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鹽
《好人宋沒用》是一本有靈魂問題意識的小說,在細密的敘事之下,小說家的工作指向偉大的靈魂不死傳統(tǒng)。當人的靈魂成為一個事實,人的存在意義就是理所當然的。
為了辨析的必要,在整本小說的結構意義上,處在小說第一章快要結束的地方,有一段圖景式的超現(xiàn)實敘事,我們可以假定為這部小說的精神“支點”:
宋沒用抬頭喘氣。天上沒有云,顏色深一塊,淺一塊。天空往前延伸,被一絲電線懸??;向后舒展,被半排瓦檐截斷。天空逐漸漶漫,淹過樹頂、房屋,淹過城市、陸地。天那么大,人這么小,神仙在哪里呢。宋沒用渾身瑟抖,脫口高呼:“觀音娘娘!”
一只饅頭應了聲,從天而降。宋沒用詫訝得闔不攏嘴。饅頭一只一只,接連落下。這才看清是二樓窗口扔的。對街有戶人家,也開了窗戶,往下扔燒餅。一時間,沿街居民紛紛投擲食物。租界里也有人買了饅頭,讓巡捕代為拋送。
難民跟魚群似的,隨著食物,忽而擠到東,忽而擠到西。無數(shù)只手向上亂抓,更有備了洋傘的,將傘倒撐于頭頂。一只燒餅砸到宋沒用腦袋,她伸手一夠,沒夠到。急忙蹲下,四處亂摸。摸到了,轉手往嘴里送。燒餅沾了塵土味。一同流進嘴的,不知是鼻涕,還是眼淚。旁人圍過來踢打爭搶。宋沒用三兩口吞光,這才放松了,猶如溺水一般,任由人推搡著,蕩到上街沿。
這是需要讀者停下來沉思的段落。
第一段是悲慘世界的圖景,一種寫實的、此在的、經驗的敘事。大地沉默,天空悲慘,人被擠在塵土之間,如此不堪一擊。小說家的想象力在這里經由經驗的敘事,大踏步進入第二個段落的超驗世界。天空忽然降下糧食和蔬菜,宛如日常意義上的雨中景象,所有饑腸轆轆的人們,都可以撿到饅頭或者燒餅。這是一場具有憐憫精神的超現(xiàn)實敘事,在最黑暗的時代,愛與同情依然涌動。天空落下糧食,好人和歹人都可以得到喂養(yǎng)??嚯y在這里退場,道德審判在這里消弭。如果我把這個圖景拍成電影,我會讓遮天蔽日的饅頭遮蓋整個畫面,每只饅頭像音符一樣降落,苦難的人們只剩下嘴巴,天地之間響起最雄偉的男高音,他唱出的歌聲,叫做奇異恩典。
宋沒用的一生,既是一場受難記,也是一場歡樂頌。然而在受難記和歡樂頌的高處,小說家試圖在一個女人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人的存在意義
我想說的是,宋沒用就是在這種一面是揮之不去的悲慘世界一面是超現(xiàn)實的憐憫精神的張力中,過完了她的艱難而又迷茫、絕望中隱含著希望、苦難中隱藏著祝福的一生。
閱讀的困境是存在的。面對宋沒用這樣一個人物,很有可能我們的閱讀會進入一種揮之不去的悖論之中,輕率的讀者可能會被苦難壓垮。單向度的閱讀體驗是危險的,也是誤讀的。事實上,小說家綿密的敘事能力,把宋沒用的苦難寫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人生一世,還有比宋沒用這樣的人物更可怕的苦難嗎?她還沒有出生,仿佛就是一個棄兒,這個世界似乎不歡迎她,一種超拔的力量像擲骰子一樣,把宋沒用扔在這個世界上,從此撒手不管。與此同時,宋沒用的一生,又體現(xiàn)出一種不可回避的流浪狀態(tài)。她的流浪是雙向流浪,一方面是從蘇北到上海的流浪,是烏篷船到街市的流浪,從無家可歸到熱水鋪子的流浪;另一方面,她又是一個與時代有關的流浪者,一個戰(zhàn)爭縫隙里的流浪者,一個城頭變了大王旗的流浪者,宋沒用對此毫不知情,也不能理解,完全被時代的浪頭推動,從一個罪惡的時代奔向另一個罪惡的時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被命運捉弄。一個從來不想傷害他人,也沒有能力傷害他人的女人,在這里受難。如此看來,宋沒用的的確確是一個集所有苦難于一身的人。
但我們不能由此簡單地判斷,宋沒用是苦難的象征,一個苦字足以小結宋沒用的一生。不能這樣閱讀,細心的讀者必然看見,宋沒用的人性深處,存在著某種不可言明的力量,一直在幫助她勝過苦難。這里存在一個文學審美的困境,人們可能缺少一種深刻的人性體察,缺少某種對世界的深度洞察能力,表現(xiàn)在接受美學的意義上,就是很多人身在苦難之中,但對自己的苦難缺乏必要的直面能力,以至于人們身在苦難之中不自知。
我想說的是,所謂苦難的張力,悲劇的誕生,其必要的邏輯是,一個人必須直面苦難,才能與苦難搏斗。我們的小人物宋沒用,似乎存在這種人性的力量。她雖然剛剛出生就是棄兒,但終于沒有被父母淹死。雖然在上海流浪,卻沒有被莫名其妙地打死,或者淪落風塵。雖然歷經多次戰(zhàn)亂,卻沒有死于炮火。雖然丈夫稀里糊涂死于屠殺,但她和她的孩子卻又幸免于難。雖然遭遇千年不遇的大饑荒,她卻沒有餓死。雖然經歷文革無所不在的人性格斗,她卻像一個看客一樣,遙遠又瑟瑟發(fā)抖地看著身邊的人們被批斗,而她自己卻平安無事。從中國人的生活原則來看,晚年的宋沒用兒孫滿堂,活在一種孤獨的孝順之中,住在自己的大房子里,安詳死去。這是一個蒙福的人物。小說家在這里隱蔽地想表達一個更隱蔽的觀點,心底溫柔的人有福,穿過苦難,穿過死亡,我們終于看見了一位好人。
面對小說家所呈現(xiàn)的苦難困境和我們的閱讀困境,這部沉重的小說究竟要把我們關于生活與生命的感嘆帶向哪里呢?或許,讀者在這樣的問題意識面前,應該抬起頭來,去讀一遍小說家放在開篇的句子:“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到我這里來,我就讓你們得安息”。這是馬太福音之中著名的箴言?!逗萌怂螞]用》的敘事結構和這個句子所隱含的結構是同構的??嚯y與憐憫是這部小說的雙向主題,宋沒用的一生,既是一場受難記,也是一場歡樂頌。然而在受難記和歡樂頌的高處,小說家試圖在一個女人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人的存在意義。
一直以來,無論是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還是文學的批評家,我們的習慣性思維總是試圖把我們的文學指向歷史敘事或者地理敘事,但文學始終有指向哲學或者倫理學的一面。我知道這樣的努力,并不是小說家的工作,小說家的工作是敘事與呈現(xiàn),小說家不預設主題。在這個意義上,每個小說家都像一名小型的造物主,每一本小說都像一部小型的創(chuàng)世記。小說家總是志存高遠,因為他們要憑空用語言創(chuàng)造出一個人物。在這樣的意義上,小說家的工作通常都是危險的,甚至是僭越的。偉大的小說家之中總有人最后失去語言的能力,以至于走向毀滅,這正是人的語言行為的大敗局。以任曉雯的這本《好人宋沒用》為例,難道小說家僅僅就是為了呈現(xiàn)一個人的故事嗎,僅僅就是為了把一個人的生命的細節(jié)寫在紙上嗎?僅僅就是為了呈現(xiàn)人性的復雜性和命運的悲愴感嗎,難道作者的目標僅僅就是為了讓她的讀者在漫長的閱讀之后發(fā)出一聲無助的嘆息嗎?
文學批評可能應該借助于其他專業(yè)的分析方法,單向度地用文學來闡釋文學,或者單向度自足于文學的技術來討論文學,那是文學家們的內部事務。但一部文學作品一旦面世,就不再是文學本身,而是一個嶄新的綜合事件。因此,批評一部小說,專業(yè)路徑的選擇就變得非常重要。我想說的是作為文學批評家的克爾凱郭爾,他所選擇的基于文學作品的倫理學和存在主義哲學的批評路徑,就是一個卓越的文學批評范式??藸杽P郭爾的《恐懼與顫栗》,經由對敘事文本的分析,試圖呈現(xiàn)出一個人的存在主義意義,一個上帝所造之人,最初的存在狀態(tài)是審美的,每個人都是審美的存在,每個人為了一種此在的美來到這個世界,為美而奔走,為美而憂傷。其中的一部分人越過美的存在狀態(tài),指向了人的倫理存在意義。一個人必須是善的,惡的存在并非我們的偏好,一個再大的惡人也需要喬裝打扮,以好人的面相存在于這個世界。但克氏對人對存在意義的追問并不止于此,他說,一個人必須穿過恐懼與顫栗,必須沖破人的倫理的自我設定,必須完成一種靈魂的跳躍,進入到信仰的狀態(tài)。只有在這種信仰的狀態(tài)之中,一個人的生命的存在主義意義才最終得到穩(wěn)定的構建,一個人才可能在最終極的意義上,在生命的冊頁上被命名為一個好人。我想說的是,當宋沒用在這個世界上經歷過所有苦難之后,她的人生經由小說家的創(chuàng)造,已經成為一個倫理學意義上的“好人 ”。
任曉雯在一篇關于《好人宋沒用》的訪談錄中說道:
“這是我對死亡的看法,也是宋沒用對死亡問題的摸索路徑。她生命中有四個重要人物:沒有名字的母親、婆婆楊趙氏、東家倪路得、女兒楊愛華。這四位女性的內心風景,部分構成了中國人在信仰和死亡問題上的精神光譜。而宋沒用自己呢,在我看來,她是仰望者、探尋者,是曠野中的飄蕩者?!保ㄒ姟逗萌怂螞]用》后記)
這段話可以幫助我們深入思考宋沒用的意義。她的生命中與她同行的四個女性,沒有名字的母親、婆婆楊趙氏、東家倪路得、女兒楊愛華,是宋沒用的存在的參照系,也是她的內心不斷變換的精神光譜。母親的絕望、婆婆的市井、倪路得的恒久忍耐,楊愛華的盲從,這一連串的苦難從宋沒用的人生里一閃而過,她的人生細節(jié)由此成為故事,成為內容,成為雕塑。宋沒用在一連串的迷茫和一連串的叩問之中,靠著信仰的摸索,靠著一種超驗的想象力,而不是靠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謀略,從這個悲慘世界走過,走向她的靈魂的存在之所。
正是在這里,年輕的小說家任曉雯體現(xiàn)出某種與她的年齡不相符的小說志向,除了那些準確又彌漫著明清筆記小說風格的語言之外,除了一種推土機式的敘事方式之外,任曉雯試圖把一個人物的存在主義風景推到一個此前并沒有中文小說家所能抵達的高度。一種非歷史敘事的寫作,一種非地理敘事的寫作,一種非典型人物的寫作,一種非時代特征的寫作,一種非倫理判斷的寫作。從技術的角度看,《好人宋沒用》采取的是一種中性的敘事方式,看似簡單其實超現(xiàn)實的寫作方法,在一種不可能性的命運張力中呈現(xiàn)出一個婦人的可能性。任曉雯要回答一個命題,人生何為,死亡是什么,人存在于此,這一路的風景是什么。當我們說人是靈魂的載體,靈魂從哪里開始,要到哪里去。
在小說的第六章,任曉雯呈現(xiàn)了一個特別的場景:
平生逐件翻看,見被折爛的書頁上,有段話用藍黑鋼筆標了出來,“所以,我們不喪膽。外體雖然毀壞,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我們這至暫至輕的苦楚,要為我們成就極重無比永遠的榮耀。”那袋紙條是剪下的報紙白邊,正反面都寫滿鉛筆字。是宋沒用的字,一遍遍抄寫書頁上的劃線句子。她可能不識得意思,只是依樣描畫。偏旁忽大忽小,字形支支棱棱,仿佛是用火柴搭出來的。
人生一世,苦難為伴,我們都是背負著痛苦,在時間的縫隙里哀哭切齒的人。多少說漢語的人們在苦難中出生,又在苦難中隱去。而我們的文學敘事對此卻一籌莫展,人們?yōu)榱艘恍┍砻娴男鷩堂砻θィ瑳]有幾個人去沉思苦難的意義。我們?yōu)槭裁匆獊淼竭@個世界上,我們?yōu)槭裁匆洑v如此豐富的苦難,一個看上去如此缺少象征意義同時又如此低矮如此弱小的女人,為什么也要背負這漫天的勞苦愁煩?她到底依靠什么力量走完了這一生。每個愿意沉思的人們都要回答。在最日常的經驗敘事面前,小說家要發(fā)現(xiàn)生命的超現(xiàn)實張力。身為年輕一代的小說家,任曉雯正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