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順
(山東大學 文化傳播學院,山東 威海 264209)
在晚清中國,隨著報業(yè)的繁榮和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序幕的拉開,出現(xiàn)了一種極具時代特色的政論文體,時稱“報章文體”“時務文體”或“新文體”,其“開文章之新體,激民氣之暗潮”*梁啟超:《本館第一百冊祝辭并論報館之責任與本館之經(jīng)歷》,《清議報》,第100冊,1901年12月21日。,革新意義是不言而喻的。但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以往論者往往“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多側(cè)重以梁啟超的“新文體”實踐為例來極言其新價值、新意義,而忽略了梁啟超之外,還有一個更為龐大的作家和報刊群體共同參與和推動著這種“新文體”的孕育與發(fā)展;其風格面貌不僅遠非梁氏一體所能總括,而且在種種新意之外,也仍有不少舊貌的遺存。《東方雜志》是晚清立憲運動中的言論重鎮(zhèn),是立憲派知識分子實踐“新文體”最具代表性的綜合性時政雜志之一。本文集中考察了這份雜志在立憲運動中的政論實踐,以揭示這種“新文體”中所殘存的舊的言說習慣及其所暴露的立憲派知識分子的歷史局限。
關(guān)于晚清報章政論的興起,阿英曾有一段簡要的記述:
由于新聞事業(yè)的發(fā)達,在清末產(chǎn)生了一種新型文學,就是譚嗣同所說的“報章文體”,也就是“政論”。這種文字,在當時影響很大,敢于說話,無所顧忌,對于當前發(fā)生的事件,時有極中肯的論斷。這種政論在中日戰(zhàn)爭年代,已顯出了它的力量。到戊戌政變以后,更成為一種無上權(quán)威。*阿英:《甲午中日戰(zhàn)爭文學集·關(guān)于甲午中日戰(zhàn)爭的文學》,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3頁。
此外,方漢奇在《中國近代報刊史》中也提到這種政論文體:
在近三十年的改良派的報刊活動中,涌現(xiàn)了一大批有影響的報刊政論家。其中著名的有王韜、鄭觀應、梁啟超、麥孟華、徐勤、歐榘甲、唐才常、譚嗣同等。通過他們的實踐,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穎的政論文體,當時人稱為“新文體”、“報章文體”或“時務文體”。*方漢奇:《中國近代報刊史》,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42頁。
在方漢奇所列舉的這幾位作表作家中,最為著名的當數(shù)大筆如椽、被譽為“言論界的驕子”*李劍農(nóng):《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94頁。的梁啟超。而且,這種文體之所以被稱為“新文體”,也源自梁啟超的界定:
……啟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為文,學晚漢魏晉,頗尚矜煉。至是自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梁啟超:《晚清學術(shù)概論》,《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三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2頁。
這種文體之所以被稱為“報章文體”,是因為它與近代報刊的出現(xiàn)、報業(yè)的繁榮和文人辦報高潮的到來密切相關(guān);被稱為“時務文體”,則由于它與晚清以來的洋務運動、戊戌變法和立憲運動等一系列社會思潮和政治實踐相生相伴;至于“新文體”一說,則從文章學角度揭示了這種文體對桐城“義法”和八股文風的革命性超越。從嚴格意義上講,這三種別稱所指涉的文體并不僅限于政論,例如梁啟超所謂的“新文體”中,實際還包含傳記等類*夏曉虹:《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23頁。,但這三類文體所指稱的主體為政論,則是不爭的事實。因此,這三個別稱恰好從不同角度對晚清報章政論的產(chǎn)生形式、思想內(nèi)涵和文體特征作了一個大致的勾勒。
同時,這三個別稱也從時間線索上揭示了這種新體政論從孕生到成熟的大致過程。早在洋務運動時期,以馮桂芬為代表的一批知識分子即本著“稱心而言,不必有義法”*馮桂芬:《復莊衛(wèi)生書》,見馮桂芬《顯志堂集》(卷五),清光緒二年(1876年)校邠廬刊。的革新意識,撰寫了大量鼓吹“采西學”“制洋器”等經(jīng)世實學的新式文章。到戊戌變法前后,則有王韜、梁啟超、譚嗣同等一批維新派知識分子依托《循環(huán)日報》《時務報》等報刊縱論時務、倡言變法改良,所謂“報章文體”“時務文體”始正式稱名一時。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梁流亡日本,晚清進入立憲運動風起云涌的最后十年,梁啟超在海外依托《清議報》《新民叢報》等刊物,在原來“時務文體”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引入“歐西文思”并“仿效日本文體”*梁啟超:《論中國人種之將來》,《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第48頁。,以“新民”為總旨,鼓吹君主立憲政體,寫下了大量風行一時、被稱為“新民體”的政論名篇,標志著這種“新文體”走向成熟,并在海內(nèi)外“立憲派”報章言論中廣受推重和仿效,成為晚清立憲運動中的主流文風,蔚為一時之大觀。
至于這種新體政論的風格特色,后世論者多以梁啟超自述的“務為平易暢達”,“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諸端為立論基礎(chǔ)并加以申論。如胡適評論這種文體(胡適稱之為“時務的文章”)時,就從四個方面總結(jié)其特點:“文體的解放,打破一切‘義法’‘家法’,打破一切‘古文’‘時文’‘散文’‘駢文’的界限”;“條理的分明”;“辭句的淺顯,既容易懂得,又容易模仿”;“富于刺激性,‘筆鋒常帶感情’”*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胡適文集》(3),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1-222頁。。方漢奇在《中國近代報刊史》中評論這種文體的特點時,也全以梁啟超的原話為綱,并參以胡適的評價加以引申*方漢奇:《中國近代報刊史》,第142-144頁。。這種思路幾乎成為后世的一種評價定勢,凡論“新文體”,必本梁啟超,并以梁氏的風格來代表其整體風格*專著如如周蔥秀、涂明:《中國近現(xiàn)代文化期刊史》,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1頁。專論如朱文華:《簡論晚清“新文體”散文》,《復旦學報》(社科版),1995年第3期;丁曉原:《公共空間與晚清散文新文體》,《學術(shù)研究》,2005年第2期;丁曉原:《論“報章體”的體性和流變》,《文學評論》,2014年第6期。。
盡管梁啟超是“新文體”的重要實踐者、代表者和示范者,但以梁氏一己文風代表整個晚清報章政論的特點,還是容易對其總體面貌造成較大的遮蔽,使人難免因梁啟超的個人成就而夸大其革新意義,并忽視其事實上存在的一些舊的言說習慣。這種舊的言說習慣在晚清立憲運動高潮時期實踐“新文體”最具代表性的《東方雜志》上,就有很典型的體現(xiàn)。
綜合考察這份標本,《東方雜志》雖然在總體上共同彰顯著晚清“新文體”的革新意義,但其很多政論文章仍不可避免地殘留著過渡時代的諸多舊痕,表現(xiàn)出新舊雜糅的混沌特性。比如說,桐城習氣、八股文風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對此,胡適等人曾有論及*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胡適文集》(3),第220頁。,茲不贅述。本文在這里要重點討論的是一個過去未曾被關(guān)注和討論過的現(xiàn)象,即這些依托現(xiàn)代報章傳媒面向大眾倡言立憲改良的新體政論,雖然在根本命意上多以“覺世”“智民”“新民”或“啟導國民”為標榜,卻常常在有意無意間擺脫不了面向廟堂、面向“謀國者”進諫的“奏議”式言說姿態(tài)。
所謂“奏議”,是古代臣子向皇帝上書言事、陳述觀點、論議是非的一種文體。曹丕在《典論·論文》中,羅列了奏議、書論、銘誄、詩賦四種文體,“奏議”居于首位*曹丕:《典論·論文》,見霍松林主編:《古代文論名篇詳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8頁。;陸機的《文賦》中,也有詩、賦、碑、誄、銘、箴、頌、論、奏、說等文體的區(qū)分,“奏”(奏議)是其中之一*陸機:《文賦》,見霍松林主編:《古代文論名篇詳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1頁。。到清代姚鼐編《古文辭類纂》時,則將文章分為十三類,“奏議”是其中的第三類*姚鼐:《古文辭類纂》,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1頁。。此外,曾國藩的《經(jīng)史百家雜鈔》則將文章體式分為十一類,“奏議”仍是其中之一。曾國藩并對奏議的文體特征作了明確界定:
奏議類 下告上者。經(jīng)如《皋陶謨》《無逸》《召誥》,及《左傳》季文子、魏絳等諫君之辭皆是;后世曰書、曰疏、曰議、曰奏、曰表、曰札子、曰封事、曰彈章、曰箋、曰對策皆是。*曾國藩纂,孫雍長標點:《經(jīng)史百家雜鈔》,長沙:岳麓書社,1987年版,第2頁。
曾國藩作為一代“中興名臣”,自然是“奏議”的寫作高手,他對這種文體的實質(zhì)性界定只有非常簡潔的四個字:“下告上者”。這四個字所描述的雖然只是一種尊卑有別的行文關(guān)系,揭示的卻是這種文體的本質(zhì)特征;如果用現(xiàn)代行政公文的觀念來解釋,則“奏議”屬于一種典型的“上行文”。
據(jù)此,對比《東方雜志》政論中的以下段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種“奏議”式論說習慣的殘留:
倘我王大臣,據(jù)孫使之請,竭力爭于朝,皇上圣明,當機立斷,或不難朝集廷議,夕下詔書,一陽曜空,群陰匿跡,舉一切蒙蔽壅塞之稗政,一掃而空之。吾知自此以往,將民之親其君也,歡如父母,而君之好其民也,芬若椒蘭。合四萬萬人之心為一心,團四萬萬人之體為一體,雖謂皇基鞏固,熙帝載而振萬世可也。*《論朝廷欲圖存必先定國是》,《東方雜志》第1年第7期,“社說”,第146-147頁。
朝廷若果知國勢之將危,實力維新,以一破回鑾以后小人妄測之邪說,則必有非常之舉動,擇天下輿論所逆億以為太后所必不為之事,為其一二,而后趨向可以大定,不然,雖日下明詔促之,徒見無益而已。*《論變法之精神》,《東方雜志》,第1年第7期,“社說”,第144頁。
改弦未遠,蓄艾方深,及今行之,猶為未晚。王道有蕩,舍立憲其安由?記者言此,舌瘁而手痛矣!敢告乘輿,敢告執(zhí)政,敢告卿士師尹,以下迄于全社會之民。*《論立憲為萬事根本》,《東方雜志》,第2年第10期,“內(nèi)務”,第176頁。
政府而既有變法圖強之心,則吾愿更進一言,非特變法,必先改革政體。政體者,萬事之本而治道之原,其再不容稍有遲疑、稍有吝秘以為進化之梗固也。即今日所行諸新政,為天下人所同聲稱快者,亦多有自相矛盾、自相乖戾者??v改革之初,難臻善備,而圖之不速,將舉前此種種紛更,而俱歸無效矣。今略陳其缺點,以為維持新政諸公察焉?!?《論今日新政之缺點》,《東方雜志》,第2年第11期,“社說”,第225-226頁。
以上所舉只不過是幾個有代表性的段落,從中不同程度地均可觀察到“奏議”之文那種“下告上”的言說姿態(tài)或思維習慣,而且絕非個別現(xiàn)象。事實上,《東方雜志》政論中存在大量類似言論,常有意無意、或隱或顯地把“謀國者”“當軸者”“當政者”“醫(yī)國者”“當政諸公”“袞袞諸公”“朝廷”當作自己的言說對象。最有意思的是薶照(汪允宗)的《立憲私議》一文,雖然在標題下刻意注明“對于多數(shù)愚民以立言”,然而通篇的立意,卻是以民間各種有關(guān)一姓興亡、果報氣數(shù)的流言為警示,提請“謀國者”加以注意和深思*薶照:《立憲私議》,《東方雜志》,第2年第11期,“社說”,第217-220頁。??梢姡髡邆儾⒎遣恢垃F(xiàn)代報刊媒體的目標讀者通常是普通國民,也不是不知道“啟導國民”的意義之所在,但他們?nèi)匀蝗滩蛔∫谖恼轮谢颉吧详悋摺?,或“下盡人謀”,或作“芻蕘之獻”,或盡“磚玉之資”……種種“下告上”的言說姿態(tài)無不表現(xiàn)出渴望上達天聽的言說欲望,君上、廟堂、或“謀國者”才是他們真正的目標讀者。這種言說姿態(tài)表明,當作者們洋洋灑灑地寫下那些意在“啟導國民”的“覺世”之文時,其實并沒有完全找到面向“國民”發(fā)言并與之對話的恰當方式。
從文學史的角度看,奏議在中國是一種具有悠久傳統(tǒng)和深遠影響的政論文體。僅在曾國藩編纂的《經(jīng)史百家雜鈔》中,就有《諫逐客書》(李斯)《論積貯疏》(賈誼)《論貴粟疏》(晁錯)《出師表》(諸葛亮)、《論佛骨表》(韓愈)等流傳千古的眾多政論名篇,被收錄在“奏議類”之中。除此之外,在《文選》《古文觀止》《古文辭類纂》等流行的古文選本中,“奏議”也都是必收而且大量收錄的重要文體。數(shù)百年來,大量的奏議名篇依托各種古文選本廣為流傳,已經(jīng)成為一種不可磨滅的文章和文體經(jīng)驗,深深地植入了舊式文人的文學記憶之中,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們的言說方式和思維習慣。
《東方雜志》(無論“本社撰稿”還是“選論”)背后的作者、編輯群體,大多出身于舊式文人,都有深厚的傳統(tǒng)文學積淀,不少人都曾是科舉功名的取得者或追求者,于傳統(tǒng)“奏議”之文或策論之道,無不心追手摹,浸淫日久。只是在戊戌之后,隨著時局的變動和科舉制度的廢除,他們才被動地中斷了傳統(tǒng)的仕進之途,不得已轉(zhuǎn)而投身報業(yè),操持言論,以全新的方式來繼續(xù)各自的人生追求和濟世理想。姚公鶴《上海報紙小史》記載,當年左宗棠在給友人的信中曾譏諷“江浙無賴文人以報館為末路”*姚公鶴:《上海報紙小史》,《東方雜志》,第14卷第6號,“內(nèi)外時報”,第197頁。,語雖尖刻,卻是實情。沒有這些被舊體制放逐的“末路”文人,也就沒有中國近代報業(yè)及公共輿論的繁榮。但是,在他們依托報刊雜志等現(xiàn)代傳媒從事“覺世”“智民”“新民”或“啟導國民”的全新事業(yè)時,傳統(tǒng)的文學記憶、文體經(jīng)驗和思維方式仍在有意無意地支配著他們的一言一行。
除了潛移默化的傳統(tǒng)影響之外,這種“奏議”式言說姿態(tài)在某些報章文人那里甚至也可以看成是一種刻意的追求。1905年的《東方雜志》曾經(jīng)轉(zhuǎn)載過一篇《論政府宜利用報館并推廣白話演說》的文章,這樣描述報館對政府的作用:“矧乎報館執(zhí)筆之士,類皆洞明時局、留心世事、遠識宏議、糾違贊可、補闕拾遺,或政府未知之事,當路未留意之端,而報館早已錄而論之,以提醒一世之輿評,而警告政府以注意,其有功于政界,尤不勝細述也。”*《論政府宜利用報館并推廣白話演說》,《東方雜志》,第2年第8期,“教育”,第169頁。報館執(zhí)筆之士被看作是為政府“糾違贊可”“補闕拾遺”之人,這種角色定位實際上已暴露一些報章文人“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闕”的微妙心理。
作為一種舊的思維方式和時代局限的體現(xiàn),這種“奏議”式的言說姿態(tài)決定了作者們往往習慣于面向廟堂來解釋和鼓吹立憲政體。那么,采取什么樣的言說策略才能獲得最佳的言說效果,以打動廟堂促成立憲,自然也是他們不得不著意考慮的問題。盡管具體的言說行為豐富多樣,但是有一種普遍現(xiàn)象在這些政論中卻不能不引起注意,那就是一種“連哄帶嚇”的言說策略。
還有《立憲淺說》一文,也就“憲政之所宜于中國者,撮其崖略而論之”,所論的四個方面,分別是憲政“對于君上之利益”“對于官吏之利益”“對于吏治之利益”“對于行政之利益”*《立憲淺說》,《東方雜志》第2年第9期,“內(nèi)務”,第147-151頁。,為當政者描繪出一幅十分美妙的統(tǒng)治前景,卻沒有只言片語提及憲政對于國家、社會和百姓的“利益”,對立憲政體抑君權(quán)興民權(quán)這一要害問題更是避而不談。最具浪漫特性的一段文字,出自1904年的《論朝廷欲圖存必先定國是》一文。當時剛剛傳來駐法公使孫寶琦奏請立憲的消息,這篇文章以“大喜過望”“鼓舞而歡迎之”等語極言其興奮之后,便替朝廷對立憲的前景作了極為美妙的暢想,認為如果“皇上圣明,當機立斷”,頒布詔書實行立憲,那么,“吾知自此以往,將民之親其君也,歡如父母,而君之好其民也,芬若椒蘭。合四萬萬人之心為一心,團四萬萬人之體為一體,雖謂皇基鞏固,熙帝載而振萬世可也。”*④⑦《論朝廷欲圖存必先定國是》,《東方雜志》,第1年第7期,“社說”,第146-147頁,第145頁,第144-145頁。其殷殷勸誘之情,可謂動于言表。
其次,在極力鼓吹立憲政體之于統(tǒng)治階層的種種利益的同時,《東方雜志》也對晚清政權(quán)所面臨的種種危機加以反復提示,以敦促當朝者盡快下定立憲決心。薶照的《立憲私議》一文指出,由于內(nèi)憂外患,“國家近年以來……頗有晚明氣象”,致使各種謠言在民間流傳。該文認為,盡管“其言之謬妄本不值識者一笑”,但由于“數(shù)千年蒙蔽之歷史”,這些流言仍足以使民心搖動,政府威信墮落,“此則國家之巨憂,其害殆甚于敵國外患”;同時還以近年來不法抗政之事累累不絕的現(xiàn)狀為輔證。文章最后指出,當此情形之下,只有“西方之立憲政治”,才是“神仙方藥,長生久視之術(shù)”*薶照:《立憲私議》,《東方雜志》,第2年第11期,“社說”,第217-220頁。。又如,上引《立憲法議》一文,在對立憲的種種好處逐一吹噓之后,又特別引用“近今評論家”之言,指出“中國之專制一日不變,則革命之風潮一日不息”*《立憲法議》,《東方雜志》,第1年第12期,“內(nèi)務”,第166頁。,為當朝者描繪了一幅“立憲”與“革命”呈賽跑之勢的末世危局。
1903年,晚清小說家劉鶚的《老殘游記》在商務印書館《繡像小說》半月刊上連載。小說的開篇第一回,就在一段夢境中以一條在大海中航行而沒有“羅盤”“未曾預備方針”的大船來暗示晚清中國,并對這條漏洞百出的大船在驚濤駭浪之中險象環(huán)生的情景進行了生動的描寫。上引這段文字(發(fā)表于1904年)與《老殘游記》的描寫幾乎如出一轍,表明這在當時已經(jīng)成為一種“想象中國”的經(jīng)典方式。這篇文章最終的結(jié)論是:只有早定國是,確立立憲政體,才是轉(zhuǎn)危為安“誕登彼岸”的根本途徑。
一方面是站在統(tǒng)治者的立場上對立憲的前景加以美好的描述和樂觀的期許,一方面則反復強調(diào)和極力渲染末世危局,這種“連哄帶嚇”的言說策略中的修辭意圖是顯而易見的,不能不說是晚清立憲派知識分子的一種用心良苦的文章經(jīng)營手段。事實上,這一策略在短時期內(nèi)也確實達到了預期的效果。1906年,出洋考察政治近一年之后歸國的鎮(zhèn)國公載澤,以皇室貴胄的身份恭陳密折,奏請朝廷宣布立憲,促使慈禧太后終于下定了立憲的最后決心。在這份被《東方雜志》評價為“吾國之得由專制而進于立憲”之“樞紐”的密折中,載澤提出“立憲之利有最重要者三端”:其一,憲法確立君主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可以使“皇位永固”;其二,因立憲而進于開化,外人對我“將變其侵略之政策為平和之邦交”,可以使“外患漸輕”;其三,立憲之后,革命黨“無詞可藉”,“無事緝捕搜拿,自然冰消瓦解”,因此“內(nèi)亂可弭”*《鎮(zhèn)國公載澤奏請宣布立憲密折》,《東方雜志》臨時增刊《憲政初綱》(光緒三十二年十二月,1907年2月),“奏議”,第4-7頁。。顯而易見,這份密折對“立憲之利”的三條陳說,與立憲派政論“連哄再嚇”的鼓吹在思路與邏輯上是完全一致的。
綜而言之,以《東方雜志》為代表的晚清報章政論盡管在思想觀念、風格特色等各個層面都共同彰顯了“新文體”的革新意義,但如上所論及的,其諸多新舊雜糅的混沌特性,表明這種“新文體”還很難說是一場徹底的“文體的解放”。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一種舊的言說習慣,上述奏議式的言說姿態(tài)與連哄帶嚇的言說策略,深刻地暴露了晚清立憲派知識分子的歷史局限和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某些深層困境。
首先,這種奏議式的言說姿態(tài)與連哄帶嚇的言說策略,其實是晚清立憲派知識分子面對末世危局充滿焦慮感的救亡心態(tài)的一種折射,因此,立憲運動對于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說,首先只是一種救亡道路的選擇。
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一系列中西沖突讓國人關(guān)于天朝上國的迷夢走向破滅,嚴譯“進化論”更引入一種全新的世界觀,讓晚清知識分子對中國所面臨的“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有了更透徹的領(lǐng)悟。中國不再是中心,脫離了數(shù)千年來“以一治一亂、一盛一衰為天行人事之自然”*嚴復:《論世變之亟》,王栻主編:《嚴復集》(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頁。的封閉循環(huán),而置身于一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世界性競爭格局中,面臨著存亡絕續(xù)的末世危局。1904年《東方雜志》創(chuàng)刊號推出的“社說”《對客問》一文頗具象征意味:“有客問予曰:支那可興矣乎?予對曰:不得而知也。曰:可亡矣乎?曰:不得而知也?!?長尾雨山:《對客問》,《東方雜志》,第1年第1期,“社說”,第7頁??梢哉f,有關(guān)國家興亡的疑問,是伴隨著《東方雜志》的創(chuàng)刊而與生俱來的一個充滿焦慮感的沉重問題。因此,在《東方雜志》倡言立憲的諸多政論中,有關(guān)“亡國之憂”“瓜分之禍”“自強”“圖存”“保種”“富強”之類的言說可謂連篇累牘,整體上形成一種彌漫性的話語氛圍,使這種焦慮感幾乎無處不在。
而這種強烈的救亡焦慮,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東方雜志》看待和思考中國問題的方式,使其言論始終濡染著濃厚的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色彩。在這一點上,立憲派與革命派其實有著深刻的內(nèi)在一致性。例如作為《東方雜志》這一時期“社說”欄主筆的蛤笑在《平爭篇》一文中,是這樣看待當時的“革命”與“立憲”之爭的:
夫言革命者,求民族之獨立而已;言保皇與立憲者,求國勢之盛強而已。由前之說,必先能獨立,而后可徐圖富強;由后之說,則先圖富強,而獨立自由可以自致。究其所持之學理,揆諸宇內(nèi)之大勢,后說自較前說為優(yōu);究之揚厲國徽,外御群侮,則一而已。*蛤笑:《平爭篇》,《東方雜志》,第4年第1期,“社說”,第3頁。
可見,在立憲派看來,無論革命還是立憲,都是“揚厲國徽,外御群侮”的手段,只不過二者有先后遲速之別;而他們認立憲在效果上優(yōu)于革命,所以他們選擇立憲而否定革命,并回避了二者之間的理念之爭。因此,就《東方雜志》而言,自強保種的民族主義訴求及其現(xiàn)實效果始終是第一位的,立憲改良首先是一種救亡道路的選擇。
其次,對于這些出身于舊式文人的立憲派知識分子而言,這種強烈的救亡焦慮無疑是以充滿家國情懷的傳統(tǒng)士大夫精神為底蘊的,因此,以廟堂作為潛在的言說對象,采取奏議式的言說姿態(tài)與連哄帶嚇的言說策略于他們而言,幾乎就是一種本能的選擇。而這種只唯上不唯下的言論方式,卻從根本上暴露了他們政治變革理念中重大誤區(qū)。
一方面,在救亡焦慮的主導下,為了讓高居廟堂者更易于接受他們的主張,不少立憲派知識分子不惜退回到“托古改制”這條業(yè)已破產(chǎn)的變法老路,以穿鑿附會的立論方式,用中學來比附西學,力圖從“古制”中為立憲政體尋找依據(jù)。在這方面,《東方雜志》政論是極具代表性的。例如,有的文章從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人的著作中發(fā)掘出有關(guān)“地方自治”的政治學說*《顧亭林〈日知錄〉之地方自治說》,《東方雜志》,第3年第5期,“內(nèi)務”。;有的文章則從王夫之的學說中看到其與亞當·斯密的經(jīng)濟學理論暗合的思想成分*勇立:《王船山學說多與斯密暗合說》,《東方雜志》第3年第10期,“社說”。;有的文章則不僅把中國古代的“校序”“考工”視同于今日西方的“學堂”“工廠”,還進而認為,今日“大而至于立憲之預備,猶我古者謀及庶人之遺意也;自治之政策,猶我古者舉用鄉(xiāng)官之明征也”*《論文明之名義》,《東方雜志》,第4年第12期,“社說”,第224-225頁。;又或提出,“夫不欲人君得罪于百姓,此誠以堯舜望其君,立憲之由來,不過如此。”*《江蘇某君致于式枚書》,《東方雜志》,第5年第9期,“言論”,第77頁。從這些文章可見,很多論者實際上缺乏對立憲政體的深入研究和透徹理解,并未將其內(nèi)化為一種現(xiàn)代政治信念,在潛意識里自然也就走不出“致君堯舜上”的古老迷夢,不能不寄希望于用所謂“諫言”“諍言”去影響上意,來推動一場“自上而下”的政治改良運動。
另一方面,與此相關(guān),在關(guān)于立憲政體興民權(quán)、抑君權(quán)的本義及相關(guān)的自由、民主理念的倡導上,很多立憲派知識分子則明顯表現(xiàn)出有所保留的保守心態(tài)。在《東方雜志》鼓吹立憲改良的大量言論中,除了偶有“立憲法之希望即今日歐美所通行之政治學說,所謂最大多數(shù)之最大幸福之義也”*《論朝廷欲圖存必先定國是》,《東方雜志》,第1年第7期,“社說”,第147頁。,或“以民為主人而政府為百姓之公仆”*《論中國必革政始能維新》,《東方雜志》,第1年第1期,“社說”,第12頁。之類籠統(tǒng)的表述外,真正基于民權(quán)立場來解釋和申說憲政本義的文章,在數(shù)量和力度上都極為有限。即使在《重民權(quán)說》《自由解》等少數(shù)正面倡導民權(quán)觀念的“社說”中,作者的立論也往往附加條件,欲迎還拒。如《重民權(quán)說》認為,“昏驕之俗子,與之以權(quán)利,則益晦盲否塞,紛亂雜糅,如水益深,如火益熱矣。是則民權(quán)者,固當語于民智既開以后”*宗素:《重民權(quán)說》,《東方雜志》,第2年第5期,“社說”,第95頁。;《論自由必先具裁制之力》一文則主張,“不能自治者不足以言自由”,“不顧公益者不足以言自由”,“不講服從者不足以言自由”*《論自由必先具裁制之力》,《東方雜志》,第1年第10期,“社說”。?!蹲杂山狻芬晃囊舱J為,“自由者,由不自由而得,不能不自由于先,又安能自由于后?不先發(fā)明自治,而空言自由,則謂之自亂……愿吾四萬萬同胞先言自治,以造自由之資格”,同時并提醒國人,“自由猶刀也,未能操刀而使割者,其傷實多”*《自由解》,《東方雜志》第2年第5期,“社說”,第105頁。。有的論者甚至視自由為淆亂公序良俗的洪水猛獸:“不觀于今日新學界之現(xiàn)象乎,言自由者不圖改革政治之公事,而持為個人競爭之口實也……”*《中國國學保存論之一》,《東方雜志》,第1年第3期,“社說”,第49頁。??梢?,在《東方雜志》言論的深層邏輯中,自由、民主等民權(quán)理念固然值得認同,但均須“語于民智既開以后”,且都應以“自治”“公益”和“服從”為前提,其終極指向仍是服從和服務于保種強國的最高利益,這一點與嚴復“把自由作為提高社會功效的工具,并以此作為獲得富強的最終手段”*[美]本杰明·史華茲:《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葉美鳳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20-122頁。如出一轍。
“在自由主義的理論中,個人享有超乎集體、社會、國家的優(yōu)先權(quán),個人是本源性的,社會、國家是派生性的”*閆潤魚:《自由主義與近代中國》,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38頁。,而《東方雜志》恰恰把個人自由附著于國家利益之下,顯示其憲政理念上存在重大認識誤區(qū)。由此亦可見,民族主義,國家至上,工具理性,“救亡壓倒啟蒙”等等,這些在“五四”之后才顯山露水的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種種深層困境,實際上早在晚清就已經(jīng)打下了伏筆。從1908年清廷頒布《欽定憲法大綱》并宣布九年預備立憲之后的實踐來看,憲政籌備工作在民間開展的情況可謂舉步維艱,僅開展戶口調(diào)查這么一項最基礎(chǔ)的預備工作,就在民間遭遇了巨大的誤解和阻力,各地因戶口調(diào)查而致毆傷調(diào)查員乃至引起民變、風潮之事,在這一時期《東方雜志》的“中國大事記”中可謂不勝枚舉。其具體原因固然千奇百怪,萬端糾結(jié),但是憲政理念、民權(quán)常識未能深入民間底層實為其重要原因之一。在這方面,立憲派知識分子在宣傳倡導中只唯上不唯下的言論方式無疑難辭其咎。
正如托克維爾指出的,“對于一個壞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通常就是它開始改革的時刻。”*[法]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馮棠譯,桂裕芳、張芝聯(lián)校,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210頁。晚清立憲運動最終失敗的原因是復雜的,僅從《東方雜志》的政論實踐來看,這種“新文體”中揮之不去的舊的言說習慣及其所深刻暴露出的立憲派知識分子的歷史局限,則是顯而易見的重要原因之一。對比此后“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運動就不難發(fā)現(xiàn),為什么撬動這場偉大思想啟蒙和文學革命運動的杠桿是一場“白話文”運動?因為“白話文”運動不僅僅只是一場語體革命,更是一場普及性的對傳統(tǒng)言說方式的徹底掃蕩及由此帶來的思維方式和思想觀念的深層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