二二二一”出之,結(jié)構(gòu)章法嚴整、穩(wěn)健渾厚??梢?,此期王十朋所作以常體為主,且力避拗折艱澀之感,不造險怪之境。
當然,王十朋并非不能或從不作拗體。如任國子監(jiān)司業(yè)期間,王十朋詠梅之詩曾受到胡銓稱賞,并因此獲贈七絕一首,所贈之作題下明確標注“效吳體”。吳體詩,本為“詩流不屑效之”的俚俗之體,后因“杜公(杜甫)……時出變調(diào);凡集中拗律,皆屬此體”,才引起關注,由此可知,吳體亦屬拗體。而對胡銓之詩,王十朋依韻奉酬,亦以“吳體”答之。此雖非律詩,也可作為王氏為拗體的一個例證。又如赴夔途中所作的《題湖口驛》:“蘆花洲渚江人邦,我來把酒臨西窗。五祖六祖山照眼,清流濁流水同江。孤山大小各嶄絕,鐘石上下相舂撞。千帆出沒煙雨里,何如鷗鷺飛雙雙?!笔茁?lián)、末聯(lián)皆三平尾,三四聯(lián)間失粘。首句“江”、二句“來”“把”“酒”“西”平仄皆不合格律;頷聯(lián)“祖”字當平,以下句“流”字救之;頸聯(lián)“下”字以本句“舂”字救之;末句之“帆”“沒”“飛”亦相拗救。全篇皆拗,程度幾乎與《白帝城最高樓》相近,又多用重復字,有似歌行體調(diào)之婉轉(zhuǎn)流動。又如其在會稽為官時所作的《九日與同官游戒珠寺用去年韻》“九日重登古蕺山,勞生又得片時閑。菊花今歲殊不惡,蓬鬢去年猶未班。藍水楚山詩興里,鑒湖秦望酒杯間。醉中同訪右軍跡,題扇橋邊踏月還?!钡谌洹敖瘛弊直緫獮樨坡暎上戮洹叭ァ弊志戎?,同時“去”字亦救本句“猶”字;第五句“楚”字以下句“秦”字救之;第七句“同”字又由同句“右”字拗救;亦為典型的拗體,只是風格典雅清麗,并無艱澀之感。鄭定國曾舉此詩為例,說明王十朋在詩歌體制方面“效杜老之跡隱約可見”。
從上節(jié)所引詩歌如《題諸葛武侯祠》等不難看出王氏在夔州的心境并非全然平和,雖然在夔州的大多時間他似乎過著與同僚登臨小酌、詩酒風流的快意生活,事實上他心中始終郁積有難以消除的不平之氣,這從他來夔前后的詩作中皆可看出。收到易任消息之初,他就曾流露出不愿赴任、意欲歸隱的情緒“出守江湖日念還,又扶衰病入巴山。不能早作歸田計,愧過淵明五柳灣”(《過五柳灣》),“我正迷途倦奔走,何繇來向此棲身”(《宿棲真寺》),“皇恩若許歸故鄉(xiāng),拭眼重來看修竹”(《題翠軒》),導致這種消極情緒彌漫的原因,固然有母親祭日、亡姐下葬不得歸家而導致的思鄉(xiāng)與遺憾,但這是宦游在外的士人都無法避免的,因而并非關鍵癥結(jié)之所在。更深層的原因,詩人自己隱約有所透露“來去鄱陽各有因,卻疑行止亦由人。此心可鑒惟天日,公論難欺有士民”(《懷鄱陽士民》),“孝子忠臣公論在,送行詩似少陵章”(《次韻王景文贈行四絕》)。他一再提到的“公論”、表白的“心”究竟為何,導致這一切的這個“因”又是什么,若聯(lián)系其離開中央任職地方的現(xiàn)實背景即可了然。
隆興元年北伐的失敗正是王十朋自劾、結(jié)束在京為官、開啟地方任職政治生涯的直接原因和轉(zhuǎn)折點。主和派的排擠、加之易任夔州前夕張浚的去世都使王十朋只能將一腔報國之志轉(zhuǎn)移到地方政務上來,“暮年身似杜陵翁,流落烏蠻白帝中”(《聞得吳興》),這種身世之感、關心國運民瘼的憂國憂君之心與杜甫的遭際和心理狀態(tài)可謂一脈相承。因而自入夔以來,他時時憶念杜甫,集中體現(xiàn)的是一個“忠”字,“流落杜陵老,平生一飯忠”(《杜殿院挽詞》)、“少陵別業(yè)古東屯,一飯遺忠畎畝存”(《連日至瞿唐謁白帝祠登越公三峽堂徘徊覽古共成十二絕·東屯》)。不斷強調(diào)和突出杜甫之“忠”,實質(zhì)上是夫子自道,是對自我心理的書寫和表白。在《初到夔州》題序中,王十朋自言“雖才非太公,不能五月報政;然忠猶杜甫,未嘗一飯忘君”,詩中又說自己“忠懷雅合杜陵詩”、“守臣憂國愿,端似杜陵翁”(《十八坊詩·慶豐》)等等,皆借自比杜甫來直陳自己的憂國忠心。在《初入巫山界登羅護関云霧晦冥默禱之因成一絕》中更是直言:“西來水陸備艱辛,只為君恩不為身。”
他在夔州還搜集當?shù)毓磐駚淼馁t士并分別作了兩組頌贊的組詩,其中多有忠臣的典型,如屈原、諸葛亮等,在其他詩歌中王氏對他們亦多贊揚,尤其是對諸葛亮北伐的失敗給予無限同情,并屢屢將這種嘆惋之情表現(xiàn)在詩作之中,如前述《題諸葛武侯祠》等。而在“清時恥談兵,武侯其戲予”(《夢觀八陣圖》),“老臣苦欲爭天下,嗣子何曾思蜀中”(《連日至瞿唐謁白帝祠登越公三峽堂徘徊覽古共成十二絕·昭烈廟》),“一家天下裂三都,忠憤填胸出陣圖。千載相知惟白水,此心元不為吞吳”(《連日至瞿唐謁白帝祠登越公三峽堂徘徊覽古共成十二絕·八陣圖》)等句中,那種因恢復無望的失落憤懣生發(fā)而成的郁勃不平之氣似乎就要噴泄而出了。
因此,在江西詩風占據(jù)主流的情形下,王十朋之學杜而少作拗體,力避拗折生硬,是否與江西詩派有關就值得進一步探究。王氏夔州時期所作的《讀東坡詩》似乎可以為這一問題提供解答。該詩題注云:“學江西詩者,謂蘇不如黃,又言韓歐二公詩,乃押韻文耳。予雖不曉詩,不敢以其說為然,因讀坡詩感而有作?!比娐蚤L,但為方便論述,現(xiàn)列如下:
東坡文章冠天下,日月爭光薄風雅。誰分宗派故謗傷,蚍蜉撼樹不自量。堂堂天人歐陽子,引鞭遜避門下士。天昌斯文大才出,先生弟子俱第一。天人詩如李謫仙,此論最公誰不然。詞無艱深非淺近,章成韻盡意不盡。味長何止飛鳥驚,臆說紛紛幾元稹(自注:有言歐公詩味短者,王介甫云:“‘行人舉頭飛鳥驚’之句,味亦甚長?!?渾然天成無斧鑿,二百年來無此作。誰與爭先惟大蘇,謫仙退之非過呼。胸中萬卷古今有,筆下一點塵埃無。武庫森然富摛掞,利鈍一從人點檢。莫年海上詩更高,和陶之詩又過陶。地辟天開含萬匯,少陵相逢亦應避。北斗以南能幾人,大江之西有異議。日光玉潔一退之,亦言能文不能詩。碑淮頌圣十琴操,生民清廟離騷詞。舂容大篇騁豪怪,韻到窘束尤瑰奇。韓子于詩蓋余事,詩至韓子將何譏。文章定價如金玉,口為輕重專門學。向來學者尊西昆,詩無老杜文無韓。凈掃書齋拂塵幾,瓣香敬為三夫子。
王十朋也曾不止一次地在詩中談到“句法”問題,未仕前在家鄉(xiāng)與友人的唱和中稱揚友人之詩“句法天然自圓熟”(《鄭遜志胡叔成謝鵬劉敦信萬廓鄔一唯和詩復用前韻》),這與《讀東坡詩》中對“渾然天成無斧鑿”的推崇體現(xiàn)出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貫追求,但事實上在這種一脈相承的背后,詩人對句法的追求和看法已在創(chuàng)作實踐的探索與錘煉中,經(jīng)過了對不同楷模的學習和思考,在實質(zhì)上有所深化與飛躍。
這一過程中也包括對江西中人的效法與借鑒。王十朋雖未明確表示過學習黃庭堅,且反對江西后學“蘇不如黃”之說,但他對黃庭堅卻是頗為肯定與稱揚的,除贊其書法“自成一家”“可愛如其人”(《王撫干(蒙)贈蘇黃真跡酬以建茶》)外,對其詩也曾給予高度評價,稱其“直筆非謗史。天遣來黔涪,詩鳴配子美”(《續(xù)訪得七人 黃太史》)。而在《陳郎中贈韓子蒼集》一詩中則不但明說自己曾學習江西派韓駒的句法,還透露出對黃庭堅的高度贊賞,明確將黃氏列入推崇取法的詩歌創(chuàng)作大家的行列:
唐宋詩人六七作,李杜韓柳歐蘇黃。近來江西立宗派,妙句更推韓子蒼。非坡非谷自一家,鼎中一臠曾已嘗。丈人珍重贈全集,開卷爛然光焰長。詩如此公固足貴,賜出仁者尤難忘。兼金白璧不足道,愿寶茲集為家藏。鯫生幸脫場屋累,老境欲入詩門墻。古詩三百未能學,句法且學今陵陽。
第三句由“近來江西立宗派”自然轉(zhuǎn)入對韓駒的推崇,一個“更”字將韓駒與其他江西中人區(qū)別開來,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妙句”二字,也即韓駒句法之高妙。但十朋沒有進一步就其句法如何高妙作出解說,只是用了多個典故和比喻極力贊頌其詩歌的價值,篇末更是將韓詩與《詩經(jīng)》相對舉,明言自己欲學韓氏句法以為學詩入門之徑。江西詩派本就因有法可循、“法度”森嚴才吸引了大批學習與追隨者。十朋此處雖因贊韓駒而有自謙的意味,但也表示出他對江西中人的學詩路徑亦有取法,他對法度的肯定由此也可見一斑。
更何況,夔州時期王十朋還曾以“武事論詩筆”,對周行可句法之森嚴予以褒揚,說他“句法嚴于細柳軍”。細柳軍,用漢代將領周亞夫駐軍細柳(今陜西省咸陽市西南渭河北)以防御匈奴典故。因周亞夫營中戒備森嚴,即使?jié)h文帝親來勞軍亦不得入,后因以此指稱軍隊之戒備森嚴。十朋或因行可與周亞夫同姓而戲用此典,但亦表現(xiàn)出他對詩歌句法的講求。句法之森嚴成為他評判詩歌優(yōu)劣的一大標準。
十朋轉(zhuǎn)益多師,尤其欽慕韓歐蘇一派,推崇其以散文白描法入律詩的章法句法,在廣泛汲取與靈活運用各家包括江西派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與藝術(shù)手法的基礎上,結(jié)合自己的個性特征、生活閱歷、藝術(shù)實踐等,在注重法度的基礎上努力擺脫法度的束縛,以追求自然渾成的境界。晚年他自言“小詩時自遣,句法未知造”(《喻叔奇采坡詩一聯(lián)云今誰主文字公合把旌旄為韻作十詩見寄某懼不敢和酬以四十韻》),大有杜甫“老去詩篇渾漫與”(《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與黃庭堅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的意味。亦與黃庭堅力圖通過熟練掌握法度來擺脫法度束縛,達到“平淡而山高水深”境界的為詩路徑是相一致。
綜上可知,黃庭堅嚴格區(qū)分詩文界線,提倡老杜之詩法,在對韓愈等人“以文為詩”的修正中倡導句法的變換故作拗體,到了南宋時期的江西后學手中,形式的意義逐漸大過內(nèi)容,甚至偏離了山谷學杜的初衷,王十朋不滿于此,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力避抝峭,即使在學習杜甫拗律典型的夔州詩中,也不襲其形式,而是繼續(xù)倡導句法的渾然天成,這些不僅是站在復古重道立場上作出的選擇,同時對于矯正江西后學之弊,重新確立尊杜、學杜的正確態(tài)度是有著積極意義的。
注釋
:①程地宇:《王十朋的夔州心結(jié)與詩城情懷》(《重慶三峽學院學報》,2010年第4期)談到王十朋的崇杜情結(jié)及其對弘揚杜詩傳統(tǒng)產(chǎn)生的重要意義,在詩藝方面則已指明王氏對韓愈、歐陽修與蘇軾的推崇及對江西詩派的否定,但并未從格律句法等運用方面展開具體深入的考察。陶文鵬:《論王十朋的山水詩與宦游詩》(《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也提到王十朋“作詩取法杜、韓、歐、蘇,但只是努力學習、繼承,而未能在此基礎上突破、超越與創(chuàng)新”。胡永杰:《論杜甫對夔州文學的影響》(《杜甫研究學刊》,2015年第2期)則談及“王十朋在夔州的詩作不僅數(shù)量多,忠義仁愛的精神也格外突出。這一面貌的形成……杜甫和杜詩的影響和激勵也是一個重要因素?!睂W位論文中,楊成軍:《論王十朋對杜甫的接受》(西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5月)從生平經(jīng)歷、思想觀念、詩歌創(chuàng)作三方面對王十朋學習接受杜甫的情況作了較為全面的探析,惜在許多方面都未能作更為深入地展開。周曉娟:《王十朋夔州詩用典研究》(重慶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5月)對王十朋夔州詩的典故使用情況進行了較為全面地爬梳,在語典使用方面強調(diào)“王十朋似乎尤其鐘愛杜甫詩”。其他涉及此問題的相關研究,還有李紅梅:《王十朋詩歌研究》,河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6月;程曉晴:《王十朋詩歌研究》,福建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5月;卞瑞艷:《王十朋研究論稿》,暨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6月;李小紅:《王十朋夔州詩研究》,重慶工商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5月;賈蘋《王十朋蜀中經(jīng)歷及文學創(chuàng)作》,四川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5月等。
③參見賈雯鶴主編,劉家林、鄒伯樂副主編,《夔州詩全集》編輯委員會編:《夔州詩全集·宋代卷》,重慶出版社2009年版;及楊成軍:《論王十朋對杜甫的接受》,西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4月。
④⑦⑧(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806頁、第1277頁、第1599頁。
⑥葛曉音:《論杜甫七律“變格”的原理和意義——從明詩論的七言律取向之爭說起》,《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