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學
國野制是西周春秋時期重要的制度規(guī)劃,它是周代分封制的空間體現,是《詩經》產生的重要的制度與空間背景。《詩經》中的諸種場景,與當時國野制有較多關涉。但是,這些在《詩經》的時代不言自明的空間圖景,在間隔兩千余年后的今日,卻顯得模糊不清,也妨礙我們進一步體認《詩經》中人物活動的深層內涵及與此伴生的人物的歡欣與痛苦。本文以“國”“野”為線索,勾陳《詩經》的生成空間,并在此基礎上掘發(fā)相關詩篇的人物情感走向,期望獲得對于《詩經》的更為立體的認識。
為了藩屏王室,周人廣泛“封建”諸侯。封指封土,建指建國,建國主要指建都城(“國”),也就是在周人統(tǒng)治的廣袤區(qū)域里,按照一定的營國建城之法,確立諸侯國的統(tǒng)治中心“國”,國的周圍為“郊”,郊之外是為“國”提供生產生活資料的“野”,這就形成了所謂的國野布局。國野制度因周人封建而興,與西周時期的政治經濟軍事形勢相適應。時至春秋,雖然王權衰微,周天子失去了封建諸侯的實力,但國野制作為各國規(guī)劃制度的核心原則并沒有發(fā)生根本改變(春秋中期以前尤其如此)。只是到了戰(zhàn)國時期,傳統(tǒng)宗法等級制受到破壞,兵制發(fā)生變化,郡縣制發(fā)展,領土國家形成,國野制才正式退出歷史舞臺。西周春秋的國野制對后世影響較大。成書于戰(zhàn)國的《周禮》便以“體國經野,設官分職”為宗旨,探討周代的國土規(guī)劃。依此及鄭注,則周王城外百里曰“郊”,郊外至五百里疆域中又分為“甸”“稍”“縣”“都”,各百里。但這顯然是戰(zhàn)國以后儒者在前代制度基礎上偏于系統(tǒng)化、理想化的設計,我們不能將之坐實來理解西周春秋現實中的國野制。周代國野制的真實情形,還需要我們根據更具實錄性質的文獻來認識。
據《左傳》等文獻,我們知道,從區(qū)域范圍看,廣義的“國”包括國都內城、外郭與郊。狹義的“國”則僅指郭城之內(《周禮》等所謂“國中”)而言。而后者的用例尤多。狹義的“國”,《左傳》或稱為“邑”。《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載子產從政善于擇能而使事,言及其任用的各種人才的長處:“馮簡子能斷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孫揮能知四國之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貴賤、能否,而又善為辭令,裨諶能謀,謀于野則獲,謀于邑則否?!薄墩压辍份d:“楚公子圍聘于鄭,且娶于公孫段氏。伍舉為介。將入館,鄭人惡之。使行人子羽與之言,乃館于外。既聘,將以眾逆。子產患之,使子羽辭,曰:‘以敝邑褊小,不足以容從者,請墠聽命?!钜笤撞堇鐚υ唬骸栀L寡大夫圍,謂圍:將使豐氏撫有而室。圍布幾筵,告于莊、共之廟而來。若野賜之,是委君貺于草莽也,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諸卿也。不寧唯是,又使圍蒙其先君,將不得為寡君老,其蔑以復矣。唯大夫圖之?!睏畈ⅲ骸白赢a不欲其入城,欲除地唯墠,代豐氏之廟,行親迎之禮。”《昭公元年》子羽所說的“敝邑”之“邑”,顯然是就郭城以內而言,與《襄公三十一年》的“邑”義同。伍舉以城外之域為野,持的是狹義的“國”的觀念,是對傳統(tǒng)觀念的承襲。
“國”之外稱為“野”。因為對“國”的范圍理解不同,何處為“野”也便存在理解上的分歧。“野”也有廣狹二義。狹義的“野”,指郊之外的區(qū)域。廣義的“野”,指國都城郭(“國中”)以外的區(qū)域。需要強調的是,無論是廣義的“野”還是狹義的“野”,都并非人跡罕至的荒野,它只是特定空間區(qū)域的稱謂。西周春秋的“野”中分布較多的聚居區(qū)。這些聚居區(qū),在郊之外者或稱為鄙、縣,數量不為寡少。但因為縣鄙中人的權利地位與國中之人相比較為低下,所以要出入“國中”受到關卡的盤剝,《左傳·昭公二十年》所謂“縣鄙之人,入從其政,逼介之關,暴征其私”?!秶Z·周語中》:“國無寄寓,縣無施舍。”“國有班事,縣有序民?!薄皣薪寄粒性⑼??!鼻岸試c縣相對,后一例指出國的界限——指國中與周邊的郊、牧,縣應指郊牧以外的野。韋注解縣為“縣鄙”,可見“按西周春秋的國野制,縣或縣鄙,都與野相關”。鄙,或直屬于國君,或附屬于卿大夫的采邑。此類縣鄙主要負責生產糧食等生活資料。野中除供縣鄙中人耕種的農田以外,還有暢茂的草木以及隱于其間的禽獸,為人們提供建筑材料與肉食。
國野制的核心內容是以空間的形式區(qū)分人的權力與義務,這種區(qū)分同樣具有歷時性特征。最初,“國人”(國中之士以上的貴族)既享有國家政治的參與權,也是主要的兵源(甲士),構成戰(zhàn)爭的主力,郊中的庶人與野中的野人負責力役,不參與戰(zhàn)斗。后來,郊中的庶人之升為士者、國中及部分移居于郊的貴族構成甲士的主要來源。至春秋后期,各國開始從較大的縣鄙征兵。至戰(zhàn)國時期,各國普遍全民征兵。當權力義務之別不復存在,國野的界限也便消失,國野制失去了存在的依據,最終解體。
《詩經》的產生與編輯,大體在國野制盛行的西周至春秋中期以前。《詩經》對于當時的“國”“野”文化必然有所反映。但是,《詩經》不是制度規(guī)劃的詳細文本,是語言的藝術,重在韻律、形象與情感,捕捉最具畫面感的情節(jié),將制度之上的生活畫面予以藝術的再現。
綜上,《詩經》的“國中”場景,是各種禮儀的形象繪寫與空間呈現,宗廟所占比重較大。活動其間的人物,都是禮儀規(guī)范下的貴族君子與淑女貴婦,他們的行為,都合乎禮的規(guī)定,從容裕如,是貴族威儀的詩意呈現。其中滲透的人物情感與心理,或莊嚴神圣,或歡愉和樂。
《詩經》中人出入于“野”,或為獵取禽獸等生活資料,或是為獵取異性的歡心,或是出于行旅的需要,或是為軍事的目的?!对娊洝分兄魅斯蚰康牡牟煌尸F出不同的情感走向。
另一方面,野的生活對于貴族而言,意味著艱辛與冷遇。行役帶來的哀傷之情往往通過在“野”來傳遞。如《小雅·鴻雁》:“之子于征,劬勞于野。”《我行其野》:“我行其野,蔽芾其樗?;枰鲋?,言就爾居。爾不我畜,復我邦家?!薄缎∶鳌罚骸拔艺麽尬?,至于艽野。”《何草不黃》:“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毙杏谝?,往往與勞苦無奈憂憤等情緒關聯,與“國”的情味迥然不同。
注釋
:①具體討論可以參閱錢穆《周官著作年代考》(《燕京學報》第11期,1936年6月)、顧頡剛《“周公制禮”的傳說和〈周官〉一書賦出現》(《文史》第6輯,中華書局1979年)、楊向奎《周禮之內容分析及成書年代》(《山東大學學報》1954年第4期)等。
②《周禮·地官·鄉(xiāng)大夫》鄭注:“國中,城郭中也?!睂O詒讓《周禮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40頁。
⑧葛志毅《周代分封制度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45-246頁。
⑨西周實行陪都制,洛邑為王室在東方的統(tǒng)治中心,空間結構及管理模式與鎬京類似,王室軍隊有“西六師”“成周八師”,就分別是以鎬京與洛邑為中心組建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