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安斌
【內容摘要】? 本文從跨文化傳播的傳播學本位出發(fā),從理論、實踐和方法三個層面探討了“一帶一路”倡議給這門學科的轉型升級所帶來的機遇與挑戰(zhàn)。文章提出,“新全球化時代”與前兩波全球化浪潮不同,它要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為核心理念,以“賦權”的方式帶動世界各國共同發(fā)展,促進文明的平等交流與互鑒。因此,原來的跨文化傳播也要轉型升級為“轉文化傳播”。
【關? 鍵? 詞】 跨文化傳播;全球化;傳播學;轉文化傳播
“跨文化傳播”的英文名稱為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更為準確的翻譯是“文化間傳播”。但在中國,它對應的名稱很多:跨文化溝通、跨文化交際、跨文化交流、跨文化對話、跨文化研究等,這反映了對學科的定位還沒有達成共識??缥幕瘋鞑ナ窃凇岸?zhàn)”后的美國蓬勃發(fā)展起來的,以傳播學為核心,也有來自語言學、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等其他學科的參與。但在中國,這門學科的定位始終不夠清晰,一開始是以語言學為中心的“跨文化交際”或“跨文化溝通”,后來文學和文化學者參與進來,將其拓展為“跨文化交流”“跨文化對話”或“跨文化研究”,而真正由傳播學者主導的“跨文化傳播學”尚處在起步階段。由于傳播學進入中國學術界只有短短的40年,仍屬于新興學科,因此在筆者看來,跨文化傳播學未來的發(fā)展方向,應該是建立和鞏固傳播學的核心地位——即回歸其“傳播學本位”。
從更為宏大的歷史機遇來看,在“一帶一路”倡議引領的新全球化時代到來之際,跨文化傳播的學科建設面臨著新的挑戰(zhàn)和機遇。首先,“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是對2016年以來世界進入“后西方、后秩序、后真相”格局的回應,或者更為準確地說,世界進入了“新全球化時代”。一般認為,第一波全球化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英式全球化,它所對應的是“帝國傳播”的概念。第二波是“二戰(zhàn)”后的美式全球化①,它帶來的是跨文化傳播(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這門學科的建立和普及?,F在是全球化的第三個階段,有學者提出“中式全球化”的概念②,對此筆者并不贊同。無論是英式還是美式全球化,都是在“化全球”,要把全世界變得與英國、美國一樣。跨文化傳播的核心是西方中心的“現代化”話語體系,像學科經典——愛德華·霍爾的《無聲的語言》和《超越文化》、埃弗雷特·羅杰斯的《創(chuàng)新擴散》、吉爾特·霍夫斯塔德的《文化維度》等都是在宣揚這一套話語體系。當下的這個“新全球化時代”與前兩波全球化浪潮不同,它不是要把全世界變得像中國一樣,而是要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為核心理念,以“賦權”(enpowerment)的方式帶動世界各國共同發(fā)展,促進文明的平等交流與互鑒,因此原來的跨文化傳播也要轉型升級為“轉文化傳播”(trancultural communication)。
熟悉跨文化傳播發(fā)展史的人都知道,這門學科是緊緊跟隨“美式全球化”的步伐發(fā)展起來的,都是在及時回應這一過程中出現的一系列問題和挑戰(zhàn)。無論是“馬歇爾計劃”,還是“和平隊”——有點類似我們今天的“孔子學院”,還有第三世界發(fā)展傳播,跨文化傳播的學者都積極參與,留下了上文提到的那些學術經典。在世界各個大學的傳播學課堂,這些經典都是必讀書目。那么,今天的中國傳播學界又面臨非常相似的歷史機遇。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座談會上提出要打造“標識性的概念”,這就意味著我們要為國際傳播學界貢獻新的概念和話語體系,留下中國版的《超越文化》和《創(chuàng)新擴散》。國內學界有人提出要建立“一帶一路學”,筆者認為這個觀點不太符合學術的發(fā)展規(guī)律?!耙粠б宦贰笔侵袊I導人提出的倡議,而學術界要做的是通過踏踏實實的“扎根研究”(grounded study)去解決實施這個倡議過程中碰到的問題和挑戰(zhàn),打造出像“文化維度”“文化接近性”“文化折扣”“共生文化”“身份協商”等能夠被國際學術界接受和認可的具有標識性的概念和理論體系。
那么,“跨文化傳播”與“轉文化傳播”之間的區(qū)別和聯系在于何處?如上文所述,跨文化傳播是西方中心的學科體系,它所強調的“文化的異質性”,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單位,所謂“跨”就是跨越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進行兩種甚至多種文化之間的接觸。但從實際效果來看,是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征服和吸納。從媒介的角度而言,它所依賴的是單向傳遞的報紙、廣播、電視和早期互聯網等介質。但是,在“新全球化時代”,移動社交媒體的普及讓“用戶生產內容”(UGC)超越了“專業(yè)生產內容”(PGC)的模式,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能夠談論“賦權”,原本被動接受信息的草根受眾成為資訊和觀點生產與傳播的主體,原本處于新聞輿論場邊緣的“西方以外的國家和地區(qū)”(the rest)成為全球傳播不可忽視的一極,這種新型傳播生態(tài)所導致的一種異質性的“文化雜糅”(cultural hybridity)或者說“第三文化”成為全球媒介文化的主流。所以“跨”的概念已經不足以概括當下全球文化的復雜性,在兩種或多種文化的交流和對話中產生了文化的轉型和變異,這就是“轉”。熱門單曲《江南Style》及綜藝選秀節(jié)目“中國有嘻哈”即是文化雜糅的經典案例。在轉文化傳播的時代,我們很難用單一的國家或地區(qū)文化作為“標簽”來指認某種單個的文化現象,這需要學術界用一種全新的視角來重新審視“新全球化時代”媒介文化傳播當中“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新趨勢。
“一帶一路”倡議中很重要的一點是文明的交流與互鑒。這與英式或美式全球化是完全不同的思路。傳播學界長期批判的“媒介文化帝國主義”就是指英式或美式全球化當中根深蒂固的“單向輸出”模式,它沒有解決亨廷頓所擔憂的“文明的沖突”問題。而“一帶一路”倡議引領的“新全球化”推動文化的雙向與多向互動交融,移動社交媒體又使這一互動的過程變得更加便利和順暢?!耙粠б宦贰背h除了鋪路架橋,還有像“中巴光纖”“中非信息高速路”這樣的通信工程,在全球傳播的意義上,就是要打通信息傳播的“最后一公里”,讓過去沒有機會發(fā)聲的邊緣群體能夠參與到真正意義上的全球傳播過程中,構建公正、平等的全球傳播新秩序。
這個目標過去學界也提出過,最典型的是《多種聲音,一個世界》①。這份報告是傳播學專業(yè)學生的必讀文獻,但是其中提出的愿景根本無法實現,因為“媒介就是美國的”。今天條件成熟了,中國已經崛起成為全球傳播的重要力量。筆者和兩位英國學者剛剛出版一本論文集來評析這一現象。② 全球20大互聯網公司中,美國12家,中國9家,③ 有人戲稱是“狼牙”(FAANG)對“蝙蝠”(BATJ)兩大聯盟的雙峰并峙。2018年第一季度,中國首次超越北美成為全球第一大電影市場。④ 可以說,以中國為代表的“他國崛起”為構建“去西方中心”的轉文化傳播奠定了牢固的實踐基礎。
從學界來看,這種“去西方化”的努力一直在進行,大家熟悉的經典是《去西方化的媒介研究》①,還有一本是中國臺灣學者汪琪教授主編的《去西方化的傳播研究》②。筆者認為,這兩本著作最大的問題是聚焦于個人化的身份政治,沒有從根本上質疑和解構“西方中心”的政治經濟體系。跨文化傳播領域內也有類似的嘗試,如非洲裔學者阿桑蒂(Molefi Kete Asante)提出的“非洲中心”③,日裔學者三池賢孝(Yoshitaka Miike)提出的“亞洲中心”④等范式。但是這些范式基本上屬于“螺螄殼里做道場”的格局,跳不出西方中心范式二元對立的思維定式,只能是對原有的西方中心范式的一點“修修補補”。
因此,從理論和學術的意義上看,“一帶一路”是一個轉文化傳播的產物,超越了二元對立的思維定式?!耙粠б宦贰斌w現了“新全球化”的賦權視野,有望建立一種新型的文化傳播范式。在跨文化傳播的范式下,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是主導方式,所以才有“好萊塢化”“麥當勞化”“迪士尼化”,最理想的狀況是“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核心還是美式價值觀。迪士尼樂園到了中國還是叫“上海迪士尼”。而在“轉文化傳播”的范式下,正如“絲綢之路”的理念所體現的那樣,不同文明和文化之間是平等對話和交融的關系。最近在國內大火的抖音,到了日本、印尼叫Tik Tok;支付寶,到了泰國叫Ascend,到了印度叫paytm,既有中國互聯網文化的基因,又與當地文化深度融合,轉化為適應當地需求的新形式。“一帶一路”的實踐,用現有的西方中心的跨文化傳播理論框架無法解釋清楚,所以需要中國學界構建新的理論路徑,“轉文化傳播”就是在“一帶一路”倡議背景下重建概念和理論體系的嘗試。
最后,在方法論重構的層面上,筆者認為,從“跨文化傳播”到“轉文化傳播”,不僅是概念的更新迭代,也需要我們對西方中心的學術規(guī)范進行反思和內省。目前我國的跨文化研究有兩種取向:以歷史研究為核心的批判取向和以現狀調研為主的實證取向。這方面文學和語言學的研究者做了非常扎實的工作,傳播學者要想占有一席之地,必須有自己的研究方法。不可否認,近年來引進的西方傳播學研究的學術規(guī)范實際上也包含了對西方文化和社會范式的認可。對跨文化傳播研究者來說,這種“雞同鴨講”和“比較蘋果與橘子”的錯位感會更加強烈。從筆者個人從事研究的體驗來說,中國人往往不習慣事先周密設計和計劃、使用特定技術或設備(例如錄音)的調查、問卷或訪談,這往往會加深研究者和研究對象之間的疏離感。相反地,一些隨意的、自然而然的、未經技術處理的言論或場景往往會更具有學術意義上的真實性和權威性。因此,根據中國和“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實際情況改造現有的研究方法,也是未來學科建設的重要任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