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馬

祭壇

我從未將一首詩放在某個祭壇上

來證明文字的力量

我的每一次冒險都來自對

時代的誤解，來自對大師背影的凝視

供品是可以放在祭壇上的，那是

對死亡的裝飾，但我不愿意

把自己從孤獨中獲取的，哪怕是

一首患有疾病的詩歌，作為陪葬品

從歸來的人群里，我將一個詞，一個

穿過骨髓里的詞，藏在最后

一首詩里。暗夜里的大師啊，

請原諒它不能在祭壇上作為靈魂的證詞

致青春

——給女兒

你好，青春。年輕、美妙、閃爍

你可以在云朵上，花瓣里

在美學里，在修辭里，在蝴蝶的舞蹈里生活

你好，青春。靈動、自在、富有

你擁有嶄新的事物

你擁有取之不盡的財富

你好，青春。無限的詩歌

無限的性，無限的繁華

無限的遠方，萬水千山，一江春水

你好，青春。恣意、妄為、涌動

請慢一點，別急于

揮霍，別輕易點燃別人的火焰

你好，青春。請相信，活著是在

向時間貸款，每取出

一天，都要盡心盡力的經營

你好，青春。要警惕無邊的

陷落與迷茫，這一個

戈多等不到，耐下心來，等下一個戈多

里爾克的豹子

夜里我感到不安

腦子里有一只動物在叫

月亮出來了

我看到里爾克《豹子》

“四肢緊張而安靜”

正在逼近的事物使我

彎曲了身子

噢，我想睡了，還要

喊一個人來嗎？

不，一個人好得很

月光照著我，生死兩茫茫

在我身后的日子里

在我身后的日子里

有間空房子

菊花和石榴花空開著

沒人觸動它

一種暗夜，一種寂靜

閃爍火焰的花

當我前傾著身子

走進風中，我

聽見骨頭裂開的聲音

小松鼠

一個有太陽的一天

我站在地上

看到樹上的小松鼠一蹦

一跳歡快地叫著

我趕忙躲了起來

不敢大聲呼吸。瞧它那

神氣活現的樣子

好像世界的快樂和自由

都是屬于它們的

這叫我有些自卑

我藏在它們的背后

想象自己的來世也要

做一只小松鼠

當我低下頭看看自己

忽然覺得人的

靈魂，是個不可靠的東西

熟悉的一支大軍

熟悉的一支大軍

螞蟻

列隊而行。背著沉重的食物，一個跟著一個

朝一個方向行進

我離創(chuàng)門很近。我?guī)缀跏桥吭?/p>

地上，屏住呼吸

不去

驚動到它們

多好，這樣的工作，這樣整齊而

完美的秩序

我該走了，走了

在以后的路上，和它們一樣動而不亂

無題

我盡量學會用我的生活理解

你的生活，用我的思維

理解你的思維，用我的黑夜

理解你的黑夜。但你還是

跨過柵欄，朝另一條路走去

我不知道另一條路是否

通向繁華與榮譽，是否通向

虛偽與陷阱。但我還是

守著曾經的簡單事物

守著曾有過的一絲光亮

并天天站在路口等你從萬里

風塵中回來，直到我的

雙手，捧不住一顆顫栗的心

黑色唱片

一張黑色的唱片是一個

歌手的死亡

一個歌手的死亡

結束了一個時代的狂歡

那些曾經在黑色唱片上

舞蹈的女人，用

第二性懷念著

那些徹夜不歸的第一性

只有我忽略了歌手與

時代的關系

讓一張黑色唱片

空轉了半個多世紀

將呼吸一分為二

我已經活過了父親死亡時的年齡

卻不敢貿然的辨認

他墳墓上開出的花草

山高水遠，來不及脫胎換骨

打開窗子，就能看到父親的

落葉，在風中

顫栗。疲憊的手

難以掂出一片枯葉的分量

在我有能力把某些文字組合成

悼詞的時候，母親也

離開了，我將呼吸一分

為二，一半給父親，一半給母親

藥物與疾病

月光下，我手拿一包藥物

彎著腰，穿過閑散的人群回家

與疾病周旋這么多年

仿佛一次次的戰(zhàn)爭與和平

疾病散發(fā)出它的靈活性

深入體內不同的角落

展開它的游擊戰(zhàn)。藥物對它

常常百思不得其解

胃，將消化后的毒留給了腎

腎，留下悲傷的夜晚

沉默的藥物，幾乎

找不到它散發(fā)毒性的地方

藥物與疾病在我體內拉開了

交鋒的戰(zhàn)場，這么多年

沒一個人看到我走在

大街上，露出齜牙咧嘴的疼痛表情

回到寂寞的圖書館

一只蝴蝶，不停地飛，飛在

風中，我沒有感覺

世界上，沒有我的一朵花

一棵樹，不停地落葉，落在

人間，我沒有說話

世界上，沒有我的一棵樹

我擁有的東西，卻不能

開口。我咬緊

牙關，活在身邊的事物里

我想回到那個寂寞的

圖書館，用一生的

知識，證明一只螞蟻的存在

我只需要

我只需要我的事物，不需要

你們的。我只說

我的語言，不說你們的

我以消失的方式回避了你們

是因為我知道，美的

死亡，比糟糕的活著更好

我只需要一個人的黑暗

一個人的呼吸，一個人的

迷茫，一個人的神曲

我得努力學習，訓練手藝，在

荒野里一群潰散的

骷髏中，建造一個偉大的深淵

影子

我的影子投射到一朵花上

花衰敗了。我的影子

投到一只鳥兒上，鳥兒飛走了

我空空地站在那兒，伸出

雙手，想逮住

影子，一把掐死它

這時一個老人走來，他告訴我

別這樣，一個人的

影子，比一個人還要漫長

盡頭

我?guī)缀踝叩搅巳说谋M頭，幾乎可以

與靈魂來一次清算，幾乎能夠

說出一些同代人的幸福

與迷茫，幾乎能夠看到死亡了

但還沒有人和我談論靈魂的問題

我的同時代人阿

還在幻想里四處游蕩

還在期待著令人震顫的事發(fā)生

那么我只好先收攤了，一生的東西

只有這么多，朋友，不費事的

一只塑料袋就能裝走，但請你們

不要在我的地方，再擺開你們的攤子

和諧

今天的太陽仿佛只照著

我一個人。仿佛

過去的我與現在的我

合二為一，仿佛詞與物合二

為一，仿佛第一人稱與

第三人稱合二為一

這樣的活著就能看

完整的事物，這樣就不

會受到靈魂的責備

好啊，為了這一天我還

必須想到死亡，想到

它后面的詩歌，這才是

一個美好的絕望

如果能讓每一個行人

自然而然的路過我的詩歌

我會快樂得像一個死里逃生的人

原以為

原以為，我今天的心情

很好，對路過的

一些老人、孩子、女人

來一個有禮貌的祝愿

他們身體健康，順心順意

原以為，我今天可以

徹底地放棄自我

這樣就可以自由自在的

向世界上所有

熱愛自由的勞動人民問好

原以為，今天我可以消除

曾經所受的一切

傷害和侮辱。轉過身

向我的敵人問好

祝你好好學習，和諧一致

我想，這樣的心境應該

是人類最好的心境

可為什么在這個更深的

黑夜，我獨自一人

流下了莫名其妙的淚水

給死去的父親

如今這個地方全開發(fā)了，只有

你的墳墓孤零零地堆在

那兒。我必須繞過火車道

煤場、診所、新型裝飾材料

加工廠和一個個碩大的

廣告牌，才能走到你枯瘦的墳墓

我曾是你追打過的兒子，曾是你

用詞語詛咒過的兒子

曾是你在計劃經濟道路上

流浪的兒子，哦，要下雪了

遠處的兩只烏鴉退遲

沒有飛過來，落葉在風里旋轉

這兒的草，是你長出來的頭發(fā)

在我的腦袋上全白了

這兒昆蟲的聲音是你哼出的黃梅

小調，在我心里嗡嗡一片

父親，咱爺兒倆來

抽根煙吧，我這就給你點上火

父親，為什么我常常啞口無言

是因為我兩手空空，哪有

臉面說得太多。今天我沒有掏錢

為你買一瓶老白干

也沒有用一朵花來裝飾你

別見怪，父親，我活得是那么的少

還鄉(xiāng)

回到故鄉(xiāng)，我首先要拜訪這兒的

每一位死者，是他們的故事

構成了我的故鄉(xiāng)，是

他們的遺言，構成了我的遺址

他們曾經用一半的虛無，保護

一半的存在，用一半

的靈魂，保護一半的軀體

最后用一半的死，保護一半的生

但為什么沒有一個詞能夠解釋

曾經的故事，我理解

他們黑夜里的思想，但不

理解那么多閃亮的事物為何散落四方

今天我來到這兒，就是想將曾經

苦熬出來的詩歌變成

一塊塊石頭，留在道路邊

留在人們來來往往經過的地方

挽歌之五

哥哥臨死前對他的

妻子說，他走后

不要帶著孩子去墓地看他

世界太大，路上的

風聲亂，留不住悲傷的

他的妻子說：女人的

世界，是一個感性上的空間

女人的風，可以吹開

路邊的花朵。我會在一個

好天氣，帶著孩子

以旅游的方式來你的墓地

如果孩子在路上撿到

一朵花，就順便插到你墳頭上

人的問題

一個人要活過多少次

又死過多少次

才能成為一個像樣的人？

一個像樣的人是不是

要有二個靈魂

輪流守護著一具軀體？

為弄清這個，我避開

人群，打開了

一本書《人的問題》

沒想到這個長著兩撇

小胡子的杜威說：

人的問題，是個饒舌的問題。

說故事

老人坐在一棵樹下對幾個孩子說

故事，說到了羊，說到了牛

說到了駱駝，還說到了企鵝

孩子們開始打哈欠。不一會老人

說到了老虎，孩子們開始

瞪大眼睛來了精神。可是這只

老虎一直沒有干出什么

驚險的事，來顯示它是獸中之王

不一會孩子們都失望了

老人問：你們這是為什么

孩子說，爺爺，老虎，如果不

跑出來捕捉它們，吃掉它們，

那它還是王嗎？老人說

如果老虎把它們都吃了，那它做誰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