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江
如果采取比較開放的讀法,《莊子》全書,也可以看成一個戲劇大舞臺,有眾多人物在不同場合中出入。這些人物紛紛擾擾,彼此關聯(lián),呈現(xiàn)出奇妙的變化。其中有一個師生組合,細檢其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會獲得有益的啟發(fā)。這個師生組合的成員,在《逍遙游》中首次出現(xiàn),當時稱為“四子”,沒有說出姓名。全體姓名出現(xiàn)在《天地》,是本文依據(jù)的分析線索。原文如下: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nèi)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 窅然喪其天下焉(《逍遙游》)。
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嚙缺,嚙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天地》)。
首先作一些簡單的解釋:
一、四子。在《莊子》中,“四子”總共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是虛指,即上引《逍遙游》。郭慶藩《莊子集釋》引《釋文》:“四子,司馬、李云:王倪,嚙缺,被衣,許由?!贝俗⒖梢越邮?,次序當有所調(diào)整。從下文可以看出,《天地》排列的次序,不應該輕易顛倒。一次是實指,見《胠篋》:“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薄都尅酚谇白⒃疲骸八淖颖緹o其人,征名以實之則鑿矣。”于后則無注。通觀全書中“二子”、“三子”的稱謂,皆對應具體之人,沒有落實的只有此處。堯?qū)λ淖由钪戮把?,司馬彪、李頤等注家審察文意,以許由、嚙缺、王倪、被衣相應之,完全合情合理。
二、出處謂進退,相關于隱顯或默語?!吨芤住は缔o上》:“同人,先號咷而后笑?!弊釉唬骸熬又?,或出或處,或默或語。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周易正義》孔穎達疏:“言同類相應,本在于心,不必共同一事?;虼宋锒觯虮宋锒?;或此物而默,或彼物而語。出處默語,其時雖異,其感應之事,其意則同?;蛱帒诔?,或默應于語?!?/p>
開宗明義,堅決劃清的這道界限,是哲人與王之間不可彌合的裂痕,也是永遠的向上引領
檢索《莊子》全文,四子出場的次數(shù)如下:
許由7次,嚙缺5次,王倪3次,被衣(或蒲衣子)2次。
這個師生組合之中,大體上認知程度越高,出場次數(shù)越少。在四人中,許由也出現(xiàn)在先秦其他典籍中(《呂氏春秋·孟夏紀·尊師》:“帝舜師許由”;又《慎行論》:“昔者堯朝許由于沛澤之中……請屬天下于夫子?!薄盾髯印こ上唷罚骸霸S由、善卷,重義輕利行顯明?!保?,是當時普遍流行的傳說(《史記·伯夷列傳》:“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其余三人作為許由之師,應該是莊子點染的寓言人物。分析四人的隱顯和出處,包含深刻的哲理。試逐段討論:
1、《逍遙游》開篇不久,許由就出場了。堯?qū)υS由非常推崇,主動讓天下給他,許由則堅決拒絕:書對三種人的指向(即天人、神人、至人,參見拙稿“《莊子·天下篇》講記”)。以古希臘觀念而言,許由逃堯以逃名,是因為哲人王的組接,幾乎不可能(參見《理想國》473c—d,499b—d)。如果歡歡喜喜地組接成功,哲人的本性就喪失了?!跺羞b游》論“神人”有云:“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蹦切┤司幼∮诿旯蒙渲?,遠在天邊,對世間事務不感興趣(哲人和神人、至人的同異,另外分析)。庖人是國家的管理者(參見《老子》六十章“治大國若烹小鮮”),尸祝從事于精神領域,兩者各有職責,不可互相替代。
開宗明義,堅決劃清的這道界限,是哲人與王之間不可彌合的裂痕,也是永遠的向上引領。
2、《大宗師》接近結束的時候,許由有一段教育意而子的話。此段言辭發(fā)揮道家精義,是許由的見地所在,單單只是逃堯,不足以成為“四子”之一。其中“吾師乎!吾師乎!”一段,在《天道》中又出于莊子之口,是全書完全認同的理論:
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痹S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以不合作姿態(tài)出場,主要行動為逃堯。貶低堯以抬高許由,表示了《莊子》全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zhuǎn)徙之涂乎?”意而子曰:“雖然,吾愿游于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币舛釉唬骸胺驘o莊之失其美,據(jù)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齏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
意而子是古之賢士(據(jù)《釋文》和成玄英疏),許由教導意而子是往下講(或往外講),雖然精妙無比,卻不自覺地擴大了名聲。此段文意深邃,僅僅把許由定名為隱士,對其思想有所遮蔽。
3、《天地》四人出場,當另外討論。許由扮演特殊的角色,他和堯有直接的接觸。
4、《徐無鬼》。許由遇嚙缺論逃堯,可見外界的傳說,有其事實根據(jù)。許由和自己老師的對話,屬于內(nèi)部討論。本節(jié)對堯的批評,也見于《庚桑楚》,真是驚世大預言:“吾語女:大亂之本,必生于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薄胺蛎癫浑y聚也”云云,包含對民之本性的洞察,深刻而親切?!熬枞柿x者寡,利仁義者眾”,痛快淋漓,早已道出真相?!巴夂踬t者”指超越賢者之人,許由等“四子”都在其中。
嚙缺遇許由曰:“子將奚之?”曰:“將逃堯。”曰:“奚謂邪?”曰:“夫堯畜畜然仁,吾恐其為天下笑。后世其人與人相食與!夫民不難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眾。夫仁義之行,唯且無誠,且假乎禽貪者器。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譬之猶一覕也。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p>
5、《外物》。用其他人口氣敘述:“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p>
6、《讓王》。同樣是一般陳述:“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云:“故許由娛于潁陽。”
7、《盜跖》。依然如此:“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己?!?/p>
5、6、7三段意義相近,并無精義妙論,只是重復許由的隱士形象??梢娝曉谕?,是大眾觀瞻的對象,已成為類型化人物。
嚙缺喜歡哲學思辨,思想比許由深刻,所以成為許由的老師。然而,長處即是短處,不知沉迷于思辨,依然還是局限
嚙缺喜歡哲學思辨,思想比許由深刻,所以成為許由的老師。然而,長處即是短處,不知沉迷于思辨,依然還是局限,有待于進一步上出?!八淖印睆膰遍_始,上及王倪、被衣,所有討論都發(fā)生在師生內(nèi)部,此現(xiàn)象值得深思。嚙缺五次出場,一次向上和王倪,一次通過王倪請出被衣(用“蒲衣子”的名號)。一次向下和許由,一次越過許由引起堯的注意。最后一次,沒有王倪的中介而直接見到被衣,到達此一組合的最高處。
1、《齊物論》。三問而三不知,嚙缺問的都是后世的哲學問題,可見他有思辨的愛好。這些問題很深刻,卻容易進去,不容易出來。對于他的問題,王倪的回答是“吾惡乎知之”,以化解其亢。討論的最后歸結為至人,猶《大宗師》“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且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嚙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至人神矣”的驚嘆,隱含“至人”和“神人”的聯(lián)系?!跺羞b游》提及“四子”在“藐姑射之山”,那里恰恰是“神人”的居處。
2、《應帝王》。四問而四不知,似乎與《齊物論》相同(成玄英疏)。其實四問已成空位,可以用任何終極提問來填充。此一問答中,嚙缺已完成抽象,認識發(fā)生根本性突破?!耙蜍S而大喜”,身心間阻力得以消除,對《齊物論》中王倪指向的“至人”,已有具體的感受。由此上出,才見到老師的老師——被衣。最后討論的問題極深,涉及政制的生物根源。此討論發(fā)生在三人之間,可以說身居云端的極高處。名聲在外的許由被洗去,沒有獲得參加討論的資格。
嚙缺問于王倪,四問而四不知。嚙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p>
3、《天地》。四人出場,另外解說。
4、《知北游》。嚙缺見被衣,是四子討論中最深的一段?!稇弁酢酚赏跄叩倪^渡而見到被衣,此處則直接見到被衣。內(nèi)容由《應帝王》的外王,而至《知北游》的內(nèi)圣,放在最后解說。
5、《徐無鬼》。嚙缺問許由,是他唯一的往下問,許由也因為面對的是老師,談得比較放開。其余三次都是往上問,一次比一次深。他沒有保護好信息泄露,之所以被堯看見,非??赡苁且驗樯瞄L思辨,引起君王的關注,所幸得到許由的適時掩護。
1、《齊物論》。和嚙缺討論,是王倪唯一的正面發(fā)言。在全書中其余地方,他都是多做少說,或只做不說,有“上士聞道,勤而行之”(《老子》四十一章)的風范。點出“至人”的指向,也是《莊子》的指向。引文見嚙缺1。
2、在《應帝王》中他沒有說話,與《齊物論》同而不同,由言而歸于默。引文見嚙缺2。
3、在《天地》中提到,而且可以被堯差遣,推測他處于僚屬之中,已成功隱身。堯只知道他一般的好,而不知道他特殊的好。許由知道他特殊的好,當然不會揭穿。他是好的老師,也是好的弟子。和嚙缺的兩次交流,一次有言,指出向上的引領,一次無言,引導身體的發(fā)動。他能見到被衣,卻始終未見交流,有些像顏回“終日不違如愚”(《論語·為政》)。他第一次把嚙缺引向被衣,第二次討論中未見其人影,隔而不隔,功成身退天之道。引文另外解說。
許由身處潁濱,嚙缺在堯的視線之中,王倪位于臣列,大隱隱于朝。而被衣出場僅兩次,沒有描寫具體的時位。以名號而言,被衣者,披衣也;而衣者隱也(《白虎通·衣裳》)。在《天地》中他被借用了一次名字,實際上沒有出場。他的兩次說法,一次安撫形而談外王,一次安撫神而談內(nèi)圣。談外王時洗去許由,已經(jīng)極度秘密了,但還是借用“蒲衣子”的化名,加上一重保險(鐘泰《莊子發(fā)微》云:“被、蒲一聲之轉(zhuǎn)”)?!肚f子集釋》引《釋文》:“蒲衣子,《尸子》云:蒲衣八歲,舜讓以天下。崔云:即被衣,王倪之師也。”堯時為王倪之師的被衣,不可能在舜時八歲,應該是后來人的捕風捉影。談內(nèi)圣是他在時機成熟的情況下,教育嚙缺,因為王倪已不需要教育,或已不需要用語言教育。
1、《應帝王》,引文見嚙缺2。
2、《知北游》,放在最后解說。
理解了四子的大致情況,可以來讀《天地》全文:
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嚙缺,嚙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堯問于許由曰:“嚙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痹S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嚙缺之為人也,聰明睿知,給數(shù)以敏,其性過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審乎禁過,而不知過之所由生。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無天。方且本身而異形,方且尊知而火馳,方且為緒使,方且為物絯,方且四顧而物應,方且應眾宜,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可以為眾父而不可以為眾父父。治亂之率也,北面之禍也,南面之賊也?!?/p>
“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嚙缺,嚙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睅熀陀巡煌?,友彼此砥礪,莫逆于心(《大宗師》述及子祀等四人相與為友,又有子桑戶等三人相與為友)。師與弟子之間有差等,既有其相知為顯,也有其不相知為隱。隱顯互為陰陽,可示意上出的路線?!短斓亍放帕械拇涡?,在全書中僅此一處,也是本文成立的依據(jù)。
師與弟子之間有差等,既有其相知為顯,也有其不相知為隱。隱顯互為陰陽,可示意上出的路線
“嚙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薄芭涮臁?,位于天人的頂端,指受天命為天子。堯已知許由是高人,目力極致可到達嚙缺,而對身邊的王倪則若知之、若不知之。堯于許由“自視缺然”,于嚙缺驚其“配天”,而王倪的程度更高,堯卻信任而未能識別。判斷王倪居于僚屬之位,已成功隱身。
“殆哉,圾乎天下!”許由尖銳地批評嚙缺,指出其缺點,同時為其遮掩。如果真像他說的那么不堪,哪里還值得被尊為師?圾,岌。危險啊,天下岌岌可危啊。“嚙缺之為人也,聰明睿知,給數(shù)以敏,其性過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麨槿寺斆?,反應迅速,能力高于一般人,恃才智勉強行事?!氨藢徍踅^,而不知過之所由生?!彼麌绤柕刂浦惯^錯,卻不知其來龍去脈,往往治標不治本。
“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無天?!比绻斪罡哳I導者,很可能胡作蠻來,因為他不知道人不能違反自然?!胺角冶旧矶愋?,方且尊知而火馳,方且為緒使,方且為物絯”,他急于應對不同的情況,崇尚巧智而無法收斂,被千頭萬緒牽著鼻子走,深受外物的束縛?!胺角宜念櫠飸?,方且應眾宜,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蔽锊荒芡遥乙膊荒芡?,隨外物變化而不能有恒。參見馬王堆帛書《易》:“易有大恒?!薄墩撜Z·述而》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p>
“雖然,有族有祖,可以為眾父而不可以為眾父父?!彼€是學有本末的,用于局部或許有效,施于整體則危害天下。參見《老子》二十一章:“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以此?!备浮⒏ν?,帛書本作父。徐梵澄《老子臆解》:“眾父今語則當言‘萬有’或‘萬事萬物’(事亦物也)?!北姼父缚僧斒挛镏?,萬化之大宗?!爸蝸y之率也,北面之禍也,南面之賊也?!敝巍y都由他而起,當臣下也是禍害,當君王也是災難。
“四子”的共同出現(xiàn),在《莊子》中有兩次,留下了解讀的線索。一次隱而顯(《逍遙游》),點出他們所在之地,是“藐姑射之山”,好比古希臘“烏托邦”(Utopia),在無限高遠的非有之處。一次顯而隱(《天地》),排出師生的高低位序,以畫外音作提示,只有四子本人和讀者知道,而包括堯在內(nèi)的其他人都不知道。
除了這兩次,四人從來沒有同時出場。和社會有所交流的人是許由,主要對象是堯和他的追隨者。嚙缺被堯看見是其失,而僅僅被堯看見,又不能不說是其得。在“四子”的組合中,堯始終沒有提到被衣,大概聽都沒有聽說,也許因此被認為是舜時之人吧。被衣神龍見首不見尾,蓋已入化境。
其余所有的活動,都是在師生之間。三人出場的有兩次,《應帝王》一次是內(nèi)部討論,許由被洗去?!短斓亍芬淮问峭獠坑懻?,被衣未提及。二人單獨討論的次數(shù)較多,先后有許由、嚙缺;嚙缺、王倪;以及嚙缺、被衣。檢查其間所缺的鏈條,許由自始至終沒有見到王倪、被衣,可見上出有一定的阻力。而王倪和被衣之間,彼此沒有討論,應該已不需要討論。
堯是否終于見到“四子”呢?回過頭來,再次細讀篇首的引文?!跺羞b游》記述,堯在完成治理天下以后,“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懊旯蒙渲健?,據(jù)《釋文》謂“遠在北海中”,遠在天邊;“汾水之陽”,據(jù)成玄英疏即堯都,則近在眼前。注家由此討論是否為兩姑射,或謂先赴藐姑射之山,還歸汾水之陽。本文將“往見”理解為上出,兩處相通,出入無疾,有天下而未嘗有,故“窅然喪其天下焉”。
在城邦之外,“四子”皆已成就,其身位為“神人”。在城邦之內(nèi),“四子”出處不同,在程度上有所差別:想見到嚙缺,至少要到達許由的程度。想見到被衣,至少要到達嚙缺的程度。那么,被衣的教導是什么呢?
至此可讀《知北游》原文:
嚙缺問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德將為汝美,道將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p>
“正汝形,一汝視”、“攝汝知,一汝度”,乃道家的修養(yǎng)方法??杀容^儒家“非禮勿視”的“四勿”(《論語·顏淵》)。后世或以為莊出于孔門(參見方以智《象環(huán)寤記》、《一貫問答》),當注意其相通的契機。林希逸《莊子鬳齋口義》:“正汝形,一汝視,是忘其形體耳目也;攝汝知,一汝度,是去其思慮意識也。”“天和將至”、“神將來舍”,猶感應道交,體之于身?!暗聦槿昝溃缹槿昃印?,猶《大學》“富潤屋,德潤身”,又《中庸》“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眸子清亮,反本還原?!睹献印るx婁上》:“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無求其故”,破除所知障,乃得新生之氣。
言未卒,嚙缺睡寐。被衣大說,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足為患?!懊矫交藁?,無心而不可與謀”,有微觀空間之交流,獲取能量、信息的補充?!氨撕稳嗽眨 豹q道家所修之本尊,彼者此也,此者彼也,乃成其象。此修法相對柔和,一旦溝通,其象可隨進境逐步變化,所謂“草鞋無樣,邊打邊像”是也。
“嚙缺睡寐”,乃休息之象,收視返聽,惝恍入神,《楞嚴經(jīng)》卷四所謂“狂性自歇,歇即菩提”。前文“因躍”而入命功,此處“睡寐”而入性功。被衣大說,行歌而去,乃道家風范,師弟交流,彼此亦無沾戀?!靶稳糸潞。娜羲阑摇?,莊書中屢見,為必經(jīng)之境?!罢嫫鋵嵵保皩崱豹q“充實”,“真”再加提煉。并用“真實”二字,后世所謂“皮膚脫落盡,唯有一真實”(《五燈會元》卷五藥山惟儼章次)?!安灰怨首猿帧保瓷衔摹盁o求其故”,隨世沉浮,與物俱化,江湖風波,或不
? “二子”有四例:1、《達生》謂單豹、張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2、《庚桑楚》謂堯舜,“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3、《讓王》謂伯夷、叔齊,“二子北至于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盜跖》謂王子比干、伍子胥,“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p>
“三子”有二例:1、《齊物論》謂宗、膾、胥敖:“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齊物論》謂昭文、師曠、惠子,“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