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起權 萬子謙
眾所周知,新興的分析派馬克思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研究與盛行于英美地區(qū)的分析哲學相結合的產(chǎn)物。G. A·柯亨(G. A. Cohen)是分析派馬克思主義的開先河者,他決心用分析哲學的明晰性和精確性來解讀馬克思的學說。正是他第一次把分析哲學的程序標準鋪墊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之中。柯亨的歷史性功績在于,一個新的馬克思主義學派由于柯亨的方法論開拓而迅速發(fā)展起來,歐美地區(qū)的效仿者也紛紛采用分析方法來探究歷史唯物主義的微觀基礎??潞啻_實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以分析哲學的清晰性和精確性為準則,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范疇重新做出澄清和界定。①余文烈:《分析學派的馬克思主義》,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年,第16-17、32頁。
柯亨主要憑借“功能解釋”為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做辯護。然而,他的具體論證卻是很有爭議的。他的觀點從提出開始,得到的就既有贊賞又有尖銳的反駁意見,即使在其學派內部也是如此,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喬恩·埃爾斯特(Jon Elster)所做出的嚴厲批評。②Jon Elster, Making Sense of Marx,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對此,包括柯亨本人在內的不少分析派馬克思主義學者都做出了辯護。在這諸多辯護中,菲利普·范帕里斯(Philippe Van Parijs)的辯護有其特殊之處,因為他不僅和批評者埃爾斯特一樣,致力于考察包括功能解釋在內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是否有其微觀機制作為基礎,還將部分系統(tǒng)科學的理論引入了討論之中。
功能解釋,自柯亨在其代表作《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個辯護》(1978)中將之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的主要理論方法提出以來,就成為一個重要的問題進入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的視野之中。此后,在其他分析派馬克思主義的學者中,逐漸達成了一種共識,即將功能解釋看做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主要解釋方式。關于功能解釋,由于國內已有學者做了較為細致的說明,①陳偉:《功能解釋與唯物史觀》,《現(xiàn)代哲學》2011年第5期。故在此我們僅限于做一個簡略的陳述。
柯亨對功能解釋是這樣定義的:“被解釋項的特征是由它對解釋它的東西的作用來決定的”。一個簡單的例子是這樣:鳥有空心骨;為了解釋鳥有空心骨,我們訴諸空心骨對鳥的功能的貢獻,即空心骨有利于鳥的飛行。②G. A. Cohen, Karl Marx’ s Theory of History: A Defence,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 pp.278-279.功能解釋的邏輯結構因此就是這樣:
以K表示鳥有空心骨,F(xiàn)表示有利于鳥的飛行。
那么這一解釋就得到如下表示:
以自然語言陳述就是:若鳥有空心骨有利于鳥的飛行(是真的),那么鳥有空心骨是真的(或者得到解釋)。按照柯亨的看法,歷史唯物主義的主要解釋方式在形式上正是功能解釋。構成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基礎的,可以認為是這樣的兩個命題:在生產(chǎn)力發(fā)展水平和生產(chǎn)關系之間,以及在經(jīng)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總是有一種向著某種相互適應的狀態(tài)靠攏的傾向。③P. V. Parijs, Marxism Recycl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 p.10.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序言》(1859)中,馬克思做了這樣的表述:
(1)一個社會的生產(chǎn)關系特征由這個社會的生產(chǎn)力狀況來解釋;
(2) 一個社會的上層建筑的性質由這個社會的經(jīng)濟結構來解釋;
(3)生產(chǎn)關系促進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
(4)上層建筑穩(wěn)定經(jīng)濟結構。
按照柯亨的看法,這四個命題間的關系只有用功能解釋才能得到最好的澄清。以(1)和(3),即生產(chǎn)關系和生產(chǎn)力狀況之間的關系為例:以RP表示生產(chǎn)關系特征,以PF表示生產(chǎn)力狀況。功能解釋的表示如下:(RP→PF)→RP。即:之所以生產(chǎn)關系特征由生產(chǎn)力狀況來解釋(決定),是由于生產(chǎn)關系能夠促進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如果具有特定的生產(chǎn)關系有利于當下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是真的,那么具有那一種特定的生產(chǎn)關系是真的,或者可以得到解釋。也就是說,(3)恰好構成(1)能夠成立的理由。由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基礎只能由功能解釋來做出最好的闡述,那么整個歷史唯物主義對功能解釋的依賴性也就不言而喻。事實也是如此,在相關問題的闡述中,功能解釋式的說明方式正是馬克思所常用的。因此,柯亨想要為歷史唯物主義辯護,就不得不為功能解釋進行辯護。
功能解釋在生物學中的使用大體上是得到認同的。而功能解釋的生物學使用的合理性,是由一個獨特的機制,即自然選擇機制來支持的。之所以鳥會由于空心骨有利于飛行而有空心骨,恰恰是因為飛行能力越強,鳥的生存能力就越強,其基因能夠保留和擴散的可能性就越大。也就是說,在生物學的功能解釋中,功能作為解釋之所以能夠成立,是由于這一功能相關于這一功能的具有者的生存和繁衍;而生存和繁衍受到優(yōu)勝劣汰自然選擇的約束,在這里構成了一種所謂的“反饋環(huán)路”。正如埃爾斯特指出的那樣,由某種特征對其承載者的功能做解釋有一個必要的條件,那就是這一功能必須要能夠以某種因果性的方式作用于其承載者,并以此來維護這一特征的存在。或者說,功能能夠通過經(jīng)由承載者的因果反饋環(huán)路來維護這一特征。而正是基于這一點,埃爾斯特對將功能解釋應用于社會科學研究中(具體地說,應用在歷史唯物主義中)的觀點,提出了激烈的批評。
埃爾斯特清楚地表示:功能性的分析在社會科學的研究中毫無地位,因為在社會科學中不存在可以類比于自然選擇的理論(來為功能解釋說明其必要的因果反饋環(huán)路)。埃爾斯特認為,社會科學家們提出的任何解釋,尤其是功能解釋,如果不能夠提供一種可行的機制上的說明,那么這種解釋就是不值一提的;而和生物學不同的是,社會科學無法為它所使用的功能解釋提供一個合適的機制說明。①Jon Elster, Making Sense of Marx,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 pp.462-463.埃爾斯特認為,如果這一論證成立,那么顯然,在社會科學中使用功能解釋就不能像在生物學研究中使用功能解釋一樣具有合理性。我們知道,許多人都接受達爾文主義,卻反對社會達爾文主義,因為生物學與社會科學的機械類比是不恰當?shù)?。埃爾斯特引出的結論是,在研究人類社會歷史的歷史唯物主義中使用功能解釋,也同樣應該被認為是存在疑問的。然而,依我們看,問題的實質,在于對社會歷史做出功能解釋時,深層的根據(jù)是依托于系統(tǒng)科學的普遍原理,而不是對生物學特殊理論的簡單類比。
范帕里斯認同埃爾斯特的前提,但不認為在社會科學中真的缺少如自然選擇一樣能夠給功能解釋提供支持的微觀機制。他引入了兩個新的概念工具來幫助進行這一觀點的論證:吸收的馬爾科夫過程(absorbing markov process)和強化(reinforcement)或反復強化機制。②P. V. Parijs,“Functionalist Marxism Rehabilitated: A Comment on Elster”,Theory & Society, 1982, 11(4), pp.498-499.“吸收的馬爾科夫鏈”是一種特殊的馬爾科夫過程(鏈),在其中任何一個態(tài)都能夠在有限次的隨機過程中達到所謂的“吸收態(tài)”,即一旦達到就不再會離開的態(tài)。馬爾科夫過程是對一個由一連串隨機事件構成的事件序列的數(shù)學描述,其特征在于,這一連串的隨機事件中的每一個都僅僅與其前一個事件有關,而與更前的任何事件都無關。這一連串隨機事件中每一個的結果,被叫做一個“態(tài)”(state),而所謂的“吸收態(tài)”(absorbing state)是指一種特殊的態(tài),對于這個態(tài)而言,進入任何其他態(tài)的概率都是0,而進入它自己的概率則是1。這也就意味著,一旦馬爾科夫過程進入一個吸收態(tài),即某個隨機事件的結果恰好是那一個特定的結果,那么這個馬爾科夫過程就可以被認為是停止了,因為接下來不再會發(fā)生任何的隨機事件。
舉例而言,有這樣一塊石頭。這塊石頭有n個面,其中一個面積非常大,其他n-1個面的面積都非常小??梢韵胂蟪梢粋€類似于半球體,但球面由許多小的平面組成的形狀。這樣一塊石頭在沙灘上,由于海浪的推動,會不斷地發(fā)生滾動,著地的面會一次次發(fā)生改變。當那n-1個小面中的某一個著地時,每次海浪推動都會隨機地使它變?yōu)榱硪粋€面著地。一旦那個最大的面著地,那么它幾乎就不再可能被海浪推動到其他面著地的狀態(tài)了。這個最大的面著地的狀態(tài)就可以看做一個近似的吸收態(tài)。而所謂吸收的馬爾科夫鏈,則是一種特殊的馬爾科夫進程。在一個吸收的馬爾科夫進程中,從任何一個可能的態(tài)開始,都能夠在有限次隨機事件之內達到某個吸收態(tài)。也就是說,一個吸收的馬爾科夫鏈是一個一定會在有限的時間之內達到穩(wěn)定狀態(tài)并停止的馬爾科夫進程,它可以用來描述一系列僅會在達到某種特定的狀態(tài),或者說達到符合某種條件的狀態(tài)時停止的隨機事件。
強化,或者說反復強化,則是一個來自于心理學的概念。在操作性條件反射,或者說工具性條件反射中,強化是起著關鍵作用的因素。和經(jīng)典條件反射——例如巴甫洛夫的狗——不同,操作性條件反射不體現(xiàn)為非自愿行為,如巴甫洛夫的狗流口水,而體現(xiàn)為自愿行為,或者說是有意圖的行為。例如,在小鼠的籠子中設置踏板,一旦踏動踏板就會落下食物。這樣反復數(shù)次之后,小鼠踏動踏板的頻率就會大幅度提高。這就是建立了一種操作性條件反射,以某種行為的結果來影響對應的行為甚至意圖的出現(xiàn)頻率。這里踏動踏板之后落下的食物,就是對踏動踏板這一行為的強化。按照范帕里斯的觀點,強化雖然和自然選擇同樣可以為功能解釋提供機制說明,但它和自然選擇有著決定性的不同:自然選擇是通過選擇特征的攜帶者來達到某種特征的固定,強化則是直接在被強化者中通過強化的方式選擇出它所在意的那種特征。因此,與自然選擇中作為選擇標準的繁殖幾率不同,跟強化直接相關的選擇標準是對象內部的某種選擇標準,或者說“滿足幾率”,即小鼠對作為強化方式的食物的偏好程度。同時,強化總是要求在特征和功能之間有某種因果上的聯(lián)系,即小鼠踩踏踏板這一特征和這一特征的功能——掉落食物之間有某種因果上的聯(lián)系,而自然選擇則沒有這種要求。最后,反復強化可以僅僅作用于某個單一的對象,而不必像自然選擇一樣,最少也必須作用于由選擇對象構成的一個種群。①P. V. Parijs,“Functionalist Marxism Rehabilitated: A Comment on Elster”,Theory & Society, 1982, 11(4), p.499.
這樣一來,強化就能夠和吸收的馬爾科夫鏈很好地相結合。因為吸收的馬爾科夫鏈所描述的,恰好就是一組盲目的隨機事件,直到恰好達到符合某種條件的狀態(tài)時停止。因為強化更強調于達到滿足和不達到滿足之間的截然區(qū)分,這一不連續(xù)的變化用吸收的馬爾科夫鏈來表述會更加方便。
范帕里斯認為,首先,吸收的馬爾科夫鏈可以很好地描述社會變化。在社會出現(xiàn)不穩(wěn)定的時期,會有某種“壓力”或者“疼痛”作用在社會上,這就構成了社會變化的動力。與此同時,也一定存在對這種“壓力”的解決,即某一種社會變化能夠達到的狀態(tài),能夠使這種壓力消失。那么社會會在壓力的驅動下以某種盲目的方式發(fā)生變化,這種變化會在達到使壓力消失的狀態(tài)時突然停止。其次,社會的各方面特征,在不穩(wěn)定時期以外的時期可以看做是基本不變的,所以社會的各方面特征基本是由不穩(wěn)定時期的吸收的馬爾科夫鏈確定的。那么,社會的各方面特征自然可以由它的某種“功能”來做解釋,即在社會變動時期緩解“壓力”或者“疼痛”的功能。這樣一來,就在描述性質上對社會科學中功能解釋的使用提供了一種支持。
而反復強化則進一步為這一說明提供機制上的支持。不同于吸收的馬爾科夫鏈僅僅在特征上或形式上支持了功能解釋,強化提供了這一過程是如何發(fā)生的微觀機制。將自然選擇通過機械類比而直接照搬進社會科學的努力已被證明是失敗的,因為社會的發(fā)展變化和自然界中物種的生存繁衍有許多不同之處。而強化和自然選擇在上述方面的不同,使得它能夠比自然選擇機制更好地適用于說明社會問題。強化機制既不必面對社會活動中不存在保證自然選擇能夠成立的生存壓力,以及相應的繁殖幾率問題,也不必回答社會活動何以能夠被理解為自然選擇所必須的最小單位,即一個種群的責難。從特征上來看,強化和自然選擇作為機制的差異確實可以幫助它回避許多將之應用在社會科學中的問題。而在這方面,范帕里斯已做出了嘗試,成功地使用強化作為基本機制說明了一部分社會現(xiàn)象是如何產(chǎn)生的。②P. V. Parijs, Evolutionary Explanation in the Social Sciences: An Emerging Paradigm, London: Tavistock Publications,1981, pp.58-214.
這樣一來,范帕里斯認為自己已經(jīng)在某種程度上為社會科學中的功能解釋,尤其是歷史唯物主義中的功能解釋提供了一種機制上的說明,能夠從容面對埃爾斯特的指責,繼續(xù)堅持作為馬克思歷史理論核心的功能解釋的合理性。
“吸收的馬爾科夫鏈”中吸收態(tài)的概念,顯然是受了非線性動力學中“吸引子”概念的啟發(fā)。反復強化雖然來自于心理學,但就其實質而言,它構成正反饋的反饋環(huán)路,如果提升到普遍原理,則應當歸屬于系統(tǒng)科學的范疇。反復強化這種正反饋的反饋環(huán)路,在控制論、協(xié)同學中都是常見的作用機制。經(jīng)濟控制論中,可以舉一個“開放條件下的經(jīng)濟良性循環(huán)”的例子來看。比如,高投資水平導致高生產(chǎn)率,導致高產(chǎn)出。一方面,高產(chǎn)出(對外)導致低成本出口,導致高出口,導致國際收支好轉,導致外匯儲備增加,導致國內經(jīng)濟好轉。另一方面,高產(chǎn)出(對內)導致高收入,導致高儲蓄率,導致高購買力,導致高投資水平,又導致高生產(chǎn)率……與高投資水平相匹配,新技術的引進是關鍵。整個過程都是“反復強化”的正反饋機制在起作用,通過“反饋回路”實現(xiàn)良性循環(huán)。真正的解釋力來自系統(tǒng)科學的普遍原理,而并不局限于心理學之類的某一門具體科學。范帕里斯的論證正是由于引入了這些系統(tǒng)科學的思想,才讓他比較從容地在埃爾斯特尖銳的批判中為功能解釋辯護。之所以系統(tǒng)科學的思想有這樣的效果,恰恰是因為歷史唯物主義所探討的對象:人類社會的歷史,或者說,分析派馬克思主義所探討的“社會歷史說明中的功能解釋”問題,本身就是屬于系統(tǒng)科學研究所能統(tǒng)率的范圍之內的。
當然,功能解釋和進化論的聯(lián)系是毋庸置疑的,正是進化論支持著生物學中功能解釋的合法性,這是科學史上最為成功的案例之一。那么進化論的內在機制又是怎樣的呢?是否是某種特定的結構支持著功能解釋的成立?著名哲學家施太格繆勒在《當代哲學主流》(下卷)中給出了理想的答案,這就是存在著比達爾文自然選擇原理更高、更普遍、更一般的規(guī)律。按照超循環(huán)理論,生命起源于分子無序,生化反應的循環(huán)和催化超循環(huán)過程把選擇價值高的突變體過濾放大,從而形成功能性組織,后者經(jīng)過自我選擇并優(yōu)化,再向更高水平進化。施太格繆勒指出,由艾根的“選擇進化方程”,從理論上可以導出達爾文的自然選擇原理。艾根的選擇進化方程及其相應的選擇價值概念,給出了達爾文機制的精確表達,其中用數(shù)學語言表達的選擇函數(shù)值起著主要作用;而以此為判別標準就可以指明,突變體序列的結構組合在生存競爭中受到一定的選擇壓力,最后只有選擇函數(shù)價值高的形成物才能保留下來。據(jù)此,我們在《生物科學的哲學》一書中明確提出了“系統(tǒng)科學正是生物學理論背后的元理論”的主張。①桂起權、傅靜、任曉明:《生物科學的哲學》,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3年,導言。也就是說,在生物學理論中,正是系統(tǒng)科學的規(guī)律,包括系統(tǒng)性整體所具有的超循環(huán)特征,保證了對系統(tǒng)性整體使用功能解釋是有其合理性的。毫無疑問,人類社會也是一個系統(tǒng)性整體,其復雜性更是被看做系統(tǒng)科學最困難的研究對象;那么,對人類社會這樣的復雜系統(tǒng)是否可以使用功能解釋,當然是由這一對象是否具有支持功能解釋的基本特征來決定的。
在范帕里斯的辯護背后,真正能起支撐作用的應當是系統(tǒng)科學所提供的方法論的普遍原理,而并不需要依賴于生物學特殊原理的類比。為了說明是否可以在社會研究中使用功能解釋,最徹底的方式就是立足于系統(tǒng)科學中的普遍原理加以論證,比如了解所研究對象是否符合超循環(huán)理論及其選擇進化方程的要求,是否符合協(xié)同學所要求的復雜系統(tǒng)內各子系統(tǒng)及其要素既競爭又合作的反饋作用機制等。
范帕里斯本人的論證也有問題,即他雖然通過引入系統(tǒng)科學理論踏上了正確的道路,卻未能走得更為徹底,僅僅初步的借用了一些淺層理論和概念就事論事地討論問題,他自己束縛自己,把系統(tǒng)科學的普遍原理不甚恰當?shù)鼐窒藁?。這就導致他的辯護仍有缺陷和漏洞:他將社會變化描述為吸收的馬爾科夫鏈,并將解除壓力和痛苦的狀態(tài)定義為吸收態(tài),但這一吸收態(tài)的確定仍然是通過功能的方式來完成的。一方面,解除壓力和痛苦本來就是一種功能;另一方面,什么樣的具體狀態(tài)能夠解除壓力和痛苦,同樣只能通過一種和柯亨沒有什么差別的功能解釋的歷史唯物主義來進行說明。在某種意義上,這里已經(jīng)構成了循環(huán)論證,即以功能解釋來辯護功能解釋。另一方面,范帕里斯以反復強化作為功能解釋的核心機制,而強化這一機制在心理學中的使用依賴于一個外在于被強化者的操作者,來確定強化的具體是哪一種特征,以及強化的方式。這就要求強化作為一個機制,必須依賴于一個獨立的有意向性的主體,而不能僅在被強化對象中得到實現(xiàn)。然而,在社會研究中,這種要求未必是能夠實現(xiàn)的。一方面,并不總是真的存在一個有意圖的主體,在每次社會變動時訂立標準、控制一切;另一方面,是否真的可能存在這樣的有意向性的主體,或者說某個個人,能夠擁有足夠的知識、并且擁有足夠的對社會的控制力,來承擔起這一角色,也是相當值得懷疑的。使用局限于心理學意義的“反復強化”作為社會功能解釋的核心機制,不如采用作為系統(tǒng)科學普遍原理的“正反饋式的反饋環(huán)路”,在邏輯上更可行。系統(tǒng)科學中的“合目的性”,往往是“自組織”的,未必需要有意圖、有意向性的。
在我們看來,作為系統(tǒng)科學重要分支的協(xié)同學恰恰可以更好地達成范帕里斯的目標。哈肯所創(chuàng)建的協(xié)同學是研究自組織系統(tǒng)內部各子系統(tǒng)及其要素之間的協(xié)同作用規(guī)律的科學。國內學者曾健、張一方還把協(xié)同學專門、針對性地應用于社會,提出《社會協(xié)同學》。②曾健、張一方:《社會協(xié)同學》,北京:科學出版社,2000年。上述“正反饋式的反饋環(huán)路”正是協(xié)同學經(jīng)常使用的方法論工具之一。協(xié)同學的核心概念是序參量,這是決定系統(tǒng)宏觀秩序的量。哈肯本人在描述產(chǎn)生激光的自組織過程時說,無數(shù)“原子小人”步調一致的行動背后,有一個“看不見的精靈”(無形的指揮官)在起作用,這就是序參量,它在自組織系統(tǒng)中起到支配結構模式的作用。子系統(tǒng)之間的高度步調一致之所以可能,就因為存在對自動調節(jié)、自我控制起主導作用的內在的目的性力量。協(xié)同學認為,當自組織系統(tǒng)處于不穩(wěn)定點時,系統(tǒng)內部矛盾全面展開并有所激化,與各種子系統(tǒng)的局部耦合關系和運動特性相聯(lián)系的模式和參量異?;钴S,各種參量的漲落此起彼伏,它們都蘊含著一定的結構與組織的胚芽,為了建立自己的模式并爭奪對全局的支配權,它們之間進行激烈的競爭與對抗,時而“又聯(lián)合又斗爭”,最后才選拔出最適應的優(yōu)化模式(一個或少數(shù)幾個),通過非線性正反饋放大成為主導模式(序參量)對系統(tǒng)起支配作用,其他多數(shù)不穩(wěn)定模式都被淘汰。這里所述的就是協(xié)同學所謂的“支配原理”。依我們看,這不僅正符合范帕里斯使用吸收態(tài)的馬爾科夫鏈所描述的現(xiàn)象,還比馬爾科夫鏈所做的單純描述要更為精細,因為序參量是能夠通過自組織系統(tǒng)的特征計算出來的。不僅如此,自組織過程完全是自發(fā)完成的,全然不依賴一個有意向性的主體來引導和操控。我們完全可以看出,協(xié)同學在這一問題上的解釋力遠超范帕里斯所依賴的論證。
我們已經(jīng)看到,范帕里斯通過部分地引入系統(tǒng)科學的理論,較為有效地為分析派馬克思主義對歷史唯物主義中功能解釋的論證提供了辯護。然而他的辯護仍有一定的缺陷,這正是由于他對系統(tǒng)科學的理論還只是局部借用,就事論事,而并未在更深層次上考慮使用系統(tǒng)科學的普遍原理來完成其論證。在處理社會科學中的功能解釋這一問題上,以艾根超循環(huán)理論和哈肯的社會協(xié)同學為代表的系統(tǒng)科學能夠給出更為全面的解釋,這也讓我們有理由相信,進一步將系統(tǒng)科學的研究方法帶入分析派馬克思主義的研究之中有著更為廣闊的研究前景,有望取得更豐碩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