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潔
庾信說:眉心濃黛直點,額角輕黃細安。這番景象,今人只有在舞臺上見了。當年看“對鏡貼花黃”琢磨過花黃到底是什么,被時間帶走的歷史,或嫵媚或陽剛的人兒,都在“出將”“入相”間最完美地展現(xiàn)了。
“白骨精”這個詞,在我小時候不是個好詞??偸怯迷谀硞€不被人喜歡的女子身上,通常帶著明顯的貶義,是個標簽,一旦被標志了,就像墨汁滴到皮膚上,可以洗淡一些,痕跡要留下來好久。最近這些年這個詞發(fā)生了變異,成了部分精英女子的代稱:白骨精——白領、骨干、精英。實際上是做了拆字處理,加大了內涵和外延,才能有如此改變。用的時候多半是要做一點說明的,不然,人們的直接反應仍然是那個死在美猴王金箍棒下的白骨夫人。
《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這出戲特別出名,首先和出處有關,《西游記》,吳承恩的這部作品,充滿了各種奇幻想象。他生在五百年前,大約是明孝宗弘治年間晚期,趕上了明朝中葉最勵精圖治的皇帝,最出奇的是這位皇帝只有一個正妻,完全違背了皇帝慣例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明朝在這位皇帝的管理下一度興旺。不過,吳承恩大部分的生活年代是嘉靖朝,明朝最后的敗亡,這個皇帝要負很大的責任。王朝由盛轉衰是有節(jié)點的,和今天許多人說的攢人品類似,王朝也要攢各種運氣。負面的運氣也一樣,總要攢夠了才能看出來頹勢,或者旺勢,結果和某個人無關,就像崇禎,他自己使勁中興沒用,祖先已經(jīng)攢夠了倒霉的運氣,到他這里,就剩水到渠成了。吳承恩寫《西游記》這個事在學界的質疑雖然還有,但基本上是肯定的了?!秾O悟空三打白骨精》這個故事是一連串故事中的一個,長篇小說章回體,對講故事來說很自在,一兩個章節(jié)把一個小故事講完,接下來繼續(xù)完成主人公的西行之路。下一個故事拉開帷幕。從講故事的角度說,“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和這本書里的其他故事大體上的結構沒區(qū)別,都是到一個地方,有個妖精出現(xiàn)了,為了長生不老想吃唐僧肉。變化了種種形態(tài)都被孫悟空識破還打死了,唐僧不干了,要不念緊箍咒要不趕走孫悟空,總要發(fā)生點波折后才能給妖精以毀滅性打擊。唐僧帶著徒弟們繼續(xù)前行。這個故事里的妖精是白骨修煉千年后變化的,是個女的,她變化了三次,分別是少女、老婦和老者,擊中了唐僧心目中的要害,這是三個通常狀況下被認為是無害的人群,這樣的人物設置對唐僧的危害格外大,唐僧可以接受孫悟空掄著金箍棒和膀大腰圓、孔武有力的妖精大戰(zhàn)三百回合。對他舉著金箍棒直接就砸到一個小姑娘身上還是有怨念的。從這個角度說。白骨精是心理大師,她明白對什么人要怎么下手,像唐僧這樣的,遇強則強,柔軟和無害是他的軟肋。從一開始,白骨精就把身段放低,使出連環(huán)殺手逼唐僧做出有利于白骨精的決定,而唐僧確實沿著這個路徑走下去了,隨著事情的一步步發(fā)展,孫悟空的離開幾乎是肯定的。
中國戲曲里,以動物作為主角的不少。像孫悟空這樣被萬千寵愛的不多,從戲目上說。以孫悟空為主角的戲可以列出來一長串,《鬧天宮》《水簾洞》《智激美猴王》等等,都是名劇,包括這出《三打白骨精》,一直在戲曲舞臺上長演不衰。而南北猴王也出了不少,著名的楊小樓、蓋叫天、李萬春,都是演孫悟空的名角,所謂南猴的靈巧,多變,北猴的沉穩(wěn)、大氣,是對當時不同地域的演員的不同表演風格的描述。這說的是京劇。離京城一千一百公里外,有個江南小城,那里的戲曲以猴戲著稱,就是紹劇。
紹興是神奇的地方。不只出過書圣王羲之、偉大的魯迅,在這里還誕生了兩種戲曲形式:紹劇和越劇。紹劇這個名字是新的,被命名是在新中國成立后,此前它的名字之一叫“紹興亂彈”?!皝y彈”是很有淵源的字眼,清朝初年就出現(xiàn)了。而這種戲曲形式如果仔細深究起來,甚至和京劇的誕生都有關系。今天聽紹劇的時候。如果是第一次聽有可能覺得奇怪。明明是江南水鄉(xiāng)的劇種,怎么如此高亢行云,豪放灑脫,而不是如越劇一般溫婉柔和。熟悉陜西秦腔的戲迷又覺得親切,這個江南的劇種表演時行腔動作都不陌生,甚至其中一個曲調“二凡”幾乎就是秦腔的味道。今天有研究者認為紹?。ńB興亂彈)是當年北人南來的時候帶來的,而今天的相像正是當年的遺存。紹興的歷史太過悠久,連名字都是南宋皇帝、殺岳飛的趙構給命名的。綿延不絕的戰(zhàn)火和朝代更替,使這里的文化多元,宋時的南北曲,自成一格,后來逐漸演變,有了四大聲腔——余姚腔、海鹽腔、弋陽腔、昆山腔,其中昆山腔更被世人稱為雅部,蓋因為沿用的是曲牌,是從“詞”這種藝術形式變化來的。這樣的沿襲很文化,懂的人一定有限,慢慢地陽春白雪起來,之后的命運如果沒有刻意的保護恐怕很難延續(xù)下去,此時一定會有更符合人民大眾需要的文藝形式出現(xiàn)的,雖粗鄙但貼近生活,充滿生機,逐漸的連文人也喜歡了。清朝焦循在他的戲曲專著《花部農譚》里說過:“花部者,其曲文之理質,共稱為亂彈者,乃余獨好之?!备J為“花部不及昆腔。為鄙夫之見”,這也為花雅之爭提供了理論基礎?!稉P州畫舫錄》中明確指出亂彈大體包括了京腔、秦腔、弋陽腔、羅羅腔、梆子腔、二簧調等。如此眾多的形式對一個昆山腔,確實有點敵眾我寡的意思,足見當時人民大眾多需要能被他們喜歡的戲曲形式。紹興亂彈就這樣有了幾百年的歷史,說它是文物,也有點道理。有意思的是,就在紹興治下的嵊縣,誕生了今天影響非常大的另外一個劇種——越劇。認真研究一下發(fā)展史??梢钥闯鰜磉@兩個劇種之間的互相影響的過程,而越劇在今天的影響力后來居上,顯然不能簡單地認為是某個人或某幾個人的作用。
紹劇《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是一出名劇,多個名角出演過,現(xiàn)在能看到的早期版本是1960年拍攝的戲曲藝術片,里面扮演孫悟空的是著名的六小齡童的父親六齡童。六齡童表演的這只猴子和京劇常見的不一樣之處很多,臉譜的不一樣是最表面的特質。在京劇里,孫悟空的臉譜既有猴子的特征。又有“王”的特征,甚至連是否出現(xiàn)金色的眼圈都有講究,在進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之前,那個眼圈可能是粉色的,而那之后,必須是金色的了,因為“火眼金睛”呀。在六齡童的表演里,孫悟空的臉譜的主要色彩是大紅色,配以白和黑色,突出了孫悟空的忠誠勇敢。仔細看了這出戲,可以找到一些后來出現(xiàn)在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里六小齡童飾演的孫悟空的表演痕跡。當年六小齡童被選中扮演孫悟空,他爹六齡童曾經(jīng)給他提供過表演建議,再加上長期的耳濡目染,想不帶上痕跡恐怕都很困難。關于這出戲,最出名的詩有兩句: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明萬里埃。
這出戲里有個人物比較好玩,就是唐僧。由筱昌順表演的唐僧帶著股特別正經(jīng)的樣子,看不出親切感,與慣常見到的總是表示親切又慈悲的唐僧的樣子有區(qū)別。這個唐僧嚴肅。板著臉對三個徒弟的行為都要做出指導,如果徒弟們做得不好,他可以直接指責而看著一點不生硬。從人物的邏輯發(fā)展來說,當孫悟空棒殺由白骨精變化出來的一家三口之后。反復犯錯誤讓唐僧忍無可忍。這樣的唐僧終于說出來讓孫悟空“滾”的意思,就合情理了。這個人也不想當然。先聽了孫悟空的表白,但是他顯然精神意志很強。做出了自己的判斷后就不再猶豫。后來白骨精顯露了真相后,他才后悔。唐僧的實事求是的精神被表現(xiàn)得更扎實。此前我看其他藝術形式里的類似情節(jié)的時候,總覺得唐僧這個人對徒弟們一貫很親切,孫悟空又是為了保護他才殺妖怪。怎么能做出來趕走孫悟空的事呢。讓觀眾有了疑問,顯然是表現(xiàn)方式上出現(xiàn)了可以商榷的地方。筱昌順是老生演員,還能演老旦,紹劇的表演藝術大家,和許多著名演員一樣,他也遇到過倒嗓,后來找到了解決方法。終成一代名伶。
二十年前,電影《大話西游》上映了,我在一個冬天的晚上坐在電影院里看了第二遍,第一遍是看的錄像。那個時候錄像機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看各種港臺的電影和電視劇,還有年底的金曲獎頒獎禮??翠浵竦臅r候沒覺得這部電影的各種好玩,到電影院里視角一變,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里的許多東西具有了象征意義。又過了許多年,有人專門扒出來這部電影里的各種梗,編劇讓我敬意頓生,甚至超過了周星馳。那個著名的“如果再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好長時間都是文藝青年熱愛的表白方式。
我一直對《西游記》這書里的一個邏輯很有敬意,即那些妖精對自己的父母,也就是老妖精都很孝順。抓到唐僧了要吃肉還不忘把父母接來一起吃。此前他們顯然不在一個洞窟里生活。這樣有獨立精神又孝順果然是精英妖精,盡管不免給了孫悟空屢屢得手的機會??梢妷娜说钠焚|有復雜的一面,吳承恩對妖精中的道德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雖然這給他們帶來的結果不一定是好的。
恨鐵不成鋼。這是做父母對孩子不爭氣的時候經(jīng)常有的心理,有些時候,不是父母也可能出現(xiàn)這樣的表現(xiàn)。比如許多曲種都有的一出戲,《打侄上墳》。
這是一出和生活關系密切的戲。它講的是陳家大員外的兒子陳大官在父母雙亡之后,被叔父和嬸母撫養(yǎng)了八年,受朋友的挑唆要和叔父分家,為了不讓旁人說閑話,二員外就請來了陳大官的舅舅做見證,給了侄子大部分家產。結果這個年輕人幾年間就把家產花光了,趕上叔父放糧也來領糧米,被叔父發(fā)現(xiàn)好一頓打。陳大官后來帶著嬸母給的銀子跑了。第二天恰逢清明節(jié),陳大官的銀子被賊偷了,他只好乞討了點銅錢打了點紙錢給父母上墳,后和叔父嬸母在墳地相遇,認了他們做父母。這么一出戲,演起來時間在一個小時,可涉及的問題比有些兩三個小時的戲還多。
先說這個陳大官。按照戲里的交代。這個人七歲就失去了父母雙親。在叔父和嬸母的撫養(yǎng)下長大。而他的雙親在去世前向自己的弟弟和弟婦托孤,同時也一定把自己的家財給了兄弟。所以二員外應該是把兩家的錢一起做,經(jīng)過了幾年后應該做大不少,所以才會有不三不四的學友給陳大官出主意要他分家。如果按照時間分析,陳大官鬧著分家的時候,才十五歲,但是這個人運氣還不錯,已經(jīng)是黌門了。這個年紀是青春期反叛得最厲害的時候,戲里說他和叔父是“朝吵暮鬧”,就是天天一通的胡攪蠻纏。之后他得到允許分門另治,獲得了大部分家產,他心里認為是理所應當,然后和這個年紀的所有孩子一樣,天上掉下來的錢財,肯定是想干什么干什么了,而他的旁邊一定還有當初出過主意的學友繼續(xù)給他出主意,直到他的錢財殆盡。以上這些都是根據(jù)戲里的粗淺交代一步步推導出來的。這個陳大官對自己家財盡失的幾年的生活的總結是“不習正道,日賭夜游,浪費家財,失卻功名”,落到了乞討的日子,而且自己定了調子,說是“不好”,如此看來,這個年輕人是有自省精神的。因為自己的生活從衣食無憂、功名在手到乞討的境地的巨大落差,他知道問題出在哪里。這為后來他的改過自新埋了伏筆。雖然在這出戲里沒有演到這一點,只是順便提了一下。
像這樣的小朋友。人生開始的幾年有巨大的不順,父母雙亡,面臨著被叔父拿走財產,自己活不下去的危險。他的父母托孤本身就有替孩子找保護傘的意思。他的叔父良心還是不錯的,雖然拿了他家的錢財,可到底還是撫養(yǎng)他八年。養(yǎng)過孩子的都知道,即使是個聽話懂事的孩子,也一樣有讓大人操心的地方,而且還不少。衣食住行在這里絕對是小問題,和孩子在思想上的溝通才是最大的事。許多人回憶成長歷程的時候,都會找到后來性格上某個不太順的地方,當初造成的原因。做父母的有不能推卸的責任。所以,我一向的觀點是,做父母至少應該學一點教育心理學,給孩子一個成長的舒服的心理環(huán)境非常重要,如果再從長遠的角度說。短短幾年中孩子的愉快與否可能和未來許多年里是否能完美適應社會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再回到父母這里,如果孩子成長得不順利,父母想靠著孩子養(yǎng)老,就比較不著調了。
《打侄上墳》里的二員外和安人都“年過半百”,而戲里二員外曾經(jīng)問安人,陳大官多大了,安人說“二十一歲”。這里能看出來兩個細節(jié):一是他們已經(jīng)許久沒有來往,可能自從分家之后二員外傷心了,他就不想再看見這個侄子。所以都沒有去記住陳大官的年紀,而安人是記得的;二是交代了當年二員外撫養(yǎng)陳大官開始時的年紀,陳大官十五歲和叔父分家,現(xiàn)在二十一歲,已經(jīng)六年,此前叔父撫養(yǎng)陳大官是八年,那就是說十四年前當叔父的還沒有到四十歲就接下了做父親的責任,那個時候他一定是想著要做個好父親的。而在戲里交代,二員外自己是沒有孩子的,當他看到張公道的六個兒子的時候,非常驚訝于張三十五歲就有六個孩子,而張告訴他,自己的老婆馬上臨盆,還有兩個小娃馬上降生。二員外問他:“就這么有準?”張公道說“是”。這些都是扎二員外的心的刀子。他后來把挨的扎都贈給老伴了,他把陳大官打了一頓之后,安人表示對這個“少娘無父”的孩子心疼,他對安人說:“這樣敗家的子嗣,你給我養(yǎng)上他幾個,你再來心疼……”這話說得簡直了,那個時候只要沒生孩子就是女的問題,安人只能一邊哭著,二員外還不讓,旁邊的家人陳志哭也不讓。然后,就有戲可看了,他自己哭了。所以傳統(tǒng)戲有看頭就在這里了,很簡單的對話,一個表情動作,就交代了各種線索。此時的二員外的父性出現(xiàn)了,為后來認下陳大官做自己的孩子有了鋪墊。其實從一開始,二員外對陳大官的稱呼就有點奇怪,他叫他“兒啊”,這是父親叫自己的孩子,說明當初他是把陳大官做了自己的孩子看待的,一個被托孤的孩子,撫養(yǎng)者自己又沒孩子。很容易就建立起來一個良好的親情關系,是陳大官當年小,沒看明白這里面的事,著急分家,其實如果不分,有朝一日也仍然都是他的。年輕人的城府,到底是淺的。
這出戲是從一個叫張公道的人開始。他做個買賣,能度日,但是孩子多不夠吃的。聽說二員外放糧,他就帶著孩子們去領糧米。他的六個大兒子,把二員外刺激得夠嗆。而這個張公道,說了句大實話:“窮人能生養(yǎng)?!边@還真是句實話。君不見現(xiàn)在越是大城市里,那些天天衣食無憂只在精神上有巨大憂慮的白領們。想生個孩子有多難,經(jīng)常聽到某個朋友為了生孩子辭職了。而生活得很一般的尤其是做體力活的市民,生孩子好像沒那么多的困難。老天爺是公平的,給了你這個就把別的拿走,人總要平衡的。如果從這出戲來看,這樣的情形在很早以前就存在了。吃得好穿得好可能生孩子上就不好了。張公道是善良的人,他聽說二員外沒有孩子就勸他,聽說陳志沒兒子也勸陳志,不過都沒啥用途。這個張公道只在開始階段出現(xiàn),而他的出現(xiàn)就占了整出戲的三分之一,后面的發(fā)展和這個人再無瓜葛。這個人的作用,如果從文學寫作的角度分析,就是個引子,為了引出主線,或者說是用來起興的,和“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這兩句的作用是一樣的。而他的人物設置是個三花臉,就更好玩了。說明這個人物就是這么點作用,看了可以扔到一邊,而且在看的時候還能有點開心逗樂。傳統(tǒng)戲里的人物,都不是平白的用什么行當,千百次的磨煉之后,人物定型了,仔細一琢磨,就他最合適。
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這出戲,音配像就有三個版本,一個是馬連良姜妙香的,一個是李少春葉盛蘭的,一個是周信芳俞振飛的,南北派都有,從表演方式和演唱上來說,都好看好聽得緊。比如,陳大官去領糧米要見二員外的時候,家人陳志帶他進去,而他在跨過門檻的時候,腿不聽使喚。三個版本里,有兩條腿都不聽使喚的,只能對每條腿都告白一番“老腿啊……”或者一條腿進了門。另外一條腿哆嗦著抬不起來,陳大官要自己用手去搬自己的腿,同時還要做自己的思想工作:“你大相公還未曾進去,你怎么就哆嗦起來了……有你大相公在此,你就大膽的進去,大、大、大膽進去?!边@顯然說明了所謂的老腿不聽使喚,干脆就是陳大官自己嚇得夠嗆。也說明當初二員外對他是嚴厲的,沒把他當侄子,是當兒子來養(yǎng)的。非常有可能陳大官在家財?shù)闹饾u敗落中,從沒有知覺到知道到最后流落到乞丐的地步,他是慢慢明白了叔父對他的好,也就越發(fā)的不敢來見兩位老人了。這是實在過不下去了,才來領點糧米度日,結果被打了一頓。好演員的作用,就是不僅把故事講明白,還把人物演透徹。即使今天看的音配像,也是當代的好演員配的像,他們的表演和聲音搭起來,仍然能把觀眾帶入好看的境界里,葉少蘭配的陳大官開始是哆哆嗦嗦的,被叔父打了之后嬸母要給他銀子,他和陳志說要兩大封,那個急切勁把人物心理也順帶表現(xiàn)出來;而張學津配的二員外在指責安人沒生育的時候。氣急敗壞的樣子和馬連良的聲音搭在一起,確實有股子理直氣壯又恨得不行的勁兒:而南派的周信芳是小王桂卿配的,從形象上和周信芳很接近,抑揚頓挫間每每會覺得好像真的是周大師在表演。
《打侄上墳》這出戲其實是一個折子戲,后面如果再加上陳大官痛改前非,下功夫讀書最后考上狀元,就全了,這出戲的名字就改了,叫《狀元譜》。前面的折子戲里,陳大官的行頭是富貴衣,這有個講究,凡是曾經(jīng)落魄后來做了大官的人物。才穿富貴衣。什么是富貴衣,就是黑色的袍子上補著些彩色的布,通常是絲綢的衣服上補綴上絲綢的塊子,看著有個落魄勁,又能暗示這個人后來了得。除了這個陳大官穿過富貴衣,還有一個人也穿過,就是薛平貴,王寶釧的丈夫,在剛出場的時候。他就是富貴衣加身,后來這個人做了皇帝,這個富貴衣穿的有道理。沒毛病。
有人說這個故事來源于《繡襦記》或者《玉簪記》,是否確實不能確定,不過也有疑問,無論是《繡襦記》還是《玉簪記》都有督促上進的情節(jié),而且兩出戲都有女主角。且分量很重,故事情節(jié)都要婉曲得多,而《打侄上墳》里,人物設置簡單且主題單一,就下結論說脫胎于某出戲,總感到稍有些牽強。順理成章才是自然地,沒有這樣的感覺,所以還不能簡單地下結論。
底層逆襲的故事,一向為老百姓喜聞樂見,許多故事流傳甚廣,和這個因素關系很大?!百u油郎獨占花魁”,“神奇小子喜中五百萬”等等。通常都是實現(xiàn)難度超級大的那些事居然成為現(xiàn)實,不由得要大聲叫岔了音才是正常反應,完全沒有關系的旁觀者,也能從中獲得某種足以令人激動的鼓勵。這樣的故事就傳了一個人又一個人,直到天下人都知道了。
《屠夫狀元》的故事里,這個因素也存在。這個故事說的是從小父母雙亡的屠夫胡山在寒冬臘月里救了上京趕考、改名為朱文進的黨金龍。結成把兄弟。后來黨中了狀元,他的殺父仇人楊獵要收他當義子,經(jīng)過一番思想斗爭后黨同意了。中了狀元后黨金龍出行時和胡山相遇,黨不認這個義兄,還給了他一頓鞭子。黨的母親和妹妹失散后來找兒子,被不認娘的黨金龍推到灞河里,胡山救了她還認了媽。過了幾天又救了黨風英。老皇帝想傳位給太子,需要夜明珠當證明,當年黨尚書收著,后來給了黨夫人,又交給了胡山,至此胡山獻寶有功成了西臺御史,和朱文進的東臺御史杠上了。大結局是胡山抓了楊獵,把黨金龍投灞河里,和黨鳳英結婚了。一個屠夫,按照社會排序來說肯定是底層中的最下層,胡山是孤兒,憑手藝吃飯很正常。他自言“從小看盡各種白眼”,居然也沒對世界產生敵意。正能量滿滿,需要救人的時候肯定出手。需要打擊壞人的時候也能下得去狠手。那個朱文進(黨金龍),把自己的親娘扔到灞河里,天地不容,胡山就能做得出來用繩子捆了他扔到河里喂王八這樣的事。顯然這個人夠粗魯,可也夠仗義,對舞臺下的大多數(shù)看客來說,看著順眼得很。那些天天咬文嚼字的讀書人里,能有個把不像樣的朱文進之流很正常,不過把這個人物塑造成這樣的形象,也是老百姓看出來讀書人中的五色雜陳特點,可以分成好中差三類,和其他群體沒什么區(qū)別。
胡山的形象在他成為西臺御史之后仍然延續(xù)了他一貫的做派,讓上轎不肯,說是怕抬轎子的轎夫們辛苦,又讓平時一起打鬧的哥們坐進去,渾然沒想到這個轎子是個象征,也是權力,甚至是朝廷的臉面。和他看見黨金龍必須救一樣,他的反應是簡單的和即時的,基本上沒經(jīng)過大腦,說單純是好聽的。本質上是思想意識沒真正進入到新的階層。那種一闊臉就變的家伙,雖然很讓人氣憤。像胡山之于黨金龍這樣,黨的反應雖然招恨,但是說明黨金龍進入自身的新環(huán)境很快,如果不是遇到了反面人物楊獵,那這個人就這樣一條道走下去,他日封妻蔭子幾乎是肯定的。從這個角度說黨金龍顯然有不成熟的一面,還不會做出個面子上的事來對付義兄。讓胡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他正大光明地暴露在天下人面前。而胡山作為一個簡單純樸的屠夫,付出后需要回報也很正常,沒得到回報還被打一頓鞭子。顯然黨金龍在這個事情上做得過了,當然,他對待他母親的做法應該被劃入該殺的系列了。
《屠夫狀元》這出戲里有個重要的指導思想,就是關于好人有好報的觀念。這個觀念由來已久且受眾范圍非常大。人是需要精神支柱的,做事情都存在著思想上的合理性和潛意識里的回報要求。像胡山,他救了黨金龍的時候。有個潛在的要求是黨如果中了進士,他也能跟著撈點好處。而救了黨氏夫人,雖然給自己找了個媽,但是也從此有人給補衣服了:而黨鳳英在被他救了后,直接的反應是覺得這個人對自己有不良企圖,可見這個思想是大范圍整體思維,即做事當然有回報,完全沒有任何要求和想法。就和正常人不太一樣了。盡管如此,做了好事和好人就有好報,仍然是一個能被大家充分接受的思想,說明人是趨向于做好事的,而且還給做這個事立了個原因,帶著點自我安慰的意思。人生而多艱,能做好事的時候,就搭把手,天道循環(huán)也是有的,善雖小,仍然需要做。
眉戶劇是陜西的地方戲,所謂的“眉”是眉縣,“戶”是戶縣,這個名字的字面意思就是眉縣和戶縣的地方戲,這個劇種主要流行在商洛地區(qū)。老百姓念的俗了,就叫“迷糊戲”。陜西的商洛地區(qū)歷史上曾經(jīng)很出名,明末的農民起義軍首領李自成曾經(jīng)在這里韜光養(yǎng)晦,休養(yǎng)生息,從這個地方出去后,把明王朝一舉推翻了。這里的野生劇種迷糊戲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三百年了,按照老陜的劃分,陜西可以被分為東府和西府,商洛屬于東府,陜東南,這里主要是山區(qū),人民生存不容易,在這里還有一個劇種也很有意思,就是花鼓戲。人們的印象里花鼓戲是湖南的地方戲,其實不然,這個劇種的受眾面比想象的要寬泛得多,在人們的印象里秦腔應該在三秦大地上哪里都有,其實它原來的主要范圍在西府。大致上是陜西的西部,到了商洛這里,就不如眉戶戲更喜聞樂見。而熱鬧歡快的花鼓戲一向被人民群眾喜歡,人是有情緒的高級動物,都想要個樂呵,那些整天悲悲切切的文藝作品雖然很容易被接受。但是從心理趨向來說,還是能讓人高興的文藝形式更受待見。在這一點上,花鼓戲顯然更有優(yōu)勢。而迷糊戲也受了影響,比如在《屠夫狀元》里就有多個地方的唱腔到最后的落腳點是“咿呀咿茲喂”,聽著就那么歡快。和秦腔的吼勁完全不同,要生活得多么壓抑,當初才會誕生了這樣的劇種。
《屠夫狀元》里有個師爺,只出現(xiàn)了一場戲,就是黨金龍高中后到楊獵家拜謝的時候,他挑了頭讓楊獵認干兒子。當黨金龍因為自己家的深仇大恨不想認的時候,這個師爺跑前跑后的居然悄悄拿厲害的話威逼利誘他,導致黨金龍為了看得見的榮華富貴就放棄了自己的立場。從人物的命運來說,這個師爺?shù)淖饔蔑@然很不堪,他推著黨金龍偏離了本來的軌道,站到了黨家的對立面,最終導致這個人被胡山扔到灞河里。如果仔細聽這出戲。楊獵是有后代的,一個女兒,在宮里給皇帝做妃子,那楊獵就是國丈了。按照一般的觀念已經(jīng)可以了。對楊獵來說還不夠。古人的意識里沒有兒子是很讓人沮喪的,所以即使他的女兒已經(jīng)給皇帝生了兒子,還在楊獵的操縱下有可能當皇帝,仍然不能改變楊獵認為自己沒兒子是種缺陷的思想,仍然要認黨金龍這個實際上是仇家的兒子做自己的兒子,有想擴大勢力的一個方面,更多的是為了給自己一個老來依靠。這個想法有點可笑,以他那么大的勢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如果還需要靠一個剛剛高中狀元的干兒子才能頂住,未免太凄慘了。像黨金龍這樣的家伙,從高中狀元到真的能掌握一朝的權勢,要走的路還很長。那些曾經(jīng)站過隊的人,比如李商隱,才華橫溢,最后吃瓜落(受牽連),多少理想沒有能實現(xiàn)??梢娊o年輕人投資,也是有風險的,實際上最后的結果也確實是這樣的。當皇帝得到了黨家一直保存的夜明珠能讓太子登基后,楊獵的巨大的威懾作用就不成了,他和他的干兒子一起被抓的抓投河的投河,徹底敗落了,說不行立刻完蛋,曾經(jīng)被反復說過的“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上演了現(xiàn)場版,勃也迅疾,頹也干脆,好像是自然災害一樣,無法補救。
這出戲里提到了一個官職,御史。且黨金龍是東臺御史,胡山是西臺御史,鮑溶曾有詩云:“西臺御史重難言”,說的是他在淮南臥病,對路群侍御訪別有感時做的詩中的第一句。鮑溶是中唐詩人,其作品對后世的歐陽修和曾鞏影響很大。戲里還提到了一座重要的橋——灞橋,自從秦穆公改稱灞河,此水之上的橋就沒少出現(xiàn)在著名文學家的筆下。作為唐時著名京城長安之外的橋,它的身影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杜甫等大詩人筆下,而西臺御史本身就是唐時的官職,如果反推一下,那《屠夫狀元》這出戲就是說唐時的事了,但是也不一定,畢竟編故事的人為了讓聽故事的人相信。是會做出來假借真實人物和時代背景的事來的。比如《次柳氏舊聞》里,曾經(jīng)提到過玄宗養(yǎng)在興慶池里的龍,在他逃亡到嘉陵江上時。傍著他的座船在飛,而他“泫然流涕”,感念這龍還記得他這個主人。明明是一個帶有玄幻色彩的故事。卻又告訴讀者,這里面提到的故事都是根據(jù)高力士的講述來的,言下之意都是真的。這顯然是小說家的自證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