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shí)不怎么喜歡舒伯特,他穩(wěn)定、優(yōu)美,卻也無聊,好像人到中年,坐在西餐廳里吃牛油果沙拉和蘑菇意面,背景里就會是這樣的東西。我喜歡拉赫瑪尼諾夫和肖斯塔科維奇,又焦灼又燃燒,像一只手,試圖阻攔命運(yùn)。
一直到前段時間讀到一篇寫舒伯特的文章,27歲,精神危機(jī)(好像是因?yàn)槊范荆?,在信里寫“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最可憐的人”。為什么?舒伯特所過的,難道不是一種最為普普通通的人生?生前既沒有完全曝得大名,也沒有被徹底埋沒,只活到31歲,卻留下很多作品。貝多芬漸漸耳聾,聽不見自己彈出的旋律,肖斯塔科維奇一輩子都在提心吊膽等待槍決。但痛苦這件事就是這樣,在每一個人身上都無比具體和完整,有一種絕對性,人無法通過比慘來獲得慰藉。
愛也是這樣的吧,人世間總有一種愛,不需要回報(bào)和慰藉。之前幾年,我寫了兩個愛情故事,一個長篇《微小的命運(yùn)》,一個中篇《我和你只有四個夜晚》,寫那種讓人不怎么耐煩的愛情,成年人的愛情,小心、謹(jǐn)慎、猶猶豫豫,好像愛成為了人生各個面向的集合體。于是產(chǎn)生了更大的好奇心,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寫出絕對的、沒有猶疑和試探、算計(jì)和退縮的愛情,一個少年的愛情。
前兩年讀村上春樹《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里面最喜歡的一篇是《獨(dú)立器官》:“用獨(dú)立器官在戀愛……是本人意志無法左右的他律作用。事后局外人自行其是品頭論足,悲傷地?fù)u搖頭總是容易。但是,我們的人生……心靈會受到迷惑,看到美麗的幻象,時而還會被逼迫至死,如果沒有那樣的器官介入,我們的人生會變得相當(dāng)平淡無奇吧?;蛟S就在單純技巧的羅列中終其一生。”
寫了之后才意識到我寫的就是一個這樣的少年,整個人就是一個戀愛器官,沒有什么理性,也沒有悔意,人生的種種大詞在他那里失去了意義,他從來不是我們中的一個,他是一個自行運(yùn)轉(zhuǎn)的小小星系。也不知道寫出來沒有,但我盡力了,希望有人會記得段雪飛,記得他的愛意,和這一首小夜曲。
李靜睿,女,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曾做八年法制記者。
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北方大道》《小城:十二種人生》,
長篇小說《小鎮(zhèn)姑娘》《微小的命運(yùn)》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