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水木丁
所有同學(xué)第二天都聽說了雙陽山上曾經(jīng)鬧鬼的傳聞。那是曹赫趁大家一起吃早飯的時候說的。在農(nóng)機宿舍的食堂里,他一手拿著一個白饅頭,一手舉著筷子坐在桌邊,卻顧不上喝一口面前的小米粥,臉上完全看不出坐了一夜長途大巴的疲憊。陳小月在旁邊一個勁兒地拽他的袖子,但是根本沒有用。男生們都很興奮,立刻商量著什么時候一起去那個廢棄的防空洞看看。陳小月忍不住埋怨曹赫:“秀青姐不是不讓你說嘛?!?/p>
“你干嗎那么聽她的話,她又不是你媽?!辈芎諞_陳小月眨了眨眼,伸出手在桌子下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陳小月的臉立刻漲得通紅,曹赫笑了笑,湊過去小聲說:“你是我媳婦,以后歸我管了?!?/p>
陳小月撇撇嘴,趕緊掙脫了曹赫的手,端起桌子上的碗扒拉了兩口粥,放下碗又掰下塊饅頭往嘴里塞,嘴角掛著盈盈的笑意。
這一幕都被在旁邊坐著的苗秀青看在眼里,她感覺胃里在翻江倒海,一股惡心直往上涌,她端起桌上的豆?jié){喝了幾口,想暫時把這個感覺壓下去,可是不管用,嘔吐感反倒更強烈了,好像火山要噴發(fā)一樣,瞬間沖到了嗓子眼的地方,她連忙捂著嘴沖向洗手間。
“大姐!大姐!你沒事吧?”跟過來的李卉拍著洗手間的門。
“沒事兒,就是暈車了?!泵缧闱嗵ь^找到水箱的尼龍繩拉了一下,抹了抹掉眼角。打開隔間門走出來。
“吐了?”李卉問。
她點點頭。
“那你今天還能跟我們?nèi)S里嗎?”李卉有些擔(dān)心,“其實坐了一夜的車,休息一天也成。”
“不用,白天睡了晚上肯定睡不著了,不如堅持一下?!毙闱嗾f??吹嚼罨芫o張的表情放松了下來。她忍不住笑了,“你咋這么沒出息。我又不是你媽。他們還能吃了你不成?”
“你比我媽對我還好?!崩罨苄ξ厣斐龈觳部孀∷?。這丫頭在她面前和在男生面前完全是兩個人,都大四了,她跟班上男生說過的話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句。據(jù)說從上高中的時候就這樣了,不能和任何男人說話,有男老師提問時就沉默地站著,接下來準(zhǔn)是一個星期上不了學(xué)。她學(xué)習(xí)成績雖然平平,長得很清秀,在農(nóng)機系這種一個班二十幾個小伙子,只有四個女生的集體里,卻從來沒有談過戀愛。追她的男生不少都被她拜托苗秀青去擋駕,平時她也只黏著苗秀青,有什么必須要跟男人說的話,就由秀青去傳話。
秀青這四年來倒是談了兩場短暫的戀愛,最后都以她提出分手告終。剛?cè)雽W(xué)的時候,苗秀青和班上的其他三個女生被稱為農(nóng)機系03級的四朵金花,她心里很清楚,她只是被拉進來湊數(shù)的,后來那個長得比較好看的女生轉(zhuǎn)走了,四朵金花的這個叫法卻被保留了下來。秀青從小到大從未被人夸過漂亮,發(fā)現(xiàn)自己被納入漂亮女孩的行列里時,她是有些得意的,但她很快就清醒了,甚至有些瞧不起這種虛榮的把戲。她此時只有十九歲,已是飽經(jīng)滄桑,內(nèi)心很清楚,自己這樣身材樣貌和家境的姑娘,在男人心中能有幾斤幾兩。和同齡的那些還在做著公主夢的小女生不一樣,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談什么樣的戀愛,過什么樣的生活。她對自己的未來有著明確的規(guī)劃,從不奢望什么羅曼蒂克的愛情,也不幻想遇到什么白馬王子或者嫁入豪門。她考慮的戀愛對象,都是那些樸素老實的男生,認真交往過的兩個男朋友都來自農(nóng)村。雖然她從小父母離異,好歹也是國企雙職工的子女,總比那些貧困縣來的男生條件要好很多。但是她忽視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男女談戀愛是要擁抱親嘴兒的,她的第一個男朋友把舌頭伸進她的嘴里,雙手沒輕沒重地在她的胸前亂抓,她感覺到一陣陣惡心,拼命地推開對方跑掉了。就這樣試了幾次都不行,男朋友也慢慢冷淡了下來,兩個人經(jīng)常為此吵架,秀青索性就提出了分手。后來交往了第二個男朋友,也是同樣的情況。
再也不想浪費時間去談戀愛了,她想要的是找個可靠的可以結(jié)婚的男人,然后生一個自己的孩子,這樣她就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了。至于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兒,她覺得都不是問題,她是個明理的姑娘。當(dāng)然會盡妻子應(yīng)盡的本分,在情感方面,她一向有誠意,不斷地在學(xué)習(xí)和充實自己。她看了不少書和電影,認真地去理解和揣摩那些愛情的故事。有幾次,寢室里的姑娘為情所困,她小試牛刀,幫大家分析了一下,猛甩過幾句名言警句。她講起道理,分析起男女之間的感情來頭頭是道,有理有據(jù),讓混沌無知正在苦戀中的少女們大夢初醒之后,便一舉成名,不僅在女生中越來越受歡迎,后來連男生們都來跟她傾訴自己的情感煩惱了。漸漸地,班上大小同學(xué)都喊她做大姐。秀青知道,這聲“大姐”喊的不僅僅是年齡,而且是江湖地位,便欣然笑納了,從此后也越發(fā)有大姐風(fēng)范,不僅負責(zé)答疑解惑,甚至生活上都會更多地照顧大家。
大二下學(xué)期,苗秀青毫無懸念地當(dāng)選了班級的團支書,后來又成了學(xué)生會會長。一切都在她的期待之中,生活給她的期許,不多不少,不過分也不太差,她仿佛可以預(yù)見自己正在按計劃走入一個平淡無奇的未來,對此她十分滿意,甚至開始感恩童年生活經(jīng)歷過的那些苦難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再也沒有遇到一個適合做她老公的男生,之前和男人交往的經(jīng)驗,讓她想得很明白,她才不會像宿舍里其他女生那樣為情所困,無法自拔,每天把生命浪費在不適合結(jié)婚的男人身上。比如那個陳小月,大二結(jié)束時就已經(jīng)換過四五個男朋友,她真正喜歡的學(xué)長卻從來沒正眼看過她。和許多這個年紀(jì)的女孩一樣,她的人生中只有一個重要問題需要解決,那就是談戀愛,這個唯一重要的問題每天可以翻出許多新花樣,從他愛我他不愛我他到底愛我不愛我,到我愛他我不愛他我到底愛他不愛他,還有他愛她她不愛他可是我愛他他卻不愛我……苗秀青屢次教育她要理性地對待男人和愛情,她每次都聽進去了,然后又忘記了,一頭扎進她傷春悲秋的愛情故事中。
秀青并不急,畢竟她才只有二十歲,她只是決定要穩(wěn)穩(wěn)地走完自己的一生,如果有某個男人各方面條件都符合她的要求,她也有勇氣和魄力去找對方談一談。她不會覺得不好意思,也不會為對方拒絕自己而傷心,只是這個符合條件的男生一直再沒出現(xiàn)過,一晃竟然這樣一個人到了大三。春天來了,四月的丁香花開,香氣彌漫著陽光下的小徑,秀青的心這才有些慌了,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之所以遲遲沒有遇到合適的對象,是因為她的心里早已經(jīng)住進了一個人,她被自己騙了,其實她早已偏航,離開了她人生的坦途大道,走上了一條幽暗小徑,在小徑的盡頭,是一座秘密花園,那是她從未到過的地方,那里瘋長著雜草和藤蔓,野花盛放,鐵門緊閉,荒涼孤寂。什么事情馬上就要發(fā)生了,還是什么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可是她卻不知道。她從夢中猛地醒來,感覺下體一片濕潤,狂風(fēng)正撲打著窗欞,馬上就要下雨了,姑娘們都睡得很沉,秀青摸索著爬出蚊帳,光著腳走過去把窗戶關(guān)上。遠方烏云密布的天空突然被閃電劈開,雨瞬間傾倒下來。她端起桌上的杯子猛喝了幾口水,又爬回床上倒頭睡著了。
星期四傍晚下起了大雨,打亂了大家想去雙陽山探險的計劃,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一個星期,到了星期三早上才徹底停了,接著又傳來公路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擋住的消息。此時山路仍十分濕滑,山上的石頭隨時會滾下來,農(nóng)機廠的老支書叮囑同學(xué)們務(wù)必要多等幾天再上山去玩。
“劉老師把你們托付給我,萬一出了什么事,我可擔(dān)待不起啊?!眲⒗蠋熓撬耐馍?,也是他們的輔導(dǎo)員。有一次秀青聽到劉老師隨口提起這層親戚關(guān)系,當(dāng)即跟劉老師提出全班一起來農(nóng)機廠做社會實踐。她本以為找到這樣專業(yè)對口,又一次能安排這么多學(xué)生吃住的社會實踐單位并不容易,大家聽到這個消息都會感謝她;沒想到同學(xué)們一聽就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有的人怕吃住條件太差,有的人想找個輕松點的實習(xí)單位,有的人說離家太遠,有的人責(zé)怪秀青不該獨斷專行。
秀青站在講臺前,覺得鼻子發(fā)酸,淚水在眼眶中直打轉(zhuǎn),她連忙做了好幾次深呼吸,生生地把眼淚憋了回去,大聲對大家說:“如果有想去的同學(xué)請到我這里來報名?!比缓蟊枷轮v臺,沖出門去。她疾步走過走廊,遇到和她打招呼的同學(xué)也沒有回應(yīng)。此時正是中午打飯時間,校園里到處都是人,幾乎找不到一個安靜的角落。等苗秀青走出好遠,終于在圖書館后面的小樹林找到一塊安靜的地方,想把委屈釋放出來的時候,眼淚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她在一個石凳上坐了下來,聽著風(fēng)吹過松林的聲音,內(nèi)心稍稍平復(fù)了一些。
這時,一雙手從后面蒙住了她的眼睛。
“猜猜我是誰!”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她心里一驚,連忙去抓那蒙著眼睛的手,摸到的卻是一雙女孩子纖細的小手。
“死丫頭,你幾歲了?”秀青嗔道。
陳小月哈哈笑起來,秀青回過頭,看到也似笑非笑地站在她身后的曹赫,臉不覺一紅。
“大姐,你怎么跑這兒來了?”
“喲!這小樹林歸你們了?不談戀愛就不許來了?”秀青微笑著把剛才班上發(fā)生的事給兩個人講了。
“離我家很近啊?!标愋≡抡f,“我參加!”
“我也去?!辈芎振R上說。他的手一直緊緊地拉著小月的手,秀青看在眼里,更加郁悶了。
“搞不好只有我們四個?!彼f。
這句話一出口,秀青就后悔了,她察覺到陳小月和曹赫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這讓她更加生自己的氣?!拔覀兯膫€”指的是她、李卉、陳小月和曹赫。這個讓所有人覺得不可思議的組合,是從這學(xué)期開學(xué),曹赫一屁股坐到秀青身邊時開啟的。先是借書,然后是借筆記,后來自然而然地發(fā)展到了幫秀青做一些學(xué)生會的事情,總之每次秀青需要什么人幫個忙的時候,他準(zhǔn)是恰好在她身邊出現(xiàn)。久而久之,秀青開始懷疑曹赫是想追求她,這讓她覺得很棘手。他不符合她找未來老公的標(biāo)準(zhǔn),他家境比自己好太多,將來一定會瞧不起自己;他很招女孩子喜歡,舉止輕??;最重要的是,他完全沒有一點上進心,也沒有責(zé)任感,雖然說話挺有趣,經(jīng)常逗得她哈哈大笑,但是這樣的男人做個朋友還可以,做她苗秀青未來孩子的爸爸肯定不行。
本期插圖作者 / 【比利時】本·固森
同學(xué)們也發(fā)現(xiàn)了曹赫反常的舉動,經(jīng)常明里暗里開他們倆的玩笑,每次秀青都會鄭重告訴對方,沒那回事,別亂說。曹赫則笑而不語地望著她,對大家的玩笑不否認也不承認。他這個樣子,讓秀青十分苦惱,她想和他好好談?wù)劊屗靼姿麄冎g是不可能的。但是又不知道怎么開口,畢竟他沒有任何過格的行為舉止,也沒有跟她表白過。即使后來秀青和兩個小姐妹一起出去玩,他也總是能找到特別恰當(dāng)?shù)睦碛筛?。秀青為了避嫌,總是和李卉走在前面,把曹赫和陳小月遠遠地丟在后面,盡管這樣,她依然感到他的目光在追隨著自己,偶爾傳來幾句他們閑聊的只言片語,也好像是在談?wù)撟约骸?/p>
“怎么辦啊!”回到宿舍,秀青對小月說,“他不跟我表白,我也沒辦法拒絕他啊。”
小月一邊轉(zhuǎn)著手里的筆,一邊笑,“姐,你也有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啊?”
“不如我直接跟他攤牌吧。”
“你真的一點不喜歡他嗎?”
“怎么可能,他根本不適合當(dāng)老公啊?!?/p>
“可不嘛,真不知道哪里好,那么多女生喜歡他?!毙≡抡f,“潘霞那天還跟我說你們班那個曹赫長得挺帥啊,我說我怎么沒覺得。而且我還跟她說,曹赫喜歡的是我姐,讓她死了這份心吧?!?/p>
秀青漲紅著臉說:“你個死丫頭,別到外面去瞎說,還嫌我麻煩不夠大是不是?”
“好吧,好吧,以后我注意,不過姐啊,我真覺得他配不上你。你如果不喜歡他,還是早點跟他說比較好?!?/p>
“嗯,我好好想想怎么說?!?/p>
這么一想,兩個多月過去了。苗秀青始終沒有想出怎么和曹赫張這個嘴,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自己有點怕他,主要是因為他那個吊兒郎當(dāng)?shù)膭蓬^,讓她害怕自己一本正經(jīng)地找他談話,反倒有被他恥笑的危險。她怕他根本不吃自己那一套,怕面對他看著自己的眼神。所以必須得琢磨一個萬無一失的法子,如果他不肯放手怎么辦?如果他突然把我按在墻上強吻我怎么辦?秀青突然覺得心里火燒火燎起來,她氣呼呼地想:哼,那我一定賞他一個耳光!
正當(dāng)所有人以為曹赫差不多該向苗秀青表白的時候,曹赫向陳小月表白了。有段時間,秀青每次叫陳小月一起出去,小月總是找借口推說不去,曹赫也不再圍著她轉(zhuǎn)了。秀青開始感覺到了一絲失落,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被曹赫目光追逐的那種感覺,但是她還是跟小月說,這下可好了,他知難而退,省去了自己拒絕他的麻煩。
小月支吾地“嗯”了一聲就沒有再說什么。秀青還想繼續(xù)跟她說自己現(xiàn)在覺得多放松,多釋然,她沒聽完便拿起盆去洗漱了。很快全班都知道了這個事,但是誰也不敢跟秀青說,還是李卉最后鼓起勇氣告訴了秀青。秀青瞪著兩眼半天沒說出話來,她立刻找到陳小月,把她從教室拎了出來,劈頭蓋臉地一通數(shù)落。她苗秀青瞅不上的人,陳小月喜歡可以拿去,可是為什么把她當(dāng)個傻子一樣蒙在鼓里,讓別人看她的笑話。更令她氣憤的是,自己壓根不喜歡曹赫,是因為他遲遲不表白,她才沒找到機會拒絕他。現(xiàn)在倒好,所有人都覺得是她暗戀他,被他甩了,這讓她的臉往哪里擱?
陳小月被秀青說得一句話都不敢插嘴,直到秀青訓(xùn)完了,坐在那里直喘氣,才開始跟秀青解釋,說著說著還委屈得哭了起來。
她開始不知道曹赫喜歡的是自己她真的以為曹赫是追的秀青有一天曹赫把她叫到圖書館后面的小樹林她還以為他是想讓自己幫忙向秀青表白于是就去了結(jié)果他突然把她按在樹上強吻了她當(dāng)時就嚇蒙了拼命推他可是推不動她不知道怎么拒絕?!敖憬惆∧闶侵牢疫@個人一向很軟弱的我說這樣不好我們不應(yīng)該在一起可是他不同意他說從開始就是因為喜歡我才一直追了我這么久所以不會輕易放棄的后來我想反正你也說過你不喜歡他就答應(yīng)跟他在一起了……”
“姐,如果你喜歡他,我這就去和他分手?!?/p>
“我從頭到尾就沒喜歡過他?!毙闱鄾]好氣地說,“但是現(xiàn)在這鬧得滿城風(fēng)雨的,讓我臉往哪兒放。你是我最好的姐妹,還瞞著我……”
“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跟他分手?!毙≡驴薜酶鼌柡α?,“我不想失去你。咱們是什么感情,犯得上為一個男生這樣嘛,你對我那么好,我都記在心里,他算什么呢。”
“我也不想失去你?!毙闱嗾f,“你喜歡他嗎?”
小月點點頭。
秀青眼眶也紅了,說:“傻丫頭,那你干嗎不告訴我呢,我不是你姐嘛?!?/p>
這場談話,最后以兩個女孩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場,互訴衷腸,回憶曾經(jīng)三年的相依為命結(jié)束的。雖然她們平時在宿舍里已經(jīng)互相傾訴得夠多了,但這個時候還是嫌語言太無力,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對方看。秀青還大度地說了許多祝福的話,雖然她的心里不知道為什么覺得空蕩蕩的。和小月分手以后,她獨自繞著人工湖走了許多圈,看著湖邊長凳上一對一對的情侶,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掉了下來。這時候,她才知道自己早已經(jīng)愛上了曹赫,雖然他和她心中的理想丈夫相去甚遠。但是她喜歡他講的笑話,迷戀他看著自己的目光,可是她全搞錯了,那笑話不是講來逗她笑的,她以為他在看自己的時候,他其實是在看別人。那么她,陳小月,她知道他是在看自己嗎?
秀青站住了,來回踱了兩步,一屁股坐在了就近的長凳上,這段日子以來,和陳小月的種種對話一瞬間涌進腦子里來,像過電影一樣回放。這時候她才反應(yīng)過來,小月早就有所察覺,但是她沒跟任何人說,當(dāng)初的許多話,現(xiàn)在聽起來都像是對她的試探。秀青回味著剛剛小月說過的那些表示愧疚和歉意的話,自己說的表示大度的話,心里仿佛堵著一塊千斤重的大石頭。她嘆了口氣,這不能怪小月,她也有她的苦衷,而且無論如何,現(xiàn)在和小月鬧僵,大家就都會知道自己喜歡曹赫了。想到這些,她甩甩頭,把眼淚擦干,從長凳上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裝作若無其事地轉(zhuǎn)身向教室走去。
四個人再也沒有一起出去過,秀青常常和李卉泡在一起,小月經(jīng)常一整天都不見蹤影,她盡量避免在苗秀青面前提到曹赫,但是戀愛中的姑娘,心里淌著蜜,臉上開著花,整個人走過時就像是春風(fēng)拂過大地,哪有人會感受不到呢。這使得秀青和小月之間難免有點尷尬,但是秀青用她那穩(wěn)重大方的態(tài)度消除了小月心頭的忌憚,漸漸地,兩個人又開始有說有笑起來,小月會把和曹赫相處時的煩惱和這個姐姐傾訴,秀青總是微笑著聽著,然后一如既往地替小月分析排解。有一次,小月跟曹赫的哥們兒一起吃飯時,小伙子們又拿苗秀青暗戀曹赫的事跟倆人開玩笑。小月跟大家急了,從那以后,這件事沒人再提起了。
社會實踐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天空終于徹底放晴了,老支書特地到鎮(zhèn)辦借了輛面包車,找了個周末,裝上野餐的食物用具,親自開車拉學(xué)生們上山。正是五月時節(jié),艷陽高照,碧空遠望,幾朵白云稀疏地飄著。一轉(zhuǎn)過山腳,年輕人“嘩”地齊聲驚呼起來,眼前大朵大朵的杜鵑花從山頂瀑布般傾瀉而下,在天幕下漫山遍野地囂張怒放。老支書笑呵呵地開著車,所有人都舉著相機東拍西拍。秀青吃了暈車藥,兩手抱著包,正昏沉沉地睡著,被聒噪聲吵醒,一睜眼看到眼前這漫山遍野的杜鵑花海,愣住了,鼻子一酸,眼淚幾乎要落下來。她揚起頭看向遠方的一朵白云,不管陽光多么刺眼,哪怕變成瞎子也看著那朵云,這樣就不會在別人面前哭出來。
老支書把車子停在村里人踏青時野餐的一塊空地上,大家七手八腳地把東西往下搬,秀青表示自己和李卉留下來做準(zhǔn)備工作就行了,其他人可以先去四周轉(zhuǎn)轉(zhuǎn)。年輕人呼啦一下就走散了,竟無一人推托客氣一下。這讓苗秀青心中略有些不快。過了一會兒,燒烤架子支上了,音樂放起來了,秀青去叫其他人回來吃飯。她讓李卉沿著一條山路向上去找男孩子們,自己則沿著溪水向下走去叫曹赫和吳大成,她走了好一會兒,還是不見他們的蹤影,有些著急。剛才明明看到兩個人奔著這邊來了,是不是他們已經(jīng)回去了?正猶豫間,樹林里傳來有人低聲談話的聲音,秀青仔細聽了一下,正是曹赫和吳大成從山坡上慢慢走下來。她剛想喊他們,一陣風(fēng)夾著她的名字飄入她的耳朵,她站著沒動,那聲音越來越近,兩個人的談話也漸漸清晰起來。
“我真有點同情苗秀青了?!边@是吳大成的聲音。
“那也不能怪我啊。我又不是故意耍她。我是因為陳小月很聽她的,想讓她幫我撮合一下?!?/p>
“遞個話兒拖半年?”
“那不是后來她開始不對勁了嘛,而且小月那態(tài)度也若即若離的,我吃不準(zhǔn)?!辈芎照f,“還不都賴你們,成天瞎起哄?!?/p>
“你咋不說你自己跟屁蟲似的圍著苗秀青轉(zhuǎn),誰知道你這么陰險?!?/p>
“白癡啊,你們就不想想,我能喜歡她嗎?哪個男生會真喜歡她,成天板著一張牌坊臉,覺得自己比誰都高尚,跟婦聯(lián)主任似的。”
“她不是也談過戀愛嘛?!?/p>
“你說園林系那哥們兒?那哥們兒是因為家里太窮,不想回山溝……”
“唉……”吳大成突然想起了什么,笑了起來,“你說她還是處女嗎?”
“反正那小子自己說是沒搞成,我看她沒準(zhǔn)兒會成為世界上最后一個處女?!?/p>
待兩個人有說有笑地漸漸走遠后,秀青才一屁股跌坐在身邊的一塊石頭上。她沒有注意到石頭上有潮濕的苔蘚,一下子沒坐住,滑到了地上,她并沒有立即站起來,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聽著林間小溪流水的聲音,樹枝落在地上的聲音,她想和這寂靜的山林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回去了。
突然,一個東西在她身后猛地躥了過去,她的后脖子一涼,回頭一看,身后什么也沒有??赡苁撬墒蟀?,她想。這時她仿佛又回到了這個世界,聽到了遠處傳來的人語聲,想到大家可能在找自己,慌忙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泥土,快步走出樹林,向人群走去。
春天的陽光灑滿了山間小路,秀青一路慢慢地往回走,想著剛才兩個人的對話,感覺自己正走在一個夢里。同學(xué)們已經(jīng)在吃著烤肉,喝著啤酒了,沒有人注意到她并不在場。她站在那里遲疑地看著眼前的景象,發(fā)現(xiàn)老支書正在招手,她走過去,一邊接過旁邊人遞過來已經(jīng)烤好的肉串,一邊在老支書身邊坐下。
“那后來呢?”苗秀青一坐下,就聽到陳小月問老支書。
“后來就好多年沒出過什么事?!崩现攘艘豢跓?,說道,“鎮(zhèn)上的人也就慢慢地把這事忘了,不過就在七八年前,我們廠有幾個新來的小年輕在山上玩,他們想找那個防空洞,可是沒找到,卻迷路了。眼看著太陽就要下山,他們也沒帶什么過夜的東西,正著急的時候,從山上迎面走下來一個人,大家仔細一看,是個年輕姑娘,梳著兩條小辮子,穿著一身過去的綠軍裝,戴著軍帽,胳膊箍著紅衛(wèi)兵的袖章,腰間還扎著一條皮帶?!?/p>
“小伙子們有點害怕了,你說這荒山野嶺的,一個小姑娘出現(xiàn)在這里,還這副打扮,能不瘆人嗎。大家默默地讓出一條道,想讓她過去。沒想到她走過小伙子們身邊后,沒有繼續(xù)走,突然停下來了,頭也沒回地說,‘你們是不是迷路了?’然后隨手一指說,‘這里沒路了,你們得從那片林子穿過去,就能找到原來的路了。’說完,她就走掉了?!?/p>
“那他們后來回來了嗎?”
“回來了?!崩现f,“他們跟鎮(zhèn)上的老人一描述,大家都說那就是三十多年前在山上死掉的那個姑娘。她當(dāng)年上山去的時候,有人在路上遇到過她,就是這副打扮?!?/p>
大家忘記了喝酒,聚精會神地聽著,空氣里一片死寂。突然,坐在秀青身邊的吳大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陳小月的身后,大喝一聲說:“你是誰?”
陳小月“嗷”的一聲尖叫起來,同時伸出雙手捂住了臉,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望向她的身后。直到吳大成拍著手哈哈大笑起來,大家才反應(yīng)過來,沖過去把他圍在中間,笑罵著一通拳打腳踢,老支書則微笑著看著這些打打鬧鬧的年輕人。
只有秀青一動也沒有動,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站出來維護秩序,只是沉默地坐在原地一口一口地喝著啤酒。她已經(jīng)有點暈乎乎的,一陣風(fēng)吹過,她突然覺得后脖子一涼,渾身嗖地一下從頭麻倒腳,但是很快就恢復(fù)正常了。
“我們?nèi)フ艺夷莻€防空洞怎么樣?”有人建議。大家紛紛響應(yīng)。
“女生留下。”曹赫看著小月說。
“我要跟你一起去?!?/p>
“其實也不難找,就在那邊那條路拐彎處,離開山路往上走幾步就看見了。沒什么可看的,你們到那就知道了,看一眼就回來,千萬別進去啊?!崩现只仡^叮囑秀青,“你也跟著去吧,盯著他們,可別讓他們胡來啊?!?/p>
秀青點點頭。
就這樣,十幾個年輕人一起出發(fā)了,他們沿著半山腰的一條路邊玩邊走,在漫山遍野的杜鵑花中穿行,遠望是碧藍的天空和悠悠白云,沒有人覺得自己是在探險。
“你們覺得老支書講的事是真的嗎?”陳小月突然問大家。
“你還真信啊?!眳谴蟪烧f,“我老家也一堆這種故事。你要聽嗎?我也能講。”
“不過防空洞確實沒啥可看的。我們大院里就有個防空洞,我小時候進去過?!?/p>
“一會兒咱們要進去嗎?老支書不讓咱們進去。”
“?。∧鞘钦l?”吳大成故技重演,又做驚愕狀,沖著陳小月身后望去。這次陳小月可不上當(dāng)了,沖上去踹了吳大成一腳,“滾!你還沒完了?!?/p>
大家都笑了起來。
“你別進去,你和秀青在洞外面待著,我們進去就行了。”曹赫對小月說。
秀青沉默地跟著大家走著,要是往常,她早就出聲勸大家都不要進去了,但是她想起曹赫和吳大成的對話,就生生地把那些話咽回到了肚子里。再說她也不相信老支書的話,她是個理性的現(xiàn)代女性,只相信科學(xué),不相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
那個防空洞果然很好找,走到山腰的拐彎處,向山上望去,就可以看到隱約藏在密林里的水泥墻體的一角,只是山坡稍有些陡峭,也沒有山路通往那里,真要上去,需要手腳并用地爬過去。洞口很小,看上去也年久失修了,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只能隱約聞到一股潮濕發(fā)霉的味道。大家站在洞口面面相覷。
“進去嗎?”男生們商量著。
“我覺得沒啥意思?!?/p>
“你是不是怕了?”
“我能怕這個?”
“不怕就進啊?!?/p>
“這里面也太黑了,沒拿手電啊?!?/p>
“我拿了,早就知道你會來這套……”
“誰見到那個扎倆小辮的女鬼千萬別讓她跑了啊……哈哈?!?/p>
“行啊,抓來給你當(dāng)媳婦。”
“最好是胸大的。”
……
在一番互相擠對較勁和吹牛之后,男生們決定誰要是害怕先跑出來,回去就請全體同學(xué)喝可樂。小月和秀青留在外面等他們出來,目送他們一個個鉆進了洞口,漸漸消失在黑暗之中。
“里面怎么樣?”小月在洞口喊,“你們小心??!”
“沒事!”曹赫的聲音傳了出來。這樣互相喊了幾句后,里面的聲音漸漸遠了,小月這才轉(zhuǎn)身走回到大樹下,坐在秀青旁邊。
有那么幾秒鐘,兩個女孩都沒有說話,男孩子們說話的聲音也聽不見之后,空氣里有一絲尷尬。
“你今天……”
“不用……”
兩個人同時說話,又一起停了下來。以前這樣的情況也有過,但是這一次兩個人都不覺得好笑。
“你先說?!?/p>
“你今天沒怎么吃東西啊?!?/p>
“哦,”秀青說,“沒什么胃口。”
“怎么了,病了嗎?”
“可能是大姨媽要來了?!?/p>
“嗯。”小月想了想,問,“你剛才想說什么?”
“沒什么?!?/p>
“剛才你想說不用什么?”小月提醒她。
“我忘記了?!毙闱嗾f。
兩個人再次陷入沉默,這一次沒有人試圖說話,仿佛互相較著勁一樣,就這樣坐了幾分鐘。小月站起來說:“我到那邊去看看?!毙闱帱c點頭。男孩子們進去已經(jīng)好一會兒了,隱約還能聽到里面?zhèn)鱽淼牧阈前朦c的聲音。小月漸漸地走遠了,過了一會兒,秀青站起身來,走到洞口邊向里張望,除了無盡的黑暗,她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她無法把自己的目光離開,她凝視著那黑暗之處,感覺那里仿佛也藏著什么東西正在凝視著她。那黑暗好像是有生命的東西,它正在召喚她,吸引著她向它走過去。它要吞沒她,撕碎她,它是如此危險,可是她卻忍不住想投身于它的懷抱。
這時,從洞里突然傳來了一聲巨大的聲響,苗秀青突然回過神來,噔噔倒退了幾步,退回到那棵大樹下。
“小月!陳小月!”秀青喊。
“哎!”遠處傳來小月的聲音。
“回來吧,咱們該走了?!?/p>
小月從山坡走下來,手里還拿著一大把杜鵑花。
“咱們喊他們出來吧。一會兒老支書該著急了?!毙闱鄬π≡抡f。
小月沒有停留,直接走到洞口,朝里面喊話,里面?zhèn)鱽硇』镒觽兊幕貞?yīng)。秀青于是也跟過去站在陳小月的身后,現(xiàn)在有人陪伴著,她感覺自己不那么害怕那個黑洞了。她再一次向洞里張望,目光卻被擋在身前的陳小月吸引了,她正朝洞口微微地探著身子,馬尾辮耷拉到胸前,后頸就暴露在秀青眼前,她的皮膚很好,白皙透明,連血管都清晰可見。
秀青緊緊地盯著眼前這截白脖子,突然感覺身體里有一股沖動,讓她想撲過去,抓住那截白脖子狠狠地撕咬上幾口,從那白脖子上撕下一塊血淋淋的肉來。她的牙齒緊咬著下唇,努力把目光從小月的身上移開,望向洞口。
突然,她再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后脖子被什么冰涼的東西輕撫了一下,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一下松弛了下來,不,不是松弛,是垮塌,一股力量正從身體里沖出來,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再次盯向那截白脖子……
“啊——”凄厲的尖叫聲響徹了山谷。
老支書因為有事,早一步開車回來了,一行人則玩到傍晚時分才徒步回到宿舍。聽到年輕人七嘴八舌地講了苗秀青錯把一根藤蔓當(dāng)成蛇的事,他有些帶著歉意地說,女娃娃還是膽子小啊。早知道就不給他們講那些故事了。
“沒事沒事?!毙闱噙B忙說,“我從小就怕蛇,不是被您的故事嚇到的?!?/p>
“被嚇?biāo)赖氖俏已健!毙≡抡f,“秀青姐那聲慘叫啊,就在我后腦勺頂上,我終于知道什么叫魂飛魄散的感覺了。”
“別說你,她那一聲把我都嚇得渾身麻了,跟被電打了一樣?!眳谴蟪烧f。
大家哄笑起來,秀青不好意思地再次跟所有人道歉,特別是要跟小月道歉,這一聲尖叫,反倒讓她和小月之間的尷尬氣氛一掃而光,再次熱絡(luò)起來?;爻痰臅r候,兩個姑娘手拉著手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把男孩子們甩在身后好遠。她們走出山林,走過山下的村落,路兩旁有農(nóng)民在地里干活,山村的孩子們從她們身邊迎面跑過,騎摩托車的村民從她們身后超越她們,大卡車從她們身后隆隆碾過,卷起一陣塵土飛揚,兩個人就用手捂著嘴巴停止了說話,肩并肩側(cè)立在路旁,但是牽著的手卻始終沒有松開。
“你們和好了?”李卉大姨媽突然駕到,搭老支書的車先回來了,看到兩個人手牽手一起走進來,覺得十分好奇。
“我們也沒吵架啊?!泵缧闱嗾f。
“我還以為你們因為曹赫……”
“咳,都過去了。為了一個男生不值得?!毙闱嗾f,“何況我也從來沒喜歡過曹赫。”
話雖然如此,秀青還是知道她和陳小月回不去了。兩個女生之間重建友情的儀式持續(xù)到了回宿舍,隨后陳小月便扔下她和李卉,跑去甜膩在曹赫的身邊,和男生們打鬧成一團,偶爾瞥見她和李卉,就笑著跟她們招手,讓她們過去。秀青也笑著跟她擺擺手,心里卻不是滋味,她看到了一張幸福的臉,好像陽光下的杜鵑花,那么年輕美麗,昂揚著勃勃的生機,那臉上沒有一絲的陰霾、猶豫、愧疚和哀怨。她一想到陳小月之所以能夠感到如此幸福,還有自己足夠的“寬容大度”的原因,不覺氣悶起來。她看了看身邊一聲不響地摘著豆角的李卉,嘆了口氣,丟下手里的豆角,站起身來。
“你咋了?”李卉抬臉問她。
“太累了。回去躺一會兒?!毙闱囝^也不回地走開了。她已經(jīng)受夠了這個虛偽的世界,受夠了這群虛偽的人,他們都是在利用她,有事情需要做的時候才想起她。她再也不想看到他們,她不想看到曹赫,她盡量在他面前保持著尊嚴,但是他只是在耍她。她不想看到陳小月,她是曹赫的同謀,從開始她就什么都知道,卻故意不點破,她就想看她的笑話。她不想看到班上其他男生,他們都在背后嘲笑她。她不想看到老支書,他就是一個愛吹牛皮、滿嘴胡話的老男人,她不想再乖巧地對他表示尊敬了。她甚至連李卉也不想看到,這個毫無用處的廢物,就像一個寄生蟲,什么都不會干,什么都指望不上,她再也不想給她當(dāng)媽了。
一回到屋子里,秀青就一頭倒在了床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依稀聽到有人在敲門,就連忙把被子拉過來蒙在頭上,進來的是李卉和陳小月,她們是來叫秀青吃飯的,可是秀青堅決把頭埋在被子里,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她們很關(guān)切地問,要不要把飯幫她端上來,秀青說不用了。
終于把兩個人支走后,秀青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下地去照鏡子,因為哭得太厲害,她的眼睛和整個臉都已經(jīng)腫起來了,一時半會兒是消不下去的?,F(xiàn)在下樓去,肯定會被大家看出來,那么她就必須要解釋自己為什么哭。她只好無力地躺回到床上,越想越難過,索性也不忍著,又哭了起來。
窗外的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秀青哭得累了,在昏暗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這時候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門開了,一個人走到她的床邊輕聲叫她,是李卉。秀青沒有言語,李卉就把晚飯放在桌上輕輕走出去了。秀青聽到關(guān)門聲,又等了一會兒才起身,借著落日余暉,抓起飯盆里的饅頭一邊嚼著,一邊兩眼呆呆地望著窗外,
窗戶開著,春風(fēng)吹進屋子,輕拂在她的臉上,送來了同學(xué)們的聲音,有人在彈吉他,開始是隨意彈奏的一些旋律,慢慢的,大家輕聲合唱起來。秀青在黑暗中靜靜地聽著,遠處夕陽的最后一抹光線,正漸漸隱沒在群山之后,她站起身來,把手里剩下的半個饅頭放回到了盆里,然后回到床前,突然身子一矮,匍匐到地上,一咕嚕鉆進了床底下。
床下很黑,秀青的心里卻感覺踏實多了,她剛住進來的時候就特意把床底下擦得干干凈凈的,當(dāng)時還被陳小月嘲笑過,現(xiàn)在她在黑暗中閉著眼睛,她的背抵著涼涼的水泥地面,原來心里那種火燒火燎的感覺漸漸冷卻了下來。她還能聽到人們的聲音,現(xiàn)在他們唱起了一首歡樂的歌,那歌聲好像從遙遠的遠方傳來。那是一個沒有苗秀青的世界,苗秀青的世界,也不再需要任何人,要是能這樣彼此從對方眼前消失該有多好,秀青想。她覺得從沒有過的疲憊,便合上雙眼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把秀青驚醒了,有人擰開了燈,一道雪白的光線照進床下的邊緣,秀青迷迷糊糊中被吵醒。有那么一瞬間,她以為進來的是正拎著皮帶、到處找自己的父親,過了幾秒鐘,她才恍過神來,屋子里進來的是好幾個她的同學(xué)。
“我剛才送飯時候還在睡覺,現(xiàn)在哪兒都找不到了?!边@是李卉的聲音。
“廁所去找了嗎?”這是曹赫的聲音。
“樓里到處都找過了,廁所,浴室……咱們一直待在院子里,也沒人看到她出去啊。”
“好奇怪啊,會去哪兒呢?”
“別的房間都是鎖著的,樓頂也上不去?!?/p>
“她上樓頂干嗎?”
“我就那么一說?!?/p>
“別瞎說?!?/p>
“食堂邊的那個廁所找了嗎?”
“找了?!?/p>
“會不會有什么后門咱們不知道?”
“都住了兩個星期了,要是有后門怎么會不知道。”
“是不是有地窖或者防空洞?”
秀青迷迷糊糊地正想搭話,聽到防空洞三個字,眼前一下子浮現(xiàn)了那個黑黝黝的洞口,那截白脖子,她突然打了個激靈,徹底清醒了。外面的人似乎也因為這三個字沉默了兩秒。
“咱們還是去給老支書打個電話吧?!?/p>
秀青有點慌了,她很想出去,但是又怕嚇到大家,而且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釋自己跑到床底下去的事,正在猶豫間,幾個人已經(jīng)走了出去。屋子里還有兩個人,秀青扭動身體看了看,認出李卉和小月的腳。她們兩個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坐在苗秀青的床上。
“卉兒,我有點害怕。剛才沒敢說,怕他們嘲笑我迷信?!?/p>
“咋了?”
“今天下午在山上,那個防空洞門口,當(dāng)時不是就我們倆嗎?”
“對啊,我聽你說了,她叫的那聲把你嚇得半死?!?/p>
“不僅僅是她叫的聲音。”小月的語氣有點猶豫。
“還有什么?”
“她一叫,我就條件反射地回頭看她,才發(fā)現(xiàn)她正眼神兒直勾勾地瞪著我。那個表情特別嚇人,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個女鬼一樣……”
“女鬼”這個詞一被陳小月說出口,屋子里的三個姑娘都倒吸了一口冷氣。苗秀青也一下子想起了陳小月當(dāng)時的表情,原來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真的看著蛇了。這時候她又聽到陳小月問:“你說老支書說的會不會是真的?”
“不會吧,你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xué)生,怎么這么迷信?!崩罨苷f。然后兩個人沉默了一小會兒。
“咱倆還是去找他們吧。”小月說,“我總感覺怪怪的,好像這屋子里有什么東西。”
“哎呀,”李卉叫道,“你能不能別嚇唬我,明知道我膽子小?!?/p>
“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了?!?/p>
“哎……你等我一下?!?/p>
兩個女孩腳前腳后走了出去,屋子里終于安靜了下來,走廊里還有人樓上樓下地走動著,時不時傳來聽不清楚的談話聲。漸漸的,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安靜中,有日光燈管發(fā)出的電頻聲,一只蛾子順著光亮飛了進來,在屋子里撲打著翅膀亂竄著。
這時,從床底發(fā)出了一陣咯咯的笑聲。
雖然大多數(shù)人并不相信這山里會有鬼,但是聽了陳小月的話,還是有人提出,苗秀青會不會是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自己跑出去了。大家經(jīng)過一番商量后,決定兵分兩路,一部分上山去找人,一部分去村里找。老支書這時正好趕到,一聽說學(xué)生們要上山,連忙阻止?,F(xiàn)在是晚上九點多鐘,此處不比城市里,上山太不安全了。而且一個姑娘家,也未必有那么大膽子,大家還是先到村子里找一找。這樣一來二去,到了晚上十點鐘,連老支書也有點坐不住了,這么一個大活人在眼皮子底下就這樣不見了,他是要擔(dān)責(zé)任的。于是他叫廠里的司機把車開過來,帶著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和幾個學(xué)生,一起上了車向山上出發(fā)。
苗秀青并不知道外面發(fā)生的事,她現(xiàn)在被困在床底下,也是一籌莫展,剛剛意識到大家都在找她的那一瞬間的一絲滿足感早已經(jīng)蕩然無存。她這輩子都想被人重視,被人關(guān)心,可是人們總是無視她的存在,當(dāng)她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待一會兒,靜靜地哭一會兒的時候,人們卻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她的存在,所有人都在找她,仿佛她是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這真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現(xiàn)在她該怎么辦?如果這個時候出去,要怎么向大家解釋自己鉆到床底下這件事,怎么解釋大家在屋子里商量的時候,李卉和陳小月談?wù)撍臅r候,她為什么沒有出來。她現(xiàn)在很后悔在被人們發(fā)現(xiàn)失蹤的第一時間沒有立刻出來,好歹那時候可以編個上廁所之類的理由搪塞過去。她感覺自己已經(jīng)在這冰冷的水泥地上躺了一個世紀(jì),渾身僵硬,精神也快要崩潰了。她翻了個身,想在床底下舒展一下身體,一絲寒意隔著衣服從她的脊柱滲入她的身體,一直爬到她的后腦勺。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心里有了主意,但是又有些猶豫,于是在床下又躺了一會兒,仔細聽著外面的聲音。確定屋子里沒人后,她從床下爬了出來。
傍晚飛進屋子里的那只蛾子,正停在日光燈的陰影處歇息,突然從床底下鉆出來一個人,發(fā)出的聲響驚擾了它,又開始不安地滿屋子亂飛。那個人拍拍身上的衣服,抬頭發(fā)現(xiàn)了它的存在,目光跟隨它好一會兒,然后走到門前,站了幾秒,伸手拉開門走了出去。
走廊里沒有人,苗秀青躡手躡腳地走著,聲控?zé)艉芸鞙缌?,四周一片黑暗,她輕輕咳嗽了一聲,離她最近的兩盞昏黃的小燈又應(yīng)聲亮了起來。人都到哪兒去了?她走下樓,一個人也沒遇到,院子里沒有人,廁所沒人,食堂里沒人,男生宿舍也沒人,四周安靜得仿佛不是現(xiàn)實的世界,她在這三幢三層小樓里游蕩了一會兒,只能聽到她自己的腳步聲,這下連她自己也有點害怕了。有那么一瞬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床下的夢里。
“秀青姐?!”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是李卉。
苗秀青站了下來,沒有馬上回頭,先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然后轉(zhuǎn)過身來,看到李卉,陳小月和曹赫正呆呆地看著她,她也松了一口氣。
對面的三個人高興地撲過來。李卉一把抓住她的手,帶著哭腔說:“你怎么在這里?你去哪兒了?所有人都在找你,你可嚇?biāo)牢覀兞恕!?/p>
“找我?”
“你去哪兒了?”陳小月問。
“什么去哪兒了?哪兒也沒去啊。我在床上睡著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醒來之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走廊里了。”
“這就奇怪了,你都失蹤了三個多小時了,我們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沒找到你。你到底跑哪兒去了?”
“我就在屋里睡覺,哪兒也沒去啊。你們?yōu)槭裁凑椅遥俊?/p>
“那就奇怪了。是夢游了嗎?”陳小月和曹赫交換了一個眼神。秀青注意到了。
“是剛才我們把你叫醒了嗎?”
苗秀青撓了撓頭,表示不記得了。
“人家說夢游的人這樣被叫醒會被嚇到的?!辈芎照f,“以前沒聽你說過你會夢游啊。”
“啊,我是在那之前就醒了,覺得肚子餓了,就出來找大家……”
她還想繼續(xù)說下去,突然覺得和剛才自己的話哪里對不上,看到曹赫盯著自己的眼神,便把話都咽了回去。
“其他人呢?怎么只有你們?nèi)齻€?”苗秀青小心翼翼地問。
“啊,趕緊給吳大成打電話,讓他們快回來,別真的下到防空洞里出個什么事。”
“防空洞?”這回苗秀青是真的迷惑了。
“大家到處找不到你,怕你一個人跑到山上去了,所有人都到山上去找你了?!?/p>
秀青低下頭,沒再說什么。三個人再三問她到底去哪兒了,她只是說不記得了真的不記得了。過了一會兒,出去找她的人都回來了,大家都到食堂里來看她,問她話。臉上的表情又是欣慰又是懷疑。秀青放下手里的饅頭和粥,抬頭看著她周圍,那一張張她再熟悉不過的面孔,而今卻覺得十分陌生甚至可怕。他們在關(guān)心著她,注視著她,懷疑著她,但是他們都不認識她,不懂她,也不在乎她,當(dāng)她失蹤,她成了他們的負擔(dān),他們只得去找她。想到這里,她低下頭,她沒想到要面對著同學(xué)們是這么難,此時此刻,她真想回到床底下去。
“是夢游嗎?”又一次聽到人這樣問。
“夢游也不可能連人都不見了吧?!庇腥嘶卮稹?/p>
“不是遇到外星人了吧?!?/p>
“是不是進入平行時空了啊……”
“少胡扯了?!?/p>
秀青低頭吃著饅頭喝著粥,她聽到人們在討論苗秀青,但是那個苗秀青不是自己,她看到老支書關(guān)切地看著自己,但是她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的嘴巴一張一閉的,好像是一條丑陋的老鲇魚。
“好了好了,”老支書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我看秀青精神不大好,大家伙也都折騰累了,明天再說,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沒事就好了。”
秀青的心一緊,對啊,還有明天。明天之后還有明天,這個事不會就這樣結(jié)束,大家都在等她給出一個答案。她跟過來說晚安的同學(xué)們一一微笑,點頭致意,想到明天還要面對這一雙雙充滿疑問的眼睛,內(nèi)心就像有一把火在燒,灼得她恨不得立刻蹦起來逃走,逃到誰也不認識自己的地方去。她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或者,讓人們不再管她要解釋,她狠狠地咬下一口饅頭,咀嚼著……
“秀青姐,你沒事吧?”李卉一直陪著她。
“我沒事。”她跟李卉笑笑說。
李卉和陳小月不經(jīng)商量就達成了一種默契,無論苗秀青走到哪里,她倆之中總有一個人會跟著,上廁所是李卉和她一起去的,洗漱的時候陳小月站在她身邊,回到寢室后,三個人坐在各自的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陳小月沒有像往常一樣跑出去找曹赫,只是拿著本雜志趴在床上閑翻著,李卉坐在桌旁削蘋果,削好了一個就遞給苗秀青,再削一個又遞給陳小月。姑娘們回憶起剛上學(xué)時候的那段日子,一切仿佛就在昨天,那時候曹赫和園林系的一個女生玩曖昧;吳大成還試圖追求李卉,最后被苗秀青修理了;陳小月和初戀男友分手哭得死去活來,考六級的時候,要靠坐在前排的李卉傳紙條才勉強通過……
空氣漸漸涼爽起來,院子里唯一的燈也已熄滅,只剩下漆黑一片。三個人有說有笑地聊到十二點,還意猶未盡,關(guān)了燈,又在黑暗中你一言我一語地搭著話,過了好一會兒,聲音才漸漸小了下去。
秀青躺在床上,臉沖著墻,在黑暗中睜著雙眼,全無困意,試探地叫兩個姑娘。
“小月?”
“卉兒?”
兩個姑娘已經(jīng)睡著了,她合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的心在狂跳,對于自己下一步想做的事,她還在猶豫,可是明天就要來臨,當(dāng)太陽升起的時候,她該怎么辦?
她的腦子開始昏沉,同時又異常清醒,好像分裂成兩個世界,互相碰撞著,過去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現(xiàn)在正在發(fā)生的事,未來將要發(fā)生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地在她的腦海中閃現(xiàn),她看不清它們,抓不住它們,那些她生命中珍惜的、熱愛的、想要得到的,全都在圍著她轉(zhuǎn),既不遠離,也不走近,卻始終在逗弄著她,仿佛是嘲笑她,她注定什么都不是,什么也得不到。黑暗中,她漸漸地憤怒了起來,那憤怒仿佛一團黑色的氣體,在不斷地膨脹,膨脹,終于化成一聲怒吼,從她的喉嚨里狂奔而出,撕破了寂靜的夜。
李卉和陳小月都被嚇醒了,騰地坐了起來,過了幾秒鐘,她們才搞清楚是苗秀青發(fā)出的慘叫聲,立刻光著腳跑到她的床前。
“秀青姐,秀青姐,你醒醒,你怎么了?”她們試圖搖醒苗秀青。把她的身體一翻過來,卻發(fā)現(xiàn)她根本就是醒著的,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瞪著她們,神情可怖,不由得駭?shù)玫雇肆藘刹健?/p>
這時,苗秀青躺在床上,渾身劇烈地抽搐著,一聲接一聲地吼叫亂罵開來,那樣子就好像在和什么人吵架:我操你媽,老婊子,看老子不剁了你,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李卉“哇”的一聲哭了,哆哆嗦嗦地伸手去碰秀青。秀青一把將她甩開,身子一挺在床上坐了起來,然后看到了陳小月,突然雙目放光,“嗷”的一聲撲了上去。陳小月尖叫了一聲往旁邊一跳,想逃走,但還是躲閃不及,臉上被她撓出了幾道血印。小月也給嚇哭了,一邊高聲大喊著求助,一邊四處閃躲……
現(xiàn)在整幢樓都醒了,苗秀青的叫聲,怒吼聲,怪笑聲,李卉的哭聲,陳小月的尖叫聲,攪和在一起,很快招引來了砸門的聲音和男孩子們的喊聲。門從外面被撞開,沖進屋子里的男生都呆住了,屋里一片狼藉,枕頭、被子、水果和飯盆散了一地,苗秀青披頭散發(fā)正騎在陳小月的身上,發(fā)了狂一樣地高聲叫罵著,發(fā)出的聲音仿佛不是人類。陳小月的睡衣已經(jīng)被撕破了,一邊哭著,一邊用雙手勉強抵擋著苗秀青又抓又撓的手。苗秀青吼叫著,聲音仿佛不是人類,兩個人的旁邊,是嚇得不知所措、只知道哭的李卉。
曹赫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伸手去拽苗秀青,沒想到她的力氣竟然出奇的大,加之自己不敢使力,竟然被她甩脫,噔噔噔地退出去幾步,跌坐到對面的床上。男生們這才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她拉起來,沒想到她力氣雖然不敵男生們大,卻像泥鰍一樣滑手,加之男生們多少有些不敢用力,被她扭動著身體,三下兩下掙脫了,又要往門外沖。眾人連忙又去把她拽了回來,這一來一回,好幾個人被她踹了幾腳。正在一片亂中,不知道誰喊了一聲:“用被子!”
吳大成一伸手把床邊的被子拽了過來,往苗秀青身上一蒙,大家七手八腳地把苗秀青卷了進去,然后用一節(jié)打包用的行軍帶將她捆了起來。她此時已經(jīng)掙扎不脫,嘴里便大呼小叫地咒罵著,滿嘴的臟話,把在場每個人的祖宗八代都問候到了,大家聽得面面相覷。
“這到底是咋回事?”曹赫問。
李卉只是哭個不停,陳小月給大家講了事情經(jīng)過。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這和下午的事有關(guān)嗎?”
“該不是精神出問題了?”
“精神出問題不是應(yīng)該是受刺激嗎?咱們肯定沒人刺激她啊。李卉,她是出了什么事,我們不知道嗎?”
李卉搖搖頭,覺得不夠明白,又費力地擠出兩個字來:“沒有?!?/p>
“該不會是真的中邪了吧?”陳小月說。
“中邪”兩個字一出口,屋子里突然唰的一下安靜了下來。
“別胡說?!眳谴蟪烧f。曹赫看了一眼陳小月,把她拉過來,一只手環(huán)放在她的背上,輕撫了兩下。
“那現(xiàn)在咋辦?”
“把她嘴先堵上?!庇腥颂嶙h說。
可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看看苗秀青,沒人真的敢去。苗秀青聽到他們這么商量著,嗓門提高了八度罵他們。大家正在一籌莫展之時,老支書已經(jīng)趕到了,急得直跺腳。
“哎呀,簡直是瞎胡鬧,趕緊給她解開,這成啥樣子。綁出了事可咋辦?”老支書說,“八成是發(fā)癔癥,快把車開過來,趕緊送醫(yī)院。”
大家七手八腳地幫苗秀青松綁。苗秀青一躍而起,又要往外跑,被眾人按住。這個只有一米六的姑娘,不知道哪兒來的那么大的力氣,雙腳亂踢,雙手亂舞,幾個小伙子又有些礙于男女不便,縮手縮腳,一來二去,都被她折騰得滿頭大汗。
車開到了樓門口,幾個人把苗秀青架到樓下,塞進車里。老支書看到李卉在發(fā)呆,一拍她,示意她上車。秀青被安置在最后的座位中間,曹赫和吳大成坐在她身邊,把她按得死死的,她依然拼命地亂踢亂罵著,扭著身體想掙脫。她的心里有無限的怨恨,特別是對曹赫,他的一只手按著自己的肩膀,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胳膊,他手掌的溫度穿透她衣裳進入她的體內(nèi),讓她傷心欲絕。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親近,也注定是這輩子唯一的一次。車窗外的山茶花依然盛放,晨光之下,遠空的白云悠悠飄蕩,車子在鄉(xiāng)間土路上前行著。這世界是這么安詳寧靜,所有人都以為她瘋了。是的,如果此時她不干點什么,就真的要瘋了。她看著曹赫的鼻子、嘴巴,聞著他的氣息,離她那么近,不由自主地張開嘴,朝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她想撕開他的皮肉,喝他的血,看一看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為什么要對她這樣殘忍。
“啊呀!”曹赫大叫,想把手縮回來,卻被苗秀青死死地咬住,他伸出另一只手想把秀青的嘴巴撬開。陳大成也連忙幫忙,無奈兩個人在車里姿勢別扭,都不趁手。曹赫疼得臉都變青了,幾次揮起手想直接打人,又咬著牙落了下來。
三人正僵持不下,老支書突然踩了一腳油門,車猛地停了下來,所有人瞬間被甩得離開了座位,苗秀青的半個身子探到了前排座椅中間。曹赫連忙伸手去拽她,又順勢再度把她按住。
“好了好了,到了啊,我們就到了啊?!彼樖衷谛闱嗍直成吓牧藘上?。他的聲音竟然是很溫柔的,好像在哄一個小女孩。
苗秀青先是愣住了,隨后竟然真的像個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大家嚇了一跳,正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車子已經(jīng)駛?cè)腈?zhèn)子。此時正是早上十點鐘的光景,街上沒有什么行人,剛剛鋪好的柏油馬路,黝黑簇新的瀝青還泛著光。已經(jīng)能看到鎮(zhèn)醫(yī)院米黃色的小樓,那小樓的屋頂上有一個昔日紅十字會籌建醫(yī)院時樹起的舊十字鐵架,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雨淋得斑駁生銹。大家都覺得終于松了一口氣。苗秀青抬眼一看到那個鐵架,突然停止了號哭,渾身劇烈地抽搐起來,然后大叫了一聲,就昏迷不省人事了。曹赫連忙伸手去掐她人中,李卉跳下車去拍醫(yī)院的門。
幾個鎮(zhèn)上的居民認出了廠里的車,慢慢圍了上來,和老支書搭話,打聽消息。
“秀青,你怎么樣了?”聽到曹赫問,前排的人都回頭看過來,只見苗秀青已經(jīng)醒了,只是眼神還有些呆滯,她緩緩地扭頭看看四周,看看身邊的曹赫。吳大成手還抓著她的胳膊。
沒有人說話,大家在默默地等待。
“怎么了?咱們這是在哪兒?你們怎么了?”她的語氣很平靜。大家錯愕間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她又問:“有水嗎?我想喝口水?!?/p>
紅十字醫(yī)院根本沒什么像樣的檢查設(shè)備,就算是有,也不可能檢查出什么來。大夫只是象征性地給苗秀青做了一些基本檢查,就宣布她沒有任何問題,讓她回去了。如果還覺得不放心,最好去城里的大醫(yī)院檢查一下。整個過程前后只用了不到半個小時。秀青和大家一起回到農(nóng)機廠,一路上很少說話,別人問她什么,她也只是搖搖頭,表示自己不記得了。
關(guān)于城里來的女大學(xué)生中邪的傳說,很快在村里傳開了。車子回村時,村口聚了一群村民,默默地注視著他們下車,有幾個女人來找老支書辦事,眼睛不住地瞟過來,毫無顧忌地交頭接耳,但是苗秀青并不在乎這些,她如常地和大家一起吃飯,安靜地聽著大家聊天,就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同學(xué)們都很擔(dān)心她,處處照顧著她,留意著她,這讓她的內(nèi)心很愧疚,但并不后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確實是中了邪了,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
傍晚時分,苗秀青早早地洗漱完畢,躺到了床上。由于李卉和陳小月已經(jīng)被嚇壞了,為了預(yù)防萬一,老支書和她商量,讓廠里一個中年大姐來陪她,讓曹赫和吳大成睡在門口的兩個鋪位上,大家先這樣將就一晚,明天再派個車送她先回家。她同意了。屋子里的其他三人坐在各自的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她閉上眼睛聽著那個人說話,在那個人的聲音中漸漸意識模糊。一陣陣涼風(fēng)吹進屋子,吹在她的臉上,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她感覺自己的身子沉甸甸地往下墜,往下墜,一直墜入夢鄉(xiāng)。在她漸漸失去意識的那一剎那,她覺得自己無比幸福。她太累了,現(xiàn)在,她終于可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