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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漳縣的那些

2018-09-07 01:30陳新民
美文 2018年15期

陳新民

1936年8月,朱德、張國燾帶領紅四方面軍進駐漳縣鹽井,成立了中共漳縣第一屆委員會。我主持的是第十八屆縣委,任期正好在20世紀的最后五年。二十年過去,有些事、有些物、有些人,有些場景……不時浮沉在我記憶里:

那鹽

話說漳縣,不能不說漳鹽。事實上,這個地方正是與它的鹽業(yè)一道走進歷史記載的。秦以前,這一帶是西戎部落屬地,出產的食鹽被稱為“戎鹽”。據縣志記載,周朝時,秦國就在鹽井設置“鹽川寨”,這是漳縣最早的縣級建置。設置此間。首先著眼于獨特的鹽業(yè)資源,其次是戰(zhàn)略位置,最早縣名為障,寄意西部陲障。

漳縣鹽史館大殿里有一口古井,據說是中國北方最古老的鹽井之一。我慕名而去,只見井壁似硅化木砌成,看起來木紋猶現(xiàn),敲之錚錚若磬。從井口往下看,幽幽反光像是折射著更為久遠的歷史。

西漢初年,皇姓豪門劉氏家族來此壟斷了鹽業(yè)生產。從此,鹽川“地向系劉姓私業(yè)”。鹽川遂成河東地區(qū)的重要產鹽地。漢武帝元狩4年(公元前119年),國家實行鹽業(yè)專賣,漢王朝在全國28個郡設置了專職鹽官,漳縣鹽產歸隴西郡鹽官管理。后來,東漢章帝建初元年(公元76年)始設縣置,治在鹽川,名障縣。北魏改名彰,唐改武陽,明代以降,一直名漳縣。但秦時的鹽川地名,卻作為此地別稱一直沿用至今。

工商業(yè)空前興盛的明代。漳鹽得到長足發(fā)展。洪武年間,官府加強了鹽業(yè)管制、重修了鹽法;明確漳縣鹽業(yè)歸陜西臨州鹽課司管轄。當局規(guī)定六十五家開爐煮鹽,正式頒發(fā)了注冊為“漳貴寶”的營業(yè)執(zhí)照,并指定了由四大家代理鹽民的稅賦事宜。漳鹽產量當時已達51萬余斤,到萬歷年間又上升到180萬余斤。從此,“漳貴寶”品牌響亮的聲名。在甘陜兩省數百年歷史長河中引起久久的回音。

鹽業(yè)經濟促使大山深處的鹽井成為隴上一大名鎮(zhèn)。明清時期,鎮(zhèn)里的六條街道自半山通向漳河邊,五大市場從河灘伸進街坊。柴市日復一日吞吐著大量燃料:人市流動著各行各業(yè)能工巧匠:旅店市迎送著四面八方商賈販卒:日雜市周轉著生活資料:鹽市集散著商品鹽。陜南的馬幫,豫西的貨擔……帶來了江南的春茶,關中的土布……運走了如雪似銀的“漳貴寶”。

鹽井古鎮(zhèn)成了遠近聞名的不夜城。井臺上水車隆隆燈光灼灼,燒坊里爐火熊熊霧騰騰,街巷間駝鈴聲、馬蹄聲、叫賣聲、彈唱聲不絕于耳直至東方即白。

一業(yè)興了百業(yè)旺。鎮(zhèn)上五行八作相繼興起,三教九流競顯身手:行醫(yī)的、教武的、說書的、賣春的、求神問卦的、開設賭場的,等等。凡舊時代江湖有過的行業(yè)這里幾乎都有,別處沒有的這里也有,比如“裝煙客”。

所謂“裝煙客”,就是以給作坊工匠點煙為業(yè)者。他們手執(zhí)四尺長的旱煙帶,不分晝夜在各作坊轉悠。鹽師傅操作在水汽濃重的鍋臺邊,雙手始終不得適閑,想過煙癮怎么辦?只消一個眼神過去,“裝煙客”立馬把煙嘴塞進鹽師傅的唇間,隨即用麻稈從灶口引火點燃煙鍋里的旱煙。事畢,鹽師傅順手抄起一攪板鹽拋進“裝煙客”的提籃,交易隨即結束。

當地人把圍繞街市討生活的人稱為“啃街道的”。因為發(fā)達的工商業(yè)提供了較多的謀生機會。連鎮(zhèn)邊的漳河灘被也稱為“銀錢灘”,足見小鎮(zhèn)非凡的吸引力。漳鹽產業(yè),打開了漳縣的山門,鹽井古鎮(zhèn)(始設縣置到明洪武二年縣城一直在此)以無所不容的開放態(tài)勢,迎來了眾多的外地商販和能工巧匠參與開發(fā)經營,先后有八個省十幾個縣的行商先后在鹽井鎮(zhèn)安身立命。

清代官府采取限額分配銷售的辦法,共發(fā)銷鹽執(zhí)照3622張(每照供鹽200斤),其中2771張發(fā)往今天的定西、白銀、天水、隴南、甘南各縣。還有遠銷陜西的。以鹽井為中心。伸向各地的銷售線路如輻展開,條條山道上絡繹不絕的運鹽者曾為漳縣一景。著名史學家顧頡剛1937年考察鹽井后寫道:“鎮(zhèn)上貿易繁盛,遠勝縣城?!睆恼目h至岷縣道中,他看到:“一路南行者為背火鹽之使役”,因此感慨:“但望開辟道路,廣其銷售?!?/p>

鹽井也是中國共產黨前進歷程中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

1936年八九月間,紅軍長征路經漳縣,徐向前率四方面軍前敵指揮部機關曾駐扎鹽井鎮(zhèn)四十余天,在鹽井成立了以張崇仁為書記的中共第一屆漳縣縣委。短短的四十余天,縣委和蘇維埃政府及時組織鹽民恢復生產。有效地解決了部隊和群眾需求,也給部隊籌措了經費。漳鹽,曾為處于低谷中的中國革命做出過貢獻。

舊法燒熬的漳鹽,產品分為三種:上品為“火鹽”,也稱磚鹽,是把煮出的鹽液倒入模具以火焙干而成。重12兩(舊秤)的每塊鹽上鑄有鹽戶字號,這既是產品的商標,又像藝術作品的落款。顧頡剛一路見人背運的就是這種“火鹽”?!盎瘥}”一般用于遠銷。還有一種不經火焙含水分較多的銀錠狀的十斤一砣的塊鹽為“結鹽”,“結鹽”多就近銷售。當地人食用的則是熬成后直接盛于容器銷售的“軟鹽”。因煮鍋破裂漏出偶然得之的珊瑚狀鹽塊俗稱“鹽娃娃”?!胞}娃娃”據說對腹脹胃疼有特殊療效,現(xiàn)在存留的已很少,有人作為觀賞品收藏著。

曾幾何時。開放交流帶來的繁盛又失落于官府腐敗和苛捐雜稅,衰落于地方的封閉和固守。“漳貴寶”創(chuàng)業(yè)者的豪邁意氣隱退到歷史深處,小農意識和“啃街道”心態(tài)頑固地滯絆著人們前進的步伐。駐足漳河岸邊,遙想古鎮(zhèn)當年,很有些“霧失樓臺,月渡迷津”之感。

漳鹽開發(fā)20世紀90年代進入黃金時期。一座現(xiàn)代化制鹽企業(yè)——甘肅真空鹽廠已崛起于鹽川古鎮(zhèn)。在這里,“漳貴寶”的傳人們正用現(xiàn)代科學技術生產著“堆銀”牌優(yōu)質保健鹽和鹽化工系列產品。單就食鹽產量,今天“堆銀”年產已近二十萬噸,一年勝過“漳貴寶”多少年?平均每天有幾百噸漳鹽被汽車、火車源源不斷運往隴中、隴東、隴南、陜西關中的幾十個縣市,走向千百萬人的餐桌。

那峽

漳縣地處黃土高原隴西臺地與秦嶺山地交匯過度地帶,西部露骨山與青藏高原東北角接壤。2164平方公里的縣域。縱橫交錯著3700多條山谷。那些峭壁之間有水經流的山谷便是峽了。

漳縣的峽,多分布在秦嶺地槽石山中,褶皺斷裂非常明顯,奇觀異景比比皆是。久負盛名的貴清山、遮陽山主要景區(qū)在峽中,鮮為人知的黑虎林、龍?zhí)丁㈦僦瑴?、草川坪、河底川等也都在峽中。當然,要把漳縣值得游覽的山峽一一列出,還遠不止這些。山谷不深不窄不能謂之峽。清代漳縣籍詩人王憲曾寫自己家鄉(xiāng)的山是:“亂山如抱復如環(huán),不到山中不見山……進山方見山奇秀。”來到山頂看到的多是開闊的牧場田疇,因為峽谷的切割,地勢平卻不坦,臨峽俯視,不測之深令人眩目卻步,因之難識山之真容。峽中看山,近觀其質,堅實而厚重,渾沉而粗糲,時空仿佛在這里凝固,不由你頓生滄桑感。峽中看山,遠觀其勢,懸?guī)r欲墜危崖將傾絕壁摩云。怎一個“險”字了得。驚魂稍定才識得眾峰妙像——神筆凌空、玉筍拔地、臥虎蓄勢待發(fā)、盤龍躍躍欲騰,婀娜相依的似一對親姊妹、疏而不遠的則像一群謙謙書生……面對造化之功,你方覺一切比喻都顯得蒼白,一切描述都辭難達意。那崖那峰盡顯現(xiàn)的崢嶸之美、崇高之美使你屏聲息氣又心向往之。

你要挑戰(zhàn)艱險嗎?你要征服有形無形的高度嗎?那就順著天梯,沿著棧道,或者干脆從無路處借助石縫藤條手足并用往上攀吧!當你拼完了最后氣力踉蹌山頂,視野豁然開闊,大片大片的草甸草原舒緩地伸向地平線,剛剛經歷過一番驚心動魄的你,又被草的鮮亮、花的嬌媚、牧歌的悠揚引入柔美秀麗的審美境界,無限風光果然在險峰。

無水不成峽。漳縣的漳河、龍川河、榜沙河三條長流水全出自石山峽中,河的支流是數不清的山溪,幾乎每條溪都有屬于自己的峽。峽中行走非穿梭往來于溪上不可,五步一道列石,十步一座獨木橋,你不得不一反常態(tài)時而跳躍、時而蹣跚。水,使山靈秀,使峽生動,也使你的腳步充滿活力。你愈往上行,山勢愈逼仄,天地愈高深,溪流愈跌宕多姿,漫涌多態(tài):忽而在林草間平穩(wěn)如鏡,忽而隱入溶洞有聲無影,忽而融進深潭積蓄能量,忽而交匯合流沖撞激蕩,雖有亂石隔擋朽木壅塞,但阻力的存在只會使水的執(zhí)著得以更充分表現(xiàn)??吹狡俨紡陌僬稍蒲沦耆伙w下,不惜粉身碎骨不彷徨不回首地又一往無前,你還能傷情于“一失足成千古恨”嗎?失落在這里變成升華,奮進才是真正的美麗。

峽中,是綠色的世界。漳縣的2100余種草本植物、近百種樹木大多數生長在水源豐富的山峽內外。每到春夏,樺樹、楓樹、橡樹、漆樹等闊葉林木與雜灌野草競相生發(fā),銀綠、墨綠、灰綠、赭綠、鵝黃綠、孔雀綠、翡翠綠此起彼伏,碧波翠浪溢滿峽中。秋日,山熟了,綠又被紛繁的明黃、金紅、淡棕、亮紫取代,一時間燦若云霞的暖色調把峽谷裝扮得富麗堂皇。峽中,也是花的王國。從早春到深秋,花仙子你來她往令人目不暇接,清幽的丁香,婉柔的探春,冷艷的杜鵑,火熱的山丹丹,奔放的珍珠梅,浪漫的風信子……無數鮮花綻開了多彩的青春,無論是濃妝艷抹,還是素面朝天。都以充分張揚個性來表現(xiàn)自我。

峽谷的魅力還在于歷史文化的積淀。自東漢章帝元年建縣以來,漳縣有過五廢六立的建置變故。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這方土地幾度游離于游牧民族政權和中原朝廷。其間,歷經無數次征戰(zhàn)。動蕩的社會生活。卻使小縣有幸成為眾多文人墨客的踐履之地。相距千百年的人們面對山林峽谷,都感動過、驚嘆過,也有人用詩歌藝術地表現(xiàn)過。古詩中,有寫山行難的“層冰橫九折,積石凌七盤……傳語后來者,斯路誠獨難”(唐·盧照鄰《早度分水嶺》);有寫峽勢險的“劍閣未能爭險隘,蠶叢應是失崢嶸”(清·汪士鉉《過石關》);有寫峽景美的“洞門流水非人世,隔絕云林八九重”(明·方遠宜《遮陽山題詩》);有抒報國壯懷的“布帳圍沙宿。氈輿擁塞行。丹心曾許國,白面漫談兵”(明·何孟春《過酒店子》);有道別離愁緒的“度嶺計行蹤,水分愁東依。奔流從此去,何日再相逢”(清·吳鎮(zhèn)《過分水嶺》)。山也迢迢,路也遙遙,詩人峽中的行吟,既寫活了自然景觀,也深刻表現(xiàn)了書生們在從軍、游宦歷程中的復雜情懷,于此,古野的山峽變得靈性十足。

從分水嶺到木寨嶺,一條百里長峽,在我眼中分明也是一條無形的古代詩歌長廊呵!盡管流傳至今的作品已不是很多。但古人今人之間還是由之產生了一些超越時空的審美通感。為尋找先賢的足跡墨痕。我一次次來到那些漢藏文字勒成的摩崖石刻之下。感嘆幽谷深峽里,蘊藏了多少屬于過去的秘密,古老的石刻或許能透露些什么吧,我想。果然,在1992年7月,縣政協(xié)考察組從遮陽峽中刻于宋代的“石室”兩字下的一個山洞里,找出一箱經卷。經考證,這些經卷對于填補明代宗教史研究的空白有著不可替代的學術價值。深入研究,自然是專家們的事了。對普通游人來說。思索足下演繹過的古典文明,欣賞產生于斯地的詩文佳作,你會不會更覺得此番游歷非同尋常呢?

峽谷旅游已成時尚。隴上峽美之最當屬漳縣。峽谷,是漳縣風景的靈魂所在,越來越多的人垂青于斯,是為遠離紅塵喧囂尋找空明澄澈的感覺,還是想探究自然界的差異和多樣性?是為超越平庸豐富生活,還是來傾聽歷史的回音?一千個游客可能會有一千種回答。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親歷的過程。

那竹園

(一)

漳縣縣委大院中套的小院。是我和幾個副書記辦公的地方。我們的辦公室也兼宿舍,工作生活多在小院。院中有園,園里森森修竹最惹人眼,我謂之竹園??h委的竹園處于縣城中心,距鬧市不遠。郁郁蔥蔥的修竹花木遮擋著市井喧囂,呵護了一些野生動物。

每年春夏之交那段時期。必有數百只被當地人稱為“磨里家”的小鳥來此棲息。也許是因為常在水磨邊活動吧。它們才有了這怪異的名字?!澳ダ锛摇北嚷槿干源?,身體修長,羽毛黑白相間,分布如喜鵲,行走時,長尾巴不停地上下翹動,似在炫耀自己優(yōu)美的身材。傍晚。它們成群結伙回到竹園,鳥群在竹林上翻飛起舞,晚霞映照下,無數劃動的羽翼閃閃發(fā)亮,氣勢甚為壯觀。清晨,天還未亮,它們的歌聲已早早飛出竹園,幾百只歌喉呼喚,誰還能“春眠不覺曉”呢?

2000年,春來得早。聽到久違的啄木鳥鑿樹聲。我想起了年前發(fā)生在竹園的一件事。一對啄木鳥在筆直的樹干上攀緣自如的行姿經常引我駐足觀望。有一天,這對鳥反過來開始關注我了。但凡我在園中行走,它們就會跟著飛來,在我頭上盤旋,還發(fā)出急切嗚叫,動作聲音都顯示緊張、焦慮,甚至憤怒,這是怎么啦?我挺納悶。直到十幾天后一切平靜了,我也弄清楚個中緣由:原來,這對啄木鳥夫婦選擇了我窗前的泡桐樹鑿洞安家。它們盯著我,經過反復觀察,看出我不會威脅到他們的愛巢,才放下心來生兒育女。不料,初夏的一場暴雨打斷了它們棲身的樹干,毀了它們的家。雨后,我發(fā)現(xiàn)羽翼已豐滿的小啄木鳥,僵硬地躺在地面泥水里。從那以后,園中再也看不到啄木鳥的蹤影。

近來鑿樹的是不是兩年前那對不幸夫婦,我無從判斷,也無法告誡它們:為承受生命之重,筑巢要選粗壯樹干啊。

達呼爾鼠兔俗名“青胎子”。是竹園的長住者。這些大腦袋挖耳朵小眼睛的家伙,體圓腿短,奔跑草中,步態(tài)輕盈流暢,好像水面漂游的麻灰色絨球。小家伙們傻乎乎地叫聲,分貝很高、也很怪,不像是發(fā)自生物,而似機械之聲,特別像舊時木制獨輪車滾動時發(fā)出的聲響,一聲聲尖利、悠長,生硬刺耳,在“人同棲鳥亂”的黃昏,攪得人難以安坐。到霜葉飄落的深秋,時不時可見一個“小絨球”咬著一片比自己身體大許多的桐葉來去匆匆。這是為冬眠準備,想必桐葉鋪就的床很舒適。去年,竹園的金魚池一直漏水,滲得地面陰濕不堪。憨頭憨腦的“小絨球”再也不見其影不聞其聲,它們遷出后,竹園冷清了許多。

金花鼠是竹園中最漂亮最機靈的生靈。經常可見它們在樹干上草叢里追逐嬉戲,大尾巴與身子平行波動,逆光看去,蓬松的尾部針毛躍動一抹光暈。既歷歷在目又似幻覺空靈,有種神奇的美。因為漂亮乖巧,金花鼠可以當寵物養(yǎng),一些人便以捉拿、買賣它們當營生,小生靈們因此厄運不斷。更可怕的是,小小金花鼠的皮毛居然是裘皮上品,舊時貴婦以擁有鼠皮大衣為身價財富的象征。想想看。犧牲多少美麗的小金花鼠,才能滿足一個人的虛榮?

竹園中不時光顧的、臨時寄住的、長期定居的小動物還有一些,唯獨不見最熟悉的麻雀。豈止竹園,在山區(qū)小縣幾易寒暑,我從來沒見過麻雀。大量的使用農藥,已使包括麻雀在內的許多美麗小鳥一去不復返。

在都市生活多年。野性的呼喚漸行漸遠。竹園里和小生靈和平共處,使我感到貼近自然的踏實。自然所以豐富多彩,少不了形形色色的野生動物,可惜明白這個道理時,它們中的許多已遠離而去。

(二)

縣委竹園中有榆葉梅。有落葉松,還有薔薇、玫瑰、丁香、月季……最高最大的則是四株泡桐。夏日,闊大的桐葉把陽光切割得支離破碎,重重濃蔭直逼門窗,綠得幾乎使人透不過氣來。辦公室?guī)状谓ㄗh砍掉泡桐以利采光,都被我否決,難得干旱山區(qū)有這片生氣勃勃的綠蔭。

出了竹園往北幾百米便是綿延不絕的黃土山地。聯(lián)合國有關組織的專家曾論證,此類干旱山區(qū)每平方公里養(yǎng)育人口的極限是十余人,論斷的依據首先是可利用的水資源。事實上,這里生活的人早已數十倍于專家認定的極限。水,怎能不極度匱乏!

缺水的生命格外艱辛。山里人道中相逢,開口先問的總是:“你們那兒下(雨)了沒有?”比問吃問穿更自然。這一問,含著多少對干旱的切膚之痛,對雨水的刻骨企盼?

水荒也殃及動物。據說,在最干旱的山莊,拉水的拖拉機還沒進莊,家畜、野牲已緊隨而來。甚至搶水的野兔已被人捉住后腿,頭仍然伸向水桶掙扎……

旱魔一次次把人們焦灼的目光從干河床引向遠處大山,大山深處原本林草郁郁、清流潺潺。何時起,蒼翠大片大片地消失了,遠山近山都是黃土干裂、裸石生煙,只留下一些古老的地名呼喚著對青山秀水的追憶。南山石川鄉(xiāng)有一條沙塵飛揚的亂石灘,被稱為“魚兒溝”。放眼看去,任想象怎么發(fā)揮,我也無法把這干沙灘與碧波、蘆影和游魚聯(lián)系起來。當地農戶說,二十年前。這里確實是一條四季長流的山溪。溪中能存活二三斤的名貴細鱗鮭,可見那時水有多大,水質又是多么好(細鱗鮭對生存水質要求很高)。干涸的何止一個“魚兒溝”?就連十幾萬人民賴以生存的母親河漳河也變成一泓不時斷流的細弱山溪,在距今并不遙遠的四十年前,她還是“百里清水揚碧波。木筏穿梭東流去”的航道呢。

地表水在銳減、在消失,地下水越來越深,深得難尋蹤影,天上的雨水一年少于一年。

豐水區(qū)變成干旱區(qū)的原因在哪里?

一棵百年古樹。只消幾分鐘便可倒于鋸斧,一座藤柯蔽日的林山,數日之內便可濯濯向天。但一棵小苗成樹,一片林木成蔭,所需要的時間就太長了?!皢柷堑们迦缭S,為有源頭活水來?!彼磥碜粤植莸暮B(yǎng)。濫伐破壞了林山,載畜過度使草原急劇退化。云從何處生?雨從哪里來?泉豈能不枯?河豈能不干?

一樣的山,一樣的土,小小竹園里幾十種樹木競相生發(fā),綠意盎然,與周邊的干山禿嶺形成強烈反差。漳縣的城里鄉(xiāng)間,像竹園這樣花木扶疏的庭院很多。于是我想,庭院是家,那座座荒山不也是我們的家園嗎?庭院能綠。旱山也能綠。人們若把綠化的范圍從小小庭院擴大到荒山禿嶺,定會得到綠色回報。大自然對人類的懲罰和回報,同樣是數倍的:每育起一畝森林,就相當于修了一座五百立方的蓄水池,十畝呢?百畝呢?千畝萬畝呢?在干旱山區(qū),還有什么能比營造片片綠蔭,修筑座座“水庫”更重要呢?

漳縣詩人王宏彥寫種草種樹是:“我們在種雨,種雪……”我想補充一句:“我們還在創(chuàng)造美?!笨纯粗駡@,再看看不遠處的荒山,我想,自然界紛呈的色彩里,與人類關系最密切的莫過于綠。失去綠,就失去了和諧;失去綠,就失去了希望。所以,綠化山川就是創(chuàng)造和諧,是創(chuàng)造美。為給子孫后代再造秀美家園,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只要堅定地走下去,綠色的歷程必將連成線,連成片,連成一個青蔥翠綠的新天地。

附:

文章……寫于縣委、縣政府組織實施“進一退二還三”生態(tài)建設前夕(20年前),可見醞釀大舉時,綠色浪潮已涌動在決策者胸中。

“再造秀美山川”的生態(tài)文明建設已逐步顯效。昔日荒山禿嶺上莽莽蒼蒼的林海,驗證著當年縣委的正確決策,展示了全縣人民“壯志繪山河”的偉大成就。

——摘自張守禮《心中的豐碑》,敦煌文藝出版社《我們的老校長2》61頁

那些人

李興華

二十三年前,在漳縣第十屆人代會上,我和李興華同時當選為縣人大常委會正、副主任。之前,他在縣一中擔任黨委書記。我是縣委書記兼任。加之那兩年縣長缺位,我還得管政府的事,因此投入人大工作的時間精力很有限。日常事務我從不過問,一些大事也放手讓侯香蘭、趙元禎和李興華三個副主任做主。信任換來的是忠誠,大家同心同德配合默契,共同度過工作有成效,心情又舒暢的幾年。

李興華個子很小,皮膚白皙,栗色的瞳仁透明寧靜,神情靦腆言語舒緩。是一個典型的謙謙書生。他為人誠實,處事公道,要求自己很嚴格,工作不遺余力,受到全縣人民的擁戴。有這樣的助手分擔重責,我甚感幸運。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常常想,有的人離得很近,卻覺得遠,有的人離得很遠,卻覺得近。于我。兩千公里以外的興華屬于后一種情況。十年來,總覺得他就活動在我周圍。

漳縣是個大山深處的小地方。千百年來,窮鄉(xiāng)僻壤成了它的代名詞,忽視和偏見是因為不了解。其實。建縣1900多年的漳縣,對于文化人來說,真正是一座歷史文化的“富礦”,興華正是一個不畏勞苦的“開礦者”。

興華是從苦中走出來的學者型領導干部。在20世紀60年代那場席卷全國的大饑荒中,眼看著馬上要從鐵路??茖W校畢業(yè),他被迫中斷學業(yè)被下放務農。家庭成分決定命運的時代,這類事很多。他曾給我講過生產隊的故事:那時。隊里每次開會前,照例是先學毛選或讀報紙,村里本來沒有正經讀書人,能念書讀報者寥寥。有時,平常讀報(滿嘴錯別字)的那位不在。隊長便故意睥睨全隊唯一的大學生興華說:“今天這搭沒有識字的,學習就算了!”這樣的故事。興華還能講出很多。

李興華盡管恭順謙和,吃苦耐勞,因為在另冊,遭受的蔑視傷害,一言難盡。對于有抱負想干事者,苦難使人更堅韌,知識能給人以超越苦難的力量。在那種境遇下,興華沒有自我放逐,他避開滾滾紅塵,選擇了“青燈黃卷”。

他說,自己命里注定和汪氏家族要有交集。城南五里,有個叫汪家墳的元代墓葬群。據《武陽縣志》載:墓群曾經“……豎碑一百有八。皆王侯將相”。這一大片墓群里,安葬著隴右王汪世顯及子孫,其中被封王者三人。國公十人,為官者一百八十余人。向世人撩開汪家墓群神秘的面紗,興華的貢獻不可或缺。

說來興華和汪氏家族還有些戚誼,他母親就是汪家之后。興華說:“我對元代汪氏家族的認識,最早是從母親的講述那里開始的?!比昵?,漳縣文化館和省博物館考古隊,對汪家墓群中十余座有塌陷危險的墓進行了挖掘,發(fā)現(xiàn)了大量珍貴文物。其時,正在附近修梯田的興華,有機會在第一時間走近剛剛出土的墓志。成為第一個伏身抄錄的有心人。后來,他看到舅舅汪樹寬先生密藏多年的《汪氏族譜》,更是如獲至寶。從那時起。興華悉心研讀這些資料,開始了數十年的對汪氏家族的研究。

粉碎“四人幫”以后。興華結束了農耕生涯,成為中學教師。從此,他面朝的不再是黃土,而是課本教案和學生作業(yè),還有一本本《金史》《元史》《宋史》……還有周邊各縣的地方志。以及所有能找到的文獻。他日復一日地在浩如煙海的史籍里探索鉤沉,工作之余,走訪汪氏后人,考察文物遺址,十分艱辛卻樂此不疲。

元代統(tǒng)治者喪葬習俗不同于其他朝代,王公貴族的墳墓很少發(fā)現(xiàn),田野考察往往無從下手。形成元史研究的短板。而漳縣汪氏墓群規(guī)模大(原有墓葬一百二十余座安葬二百余人)、陪葬物品多,加之“蒙漢一體”式的獨特墓室結構……專家們以“海內之最”評價汪氏墓群的考古發(fā)現(xiàn)。

興華堅持田野考察與史籍研究并重,以汪氏家族興衰為主線,在汪氏族源,汪氏“三王十國公”的武略文韜;西北民族的融合演變過程;宋、遼、金、元及西夏時期隴右地區(qū)的軍事斗爭和政治變革;元朝統(tǒng)一全國前后陜、甘、青、川、滇一帶重大軍事事件等方面。都發(fā)表了自己獨到的見解。寫出了《汪氏家族的源流與族屬》《從元代官制看汪氏家族的權力和地位》《在民族融合大潮中的汪氏家族》《(漳縣志)有關汪氏家族記述正誤》《三王十國公》《鹽業(yè)及鹽井鎮(zhèn)歷代要事考》等幾十篇考證文章。還有《凝結在幽峽中的戰(zhàn)爭風云》《王憲(請復設漳縣知縣疏)導讀》《漳縣與紅軍長征》等讀史筆記。嚴謹的考證,細致的梳理,鮮活的文字,把散亂的歷史脈絡,沉睡的顯赫家族,消隱的烽煙兵燹,生動而清晰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有些文章分別在海峽兩岸發(fā)表、刊印,即引起學界的重視,討論有之、商榷有之,亦有解讀評論跟進。

經過數十年的潛心鉆研。興華取得了一系列引人矚目的成果。2004年,漳縣成立了汪氏文化研究會,興華被選為主席,在這個平臺上,他在繼續(xù)研究之余,又做了大量組織、聯(lián)絡、協(xié)調工作。推動汪世顯家族的研究從漳縣一隅走向省內外,形成漳縣知名歷史文化品牌。專家認為興華的努力填補了元史研究的空白。稱贊興華“挖掘、整理、保存了漳、隴兩地的重要史料,為甘肅史學界做了一件大好事”。(汪鉞)

幾十年來,興華的生活道路經歷了戲劇性的變化。先是被逐出高校校園,打入另冊在鄉(xiāng)務農。后成為人民教師,再后來又當縣上領導。他屈辱也經之,榮耀也有之,逆境下不失追求,順利時不改初衷。在縣上擔任領導十幾年,他一直住在農村,每天上下班都要騎自行車往返二十里。他不吸煙、不喝酒、不跳舞,衣食簡陋,耐得寂寞,淡泊進退,把業(yè)余時間幾乎都用于考察研究和讀書寫作。1999年,甘肅民族出版社出版發(fā)行了興華的第一本文集《鹽川草》。這本綜合性的著作,除收錄了他的關于汪氏家族研究的部分文稿,還有五十余篇散文隨筆和幾十首詩歌。他在詩文里所描述、所感念的場景、人物和事件,大都是我熟悉的,仿佛能從字里行間看到漳河的碧波,聽到貴清山的松濤,觸摸到鹽川土地的溫潤……我很驚訝他的觀察細膩,表現(xiàn)生動,聯(lián)想豐富。學工科出身的他,駕馭文字這般自如輕快,實在難得。我喜愛這本書,從漳縣到定西,從定西到蘭州,從蘭州到北京,無論走到哪里,我的書柜中總有一本《鹽川草》。

2003年初,興華轉任縣政協(xié)副主席,分管文史資料委員會,他如魚得水,正好施展才華。在趙玉忠主席(畢業(yè)于西北師大中文系,書法家,地方文史專家)領導下,興華牽頭,組織陳友慶、馬全成等漳縣才俊,埋頭苦干。年年都要出幾本歷史文化方面的書籍。興華到職時,《漳縣文史資料》僅僅編成一本,尚未付印。到興華完全脫離這項工作時(他2006年初退休后,又工作了幾年),《漳縣文史資料》已出到第50集,共54本,想想看,多大的工作量??!趙玉忠、李興華兩位親自上手,既出進采訪,又伏身撰稿,還當編輯校對,嚴冬酷夏夜以繼日。幸勞之狀難以言述。沉寂多年的地方歷史文化研究,從此風生水起生機勃勃。省內外專家們對“小縣大文化”現(xiàn)象贊不絕口??h政協(xié)還有一位副主席張守禮。負責主編縣志,獲全國地方志先進工作者稱號,對漳縣歷史文化的整理、研究功不可沒。我另有文章專門寫他。

興華是個老實人,共事五年,他只給我提說過一件私事。他有四個女兒。大的三個都在本地工作,最小的女兒要從護理學校畢業(yè)了,問我能不能想辦法安排在蘭州。我立即給時任西固區(qū)委書記的李希同志寫了一封信,向他介紹興華的品性才華及為人,希望能得到幫助。很快,興華的小女兒去西固區(qū)人民醫(yī)院上班了。給漳縣人幫忙,特別是給興華幫忙,我樂意。

到政協(xié)以后,興華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出版發(fā)行了文集《漳河柳》,長篇歷史小說《西陲云月》《汪氏家族演義》……每當收到他寄來的新書。我眼前總浮現(xiàn)他在燈下讀寫的身影。

李興華,小個子的漳縣人,他的人生高度在于:

孜孜砣砣治學治史成就卓越。堂堂正正為人為官聲名斐然。

百歲老人生前事

我到漳縣任職不久。第一次主持離退休干部座談會,會議剛剛開始,即“被下馬威”。老同志對拖欠五個月工資一事紛紛問責,一個個情緒激昂,口氣嚴厲,給我這個新上任書記一點兒不給面子。我心中有數,之前已經和省地財政部門銜接,并得到許諾盡快先補發(fā)三個月工資。漳縣是省委書記的聯(lián)系點,這類事還能吃到些“偏食”??创蠡餁獬龅貌畈欢嗔?。我示意常務副縣長通報了補發(fā)工資的消息,會場氣氛旋即趨于平和。

這時,杜國棟老人發(fā)言了。已經八十多歲的他,銀發(fā)梳整,清癯紅潤的臉上戴一副紫花架眼鏡,顯得儒雅從容。沒想到他言辭也很激烈。老人說:“既然補發(fā)工資的事已有眉目,我就借此和縣委新領導談些黨風廉政建設的事兒?!彼f,群眾對縣鄉(xiāng)兩級干部這方面的意見不少,他舉的例子都是些小事情,在他看來卻很嚴重。比如,有個領導和演員票友們一塊唱唱秦腔。被杜老比說成舊時代權貴的堂會。事后有人不以為然,說他是帶著“階級斗爭”老眼光看市場經濟新問題。杜老防患于未然的機警,給我以深刻印象。我在會議結束的講話中,特別針對杜老的發(fā)言談了幾句。我說漳縣干部多是本地農家子弟。一人任職,身后多少親友巴望你出息,家門口干公事是犯不起錯誤的。我請老同志監(jiān)督。廉政問題縣委一定要從苗頭抓起。我說,只有抓早抓實抓嚴,才是對干部的真正愛護。

事實上,我們那屆縣委管干部是比較嚴的,五年期間,全縣科級干部因違反廉潔從政紀律,受到黨內處分的只有一人。

見解獨到的人,肯定有不凡經歷。新中國成立前夕,正在洮沙縣城完小任教的杜老,脫去長衫穿起戎裝。跟隨王震將軍西征新疆。從1949年踏上征程,到1985年東歸還鄉(xiāng)。杜老在新疆35年里,有一生最美好、最舒展的時光,也有最痛苦、最憋屈的災年;有擔任庫車法院院長、被選派到中央政法干校學習深造的幸運,也有“十年浩劫”難以言盡的磨難。理想與現(xiàn)實,成功與挫折,榮耀與冤屈,在內心沖突糾結。形成他獨有的“新疆情結”?;蛟S正是這些。成就了他的寫作。

我和杜老的交往。也緣于對文學的共同愛好。他看到我在報刊上發(fā)表的一些散文詩歌。就將自己的文稿收拾了一大包送到我辦公室。夜深人靜。我將大包攤在桌上。眼前是一疊一疊大小不一、形色錯雜的紙張,有方格紙、橫格紙、新聞紙、黃毛紙、報表紙,等等。有的浸漫著水漬,有的散發(fā)著炕土味。未讀文字,我心已動,不由想起自己插隊時就著煤油燈光,趴在土炕上抄抄寫寫的情形。

杜老的詩箋文稿中。最吸引我的是他當年的行軍日記。翻開日記的同時,我打開了一本地圖冊,邊讀文字邊看圖,地圖中的線路節(jié)點。在他的文中連成一幅生動的畫卷。塵封的歷史鮮活了,跨越半個世紀的久遠撲面而來:雪山戈壁、草原綠洲,邊陲奇俗、民族風情,戰(zhàn)士的辛勞,名將的豐采,風餐露宿的號角,金戈鐵馬的喧騰……一本本行軍日記是時代畫卷,也是個體心理歷程的印記。其中相當篇幅寫學習活動和接受的思想教育。1949年10月30日,他寫下:“一個人只為了狹隘的個人私欲而患得患失,牢騷滿腹,他的痛苦將和他的腐化同樣增長,他的人格將和他的墮落程度而一起滅亡,以至于無所不為,或者轉變投敵,或自殺,這種‘享受就變成尋死了。”看到杜老寫于半個世紀前的這段話,我更深理解他那次發(fā)言的機警和憂患。

1949年參軍進新疆的漳縣籍知識青年共五十人,杜老年齡最大的,也才35歲。這批人扎根邊疆,在經濟、科技、文化等不同領域,為新疆的穩(wěn)定、建設和發(fā)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們是新疆的功臣,也是漳縣的驕傲。為了讓家鄉(xiāng)人永遠記住這些優(yōu)秀兒女,為了教育后來者。杜老和幾位戰(zhàn)友發(fā)起修建紀念亭并立碑。我表示支持。為修亭立碑的事,杜老多次來辦公室找我。在縣委竹園里,經常能看到他扶杖而行的身影,經常能聽到他大聲大氣的言談(老人耳背)。

天山亭。漳縣知識青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西進新疆紀念碑,如今高高矗立在城西的鐘鼓旗山上。當年,五十名知識青年就是從這里告別故鄉(xiāng),告別親人慷慨西征的。他們的名字鐫刻在紀念碑上,碑文突出,“漳縣人民為有這批英雄兒女報效祖國而自豪!”

有位新疆文友給我說過:“飲過天山雪水,心胸就會更寬闊?!边@句話可以寫照杜老?;剜l(xiāng)之后,他表示:“西征徒步八千里,汗灑龜茲三十年。解甲歸來桑梓地,詩文撰寫百千篇。”

盡管他還鄉(xiāng)后的生活有諸多不如人意。但在他的筆下不見憂怨消沉,讓人看到的是對生活的達觀和對社會的責任。在史料鉤沉、時事政治、青少年學習、老年問題研究等方面,他都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還有大量的詩詞,楹聯(lián)關注時代風云,落筆家鄉(xiāng)變化。讀這些作品,漳縣人倍感親切,外地人對這方土地生發(fā)向往。他的論文在省老干部征文活動中獲大獎。他撰的對聯(lián)人選全國征聯(lián)活動。他還成功地舉辦了個人書展。

我倆交談,更多時間是我聽他的:說史論文,回憶舊事,對民情民意的分析,對縣上工作的意見和建議。廣泛的言論,顯示了老人的博洽多聞和思維活力,顯示了他怎樣對家鄉(xiāng)建設發(fā)展“一枝一葉總關情”。對他的一些觀點,我曾直言不諱提出不同意見。但他認真觀察社會。把感受思考與收獲訴諸筆端奉獻讀者,足以使我敬慕。

1999年10月1日,縣里召開萬人大會,慶祝新中國成立50周年。我讓縣委辦公室把幾個離休干部請上主席臺,坐第一排。

杜老居中,笑容燦爛。

注:2013年11月19日,杜國棟老人因病去世,享年99歲。

司機黃師

1995年初秋。我從中組部搞完課題回來,省委領導孫英、陸浩兩次約我談話,要我盡快到漳縣履職。那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剛收拾完省委的辦公室,就接到妻的電話,說定西地委和縣上接我的人已到家里。我從機關趕回,看見門口停著一臺蔚藍色的“巡洋艦”,車下蹲著個相貌非常像藏民的黑臉明眸漢子。

從家出來。來接我的漳縣縣委辦公室主任王瑞軍拉過黑臉漢介紹,這是縣委的黃師,以后就給你開車。黃師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漳縣人,也是后來打交道最多的漳縣人。

前些年漳縣干公事的人,大概沒有不知道黃師的。他從鐵道兵部隊復員后,先后為九任縣委書記開過車。我是第六個,乘車時間最長。

當時,除了穿境而過的212國道,漳縣全縣自有13公里破破爛爛的四級油路。老百姓戲言:“覺著顛,到漳縣。阿么(怎么)不顛了,進了縣委大院了?!鳖嶋m顛,十個五的鄉(xiāng)鎮(zhèn)好歹還算開通了沙石路。而最遠的東泉、韓川兩個鄉(xiāng)根本沒有公路。五年時間里,我跑遍了漳縣的山山水水。起先兩年,在那種路況下,許多時候我和黃師是命系一起的?,F(xiàn)在回想起在有路無路的地方經歷的那些險情,仍覺得后怕。特別是上東泉、下韓川、進直溝、過草地河只能走大轱轆牛車(當時山區(qū)農民的主要交通工具)趟出的便道。一邊是絕壁,一邊是深峽,往上看云天一線,往下探無底深淵。我心想,在這要出車禍,簡直就是空難!車不停地在山林的光影里來回穿梭,轉彎又轉彎,上坡又下坡,一彎比一彎急,一坡比一坡陡,真?zhèn)€險象環(huán)生動魄驚心。我下意識地把腿直直蹬著,緊緊攥住車窗上方的把手,一天車坐下來,手足僵硬不知往哪放才好。隨行的瑞軍主任見狀說:“陳書記你撒展(心放寬),黃師當兵在青藏線開了多少年車,啥路沒跑過?”聽這話。我放心了。后來漸漸習慣,只要黃師開車,無論走什么路,或者有沒有路,我文件照翻、小覺照睡。越野車成了我的第二辦公室,也是流動的安全港。黃師以精湛技藝保障著我們行程安全,保證了我的工作效率。

最差的道路,能練出最好的司機。對黃師的技術。鄉(xiāng)下農民傳得很神:“縣委那個黃師了得呢。盤子一抖。幾百碼颼地過了……”這當然是外行話。一個司機能接連給九任縣委書記開車,除了技術過硬,人品也得好才行。

黃師老家在金鐘鄉(xiāng)挖度村。挖度,和當地的阿樹基、挖咋、納仁溝、把拉首,等地名都是藏語音譯。事實上,包括金鐘在內,漳縣西部幾個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都處在藏漢交錯的半農半牧區(qū)。從黃師的為人處事,可以感到來自藏傳佛教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善良、誠信、忠厚。黃師身上不僅有牧人的淳樸耿介,還有軍人的干練利落。他回答問題從來是三言兩語切中要害,這正是多年軍旅生活養(yǎng)成的高素質。黃師話非常少,平常難見他主動開口說工作以外的事。他在領導面前從沒顯示過刻意的殷勤,與我朝夕相處,從沒說過任何人的閑話。他的寡言是那種不復雜的沉默,能給人以寬松舒展的心理空間。

黃師沒和我說過自家的私事。我快離開那年,別人才告訴我,我來縣之前,黃師上高中的女兒不幸病逝,夫婦倆很痛苦。兒子遠在蘭州一家央企工作,單位挺好,但家里出這事,再好也不如回家。正巧,這年交通廳下達了個派駐漳縣的用工指標。交通王局長說,黃師的兒子學過工,又在央企鍛煉了幾年,應該是合適人選。于是,我找了交通廳吉廳長,請他們把黃師的兒子調來,一家人從此團聚。

2005年春天,我被借調到北京工作。黃師來家看我:“你們一屆接一屆把路修長、修好了,行走再也不覺顛了。但我也不再開車了,往后想到蘭州(看你)不容易,去北京就更不敢想?!蔽艺f,黃師呀,你也該好好緩一緩,消消停停過過日子,做好準備領孫子吧。你“捆”到車上幾十年,還沒有自己外出過呢,有時間也該出去轉轉啦。

人和人共事有期限,人和人緣分無止境。從工作崗位分別后,繼續(xù)交往也好,經常念想也好,全因個緣分。我沒想到,這竟是最后一次見黃師。

2008年秋天,聽說黃師患病在蘭州住院。我在北京抽不開身,委托妻子去醫(yī)院看望他,還請我父母的學生、著名神經內科專家裴世澄教授給他會診。后來,縣里來京的人說黃師出院后在縣城療養(yǎng),人比原先精神許多。聽這話我寬舒了,打算乘春節(jié)回家,去漳縣看看他。元月三日下午,俊林和呈呈兩位局長分別給我來短信,說黃師病不太好,他們正送他回金鐘老家去。當時,我還沒意識到他病的嚴重程度,更沒意識到這時往老家送的真正含義。

這是黃師最后一次返鄉(xiāng),元月四日,他從挖度離世。

有緣結識了這個好人,好在哪里一時無從說起,就像惠風的和暖讓我無法描述。他離開了,陣陣寒意侵襲心底,我一夜無眠,熬到天亮,給縣委辦發(fā)去挽聯(lián):

萬里同行,翻山渡河百世修成比肩緣

千日共乘,櫛風沐雨五年蘊育促膝情

黃師走好

那條小路

青藏高原東北角是海拔3941米的露骨山。一條南北走向的山嶺從露骨山延伸下來,形成漳縣和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縣的邊界。東西兩邊的漢藏人家多有聯(lián)姻,各家的草山和耕地也是插花雜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高寒陰濕的露骨山區(qū),是漳縣最貧窮落后的地方??缭诳h界上的金鐘鄉(xiāng)斜坡村,距離縣城一百多里。二十三年前,我初次去時,村里既不通電也不通公路,,村民們點著煤油燈,燒的是干牛糞,趕著中世紀的木轱轆牛車。許多人家還設著佛龕,有的供佛,有的供奉著毛澤東畫像,走進村里,很有些隔世之感。

新中國成立后,縣鄉(xiāng)曾十二次在斜坡設過村學。但是,要么教師堅持不住,要么學生召集不來,最后都不了了之。孩子們想上學就得到幾十里外山下去,冬天的暴風雪,夏天的泥石流,還有露骨山不時下來的雪豹和野狼,斷了許多孩子的求學之路。1995年,全村適齡兒童入學率僅僅14%。成為全縣普及義務教育的盲點。相鄰藏區(qū)的兩個村情況也差不多。

侯新民和喬永峰是村里少有的中學生畢業(yè)。兩人一樣俊朗,一樣靦腆,都是見了生人沒言語先紅臉的后生。1996年,他們干成了一件大事,在別人廢棄的兩問破山房里辦起村學。兩人用自己挖草藥、撿蟲草積攢的一點錢,買來書本筆墨無償發(fā)給孩子們。他們還挨家挨戶動員家長送孩子讀書,得到一些村民的支持。也有人冷言相向:“從民國到現(xiàn)在。公家都沒有辦成的事,就憑他兩個能行嗎?命里該放羊就乖乖地放羊去,霎作念書夢啦!”聽這話,有些人又把孩子領回家,有些準備上學的也不來了。閑言碎語指指戳戳。使兩個年輕人很長時間連村道都不敢走。但他們并沒有放棄,而是帶著學生從村后,踩出一條通往破山房的便道。

那曲曲彎彎的小路正是他們艱辛創(chuàng)業(yè)的寫照,我?guī)е麄鞑块L、教育局長一干人去參觀學校,稱這條路為“侯新民小道”,我說小道通的是大境界。后來記者在報道里大都用了“侯新民小道”的說法。

學校越辦越好,本村的適齡兒童全部入學,相鄰的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縣的許多藏族兒童也慕名來校讀書。兩個年輕人的辦學事跡在隴中大地甘南草原漸漸傳開,中央和地方媒體紛紛前來采訪報道。侯新民本人當選為1999年度全國十大杰出青年。要去人民大會堂參加頒獎儀式了,他竟然沒有一件整齊衣服,縣人行捐贈了一套西服,才算有了進京行頭。

那幾年,各地各界的支持,紛紛涌向大山深處的斜坡希望小學,公路通了、電通了,各地捐贈的圖書文具器材陸續(xù)來了。日本大使館援建的太陽能采暖的全新校舍也于2001年建成使用。我代表地區(qū)行政公署參加了竣工典禮,這是后話。

我還在漳縣工作時,我專程去省人事廳。向楊誠廳長匯報了兩個年輕人艱苦辦學的事跡,要求把他倆轉為公辦教師。過了些日子,楊廳長出差繞道漳縣,一下車就給我說,按硬性規(guī)定兩個人都沒有“轉正”的條件,鑒于侯新民榮獲“全國十大杰出青年”,先把他轉了再說。

喬永峰也獲全國希望工程園丁獎,但直到2013年年底才考取公辦教師。事成,他第一時間電話告知我。

我不知道“侯新民小道”今天還在不在。但我知道斜坡希望小學的每年的發(fā)展變化。每逢新年,學校的全體教師都要聯(lián)名給我寄來賀卡。他們經常向我通報學校情況。

至2017年,斜坡希望小學已畢業(yè)十八屆共453名學生。

畢業(yè)于斜坡希望小學?,F(xiàn)在讀中專和高中生有62名。在讀本科生有14名、大專生有56名。

畢業(yè)于斜坡希望小學,后從本科院校畢業(yè)參加工作者26名。大專畢業(yè)參加工作者38名,64人中,有13名是藏家兒女。

那漫天大雪

1997年,隴中遭遇六十年不遇的大旱,新年過后,天氣仍然又干又冷。大年初一,地處縣境東南角的黑虎林原始森林突然起火,縣里連忙派車到蘭州接我。經過縣城時,從現(xiàn)場來迎我的公安局李政委一上車就報告,林區(qū)周圍幾十里沒有人煙,老百姓的生命財產不會有危險的,我這才舒了口氣。他說等我去決策,看要不要組織群眾從下風口的林中砍開一圈防火道,若能把火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就謝天謝地,言下之意火是撲不滅的。

走黑虎林林區(qū)必須出縣,繞道天水市武山縣。下了武山的縣鄉(xiāng)公路,車溯榜沙河而上,顛顛簸簸從河床往峽中開去。路邊盡是操鐵锨、開山斧、板鋸、水桶等家什小跑的群眾。這時,天上星星點點飄起雪花。我到起火的林山下時,韓縣長已從定西趕來,家在本縣的領導幾乎都在現(xiàn)場,省隴山林業(yè)局的消防隊伍也從天水趕來了。我們立即成立現(xiàn)場指揮部,溝通和省林業(yè)廳、地區(qū)的聯(lián)絡。

風如虎嘯山林,嗚嗚作響,吹動火簾從雜灌林往懸崖上的松林撲去。松樹油性大、極易燃燒。人沒辦法靠近,即使攀上去,水也上不去,懸崖上又無土可取……我和縣長說,這一山林子怕是沒救了,豁出小頭保全大頭,趕快砍隔離帶!隴山林業(yè)局消防處長同意我的意見。

剛開始把專業(yè)消防隊和林場職工及當地農民混合編制砍伐隊伍。風竟然停下了。風一停,雪突然變急變大,濕重的雪朵兒成團成團地砸下來,落在領豁后,化成了水珠兒滾下脖頸,竟無冰涼的感覺。雪的密度很大,山林一片迷蒙,黑壓壓的人群隱進重重雪幕。仰著脖子瞭望,崖上漸漸看不到明火,接著煙越來越稀薄,山上山下一片歡呼:“老天開眼,雪助武陽!”

煙完全消失,雪越下越大?,F(xiàn)場群眾開始躁動不安,畢竟是大年初一,家人還倚門盼歸呢。等部署好警戒人員。我對云集雪野的人群大喊:“鄉(xiāng)親們,回家過年嘍!”

假如不是彌漫天地的大雪,山火會燒過幾架林山,毀去多少林木,造成多大損失?開辟消防通道,又要砍伐多少大樹小樹?夜間施工,會不會造成人員傷害?不敢往下想啊!

即刻轉危為安的機遇,高度緊張忽而無比放松的心情,人生能得幾回體驗?

返程,車隊行進山間道上,順燈光亮處看去,紛紛揚揚的雪花在天地間翻飛舞動,白雪遮蓋下的田野既陌生又親切。

行進兩小時后,車過漳河大橋,遠遠看縣城,街燈流溢溫暖嫵媚。煙花放飛歡樂祥和。

1998年風調雨順。全縣農業(yè)喜獲豐收。

二十年來,對那場突然降臨的大雪,我始終心存敬畏和感恩。每逢雪天,我都會不由自主想起黑虎林,想起寒意徹骨的灼灼火焰,想起溫潤暖心的飄飄大雪。

那迷茫的神色

我去漳縣縣委上任之前。省委副書記約我談了次話。主要說發(fā)展縣域經濟和干部隊伍建設。漳縣是他的聯(lián)系點,他了解的情況真不少。臨了,他轉了個話題:“全縣治安形勢不大好,去年竟出了五起命案??h委得下決心抓抓綜合治理?!苯又K膭钗遥骸澳阍诟吲_縣管政法管得不錯,幾年帶出了個全國先進公安局,應該有招數!”

到縣上,我把已經升任地區(qū)民政處長的前分管政法的縣委副書記留了幾天,請他陪我到幾個重點鄉(xiāng)鎮(zhèn)轉了一圈。我倆同乘一輛車,一路上閑談中,他幫我分析社情及治安形勢,還把影響大、沒有破的幾件案子說了說。

我來的前兩年。城郊山路上發(fā)生過一起搶劫案。中午一點多,有個自稱“郭武”的人伙同幫兇。把一個從城里趕集回來的農民打翻在冬麥地里,搶走七十幾元錢。涉案財產雖然很少。但光天化日下的劫道性質惡劣,群眾反映十分強烈。幾次人代會上,人大代表為此問責公安局。我和公安局長談工作時,也專門過問此案。局長說經過偵查,主犯“郭武”已被鎖定。卻一直沒能歸案。有人舉報過,說他沒有外逃。就躲在本莊。幾次抓捕都撲空了。漸漸地說法多起來,說嫌犯家有錢有勢,有人脈,啥事都能擺平。

1996年春季,省公安廳安排了一次百日“追逃”?專項行動。5月24日晚飯后,我把縣公安局尚副局長叫到辦公室,商定了行動方案。隨后,他用我辦公室電話(那時沒有手機)通知了三個干警到局值班室待命,沒說具體任務。我倆喝茶吸煙,東拉西扯一直聊到午夜。尚局看了看手表說:“書記,現(xiàn)在可以行動嗎?”我點點頭,他又問:“你帶槍嗎?”(當時給我配發(fā)了六四式手槍。)我說“沒必要,有你們呢?!弊叱隹h委大院,我們登上縣委的“巡洋艦”,直奔縣公安局。值班室等候的三個干警見我深夜而來,感到很意外。尚局不作聲揮揮手,三人迅速擠進一輛北京吉普。兩輛車出城后向北急馳。到鎖定的農莊附近,司機將車隱在道邊樹叢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