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衛(wèi)
論中國古代書目中“奏議”類目立類的源流及原因*
張守衛(wèi)
奏議又稱章奏、表奏,是中國古代臣子上奏帝王文書的統(tǒng)稱,包括章、奏、表、議、啟、箋、書、疏、折、札子等三十多種文體。這些奏議,在當時是封建君臣經(jīng)國安邦的重要工具,事后又是后人研究當時歷史的檔案文獻和重要史料。然而,由于認識上的不足以及認識角度上的差異,在中國古代書目中,奏議文獻的設(shè)門立類和部居歸屬卻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演變過程,直至清修《四庫全書總目》時,奏議類才在官修的書目中取得了正統(tǒng)的地位,其演變過程、立類原因及其在四部中地位的變動均值得深入研究。今不揣谫陋,就奏議文獻在我國古代書目中立類的源流、原因及將奏議類文獻從集部析出載在史部的緣由論述如下,不妥之處,請方家指正。
《四庫全書總目?詔令奏議類》小序云:
“記言記動,二史分司。起居注,右史事也,左氏所錄蔑聞焉。王言所敷,惟詔令耳。《唐志?史部》初立此門,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則移制誥于集部,次于別集。夫渙號明堂,義無虛發(fā),治亂得失,于是可稽。此政事之樞機,非僅文章類也。抑居詞賦,于理可褻?!渡袝肥恼a,經(jīng)有明征,今仍載史部,從古義也。《文獻通考》始以奏議自為一門,亦居集末??肌稘h志》,載奏事十八篇,列《戰(zhàn)國策》《史記》之間,附《春秋》末,則論事之文當歸史部,其證昭然。今亦并改隸,俾易與紀傳互考焉?!保?]
《四庫全書總目?詔令奏議類》小序說:“《文獻通考》始以奏議自為一門?!贝朔N說法,并不準確。其實,《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在集部末尾給著錄的奏議類文獻設(shè)立的類名,并非叫“奏議類”,而是叫“章奏類”[2]。章奏類的創(chuàng)始者,并不是《文獻通考》,而是《遂初堂書目》和《直齋書錄解題》,集部末尾分別設(shè)立了章奏類。《遂初堂書目》章奏類著錄的書籍有:《唐魏鄭公諫章》《唐郭子儀奏議》《唐陸宣公奏議》《唐李絳論事集》《唐鄭畋論事集》《唐于公異奏記集》《唐令狐楚表奏集》《唐李磎奏議》《唐韋莊諫草》《南唐陳致雍曲臺奏議》《唐名臣奏議》《趙韓王諫稿》《王元之奏議》《田錫奏議》《富鄭公劄子奏議集》《韓魏公諫垣存草》《范蜀公奏議》《呂獻可奏議》《歐陽文忠公從諫集》《龐莊敏奏議》《賈魏公奏議》《孫威明奏議》《包孝肅奏議》《佘襄公諫草》《趙清獻奏議》《楊元素熙寧臺章》,又《熙寧諫疏》《王明叟奏議》《王巖叟大名余稿》,又《奏議》《傅堯俞奏議》《梁濤奏議》《王荊公奏議》《呂汲公奏議》《文潞公奏議》《劉忠肅奏議》《韓持國奏議》《范忠宣國論》《蘇文忠奏議》《蘇黃門奏議》《劉器之盡言集》《曾子開奏議》《范德孺奏議》《趙瞻奏議》《陳次升奏議》《任德翁奏議》《常安民紹圣諫疏》《孫升元祐諫疏》《上官均奏議》《龔諫議奏議》《李公擇奏議》《蔡敏肅奏議》《江民表奏議》《鄒忠公奏議》《蔡韜臺章》《劉孝肅奏議》《孫天覺奏議》《孫內(nèi)翰經(jīng)緯集》《錢彥遠諫垣集》《張蕓叟奏議》《錢安道奏議》《董令升奏議》《劉待制諫草》《傅先生奏議》《丁騭奏議》《林子中奏議》《鐵肝御史奏議》《陳聞樂奏議》《呂居仁奏議》《李伯紀奏記》《陳國佐奏議》《張全真奏議》《蘇季真奏議》《章且叟奏議》《劉大中奏議》《趙忠簡奏議》《葉石林奏議》《劉玨奏議》《林待聘奏議》《霍叔豹奏議》《曾元忠奏議》《石侍御風憲集》《張魏公奏議》《范元長奏議》《分門名臣奏議》《骨鯁奏議》《三老奏議》《元祐章疏》《建炎以來章疏》《戊午讜議》《田錫章疏》《范文正奏議》,又《政府奏議》《朱光庭奏議》《呂執(zhí)中奏議》《陳公輔奏議》《范忠宣彈事》《王韶熙河奏議》《馬仲涂奏議》《劉隨諫草》,共100種[3]?!吨饼S書錄解題》章奏類著錄的書籍有《漢名臣奏》一卷、《陸宣公奏議》二十卷、《令狐公表奏》十卷、《范文正公奏議》二卷、《諫垣存稿》三卷、《富文忠劄子》十六卷、《從諫集》八卷、《南臺諫垣集》二卷、《范蜀公奏議》二卷、《包孝肅奏議》十卷、《呂獻可章奏》十六卷、《經(jīng)緯集》十四卷、《傅獻簡奏議》四卷、《范忠宣彈事》五卷、《國論》五卷、《范德孺奏議》二十五卷、《盡言集》十三卷、《王明叟奏議》二卷、《丁騭奏議》一卷、《諫垣集》二卷、《閑樂奏議》一卷、《得得居士戇草》一卷、《龔彥和奏議》一卷、《石林奏議》十五卷、《連寶學奏議》二卷、《若溪奏議》一卷、《毗陵公奏議》二十五卷、《陳國佐奏議》十二卷、《胡忠簡奏議》四卷、《玉山表奏》一卷、《陳正獻奏議》二十卷、《表劄》二十卷、《龔實之奏稿》六卷、《南軒奏議》十卷、《胡獻簡奏議》八卷、《臺評》二卷、《梅溪奏議》三卷、《省齋歷官表奏》十二卷、《軒山奏議》二卷、《北山戇議》一卷、《李祭酒奏議》一卷、《齊齋奏議》三十卷、《掖垣繳論》四卷、《銀臺章奏》五卷、《臺諫論》二卷、《昆命元龜說》一卷,凡46種337卷[4]。這些書,都是明白無誤的奏議之書,這一點,《直齋書錄解題》的作者陳振孫在該書章奏類的類序中亦做了明確的說明:“凡無他文而獨有章奏,及雖有他文而章奏復(fù)獨行者,亦別為一類”[5]
尤袤、陳振孫的做法,隨后為馬端臨所繼承,馬氏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集部亦設(shè)立了章奏類,著錄了陳氏在《直齋書錄解題》章奏類中著錄的全部書籍。但尤、陳、馬的做法,并沒有被元人編修《宋史?藝文志》時吸取,直至明末清初黃虞稷修《千頃堂書目》時,才又在集部設(shè)立了表奏類,共著錄明人奏議423部3800多卷。同時補錄了宋、金、元人奏議22部100多卷[6]。值得注意的是,《千頃堂書目》不僅將《唐志》著錄于起居注類中的詔令文獻移至集部,另起類名“制誥類”[7],而且在其后再另立一類“表奏類”。然將詔令奏議匯集之書放在集部的創(chuàng)始者,并非是黃虞稷的《千頃堂書目》,而是《隋書?經(jīng)籍志》。檢《隋書?經(jīng)籍志》,其在集部的末尾著錄的就是詔令,如《詔集區(qū)分》《魏朝雜詔》《錄魏吳二志詔》《晉咸康詔》《晉義熙詔》《宋永初雜詔》《宋孝建詔》《宋元嘉副詔》《齊中興詔》《后魏詔集》《后周雜詔》《陳天嘉詔草》《皇朝詔集》等,都是明白無誤的詔令之書。不光如此,還著錄有虞和的《上法書表》、梁邵陵王的《梁中表》。并在《梁中表》著錄梁《漢名臣奏》三十卷、《魏名臣奏》三十卷、《魏雜事》七卷、《晉諸公奏》十一卷、《雜表奏駁》三十五卷、《漢司馬匡衡大司馬王鳳奏》五卷、《劉隗奏》五卷、《孔群奏》二十二卷、《晉金紫光祿大夫周閔奏事》四卷、《晉中丞劉邵奏事》六卷、《中丞司馬無忌奏事》十三卷、《中丞虞谷奏事》六卷、《中丞高崧奏事》五卷等表奏之書[8]。這是把詔令、奏議集中著錄在一個單元里的濫觴,只是尚未單列類名罷了。
“考《漢志》,載奏事十八篇,列《戰(zhàn)國策》《史記》之間,附《春秋》之末,則論事之文當歸史部,其證昭然”,《四庫全書總目》這個說法不錯,但仍然不確。檢《漢書?藝文志》,六藝《春秋》類后,在《戰(zhàn)國策》和《楚漢春秋》《太史公百三十篇》之前,著錄有《奏事》二十篇,并附注“秦時大臣奏事,及刻石名山文也”[9]。四庫館臣以此作為“奏議”類歸于史部的明證,而并不如《遂初堂書目》和《直齋書錄解題》立“奏議”之類于集部。其實《漢志》著錄議奏之書遠非《奏事》一種。其《書類》著錄《議奏》四十二篇,乃宣帝時在石渠閣與韋玄成、梁丘賀等討論經(jīng)學之后形成的議論奏事方面的書籍?!度Y》類之后又著錄《議奏》三十八篇,也是石渠閣討論之后形成的關(guān)于禮制方面奏事性質(zhì)的書籍?!洞呵铩奉惡笠嘀洝蹲h奏》三十九篇,亦當是在石渠閣討論《春秋》之后形成的奏事性質(zhì)的書籍。《論語》類后亦著錄《議奏》十八篇,也是石渠論后形成的奏事性質(zhì)的書籍。這類書與大臣奏事有區(qū)別,但亦無非是一奏政事,一奏經(jīng)學,內(nèi)容有異,形式則同。
故奏議之著錄遠起《漢志》,奏議之設(shè)類則當始于《遂初堂書目》和《直齋書錄解題》。至《四庫全書總目》時,詔令、奏議才合為一類,始創(chuàng)“詔令奏議”類,下面再分詔令和奏議。這時,奏議類書籍亦從集部調(diào)整到了史部。至此,詔令奏議類文獻史的價值,才最終得到了官方的認可和確認,詔令奏議類文獻也最終完成了從集部到史部的轉(zhuǎn)移。
《遂初堂書目》雖設(shè)立了章奏類,但因其無類序,所以無法了解作者設(shè)類的緣由?!吨饼S書錄解題》雖有類序,但也僅說明了該類著錄書籍的范圍,并未說明其設(shè)立該類的原因。其實,只要考察一下各書奏議類著錄的文獻數(shù)量和有關(guān)文獻,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其背后立類的原因。
首先,奏議文獻的編纂在宋代的發(fā)展和數(shù)量的增多,是奏議類文獻得以單獨設(shè)門立類的根本原因。
南宋前期尤袤編纂的《遂初堂書目》章奏類著錄的章奏總集、別集多達100種;南宋末年陳振孫編纂的《直齋書錄解題》章奏類著錄的章奏總集、別集亦有46種,337卷,而且這些奏議絕大部分都是宋人奏議或為宋人所編纂;這么多的奏議文獻,再與其他類目合并或附錄于其他類目中間,不僅使合并的類目或附錄的類目著錄的書籍內(nèi)容性質(zhì)混亂不堪,而且也嚴重地違背了圖書分類嚴格按照書籍內(nèi)容劃分類目的做法。值得注意的是,我國古代的藏書家在編纂圖書目錄時,在類目的設(shè)置上往往根據(jù)自己藏書的實際情況,對收藏較少的某類書籍作降級處理,或并入其他類目,對收藏較多的類別則作升級處理,或分置數(shù)個類目。這樣做,雖然不符合嚴格按照圖書內(nèi)容劃分類目的要求,但這也是符合圖書分類類目設(shè)置實際的一種變通的做法,這與現(xiàn)代圖書分類類目劃分的基本原則——“均衡原則”[10]也是相一致的。章奏類的設(shè)立,正是由于奏議文獻的編纂在宋代的發(fā)展和數(shù)量的增多,使得藏書家不得不根據(jù)這類文獻收藏數(shù)量增多的實際,升級處理該類文獻,使原來附屬于集部的奏議文獻,升格為同別集、總集等地位平等獨立的類目,這是奏議類文獻得以單獨設(shè)門立類的根本原因之一,也是這類文獻在書目中地位提高的表現(xiàn)。
其次,奏議類的設(shè)立亦與宋人對章奏的寫作特別重視及章奏文體特別發(fā)達有關(guān)。
元代劉塤云:“朝廷制誥,縉紳表啟,猶不免作對。雖歐、曾、王、蘇諸大儒,皆奮然為之,終宋之世不廢,謂之四六,又謂之敏博之學,又謂之應(yīng)用。士大夫方游場屋,即工時文;既擢科第,舍時文即工四六。不者不得稱文士。大則培植聲望,為他年翰苑詞掖之儲;小者可以結(jié)知當路,受薦舉,雖宰執(zhí)亦或以是取人,蓋當時為一重事焉?!保?1]
《四庫全書總目》于宋李劉《四六標準》四十卷提要亦云:“自六代以來,箋啟即多駢偶,然其時文體皆然,非以是別為一格也。至宋而歲時通候,仕宦遷除,吉兇慶吊,無一事不用啟,無一人不用啟,其啟必以四六?!保?2]
正是由于章奏寫作受到特別重視,所以宋人的章奏寫得既多又好。陳振孫于《浮溪集》六十卷提要云:“翰林學士婺源汪藻彥章撰。四六偶儷之文,起于齊、梁,歷隋、唐之世,表章、詔、誥多用之。然令狐楚、李商隱之流號為能者,殊不工也。本朝楊、劉諸名公猶未變唐體,至歐、蘇,始以博學富文,為大篇長句,敘事達意,無艱難牽強之態(tài),而王荊公尤深厚爾雅,儷語之工,昔所未有。紹圣后置詞科,習者益眾,格律精嚴,一字不茍措,若浮溪尤其集大成者也?!保?3]
因此,可以說《遂初堂書目》和《直齋書錄解題》于集部特設(shè)章奏類是與兩宋特別是南宋時期章奏寫作受到特別重視及章奏文體特別發(fā)達有關(guān)。
著眼于奏議的文章辭藻,還是著眼于奏議的史料價值,決定了奏議書籍在分類上的不同歸屬。
“在古代,所謂的文學,是一種‘雜文學’的觀念。奏議一直屬于文學,先秦兩漢時期尤其如此?!保?4]奏議作為古代重要的文體之一,給后人留下了大量文采煥然的優(yōu)秀作品。如李斯《諫逐客書》、晁錯《論貴粟疏》、諸葛亮《出師表》、李密《陳情表》、魏徵《諫太宗十思疏》等運用比喻、排比、對仗等修辭手法和韻律,有效地增強了文章的氣勢和說服力,從而使讀者更容易接受作者的立場與觀點。這些作品除了幫助人們了解當時的社會情況外,同時也被后人作為文學典范進行分析、研究與介紹。劉勰的《文心雕龍》是一部體大思精的文學批評巨著,在其20篇文體論中,就有3篇是專門論述奏議的,它們是《章表》《奏啟》和《議對》。被后世稱為文章淵藪的《文選》,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詩文總集,其中亦收有“表”“上書”“啟”“彈事”“箋”等奏議文體,齊梁以至近代,文章總集、別集和選集幾乎都有奏章,可見在古人眼里,優(yōu)秀的奏章就是文學作品。正因為如此,在我國古代的書目中,奏議類的文獻才被置于集部之中,這是著眼于奏議的文章辭藻的必然結(jié)果。
但隨著人們對奏議類文獻史料價值認識的逐漸提高,四庫館臣最終認識到奏議乃“經(jīng)國之樞機”[15],有著重要的資政龜鑒、經(jīng)邦治國的作用,非一般文章可比,并認為將奏議文獻著錄于集部,是對這類文獻的褻瀆和貶低。故毅然將其從集部析出,載于史部,并與詔令結(jié)合,創(chuàng)立“詔令奏議”類,使帝王下達之詔令與人臣上奏之奏議緊密結(jié)合起來,成為一個上下結(jié)合的整體,并使之能與“紀傳互考”,從而更好地發(fā)揮其經(jīng)國之樞機的作用??梢哉f,這一分類看透了這類書籍的本質(zhì),解決了這類書籍在四部中的正確歸屬,為后世分類樹立了典范。
注釋:
[1](清)永瑢、紀昀:《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五十五,中華書局(整理本),1997年,第763頁。
[2](元)馬端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卷七十四,中華書局,1986年,第1949頁。
[3](宋)尤袤:《遂初堂書目》,許逸民、常振國編《中國歷代書目叢刊》本,現(xiàn)代出版社,1987年,第1153—1154頁。
[4](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34—640頁。
[5]同[4],第 634 頁。
[6](明末清初)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三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735—751頁。
[7]同[6],第 733 頁。
[8](唐)魏徵、令狐德棻:《隋書?經(jīng)籍志》卷三十五,中華書局,1973年,第1087—1088頁。
[9](漢)班固:《漢書》卷三十,中華書局,1962 年,第 1714 頁。
[10]中國圖書館分類法編輯委員會:《〈中國圖書館分類法〉(第四版)使用手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26頁。
[11](元)劉塤:《隱居通義?駢儷一?總論》,《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2]同[1],第 2165 頁。
[13]同[4],第 526 頁。
[14]王啟才:《漢代奏議研究引論》,《阜陽師范學院學報》2005年第6期。
[15]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830頁。
作者通訊地址:安徽大學管理學院
* 本文為安徽大學A類學術(shù)創(chuàng)新團隊“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研究”創(chuàng)新團隊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