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石梓元
在很長一段時期里,這里都是被時間填滿的。這是我唯一有把握的陳述。我似乎是躺在床上,它散發(fā)一股舊織物的樟氣。同時我紋絲不動,不能確定此刻仍在做夢還是大夢初醒,我大可以像卡通人物那樣,拍自己一巴掌,或者用力揪臉頰,打消這種似真似幻的不安定感,但我動彈不得。因為時間嚴密地壓在我身上。然而我也看不見它,無論顏色還是輪廓,這里漆黑一片。我猜想黑大概是時間的底色,那如此說來,它有著與光截然相反的屬性。不過這點我也沒有把握。我的頭腦昏沉,每次眨眼都比一次午休漫長。你肯定也有這種體會吧:在似睡非睡的邊緣,猛睜開眼,驚恐萬狀,卻發(fā)現(xiàn)墻上掛鐘的指針毫無變化。所以這憑空增生的時間是從何而來呢?除了二十四小時以外是否還有別的時域?追究到底,前一刻我們究竟睡著了嗎?但所有與時間抽象屬性相關(guān)的問題都超出了我的把握。我只知道,時間把這里填滿了;秒針的每一聲嘀嗒在相互擠壓,逼迫這四面的、寂靜的、無中生有的墻壁。
“這里可是真窄哪。”何處響起一個尖而細的男聲。
“我得先把長外套脫了。壓得我喘不過氣?!绷碛幸粋€附和。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不過聽后者那么說,我試著翻身,還是無能為力,那重力的密度反而更大了。于是我想呼喊他們來幫我一把,可張不開嘴,有種似乎無限大的摩擦黏滯力在唇間作用。
“噓……你聽見了嗎?”脫衣聲戛然而止,“剛才有什么咕嚕一下?!?/p>
“我咽口水來著?!钡吐?。
“別再擠我了。”伴隨著幾記衰頹夾痰的咳嗽。
“我們在等誰呢?”突然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激發(fā)起眾人的討論。接下去我聽見的就是一團雜亂無章的拌嘴而已。
他們在等誰,我不知道。他們離床沿幾步之遙,我是根據(jù)聲音判斷的,對各位形象全然無知。周遭的黑絕對徹底。他們大概不是真人,可能只是幾臺圍繞我錯落擺放的錄音機——因為這里被時間填滿了:沒有人能活動能言語,除了依賴電流來運轉(zhuǎn)的齒輪和音圈,它們振動,時間允許這些無生命體征的物理現(xiàn)象穿過自己的固液態(tài)領(lǐng)地。此刻,我的諸種體驗和念頭都太過稀薄了。此刻,這是否意味著一種鬼壓床的變體呢?此時此刻,掛鐘的嘀嗒聲無限延宕,或者即將響起,抑或剛剛結(jié)束,我不再操心此時此刻的真實性了;轉(zhuǎn)而等待突如其來的恐怖,它會猛然把我拋出這里。
“來,先討論吧?!蹦莻€富有雄性氣魄的聲音宣告,這里立即安靜了。這情境讓我聯(lián)想到法槌落下后的那幾秒。
“就如何寫尋楊德康啟事這個問題。”
⊙ 【比利時】本·固森
“作為拋磚引玉的人,我首先要談一談楊德康的年齡。毋庸置疑,他很老了,但他不是個老人。楊德康的老比他的家庭要老得多,甚至超過了他的父輩之和,這種老是扮演房東角色的人的通性。要是某個社科機構(gòu)能把世上所有房東的肖像裝訂成冊,你去翻看,那么在那類似逐幀動畫的翻飛中,這個老就會隱現(xiàn),它構(gòu)成了無數(shù)各異臉孔的底色,或者說,它如同一顆用網(wǎng)格法點出的位置精確的無形黑痣。你看不見它,但它存在:楊德康的老,釘在楊德康的面相深處。然而這并不表明這個老是靜止的,正相反,它始終蠢蠢欲動,時刻準備感染他者;如果你曾和楊德康對視過哪怕片刻,就一定見證過這種邪惡的、呼之即出的生命力,它在眼珠里忽明忽滅,閃爍黑過深夜。這就是他的老。因此我盡量避開他的眼光,而用耳朵去聽。在場諸位勢必都了解楊德康的走姿,他的腳步強勁帶風,這暗示他是個很有決心的人。但這僅僅是前調(diào),老的漸強符從來都是標在收場時刻。一直以來我窩在地下室諦聽,左耳貼著墻聽,右耳也貼著墻聽。黑靈敏了我的雙耳。首先是樓道鐵門發(fā)生巨響,然后腳步的前調(diào)以三十度角升起,停留在都市抒情的音域,漸弱。漸弱至地平線以下。這時老的回音才開始。其實它一直卡在第一級階梯前,重復著‘攀爬—跌落’這個循環(huán),就好像演奏家謝幕了,但他把自己濕答答的舌頭遺落在某個低音琴鍵上,于是它便制造出一個哀頹而又經(jīng)久不衰的單音,直到琴蓋合上、劇院散場,這個老的回音仍呻吟著。即使等夜深睡下,我耳邊還盤桓著它的悲鳴。依我之見,尋人啟事還有附上的照片必須要明確說明這點特征:他很老了,遠比他本人要老?!?/p>
“我本以為死是走馬燈式剪輯的回憶,那些意義重大的人生時刻在你眼前一閃而過,比如出生和葬禮,但事實證明我錯了,錯得非常離譜。死其實是一張楊德康的側(cè)臉。它僵持著,五官彼此對峙,定格在一把抬至頂點的、閃亮反光的柳刃包丁上,拒絕任何意義和闡釋。眼窩里嵌著兩枚冷炭。起因是彼時我對兒子說:我一個上海人還是要上一趟東方明珠塔吧。他不解,他盯著集體病房窗外毫無遮攔的陽光地:為什么呢,爸爸?這很自然,因為我以前也問過一模一樣的問題。于是我就答:‘因為它就在那兒。’他轉(zhuǎn)過來,身后是奔襲而至的雨云開始醞釀,四十晝夜要降大雨在地上。他回答我:那就依你了,爸爸。他拔掉各種管子,松開滑輪固定鎖,從床底下抽出一支木槳遞給我,動作利索。保險合約和醫(yī)院各種免責條款耽擱一天一夜后,最后終于出發(fā)了。雨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我的滑輪床運行于馬路上。這場旅行比我預料的要輕松愉快很多,途中每時每刻我都能看得到東方明珠的遠景:它既不是一堆雜亂的建筑群,也不是一座曖昧的城堡,而是一個明晰開朗的單體建筑,由屈指可數(shù)的球體、錐體還有圓柱體組成,其中除了銀灰色的,還是銀灰色的。沒有任何一個上海人不知道它是東方明珠。我一直滑行著,雖然路實在很長。因為上海所有的水泥馬路都指向東方明珠的入口大門,這仿佛是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似的,雖然我始終在小巷里兜轉(zhuǎn),可是也一步?jīng)]有遠離它。每轉(zhuǎn)一個彎,我就更靠近東方明珠,也就因為這個緣故,我才不知疲倦地向前滑行著。四十天后,大雨退去,我來到了東方明珠的門前。一位穿皮大衣、留著又長又密又黑的韃靼人似的胡須的保安勸我:大伯,你還是別上去了,你等不過他們的。但上海人可是說東方明珠之門人人都可以進,隨時都可以進啊。因此我沒理會他,掏錢買了門票,把滑輪床留在安檢處。進了大門,我四下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這個大廳非常熟悉,和世上任何其他大廳如出一轍。于是我繼續(xù)往里走,往東方明珠的未知的高處走,不停換乘電梯,直到被一截目力不及的隊伍攔住。我搭了搭前面人的肩:大家在等什么呢?就在那時我遇到了楊德康,他沒回頭,身上散發(fā)著一股很深又微妙的黑味;他不假思索回答說:大家都等著往前走。言畢他和身邊那個穿深色套裝,還提一只鱷魚皮公文包的人暢談起來,聊一些關(guān)于委托、訂單還有合同的公事,他們看起來很自在,忽略了我,間或微笑,完全融入了這場等待。我還是沒明白這是在等什么,于是打算問問我后面的人,然而他也心無旁騖地盯著窗外,沉浸入迷了。還讓我驚訝的是,就在剛才短短時間里,我背后的隊伍便已經(jīng)遠至長廊的拐角后了。踮起腳向前所望見的無非是另一個拐角。我作罷了,安安心心地閉上眼等。不知何時,有人吃起了真空包裝的干糧,發(fā)出嚙齒動物式的窸窸窣窣聲。天大概暗下來。有人掘睡覺的淺穴。電波信號暫停了。還有許多模糊不清的戀人私語。所有在場手表的嘀嗒聲都匯聚一起,壓迫著觀景玻璃,我也喘不過氣來,聽憑自己心肌纖維逐步碳化,變得松脆;發(fā)囊中的柱林則崩潰;腸子變盲;器官的聯(lián)結(jié)斷開了,它們紛紛掉下來,在空蕩蕩的身腔內(nèi)像青柿子一樣來回滾動著。我以為登東方明珠是一件易事,它就立在那兒,等著所有的上海人,但其實它的內(nèi)容要比它明晰開朗的外形晦澀太多。我后悔沒聽那保安的勸誡。天就要亮起了,而東方明珠是上海最早看見太陽的地方。我竭力睜開眼,一批人正從相反方向下來,在上面他們究竟看見了什么呢,他們得到自己所期待的東西了嗎?我無從得知。因為他們的臉色平靜,和仍在等待的人無異,口中所談也還是那老一套,什么天氣,曲線圖,還有還有還有。我確定自己將要跌倒而死了,而旁人會瞬間圍攏過來,伸長了脖子俯視我在地上。同時走廊上的日本料理店則要拉開移門,宣布開張;半位無頭三文魚溫柔地躺在砧上,即將被抬起一位柳刃包丁的平頭師傅凌遲。在懸崖般陡峭的刀面上映現(xiàn)的是一顆眼珠,它的主人半側(cè)著臉,這既可能意味轉(zhuǎn)身也可能是回頭,死亡瞬間的永恒性拓展了這種日常姿態(tài)的兩種可能。我什么都沒想,沒想到某個愛人,也沒想到東方明珠,我的全身心都系于楊德康的半張臉幕,以及那同樣冷同樣堅硬的眼珠。我跌倒了。騷動開始了,所有人都看向我,包括楊德康的商業(yè)客戶。但楊德康本人卻抽身離開了,無聲息的,不回頭筆直跳進了幾步開外的一個地洞。以上便是我一個路人和楊德康在東方明珠的遭遇,這當然也是失蹤一事的起點。東方明珠是一座常年裸露的鋼塔,海拔1535英尺,據(jù)說,它曾是長江三角洲的最高建筑。在它的頂點能看到蘇州河匯入長江,頂點附近的觀光艙里有一口透黑的、如同眼窩的地洞。沒人知道,這樣的高空為什么會有一口地洞。至于楊德康又為什么跳進去,并就此無影,也沒有人做過解釋?!?/p>
“我爸爸楊德康有一種隨時靜止的氣質(zhì)。他每次一回家,就坐到窗前打開包,從里面掏出那些袖珍型痛苦;他一枚一枚,仔細小心地用紙巾擦干凈。大概他平時推銷的就是這些易碎的膠囊吧,我不確定??傊浅巯鼈儯忠幻兑幻栋淹纯嗳麧M皮包,緊接著他就靜止了,向著窗口。我從身后看去,他就像,呃,很難說,一頭動物園大象,要不就是一座塑像。那晚也是這樣:我又被磨刀的媽媽給吵醒了,于是我下床去客廳上廁所,就著薄月光,我目睹我爸爸坐在暗處,左手扶著額頭,右手則按在包上,他牢牢盯著窗外。大概窗外其他那些完全相同也完全單調(diào)的窗讓他著迷了。那一個個漆黑未知的長方形單元。薄月光打出我爸爸的輪廓線,又把陰影折進他的里面,做出織物和肌肉的紋理,再把細部久久打磨;毫不著急。因為他就待在窗前,紋絲不動,等著月光來完成造型。我忍不住可憐我爸爸,雖然一個晚輩這么說有點古怪,但這種靜止也太麻木太客觀了。也正因此,我才覺得自己的童年在剛才某一刻結(jié)束了,不是砰的一聲,而是一個念頭的閃現(xiàn):做一個楊德康很難。你的袖珍型痛苦必須滯銷,而你必須要能隨時靜止,要在別人走神的一瞬間,就能擺出完美的靜止姿態(tài)?!?/p>
這一群聲音就這樣發(fā)言,從左至右,井然有序。討論這個叫楊德康的男人。這個名字聽上去熟悉而又陌生之極,他可能是我某個朋友也可以是我本人;這是所有常用名的通病,排列組合那幾個寓意空無的寄詞,再加上一枚傳自父親、歷史遺忘的遺產(chǎn),走在任何一條街上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叫楊德康。如果給猴子一堆泥活字以及足夠充裕的時間,總有哪天它會給自己取出楊德康這個名字,這比寫莎士比亞要容易太多。
“請讓讓,我遲到了,”一個女聲加入,“各位?!?/p>
騷亂聲。
“到底誰站不安穩(wěn)啊?!焙浅?。
因此在我看來,這純粹是場沒有意義的討論,勢必不會得到滿意的結(jié)論,但它還是在無休止地進行,準確來說,是這些沒有嗓音便在沒有聲帶上震動著,持續(xù)發(fā)生低解析度的空有邏輯無有內(nèi)容的音頻輸出。至于背后發(fā)言的究竟是哪位,這完全不值得一究,各異的音調(diào)不過是一群無形無味角色的標識,就像兒童用迷你燧發(fā)槍理解錫兵玩偶。——他的本質(zhì)不是錫兵,而是在扮演錫兵這個角色,把他丟進火爐不會留下一顆堅定的錫心,而是一團黑煳的散發(fā)著不堪焦臭的聚苯乙烯殘渣。這群聲音不代表不隱喻不修辭任何一批人,某些歸屬脊索動物門等等的智人種存在。它們單純在振動。僅此而已。
而我已經(jīng)漸漸喘不過氣了,這里的所有嘀嗒聲仿佛都壓在了我的胸口,嚴密如石板;甚至時間本身也開始變慢,變成一種停滯不動的膠狀物。我想使勁踢踹,據(jù)說這樣能從壞夢中醒來,但我無能為力。我還是死睡著?;蛘哒f我仍睜著眼做夢。我能做的動作只有苦熬,除此以外,就是傾聽這些驢唇不對馬嘴的囈語。
“開門見山,我要口述的是楊德康的頭發(fā)史,不管怎么樣,這段親身經(jīng)歷對尋人啟事絕對有大幫助。盡管要是在路上偶遇楊德康我可能會認不出來,但我對他的頭發(fā)是了如指掌。那我就開始了:我的理發(fā)店在紹興路55弄到底左手第二間屋子,也就是在楊德康家對面樓下,門前的招牌寫著隸體的‘理發(fā)’,一目了然。楊德康先是被他爸爸領(lǐng)著來,刮圓寸;然后他是一個人來,留三七分;再后來就是他領(lǐng)著他兒子來,這會兒發(fā)式就不固定了。每半年他要求換個花樣,他前一次好像是西裝頭,也有可能是短碎式,我實在記不得了。這就是頭發(fā)史的三個階段。相對應的,史前史的頭發(fā)不穩(wěn)定,每次梳理時它都發(fā)出急不可耐的嚓嚓聲,堅持自己頑固的偏向,不過這個癥狀只持續(xù)了很短一段時期。青年頭發(fā)很燙,我得戴著手套打理,而且途中不能抽煙,否則那些根根分明、如干松針般的發(fā)絲就要捕捉任何一點火星。進入近代史,楊德康的頭發(fā)就開始冷下來,當手指插進他的發(fā)間我就會感覺到那種冷在寸寸滲透,這大概和先前的易燃特征有關(guān)聯(lián);它變松脆了,生出柴炭那種熄滅的紋理,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灰。這就要求我理發(fā)時全神貫注,自然我就向他提價了,他不樂意,還揚言不再上我店來了。但事實上沒有,只不過次數(shù)變少了而已。考慮到是寫尋人啟事,我想這些描述足以讓別人了解楊德康的頭發(fā)了,盡管冷頭發(fā)很常見,但這種熄滅式的冷在人群里還是有一定辨識度的。發(fā)式只不過是表象,發(fā)的內(nèi)質(zhì)才值得關(guān)注。對了,還有。差點忘了說。我的理發(fā)店在紹興路55弄,一直往里走再左轉(zhuǎn),第二間地上車庫就到。要是你們想理發(fā)可以來找我,洗剪卷燙都可以放心,再說聽完這段頭發(fā)史,你們肯定也信得過我的手藝了吧。”
“其實我根本不用來參加這場討論,我只和楊德康的手有過一面之交,那你們大概就要說了,那么手也是描述他的特征之一啊。但一只手遠不是一只手這么簡單。我就以一個老套故事來闡明這一點吧,它和我們的日常生活有關(guān),我相信它一定對各位有所啟發(fā):每個月底,A都要去一趟思北路115號的招商銀行,上五號柜臺存五千元整。因此他很快就結(jié)識了固定在那天當班的B。兩人月漸熟絡(luò),最后默契到不發(fā)一言便能存收完畢,每當B看見A出現(xiàn)在銀行大堂,他就做好了接過五千元的準備;而A的確會這么做。然而在月初某天,兩人在另一個城區(qū)的十字路口偶遇了,隱約覺得迎面而來的路人分外面熟,他們頭腦中閃過兩個對稱的猜測:他不會就是A/B吧?然后沒人開口。因為A眼中的B沒有隔著一層中夾不銹鋼柵欄的玻璃窗,B眼中的A沒有從夾克右內(nèi)兜掏出用紙帶封好的五千元整。這兩個形象好比沒有輪子的自行車那樣古怪。于是A和B不約而同加快了步子,心有靈犀地都把對方當作了路旁某個垃圾箱,默默擦邊而過。借此我想說的就是,不存在楊德康,存在的只有楊德康結(jié)構(gòu)。我們不能把他這個人單獨拎出來,放在真空里討論、描述他的某單個五官,僅僅一種言行舉止,或者妄圖給他畫一張所謂準確的肖像,這種反整體反語境的嘗試是注定要失敗的。這就像你周末去參觀上海自然博物館,透明玻璃柜里盛放著動物標本,杜洛克豬啊,約克白豬啊,松遼黑豬啊等等,你可以從早到晚、細致入微觀察它們,甚至在筆記本上記下它們的毛色、體態(tài)還有瘦肉比例。但當你一踏出博物館的大門,它們在你頭腦中的形象就會混為一談,變成某種朦朧的霧狀空殼。簡而言之,只有在某種具體的統(tǒng)一系統(tǒng)中,楊德康才有意義。不然他只是一個永遠飄浮、永遠找不到其所指的能指符號。回到正題,那天我見到了楊德康的右手:它攥著四張百元鈔,從東方明珠售票窗口的鐵槽中慢慢探進來。雖然我對他的長相以及其他任何特征一無所知,這是我作為售票員高效的工作習慣,但我還是可以說,僅憑這個買票語境中的手與錢的二元結(jié)構(gòu),我認識了楊德康。同那艷紅但又帶點舊漬的紙鈔相比,手非常細致,指甲精心修剪并搓光了,手整體顯示出一種雌雄不辨的白嫩,仿佛剛剛睡醒。僅這個畫面就包含了多少信息量啊。但有必要強調(diào)我們是在比較的前提下,其他結(jié)構(gòu)中,手的面目就迥然大變了,它可能異常強硬,咄咄逼人地威脅;也可能布滿皺紋和色斑。一切都有可能。接著手松開了,這個動作并不果斷,甚至帶絲遲疑,結(jié)構(gòu)主義地說,手和錢之間保持著一種曖昧不明的、意欲遮掩的、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隨即手伸出了兩根手指,它們搭上大理石臺面,立正片刻,接過我遞上前的兩張成人票后便離開了。依我看,如果你們堅持要走尋人啟事這條路,那這樣一張速寫畫還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其他文字描述也應該按結(jié)構(gòu)主義的思路來組織,否則就是用一個真空呼喚另一個真空。任何楊德康放進任何透明玻璃柜里都能達到自洽。”
“我敢保證我是在場最沒有必要發(fā)言的人,因為我可能沒有見過楊德康,或者嚴謹點說,我不能肯定當初那個造型是楊德康。大家還是純當聽個過場吧。這要追溯到去年家長會了,我既是自然老師,也是革安山中學初一四班班主任,鑒于當時楊念真在學校的表現(xiàn),他有段時間顯得有些古怪、格格不入,又考慮到他向我提出了那些什么穴居人的謬問。據(jù)我經(jīng)驗,這背后只能是家庭問題,所以那次家長會我刻意留心楊德康,備忘了會后同他私談。然而那天出門不幸堵車,我遲遲趕到時教室里已經(jīng)是烏壓一片了。從懷中掏出手冊時我瞄了一眼楊念真的座位,它位于最后一排右數(shù)第三個,仿木塑料桌板上筆直佇立一只黑色手提公文包,它很大且高,幾乎占據(jù)了整個80×50厘米的桌板平面,而且同周圍密密的表情相仿的大小呈函數(shù)縮小的腦袋群相比,它顯出異常反常的突兀,幾如靜止的鐵幕,吸引我挪不開視線。當時我琢磨的是:我是否可以把公文包理解為楊德康的在場呢,就像反之一把空椅就一定會讓人聯(lián)想缺席那樣。我微微仰起頭,試圖窺探那只公文包的背后,同時我也沒忘照本宣讀班級反饋,包后的陰影是厚涂而成的,拒絕任何眼光鉆研,我只依稀辨出幾道類似刮刀收尾留下的輪廓線,它可能是楊德康趴在桌上的背影。我了解到楊德康是某個公司銷售部的職員,那他的工作在所難免辛苦,在家長會上小憩片刻也很自然。但這幾道線條卻違背了透視法,前后重疊,又在盡頭分離,這只能屬于一個變形的且違反解剖原則的姿態(tài)。再者,桌面被占滿了,他的腦袋難道塞在黑包里面嗎?還是說……我不能確定。再過一會兒,我把講臺讓給了家長代表介紹經(jīng)驗,這下我全身心都撲到了那只皮包上。然而就在我轉(zhuǎn)頭的片刻間,某種微妙的變化似乎就發(fā)生了,它開始運動了。不過幅度極小,幾毫米幾毫米地左右平移,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仿佛即將睡醒者微弱的神經(jīng)反射動作。我擔心這是個錯覺,因為當你過久注視某幅靜物畫,尤其是塞尚的靜物,一定也會懷疑:某些靠著陶瓷碗沿上的蘋果在偏離陰影,開始搖搖欲墜。事實上不會,它們不是蘋果,而是一些蘋果的二維顯像,此刻這只黑包也是同理。如果楊德康在場,那我眼中所見就是一幅肖像;反之則是一幅靜物。掌聲雷動,臺上的女家長報以羞赧微笑,我回過神來了:何必過分關(guān)心楊家,我只是個自然老師兼班主任。草草中轉(zhuǎn)幾句后,我們進入了提問互動時間,所有手的立柱都高高豎起,近大遠小。我一個一個回答,同時腦中不自覺生出這樣的圖景:在初一級東走廊上,空曠,一個造型從滅點正面走來,本該面部的位置被一只黑包取代了;提手油亮,兩枚搭扣水平對稱,疲憊惺忪?!?/p>
這些獨白我一字不落聽完了,同時還細細琢磨,它們可以說是嚴謹入微之極了,可我還是對楊德康其人幾無所知——所有描述都是獨立的拼圖碎片,在尋找同一塊母版——楊德康在我的想象中仍然是三個面目模糊的字符。這種挫敗的體會像是身處某個蘇式園林,時值假期,水泄不通。我透過一扇圓形的雕花漏景目睹:楊德康站在墻后的水榭中,上半身被栽于窗前的淡竹叢影綽。我們相距不出十米,可又一步也靠近不了,因為那些石徑始終在曲折、在分岔,被南方諸種濃密的綠植隔斷,始終將我送向更遠同時也可能更近的所在。而人潮又將前一刻的所有足蹤徹底抹去。
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不知覺間鐘已停擺了。這下我徹底陷進了飽和的時間。沒有嘀嗒。甚至不留下時間自我度量的余地?,F(xiàn)在。無限的現(xiàn)在咬住了自己的尾巴?,F(xiàn)在。我的后背在冒汗,浸透了床單,一種不停下沉的體感發(fā)生了。沒過全身。我不清楚自己還要陷多深,又要陷向何處。楊德康是誰,尋人啟事怎么寫才有效,他能不能回家,我不好奇,也根本不在乎。我只想驚醒過來,用自己的喉嚨發(fā)出聲音,無論我現(xiàn)在是閉眼醒著還是睡著了睜大了眼。但還是現(xiàn)在。這群聲音仍在振動,絕對清晰,勃發(fā)興致,不夾雜白噪音。聽起來它們才剛開場,要無休無止地討論下去。哪怕某一刻時間也死了,它們還是要待在這里,討論任何一個楊德康。現(xiàn)在的事實是:沒有人會掀開這里的頂蓋,讓光進來;也不會有未知的巨手清走它們,像攥起一群被遺忘的錫兵那樣。只有人注定了現(xiàn)在要永遠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