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江舒悅
摘 要:以中國唐傳奇《人虎傳》為原典資料創(chuàng)作的翻案歷史小說《山月記》是日本作家中島敦的成名作。本文將對比《山月記》與原典資料中三個意象的變化,利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本我·自我·超我”人格心理學視角淺析中島敦“自我懷疑”和“宿命”的創(chuàng)作主題,分析其內(nèi)心世界。
關(guān)鍵詞:中島敦;《山月記》;原典資料;意象分析;本我·自我·超我
被稱為“芥川再生”的日本作家中島敦自幼受家族氛圍影響精通漢學,創(chuàng)作了包括《名人傳》、《李陵》在內(nèi)的諸多具有高度獨創(chuàng)性的“翻案歷史小說”。其中于1942年(昭和十七年)2月發(fā)表的《山月記》使作者一鳴驚人。同年5月開始連載的《光與風與夢》曾被推薦為“芥川獎”候選作品。然而,這位“大器晚成”的作家在成名后不久便因哮喘惡化,于同年12月4日去世,年僅33歲。
值得注意的是,中島短暫的作家生涯與好友深田久彌對《山月記》的推薦密不可分。中島在因病至南洋廳就職前把《山月記》、《文字禍》、《光與風與夢》的原稿托付給深田。據(jù)好友訂本久春回憶,中島的作品幾乎只給幾位摯友閱讀,他甚至曾評價自己的作品道“這是我寫的一些東西,看完后就燒掉吧?!?此舉此情與《山月記》中的李征甚是相仿??梢?,《山月記》研究對分析作家心理有特別的意義。本文將聚焦意象變化,結(jié)合文本分析并上升作家心理研究進行具體探討。
《人虎傳》與《山月記》的意象比較研究
從原典材料到小說《山月記》,中島敦通過“月”、“虎”、“詩”三個意象的變化將李征的“內(nèi)心”進行“外化”,塑造了與原典完全不同的主人公形象。
在意象分析方面,本文對“月”稍有側(cè)重的原因有三:首先,中島的作品中改題之作較多,例如《光與風與夢》原題為《講故事者之死——五河莊日記》;原稿命名為《莫北》的遺作《漠北悲歌》在出版時由深田久彌改為《李陵》等。2《山月記》和《牛人》是中島作品中較少的最初便由作者定題的作品。3由此判斷《山月記》標題意象具有特殊意義。其次,雖然文章以“月”命題,但文本中月的體現(xiàn)卻很少。最后,中島敦本人漢詩才能頗高,對于與李征同為隴西人的“詩仙”李白所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想”*,筆者認為作者有所隱喻。
(1)月:意象的新增
在《山月記》文本中“月”意象共出現(xiàn)7次*,原典中僅出現(xiàn)在漢詩中,故新增6處:
借著殘月的微光穿行在林間草地上時,果然有一只猛虎從草叢中跳了出來。眼看老虎就要撲到袁傪身上,卻突然一個翻身,躲回了原來的草叢里。4
月作為李征認清老友的時間條件及兩人隨后相認的見證者初次登臺,同時烘托了悲戚冷清的氛圍。
等我意識到時,小臂和肘彎那里似乎都生出了絨毛。到天色明亮一些后,我在山間的溪流邊臨水自照,看到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老虎。4
文中的第二個月通過光的形式出現(xiàn)。李征借助月光和溪水照見自己化虎后的形象,完成了最初的自我認同。在《人虎傳》有類似描寫:
左右手攫地而歩,自是覺心愈狠力愈倍,及視其肱髀,則有毛生焉心甚,異之既而臨溪照影,已成虎矣。5
月意象的增加導致“溪水”不得不與之“同分一杯羹”。此外,此處再次強調(diào)了月亮在李征從人變?yōu)槿嘶?,再從人虎徹底成為虎過程中的見證者角色。*《靜夜思》在日版本為“山月”
其時殘月冷照,白露滋地,吹過樹間的寒風宣告著拂曉即將來臨。4
第三個月伴隨冷清的白露,依舊以殘月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同樣具有暗示時間營造氛圍的作用。作為新的時間節(jié)點,此月引出了李征對家人的思念和牽掛。有漢詩中月之思鄉(xiāng)的跡象。
昨晚,我又在那里對著月亮咆哮了,想要有誰能明白我的痛苦??墒?,群獸聽到我的吼聲,唯知畏懼,跪拜。清山,野樹,明月,冷露也只知有一只老虎在狂怒地咆哮。即便我呼天搶地地悲嘆,了解我心情的卻連一個都沒有。4
曾經(jīng),虎榜、職位、友人袁傪都是李征做為世俗之人博學多才、天資聰穎的見證者,而其化虎后的悲傷卻連明月也不可昭。在此,月象征著情感寄托,反映李征尋求慰藉而孤獨無助。
猛虎仰頭朝著已經(jīng)失去光彩的白色月亮,幾聲咆哮后,忽然又躍回原先的草叢,再也不見蹤跡。4
此處為文章尾聲,月在此終結(jié)的不僅是此次偶遇的經(jīng)歷和孤寂,其作用與袁傪相似:作者借再會袁傪展現(xiàn)了李征的人性一面,而月則是作為自我發(fā)現(xiàn)的見證。李征托付完作為人的牽念后向月咆哮,隱入月中,訣別友人,代表了“人的李征”的死亡。
綜上,“月”作為一個脫離世俗也脫離人心復雜斗爭的高高在上的旁觀者被賦予了層次豐富的內(nèi)涵。基于對原典“此夕溪山對明月,不成長嘯但成嗥”中“月”字的想象,新增的“月”在文章結(jié)構(gòu),環(huán)境描寫,以及象征意義上各具作用。
(2)虎:內(nèi)涵的削減
《人虎傳》中有18處虎的描寫,《山月記》不僅與其數(shù)量一致,在象征人性原始欲望及代表與社會的隔閡等方面的寓意也依舊保留。但通過分析其內(nèi)涵的削減可見二者區(qū)別顯著。
其一體現(xiàn)在化虎后自我認識的嬗變上:
悲慟良久,然尚不忍攫生物食也。既久,飢不可忍,遂取山中鹿豕獐兎充食,又久,諸獸皆遠避無所,得飢益甚。一日有婦人從山下過,時正餒迫徘徊,數(shù)四不能自禁,遂取而食,殊覺甘美。5
我立刻想到了死。可就在這時,一只兔子從我眼前跑過。在看到它的那個瞬間,我體內(nèi)的“人”突然消失不見了。當我體內(nèi)的“人”再次醒來時,我嘴上沾著兔血,周圍兔毛散落了一地。這便是我作為老虎的最初的經(jīng)歷。4
從不忍殘害生靈到捕殺山中小獸充饑以及最后殘忍食人,《人虎傳》中虎的自我認識有一定過程。而《山月記》的虎性卻是人性瞬間消失的失控。正如李征成虎時的緣由未知一般,一切似乎是宿命的安排。而“宿命”是中島敦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李陵》中李陵的悲慘命運;《木乃伊》中帕留斯卡斯的前世循環(huán);《北方行》中對上帝的控告6等,都有所體現(xiàn)。在此,為表達“宿命”主題,作者減少了原典中“虎”自私殘忍的內(nèi)涵。
另一點區(qū)別在于化虎的原因。
吾遇故人則無所自匿也。吾常記之於南陽郊外,嘗私一孀婦,其家竊知之。常有害我心,孀婦由是不得再合。吾因乘風縱火一家數(shù)人,盡焚殺之而去。此為恨爾。5
雖然原典作品中也有“徴性疎逸,恃才倨傲”的描述,但并沒有把化虎歸結(jié)為精神沖突,而是直接寫明了私通婦人之事,顯現(xiàn)出原作者以“因果報應”進行教化的意圖。
刪除通奸的情節(jié),拋棄原典教化意義,中島敦旨在強調(diào)李征化虎原因的內(nèi)在性。學者瓜生研二對于“懦弱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恥心”的虎變總結(jié)受到學界普遍認同,這指出“自我問題”在中島創(chuàng)作中的線索,筆者將在后文分析。
(3)詩:寓意的遷移
詩意象在《人虎傳》中有兩處,僅作為客觀物體存在。而《山月記》中有17處,主要是“詩業(yè)”,“詩家”,“詩人”等李征理想的象征。根據(jù)上文中化虎原因的分析,以詩名垂千古的超現(xiàn)實理想和行動缺失替代了原典作品中的因果報應論,遷移出了代表中島敦自我彷徨的超我內(nèi)心。*為避免翻譯中不可避免的差異,本文計數(shù)均以日文原文為參考,詳見青空文庫https://www.aozora.gr.jp/c ards/000119/files/624_14544.html
“本我·自我·超我”與意象后的作者心理
“本我·自我·超我”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心理學的內(nèi)核。其中本我是由先天的本能、欲望、所組成的能量系統(tǒng),是無意識、非理性、非社會化和混亂無序的;自我是從本我中逐漸分化出來的,其作用主要是調(diào)節(jié)本我與超我之間的矛盾,遵循現(xiàn)實原則,以合理的方式來滿足本我的要求;超我是從壓抑本能要求而進化來的,指人格結(jié)構(gòu)中的道德良心和自我理想部分,有三個作用,除了抑制本我的沖動及對自我進行監(jiān)控,還包括“追求完善的境界”。自我是永久存在的,而超我和本我又幾乎是永久對立的,為協(xié)調(diào)本我和超我之間的矛盾,需要自我的調(diào)節(jié)。7
在前文分析的三個意象中,“詩的理想”較為明顯的表現(xiàn)了李征追求完善境界的超我情結(jié)。
弗洛伊德在理論創(chuàng)建晚期加入了超我中自我理想的成分,即個體以超我所認同的對象為榜樣,努力實現(xiàn)自己(想成為什么人)的理想。7
超我作為本我的對立面并不代表著完美的存在,而是完美的空想。本我的原始欲望在李征身上并不占主導,從中島敦對“虎”之本我的削弱不難看出。成為“詩仙”的理想高于家人的生死是超我的極端例證?!芭橙醯淖宰鹦摹焙汀白源蟮男邜u心”則來源于超我追求的挫敗。正如弗洛伊德所述,無論是本我猖獗還是超我過分都是一種病態(tài),自我的調(diào)節(jié)才是人維持現(xiàn)實社會中自我存在的最好辦法。
事實上,對自我的懷疑正是中島敦創(chuàng)作的一大主題。以《山月記》為例,“月”意象作為文章之眼承擔著李征自我旁觀者的角色。當他清晰的看到自己對家人的不負責,對理想的葬送的錯誤時,月并不能理解虎嘯中的懊悔不甘,但卻接納了李征最終的命運,成為他隱于世的庇護所。這更加襯托了自我在李征心中的微弱,也體現(xiàn)中島的自我懷疑。
此外《我的西游記》、《過去帳》等作品中也印刻著自我懷疑的影子。以《我的西游記》兩篇中悟凈與悟空的形象為例,沙悟凈在我國原著中是處事圓滑,深諳世事的“老好人”形象,在中島筆下則變成了“非行動的懷疑癖、性格的自卑感”8的代表,而孫悟空依舊是絕對的行動派,自我甚至超越自我的行者。
中島敦以“宿命”為歸宿的自我懷疑中,超我過剩值得重視。這與作者的多病,年少的經(jīng)歷,甚至自小缺失的母愛不無關(guān)系。弗洛伊德認為,超我的形成發(fā)生在戀母情結(jié)的崩解時期,是一種對父親形象的內(nèi)化認同??梢哉f,中島敦的世界觀建立在很強的父性認同之上。超我的過早形成隱隱影響著他的自我塑造,也成為了其作品探求的精神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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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