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克雷格·約翰遜
這是你最不想聽到的事情,而且肯定也是你在平安夜忙完工資方面的事,準備離開辦公室時最不想聽到的。
“在哪兒?”我問道。
我的副手道布爾·圖赫靠在門口,一只手撐著門。過去的卡內(nèi)基圖書館現(xiàn)在被用作阿布薩羅卡嶺縣的警察局,圖赫在正門上面掛了圣誕彩燈,燈光照亮了他臉上斑駁的皮膚。
“靠近斯托里縣?!?/p>
我把父親送給我的紅色皮面裝訂的《圣誕頌歌》夾在腋下,遞給圖赫他的支票。“那是謝里敦縣?!?/p>
圖赫把裝著支票的信封塞進后面的褲兜。“不完全對。只是在南部,靠近魚苗孵化場?!?/p>
走出警局,外面寒風凜冽。我把舊馬皮夾克的領子豎了起來,把帽檐拉低來抵御寒風。門在我們身后關上了,鎖上門后我快步走向圖赫的車,拉開車門坐了進去?!暗鹊?,在魚苗孵化場出現(xiàn)了人質(zhì)綁架事件嗎?”
“不,是在旁邊的教堂,那個公理浸會教堂?!?/p>
我看到他的后視鏡上掛著一個十字架,猜了猜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一場火災奪走了他的一只眼睛,自那以后,他再次信仰宗教,去周圍地區(qū)各個教堂聽布道,尋找正確的信仰。“你去過那座教堂嗎?”
“我去過。但對我來說,他們布道了太多地獄的磨難和懲罰?!彼l(fā)動了他的雪佛蘭,朝肩膀方向看了看,盡管街上空無一人,但他還是在駛?cè)氪蠼智按_認了交通狀況,然后打開了車燈和警笛。
圖赫有阿巴拉契亞人的血統(tǒng),之前從事能源工作時發(fā)生了瓦斯爆炸,烈火甚至蔓延到了波德河。不過幾年前在這件事漸漸被淡忘之時,他卻把火災歸咎于我的星象?!拔一蛟S該從你的角度來思考,你好像很精通這些?!?/p>
他伸出手摸了摸下巴上被灼傷的皮膚,“這輩子的燒傷我都已經(jīng)經(jīng)歷完了吧?!彼α诵?,但我不確定他看著我的眼睛是真的還是玻璃的。他把車駛?cè)胫蓦H公路,踩著油門輕輕滑了一段,然后進入了郊區(qū)。“公路巡警和吉姆·珀西爾都在現(xiàn)場,就是那個謝里敦新來的警長?!?/p>
我系好安全帶,有點不太高興—圣誕節(jié)過得并不如意?!澳敲此麄?yōu)槭裁葱枰覀儾迨???/p>
他又笑了,“頭兒,那是你的地盤。”
鄰縣新上任的警長年齡不大,行使權力從不逾矩,過于小心謹慎反而令人反感。“好吧,告訴我事件的經(jīng)過?!?/p>
“教堂平安夜禱告剛剛開始,犯罪嫌疑人就跑了進去。他幾乎一絲不掛,就只穿了一條白內(nèi)褲,腰帶里插著一把9毫米口徑的手槍。他在第一排抓住了這個倒霉的女人,把她拖到祭壇上,聲稱要槍殺她來洗清我們的罪惡。我猜牧師試圖阻止他,結(jié)果手上挨了一槍?!?/p>
我把書放在車的中央控制臺上,一只手掌放在書上?!叭藗冞x擇的路預示著相應的結(jié)局,如果堅持走下去的話,必會到達……”
圖赫朝那本《圣誕頌歌》點了點頭,“每次圣誕節(jié)你都在讀那本書嗎?”
“沒錯,你呢?”
“我什么?”
我注意到他開車的時候臉朝向一邊,以便用那只真眼看路,所以我十分肯定他的右眼是真的?!白x書?”
“是的?!睘榱俗诮叹融H,道布爾·圖赫拾起了多年前他曾丟掉的習慣,重新開始讀書?!澳憬o我的那本書,戴維斯·格拉布寫的。”
我覺得與他故鄉(xiāng)有關的書籍或許會對他有所幫助,于是從我辦公室的書架上拿了一堆阿巴拉契亞文學書籍借給他,包括格拉布、杰西·斯圖爾特以及溫德爾·貝里所寫的書。“《獵人之夜》嗎?”
“不是,是另外一本?!?/p>
行駛途中,我看著窗外德斯梅特湖純凈光滑的湖面,上面積著十四英寸厚的雪?!笆恰队拚叩挠涡小罚俊?/p>
他點點頭,然后再次看著我,這時我又不太確定哪只眼睛是真的了?!澳阒越o我那本書,是因為里面有個人有只玻璃眼睛嗎?”
“不是?!?/p>
他點了點頭,駛?cè)胪ㄍ鶓讯砻髦菟雇欣镄℃?zhèn)的路,拉長聲音說:“很好?!?/p>
現(xiàn)場簡直就像一場警察大會。那個謝里敦警長搭建了一座指揮中心,高速公路巡警在周圍立起了鹵素應急燈,照著教堂。一名槍法精準的狙擊手潛伏在旁邊一輛側(cè)面印有高速公路巡警標志的黑色大型貨車上面。
這位新上任的警長解釋道:“高速公路巡警快速反應小組來自夏延,在謝里敦的射擊部和特警隊一起接受訓練,接到報警電話時都把裝備裝進車里準備回家了,所以他們一路緊跟著。”
我環(huán)顧四周這些身著迷彩服的武裝人員,他們看起來不像警察部隊,反而更像占領軍?!斑@些人難道沒有家嗎?天哪,今天可是平安夜?!?/p>
他聳了聳肩,“我想所有人都累了。”我轉(zhuǎn)過頭看著那座公理浸會教堂,它看起來就像一幅柯里爾&艾夫斯彩色版畫。雪花在塔頂飛舞,彩色玻璃窗散發(fā)著溫暖的光芒。珀西爾在一輛卡車的后擋板上面展開一幅教堂的平面圖,“彩色玻璃阻礙了狙擊手的視線,他瞄不準嫌犯?!?/p>
“他叫什么名字?”
“狙擊手嗎?”
“嫌犯?!?/p>
“他叫山姆·厄蘭格,有吸毒前科,最近剛獲得假釋,一直在吸食玻利維亞黑焦油海洛因,但誰知道他今晚吸的什么呢。我們抓過他好幾次。上一次他被關進監(jiān)獄時,恰好教會向囚犯組織查經(jīng)班,他向我們講了《舊約全書》。幾周前剛被釋放出來?!彼∠乱粋€手持對講機,放在平面圖的一角壓住圖紙,指著圖上的一點,“在祭壇的右邊有一扇后門,我們可以從這扇門進去,溜到他身后。讓狙擊手瞄準他開一槍或許更安全,但這玻璃窗真礙事?!?/p>
我看著汽車后擋板上展開的平面圖?!澳銖哪膬哼@么快就弄到了教堂的平面圖?”
他指著附近的急救車,我猜那位受傷的牧師正在那兒接受治療。“牧師的車里有,我想他們可能在計劃擴建教堂?!?/p>
“有人進去跟他談過嗎?”
“跟牧師?”
“跟那個只穿著內(nèi)褲的孩子,”我看了一眼教堂,“鮮果布衣牌的內(nèi)褲?!?/p>
珀西爾看著我,答案仿佛很明顯?!皼]有。我是說,上一個想跟他交涉的人手上挨了一槍?!?/p>
“人質(zhì)叫什么名字?”
“丹妮拉·布里斯。”
我在腦海里記了下來?!敖烫美镞€有其他人嗎?”
“有,長凳上大約有六個人,他們離出口太遠逃不出來。嫌犯說要為了這節(jié)日用活人獻祭時,把所有剩下的人都清點了一遍?!?/p>
我拿出點45口徑的手槍,打開彈匣裝進一發(fā)子彈,推上保險,然后裝回槍套里,沒有把槍套扣上?!昂冒?,請囑咐狙擊手別射到我。”
“你要進去?”
我朝教堂的正門走去,注意到道布爾·圖赫跟在我后面。“你以為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他檢查了他那把點40口徑的手槍,牛仔帽下面的臉抬了起來,“頭兒,如果他要用那把9毫米口徑的手槍反抗的話,多幾發(fā)子彈不是壞事?!?/p>
當我拉下教堂厚重的大門把手時,能聽見里面有人低聲囈語,仿佛被催眠了一樣。山姆·厄蘭格正單方面沉浸在與上帝的對話中,聲音低沉,胡言亂語。“主乃活石。固然是被人所棄的,卻是被神所……”(出自《圣經(jīng)·彼得前書》2:4?!g注)
我推開門,看清了面前的情形。我抓著門,拇指抵著柯爾特手槍。前廳散落著帽子、外套和橡膠鞋,都是那些迅速逃走的信徒留下的。我能看到主通道的盡頭,那些沒來得及逃離的人不時冒出他們的腦袋,看著僅僅用白布罩著的祭壇。山姆·厄蘭格抓著丹妮拉·布里斯的頭發(fā),槍抵著她的腦袋,挾持著她。
這個女人一動不動,眼睛緊閉,但是她還在呼吸。厄蘭格也在呼吸,他瘦弱的肌肉不停收縮。他不時伸出舌頭舔著嘴唇,緩緩掃視著整個房間,黯淡無光的雙眼四處看著,但什么也沒看到?!翱茨?,我把所揀選出的寶貴的房角石,安放在錫安。”(出自《圣經(jīng)·彼得前書》2:6?!g注)
除了我們面前這條一覽無余的門道,沒有其他入口可以通向教堂的中殿,所以要想進去而不被他發(fā)現(xiàn)是不可能的。我倆中的一人留在入口。在他的視線之外,或許能奇襲,所以我用手勢比畫著告訴圖赫向右移動。我走進中殿,小心翼翼地把門虛掩著,以便圖赫行事,若其他人有勇氣的話也能快速逃走。
厄蘭格繼續(xù)絮聒不休地說:“啊,罪惡的國家……他們拋棄了上帝,他們藐視以色列的圣者,他們完完全全背離了神明?!?/p>
“阿門?!?/p>
他慢慢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但沒能看見他的上帝。他轉(zhuǎn)而看向我,我站在中央過道里,手放在身后。
“嗨,山姆?!?/p>
他慢慢把目光定在我身上,把頂在丹妮拉腦袋上的那把廉價的半自動手槍舉起來,對著我,“給我站在那兒,不然我一槍殺了你。”
我把帽子向后推了推,確保他能看見我手里沒有武器。“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不會這樣做。”
他臉上露出一個瘆人且病態(tài)的微笑,他的皮膚發(fā)紅,鼻涕直流?!澳悴皇俏?,”他咧著笑的嘴巴越張越大,我甚至能看見里面的黑牙,“我是被選中的?!?/p>
多年的經(jīng)驗會讓你在這樣的情形下產(chǎn)生一種感覺,感覺到他們接下來會做些什么,然而這次我的感覺不妙。這份感覺讓我不安,詭譎的寂靜讓我確信山姆今天吸食了多種毒品。
“他對我說話了?!?/p>
我開始往前走,他把槍口再次抵住丹妮拉的腦袋,我不得不停下來。他漆黑的眼睛瞬間移開了視線。
“你聽見他的聲音了嗎?”他的臉對著應急鹵素燈透過彩色玻璃照進來的光,依然露出那瘆人的笑容?!八f我要為這個國家做一場獻祭。我們早已迷失了方向,救贖的唯一辦法就是血祭?!彼媚脴尩氖帜税驯翘?,然后又重新抵著丹妮拉的腦袋?!八F(xiàn)在正在跟我們說話……”
他的手指抵住了扳機,我把身體稍稍向右轉(zhuǎn),不讓他看見我把手放下去拿槍。這個角度不太好,在開槍前我要保證肩部以下沒有障礙,但我找不到任何有幫助的東西。
“我聽見了他的聲音!”
我愣住了,慢慢把頭轉(zhuǎn)向左邊,道布爾·圖赫早已沿著遠處的墻找到了一個不錯的位置,他伸出雙手向厄蘭格證明自己沒有惡意。
“兄弟,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里有著一股令人信服的熱忱,一定是因為多年原教旨主義的培養(yǎng)。厄蘭格沒有動,但當圖赫繼續(xù)往前走時,他微閉的眼睛睜大了一些,吼出圣約:“他從天上使你聽見他的聲音,為了要教訓你,又在地上使你看見他的烈火?!保ǔ鲎浴妒ソ?jīng)·申命計》4:36?!g注)
當圖赫離他不到二十英尺時,這名吸毒犯把手槍從女人頭上拿開,顫抖著對著圖赫,“你……你最好給我站住?!?/p>
道布爾·圖赫張開雙臂轉(zhuǎn)了一圈,頭一直向上看著天花板,仿佛沒看見對準他的槍?!吧系郏悄銌幔俊彼V沽宿D(zhuǎn)圈,朝著厄蘭格的方向,盯著教堂的頂端,斑駁的皮膚看起來像胎膜?!靶值?,你也能聽見他,是嗎?”
吸毒犯點了點頭,抬頭看向同一個地方,“我能聽見他的聲音?!彼掷锏陌胱詣邮謽尨瓜铝艘稽c,現(xiàn)在看著我這邊,手槍在我和圖赫之間擺動?!拔夷苈犚?!”
圖赫迅速把頭轉(zhuǎn)回對著天花板,前后搖晃著他的臉,然后把一只手掌弓著放在耳邊?!吧系?,我們怎么冒犯您了?”
厄蘭格向前走了幾步,迫切想聽到上帝的回答,暫時忘記了他的人質(zhì)。他跟著重復道:“我們怎么冒犯您了?”
圖赫慢慢向前靠近了一點,手仍放在耳邊,現(xiàn)在他離這極度不安的嫌犯只有十英尺遠?!澳笠粓霁I祭?”
厄蘭格露出了笑容,四處張望,發(fā)出勝利的喊叫,再次把槍口對著丹妮拉的腦袋。“我告訴過你們,我早就告訴過你們!”
“不對。等等,兄弟,等一下!”道布爾·圖赫伸出手,“他要求的獻祭不是這個……”他又把手放回耳邊,抬頭看著堂頂?!拔覀円鲂┦裁床拍茏屇⑴兀俊彼粍硬粍拥卣玖艘粫?,我甚至和厄蘭格一起前傾身體,想聽聽他接下來會說些什么?!叭绻劬γ胺噶四?,把它挖出來?”
厄蘭格沒有動。
圖赫一臉痛苦,抬起手開始挖眼睛,慘叫聲在教堂內(nèi)回蕩。他拍打著將他和祭壇隔開的欄桿,轉(zhuǎn)過身大聲號叫,最后終于將那顆明亮奪目的眼睛挖了出來。他把眼睛舉向天空,“給您,上帝?!?/p>
他慢慢轉(zhuǎn)過身,傷痕累累的臉上露出空洞的眼窩,厄蘭格張著嘴直直地站著,腦袋前后不住地顫抖。
“給你,拿著它。它已看夠了這個世界的罪惡!”道布爾·圖赫放下這恐怖的戰(zhàn)利品,用另一只眼睛仔仔細細地觀察,然后看向天空,跌跌撞撞地向前,離厄蘭格只有一臂之遙?!吧系?,那是什么?”
此時,吸毒犯全身發(fā)抖,徹底忘記了人質(zhì),驚慌失措地往后退,緊緊靠著布道壇。
“對你來說,用一只眼睛活著比擁有兩只眼睛卻被扔進地獄之火里要好?”圖赫把手向前一伸,把這逼真的眼睛放在吸毒犯眼前,讓他近距離地看著挖出來的眼珠,直到它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兄弟,上帝想讓你拿著它!”
厄蘭格丟下了手槍,轉(zhuǎn)身逃跑,在尋找后門時從階梯上摔了下來。最后終于找到了門,用手緊緊抓著把手。道布爾·圖赫輕松地跨過欄桿,拿著眼珠平穩(wěn)地向他走去?!暗鹊?,上帝想要你拿著它!”
回頭看著這個折磨著他的人,吸毒犯不住地哀號,背緊緊靠著門,跌坐在地上,在門上留下了一道黏膩的痕跡。最后,我的副手只離他咫尺的距離,他大聲尖叫,掙扎著站起來,用力推開門,消失在了雪夜之中,驚恐的號叫聲在身后回蕩。
道布爾·圖赫走向門口,透過飛舞的雪花看著那個幾乎赤身裸體的男人。“看看你能讓這些海洛因吸毒犯做些什么,只要他們想,是可以動的。”他繼續(xù)看著外面的茫茫夜色。警察不斷逼近,逮捕了罪犯,我們?nèi)钥梢月犚娝暮敖新?。這時圖赫轉(zhuǎn)過身,把眼珠放進嘴里潤了潤,用舌頭轉(zhuǎn)動翻滾著它,然后吐出來,仰起頭掀起眼瞼,重新把玻璃眼睛放了進去。
他轉(zhuǎn)過來朝我眨了眨眼,“上帝保佑我們,保佑所有人?!?/p>
(屈路遙:上海外國語大學,郵編:201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