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獵人徒手打狼之后,又將一窩狼崽逮回村莊,母狼尋蹤而至。他一次次引誘它來喂養(yǎng)幼崽,將母狼逼至瘋狂,也將整個村莊置于危險之境……
一
公狼在秋天的山谷深處行走,它的眼珠小而黑綠,充滿神采。
它居住在這個叫紫團山的峽谷間,原本是一個族群,七匹狼,獵人常出沒此處,母狼在覓食途中遭到伏擊,死亡撕咬著活著的公狼。生存環(huán)境不斷惡化,人類砍伐的欲望唆使黃沙襲擊著稀疏的林木,過早到來的一切讓狼群看到了生存窘境。
它們已經從干燥的地方退居到了潮濕的洼地,或者人跡罕至的山頂高處。人的腳蹤探不到的洼地和高處,就算是夜幕降臨,狼也已經不敢輕易進入村莊,因為半山腰上的村莊有獵人居住。
村莊叫哈嘍村,村子里的獵人叫王泉,獵人的獵槍從不走火,在狼一躍而起時,鐵砂在狼的腹部開出紫色的花。強硬的對抗讓它們失去了好多兄弟,狼群開始向惡化的環(huán)境投降。復仇,這個念頭的不妥協(xié)性,就像胃只有消化了食物后才肯停止蠕動。
這是一匹不知道厄運已經降臨到頭上的公狼,它在尋找獵物,還不時抬頭向高遠的藍天望去。停下爪子,伸出舌頭舔著尥起來的前爪,它從帶起的泥土中聞到了母狼的氣味,它的目的來了。
一時間忘記了恐懼,恐懼與否對狼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它感受到了情欲,來自體內的迫切,它把目光送到最高處的山那邊。山那邊是另一群狼的領地,那頭母狼的味道讓它忘記了人世間的“井水不犯河水”。
公狼被情欲粗暴地推了一下,這的確是一件很難過的事情,還沒有什么東西這么重的推過它。它很不情愿地趴在草地上,它的姿態(tài)奇特,默默無語的孤獨感、焦慮感,一陣緊一陣襲來,所有都出自本能,它開始站起來繼續(xù)走。
天氣涼爽,一切都是冰冷的。林木落盡了葉子,山頂在不費多少眼神時就望了上去,什么都沒有,怪石高出去,有幾片云繚繞著。那些突出來的石頭,似乎表達著一種極大的自由,它彈跳著攀爬上去。
山腰處掛著冬天的雪,白雪皚皚鋪陳在一條進山的路上,積雪上結了冰,冰上有車印子,有馬蹄或者牛蹄深陷在雪地里,公狼走在上面,打滑,它站下來望著遠處。遠山蒼茫,近樹凄涼。一股風刮過來,冷冽冽的風把那些樹梢上的浮雪抬高,狼看到了豁口處挑過來的一角寺廟。它驚嚇了一下,騰起跳入黃草叢中。
這時候一個低矮精細的老漢拄著一根棍走來,身后牽著一頭驢,驢脊上馱著兩捆柴火,人和驢走得緩。老漢用粗糲的嗓門吼著歌:“我嗓子天天干得冒煙兒,老天你也該下雨了——”他那嘶啞而悲愴的嗓音令公狼周身戰(zhàn)栗。仿佛覺得,雖然這老漢的一大半生命早已被渴念煨糊了,但只要血管里黏稠的血還未凝固,他仍要用一小半去同活著抗爭。
公狼想起了獵人王泉,打了個冷戰(zhàn),難以言狀的驚懼,它望著遠處,走了一下神,隨即伸出舌頭舔著自己身上缺乏光澤的茸毛。盤旋曲折的山路,凸凹不平,人和驢的腳步聲顯得格外顛簸。狼在草叢中蜷伏著,等人和驢走過后,它再一次望著遠處,灼灼青山,山嵐縹緲,一切人世間原來都是夢幻般的顏色。
天光亮著,晚夕的西天有一抹紅霞,風刮走了天上的云彩,透過薄薄的幾縷云紗,可看見藍天上的天脈;晚霞濃的時候像血。
公狼抖動了一下身上的皮毛,它沒有恐懼,只有激情。
紫團山的背面是黑虎背,山脊裸露著肋骨,巨石聳立??峙聸]有一種動物像狼一樣擁有如此聰慧的面孔。母狼在一棵白樺樹下走動,它的表情是豐富的,眼眶里泛出了一絲溫婉,還有羞澀。母狼的嗅覺和聽覺變得異常靈敏,盡管林木和山石遮擋了它的視覺,它仍然能輕易捕捉到公狼遠足而來的氣息。
母狼正處于發(fā)情期,在幾千米之外,它就已經知道了公狼所走的路線,它行走,在距離寺廟不遠的山腰上,它停下了腳步,更遠處有一座村莊,那里住著它們共同的敵人。
距離母狼幾十米遠的地方,一只兔子發(fā)出了聲響,它馬上就聽到了,可是母狼并沒有行動,它看著更遠處的地方,那地方有狼在覓食,有黑虎背狼群的公狼。母狼表現(xiàn)得溫順而沉著,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比如那只兔子。
公狼跑了過去,兔子把那頭公狼引往遠方。
母狼的心充滿了喜悅,它要在晚夕朦朧的黃昏下隱遁自己的行蹤。
母狼迅速帶著情欲沉入了白樺林。
赴約,對一頭母狼來說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如果危險來臨,赴約的母狼該如何抵御突如其來的危險?它的赴約充滿了風險,不是面對獵人的。
白樺林的地面上落了一層厚厚的葉子,母狼走過去,它的爪印是隱蔽的,碎屑般的葉片上,它提著心慌,壓低心跳去和公狼幽會。
明媚的落日在西天,它抬頭望了望,停下不走了,任由風吹著它的皮毛,幸福就要看得見了。感情的反芻讓它想起了從前,兩匹公狼為爭奪母狼發(fā)生的戰(zhàn)斗。它是一匹戰(zhàn)敗而逃的公狼。強制遺忘過的往事淺淺的,薄薄的,被現(xiàn)實壓成了灰。為什么不能口是心非,總有一瞬間,無可預料的風吹來,它會聞見公狼的氣息,曾經的就會全部浮現(xiàn)。
繼續(xù)走,母狼的心跳頻率開始緊湊,間接著伴有難過,它努力躲避著什么,它希望天光暗下來,再暗一些。它無法躲避的是,在森林的山嵐中,它嗅到一頭曾經戰(zhàn)敗者的公狼散發(fā)出來的荷爾蒙氣息,這頭戰(zhàn)敗者公狼將成為它的交配者和約會者。如人類的為愛而偷情。
偷情意味著必須走出自己的領地,它是一匹擁有伴侶的母狼,只有走出自己族群的領地,它才能和那匹如約而來的公狼交配。那個領地既不能在那匹公狼的轄區(qū),也不能在自己狼群的界內。
母狼的靈魂和思念全都融入了那匹公狼的荷爾蒙氣息中,是的,它的嗅覺是那樣靈敏,在寒冷的夕照下,在腐殖的土壤上,母狼的氣息和那頭公狼就要接近了。干裂的樹枝掛走了它的狼毛,母狼再一次聞到了求偶氣息,它在接近目標,它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響,即使交配時達到了性愛高潮。
二
山與山分水嶺上有一座寺。寺叫顯通寺。寺廟對人類自身精神家園的探求,是自有人類以來與物質世界的探求并行不悖的,人在物質世界中遇到了麻煩和難題和有所不解的困惑,都要往寺廟里去尋找。
離顯通寺最近的村莊是哈嘍村,獵人王泉因妻子生了兒子來寺廟里求平安。三歲兒子手腳沒有長指甲,肉嘟嘟的樣子讓他感覺到了恐慌。他在寺廟大雄寶殿下的蒲團上跪著,一個叫法顯的老和尚坐在菩薩前敲著罄,跪在蒲團上的獵人王泉心里不是太平靜,只要走入山林,他就能聽到獵物活動的聲音。
他的心開始不夠本分,開始歪了一下頭,梗著的脖子越發(fā)硬了。
法顯和尚唱經,點燃的香繚繞著寒冷的大殿,泥塑的菩薩高高在上。獵人王泉的心思開始隨著繚繞的煙氣走往幽寂的山谷,他聽見一頭公狼在奔走,伴隨著急促的呼吸。他手里沒有拿獵槍,出門時本來要背著獵槍,想著捎帶打一只獵物回家,他的母親翠喜阻擋了他的念想,在大門口奪下槍放回了屋子。翠喜說:“求平安就是求心誠,哪有求神拜佛的人手里拿著獵槍。”
每一次獲得獵物時,只要路過顯通寺,獵人王泉都會走進去給佛燒炷香,沒有懺悔,只是一個形式。這也是他母親翠喜的意思。
獵人王泉的走神被法顯看了出來,法顯想用經文的誦唱拽回他的心思。法顯的聲音里出現(xiàn)了顫音,呵出來的經文很長,盡量把誦經聲放慢速度,盡量壓住獵人王泉的心念。
信仰和理想有時也需要尋根,需要附麗,要有一些具體化的寄托。法顯看出了獵人王泉的心神不定,他盡量把經文念出一種情景,念出泉水流經石壁雄峻的山谷,那是在一個視野開闊間的叮咚作響,法顯想讓獵人王泉感覺到自己渺小。
慈祥的佛菩薩給人一種深邃而又奇特的感覺,獵人王泉從來就沒有仔細看過,他現(xiàn)在也不想看,他見過沒有被塑好前的佛菩薩樣子,就是一坨爛泥。
獵人王泉的心突然戰(zhàn)栗了,心差不多蹦到了嗓子眼上。他感覺一只狼在走近另一只狼,獵人發(fā)現(xiàn)了獵物,他的神經怎能經受住這樣的打擊?大好的時光徒然浪費了,手里沒有獵槍,失望和絕望壓倒了他,他想站起來往出走,哪怕是看見。
法顯的誦經聲更大了,由慢而更慢,進入了他的從前。
法顯是黎明前走入顯通寺的,他靠著頑強的毅力走來,日出時他看見了寺廟的琉璃瓦,他看見了松林,洋溢著綠色生命的松林,不但到處是綠色、野花和動物的足跡,而且還有馬糞和人的蹤跡。他在樹林里躺了一整天,他把討飯的缽掛在樹枝上,臨時做個標記,就拄著棍拖著腿獨自進入了破敗的寺廟。寺廟里沒有塑像,滿目蛛網,他的脈搏跳得開始有力,他循著道路走來時,他的念想里只有一個“路遇”,一條道通往寺廟道路,如果路遇他便停下來。
寺廟里到處是狼的糞便,他對狼沒有多少好感,偷食家禽,非常討人嫌。但它們上躥下跳,機靈敏捷,一味吸納天地靈氣的樣子還是很有趣的。法顯的到來逼退了寺廟里寄宿的動物,動物們在離開荒蕪的寺廟前,因為狼群的騷擾就已經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
對狼來說,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動物,永遠的執(zhí)迷不悟。法顯的潛意識中總以為這世界上無論何物何事總有個對錯,而知道這對錯是非的,則永遠是我佛。于是,永遠有些惶恐,生怕什么時間會犯下錯誤,就連螞蟻也不舍得去踩。
野生動物走遠或者退居后,一段時間里很是令他內疚。
荒蕪的寺廟非常清凈,古舊的磚木結構,散發(fā)著離萬丈紅塵十分遙遠的距離。法顯坐在廟院的柏樹下,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光,蛋黃的日頭,稠稠地透過柏樹的葉子,流瀉在條石地面上,慢慢地向屋的深處、暗處延伸著,好像在延伸著快流逝盡的金色的光影,延伸著最后的非常華麗非常奢侈的暖意。
法顯雙手合在胸前,深吸著裊裊冉冉、沁面而來的若有若無的縷縷花香。那時,他決定化緣造像,在他身后的大雄寶殿內,不能沒有內容。
獵人王泉是看見過匠人和泥造像的,他提著被他滅了命的獵物,看見那些人用鐵絲綁著佛的骨架,院子里和著麥殼的泥就那樣隨便攤著。他不相信就這么個肚子里面無貨的泥胎像就能唬住人,他甚至脫了鞋踩進泥里去和泥,泥和得越稠越勁道,這些意味著佛身上有他攪拌的力氣在里面。
佛在臺基上一點一點生成,匠人摸著佛的身體、臉頰、下巴,嘴里含著兩粒黑琉璃,那是佛的眼珠子。那琉璃珠子在匠人的牙齒間,輕輕地被啃噬著。匠人和獵人王泉的對話使整個大殿里充滿光柱的疊合。
獵人王泉說:泥胎里沒有骨頭也能叫佛?
匠人說:佛不用看相,佛相無骨。
佛坐著,匠人站著。
佛坐在橘紅色的光影里,那種倏忽被映亮的光芒,有一些叫法顯沉醉,他依戀佛,他不能離開了。只要離開,他就只能成為外面世界成規(guī)與定律的一分子,他注定要被吞噬掉虔敬,注定要被污染,如眼前看佛造像的獵人。
匠人把嘴里的琉璃塞進了佛的眼眶,佛有了目光,目光中便有了投射的力度和純度。法顯開始沐手焚香頂禮膜拜,法顯的目光和佛的目光相接,匯聚起來后形成了福澤。
匠人和獵人王泉齜著嘴笑,他們無法想象佛的無所不能。佛在遙不可及處引誘他們,佛的目光在悄然中增值。
法顯站在他們面前合掌深深一鞠躬。匠人掏出紙煙點燃,一根煙的工夫,匠人突然覺得整個空間生出了一種情緒,怎么也排解不開,他提著地上的蒲團走出寺門站到了陽光下。
法顯的誦經聲長長的,把經誦成一種閑情。獵人王泉在后悔中跪著,他不知道來寺廟里做什么,他后悔的是沒有帶上獵槍。
三
在這條曲折的鄉(xiāng)路上,公狼看見過無數的人虔誠地前來求佛。巨大的山影和四下叢生的林木隱藏了它的身體,它不可能由寺廟通往村莊的路上去偷食村莊里的雞了。
公狼繼續(xù)攀爬,它心里此時正復蘇著對一朵花的激情,有點佛的意思了。
公狼的笑綻開來,在心里,它的臉上表情永遠都不豐富。
它突然發(fā)現(xiàn)了目標,它要偷情的對象就在它目擊處站立著,它瘋狂地奔過去,命中目標,母狼發(fā)出尖叫,母狼忘記了危險。
公狼在母狼的身體里挽了一個疙瘩,這是一場高貴的野合,沒有多余的調情,比嚎啕大哭來得震撼,一切都預示著臨近高潮的門檻。在曠野、在黃昏的庇護下,公狼的器官加倍發(fā)達。
如同世間萬物不可替代一樣,身上沒有任何器官可以代替當下的勃起。撲騰撞跌中,只有喘息的份了,如此專注,不浪費多余的力氣。母狼神經的觸須伸得長長的,它靈活地碰觸著那個敏感點,它的快樂隱匿于體內,它需要被感知,美妙的狀態(tài),重度沖擊的興奮感逐漸讓它喪失了防備。
更遠處,一頭公狼飛奔而來。它被母狼的呻吟瞬間擊中,它無法遏制它的情緒,它不講教養(yǎng),神賜的功能不容侵犯,沒有任何良方,它需要撕咬,需要聞見血腥味。它非常暴怒,它甚至鄙夷那頭低估了它智商的公狼,它的奔跑沒有停歇。
目標越來越近了,連風都做小伏低起來,謹慎而行,生怕被粗糲的喘息聲一口吃掉。
狼的偷情,絕不是草狗撩騷,既熱情奔放,又不失天地孕生之韻,被溫情的潮水、被月光引著,它們翻滾著、呻吟著,它們認為所有犯下的錯誤都是月光的介入,都可以被赦免和原諒。
這也是人類被視為富庶的快樂,可以忘記山林間敗落的樸實,被撫慰的饑渴的目光構成了幻想和虛相,彌漫在想象的空間里。
動物的血性沒有對峙,那頭奔跑而來的公狼一躍而上。交媾的狼開始逃生,野合的快感讓它們無法分開。三匹狼開始翻涌升騰,撕咬著、追逐著,寒光泄出,幾個騰跳撕咬,野合在一起的狼終于分開。
翻越山谷而來的公狼開始逃生,它似乎已經體驗了它的幸福,它慌亂的逃生沒有力氣,它在母狼身體上用盡了它的激情。
后來的公狼猛烈的攻勢讓它傷痕累累。
戰(zhàn)敗的公狼在夜色中逃出對方的領地,它看見了寺廟,風鈴在風中悅耳,它想停留在寺廟的墻角下稍息片刻。被咬斷的后腿流著血,它覺得它要跌入冥府了,軟弱無力,它舔著自己的血,想用血來增強身體的體力。
它突然聽到了人的腳步聲,一連串的腳步聲讓它毛骨悚然,別無選擇,它必須站起來逃命。
在冬夜的寒風中,狼走得很慢,盡量讓自己悄無聲息。然而,讓它吃驚不小的事情是他遇見了人,不是法顯和尚是獵人王泉。
它聽見獵人嘿嘿一笑。夜色中,笑聲比哭聲可怖,這嘿嘿一連串,公狼想伸長脖子呼喚同伴,它還沒有發(fā)出叫聲時,棍棒劈頭而下。
獵人王泉第一次感受到了不用獵槍的快感。
寺廟挑角上的風鈴忘情地響著,風不斷地刮過,風鈴中沒有悲傷。
獵人王泉肩起那頭公狼,他覺得今夜在佛前跪拜后有了現(xiàn)世報。
他的目光變得快樂而高挑,他突然明白了人們?yōu)槭裁匆诜鹎澳钭约旱乃?,他想著一頭獵物時,佛很輕易就叫他遇見了。
這是生活決定的,在過去,生活就如此神秘地向他述說著,能不能聽懂完全是靠自己的造化。現(xiàn)在和將來,生活是繼續(xù)的,佛在人走過的身后適時提醒了。
獵人王泉在空闊的寺廟外俯身跪下,點了三支紙煙插在用手隆起的土堆上,然后搓了把臉重重磕了仨頭。
四
哈嘍村是一個影子的世界,因為天上的月明。
獵人王泉肩著狼,山風呼呼吹著,是一個月圓之夜,他母親佇立在大門洞處等他回家。
寒冷的門洞,他母親翠喜和屋子里的兒媳改珍搭話。
改珍說:“是不是狼吃了他了?現(xiàn)在還不回來?!?/p>
翠喜說:“這是月圓夜啊,你要少信胡說?!?/p>
改珍說:“就怕他心走野了,法顯師父箍不住他的心,他不是安心燒香磕頭的人。”
翠喜說:“該快了。你摟著快睡。娃睡得香?”
改珍說:“睡得香?!?/p>
月明穿過云層像開刃的鐮刀緩緩露出來,一開始在山頂背面,吐出山頂時將大地的黑幕一下就劃開了。
翠喜走出院子往山脊上瞭望,看見云彩吐出了月明,她嘟囔了一句:月升了。
獵人王泉走進村子,路遇了一群夜間捉迷藏的娃娃,他們看見了獵人王泉背上拖下來的長尾巴。很快,他家的破院里就布滿了人,那匹狼就扔在當院中央。一些娃娃拽著大人的手小心走近想摸一下那匹狼,有大人就唬一下他們,嚇得娃娃們一蹦三尺遠跳開。獵人王泉端著海碗,碗里放著咸菜,筷子上穿著三個雜面蒸饃。他不急于下口,所有人都想打聽他徒手打狼的故事。他笑著,對于獵人打死一頭狼,那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呢。
獵人王泉一直覺得村子里的人天賦有限。
他坐在東墻根下,月明逼視著他,他像說書人一樣在寂靜中醞釀著神秘。獵人王泉想在哈嘍村的人心里施點妖術,他不想口出狂言,如果莽撞地說出狼的故事,就沒有嘴上的拍案驚奇了。他將嘴里的煙蒂吐出老遠,目的是瞄準那頭公狼,他是骨骼堅硬的固執(zhí)己見者。他開始編派他的故事,他列舉狼的動作和兇殘,他敘述的樣子十分動人,沒有人和他抵抗爭辯,狼是村莊里的天敵,狼死在了王泉肩上,那是獵人的榮耀。
村子里的打小一起耍大的人禿蛋兒很奇怪,沒有獵槍赤手打狼,王泉居然沒有一絲劃傷。獵人王泉也不抵抗爭辯,只說是入了寺廟燒了香。人在情景之中猶如入了戲劇,有那么一瞬,謊言在他的眼窩里閃現(xiàn)了一下,他用笑掩飾住了。放大了月明下人們的想象,一種挑戰(zhàn)的神態(tài),那匹狼,他的對手,你們看看它已經被凍僵了。
一些人用輕松的語氣調侃他,逗引這夜色開始激動。無法說清楚的真相挑逗著所有人的情緒,還有顯通寺,映著月明的想象,顯得特別高大。村子里的人看見了狼,并記住了月明下關于求佛所得的故事。
顯通寺再一次添加了真實性威望。
夜深時,村民開始離開,獵人王泉始終坐在東墻根下,最后一顆煙頭吐到狼身體上時,他覺得該起身了。月明映照著他,他的身影射在墻上時顯得特別高大,走空人的院子里,他突然覺得像經歷了一個季節(jié),很累。
翠喜隔著窗戶說:“睡吧,你下了死功夫了,一匹狼,那該有多大能耐,想想都后怕。”
獵人王泉不想離開這個院子,當下的情景中他是越想越入戲,他忘記了傍晚的真實,他將另外一個自己回到屋里,那個看不起他的婆娘,他要告訴她,徒手打狼的人就是你的漢子,歷史上除了武松之外。
改珍裝睡,新生兒在她的肘窩下出氣均勻,一股奶香味兒。獵人王泉俯身看著他們,很多情景都是充滿誘惑的。
他娶這個女人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獵人的頭銜對所有女人是一個噩夢,他出了比別人多出一倍的彩禮娶回來,他身上缺少現(xiàn)實的智慧和幽默,歲月中物質的貧乏讓整個生活充滿了凄涼的氣味。他結婚五年后才有了這個兒子,村莊里的人說不是他的兒子,這些都無關緊要,只要姓王,落生在王家,他就應該有很深的責任感。一個滿臉平靜的兒子,身體松懶而且泛著奶香味兒的女人,火臺上干著尿布,占滿了炕的娘兒倆,居然沒有他伸腳的位置。
改珍聞見了血腥味兒,無端打了個噴嚏,身體抽搐了一下,翻轉了一下身子。獵人王泉想趁著動靜抬腳上炕,他在掀開被角的剎那,女人睜開眼說:“去對面炕上去。”
獵人王泉說:“一張狼皮是一年的收成,都是給你賺哩,你總得讓我沾沾你的身子吧?”
改珍說:“等你賣了狼皮。”
徒手打狼,一下子就又憔悴又疲憊了。
五
母狼聞到了寺廟外飄散過來的血腥味兒,它和痛苦劈面相逢,分明聽見了絕望,落葉般,一坡高過一坡。
它的心里留下了傷口,一匹狼的命就該如此的揮霍嗎?它不可能輕易死去,它的死亡一定與那個獵人有關。母狼身上的抓痕已經結痂,它在寒風中舔著傷口,整個身子橫在一根枯木上,它甚至感覺到一種不予言說的孕育。月明下,被什么力量拽住了,奮力掙扎,在按捺不住的激奮中站起身駐足遠方。滿月的光輝無比接近動物性,那哀悅參半的遠方啊,它的牽掛被拉長拉細,終于扯斷在月明下的落葉上,母狼流下了兩滴清淚。
呼嘯聲一霎時傾倒于地,于視覺上冷冽的光亮相融,母狼箭一樣射出了自己。天上群星明亮,有一些走夜路的小生靈倏忽間逃往暗處。母狼的一雙明眸發(fā)出綠光,它看到群山巍峨、河流蜿蜒,活在往生路上的母狼佇立山頭,它看見了寺廟,看見了村莊。
樹枝被扯斷的干脆聲一再落下,穿行在通往村莊的路上,村莊的邈遠之氣,迅速迎來,久違了。
母狼嗅著血腥味兒,聚集于記憶鼻腔的還有公狼的腥膻味兒,稍微的一念,便是難以割舍的驚駭之情。
村莊里有狗叫了一聲,接著像捻子被點燃似的,幾條狗同時叫了起來。
村莊里的人已經不相信狗叫了。獵人肩回公狼時,村莊里的狗叫就已經是此起彼伏。
母狼無視狗叫,它厭惡那種過分夸張的叫聲,近乎病態(tài)的討好的叫聲對它來說是沒有利害沖突的。它走近一所門壁斑駁、破舊的屋門前停下來,血腥味到此加重了。
母狼的爪子遲疑不前,就在短暫即逝的躊躇不前里,一種特有的奶香的味道撲面而來。它的心柔軟了一下,幾欲沉墜的月明下,偏執(zhí)的情緒開始緩慢溶解。
那匹公狼的尸體就在當院扔著,沒有了歡快,沒有了彈跳。千萬喜悅匯集而來時,它突然黯然神傷。暗處有狗,不想停留,轉身,母狼離開。走過狹窄的巷子時,它聞到了豬的氣味,很難過,沒有停留。走過羊圈時,它聞到了羊的味道,總有一種味道壓在它們上面。母狼面壁禮讓著走過去,頭頂是蒼天,分明有孕育的快感,那股子奶香再一次襲來。
頑劣的對抗性、弊端性,逼真得如同夜風襲來,風在村莊上空,鳥在樹上,豬在圈里,雞在雞窩,不去騷擾,它彈跳了一下前爪高跳著埋入了夜色中。
狼來過了。
村莊里的人猜測狼來過了。
睡在暖炕上的人們聽見了狼的嚎叫,一種不祥的嚎叫,讓村莊里的人每一寸皮膚,每一個毛孔,都隱蔽地、蓓蕾般地生出了恐懼。
獵人王泉一早上推開門時,他想到了昨夜來的一定是那匹母狼。緊著很自然地看了一眼墻上掛著的獵槍,他喜歡和獵物搏擊的氛圍,或者說,他是一個不想和土地勞作的人。
母狼走進村莊,不安寧就來了,不知道誰家丟失了家禽。
獵人王泉背著獵槍在哈嘍村前后走了一圈,他發(fā)現(xiàn)沒有丟失任何家禽。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在憤怒的情緒中母狼報復成性的災難為什么停止了?他表情干燥地回到院子里,他要剝下狼皮,完整的狼皮賣錢,狼肉用來補貼婆娘的身子。西醫(yī)說,兒子不長指甲是母親吃肉少缺鈣。
院子里再一次塞滿了人,日頭當空照著,稀奇和期待的眼神都攤涼在那里,空氣里散發(fā)著一團濁氣,狗叫聲被壓得很低、沉悶,寒冷的風中,有小孩子的鼻尖上居然有細密的汗珠滲出。狼皮剝下來時,所有人聞到了一股澀酸的味道,無法驅逐的稀罕將獵人王泉圍住,他要人把院子里的灶火加柴點燃,鐵鍋里加進了水和調料,大塊的狼肉煮進鍋中。猛火燒開,火焰頂著的一鍋帶骨狼肉躥出來一股香氣。緊接著慢火開始燉,燉到下午,哈嘍村子里的隊長賈政氣擠了進來。
這年月,誰都不舍得吃自己的家禽,一年不見肉味的貧苦日子,有肉吃相當于過年了。何況狼肉是大補。
賈政氣掀開鍋,拿一根筷子在厚實的肉塊上戳一下,一下子戳下了一塊帶皮肉,拿一把鐵勺子舀半勺子油放碗里,端起來香一香鼻子燒一燒嘴,靠在門口,呼出一團白氣又狠命吸進去,一大塊肉一會兒就不見了。手抓起骨頭,再啃,嘴咧著,牙齜著,有本事的能人攢下來的張揚勁兒惹得院子里的人口水往下掉。等湯稠了,賈政氣也不管旁的人,叫人端來鍋舀了就走。燒火的禿蛋兒看鍋里落下的不多幾塊肉,有些凄惶地看著王泉。
走到門口時,賈政氣立下看著狼皮說:“這張狼皮熟好了留給我,有一位老領導腿不好,我看它正好做一對護膝?!?/p>
獵人王泉說:“一張狼皮差不多是我半年的收成呢。做一對護膝用了整張狼皮,有些可惜了?!?/p>
賈政氣說:“我是護著你呢,上邊早就讓收走獵槍,你都徒手打狼了,要獵槍還有什么用處?你還想對抗我,獵槍一律歸公,一個平頭百姓拿著獵槍你想做啥?”
接著就進來幾個基干民兵,二話不說收走了槍。
獵人王泉不能對答。
改珍站在門前,懷里的孩子已經開始學著說話了,沒有指甲的手含在嘴里。大人孩子都過來逗一下,拿起肉蛋子小手看一下,然后和旁邊的交換一下眼神。改珍對這個動作充滿了仇恨。大夫說讓她多吃肉,吃肉補鈣,娃吃了有肉的奶就會長指甲。一鍋狼肉都要喂了昧良心的哈嘍村人了,這些心懷嘲笑的人,她的淚開始由內心走往鼻腔,掉轉了一下身子,改珍回了屋。翠喜跟了進去。
抱過孩子的翠喜任由孩子的小手撫弄她微合的眼睛、嘴唇和輕扇的鼻翼、安靜的耳垂。她享受小手的玩鬧,溫軟酥麻的感覺,這是她王家的后人,心里漲得滿滿的愛,唯有罵娘才可以化解。
“小祖宗啊,小狗蛋呀,小不待見的東西呀,心頭肉哦,叫那些笑話咱的人死在五黃六月,狼吃了他,血泊泊也舔干凈了?!?/p>
懷里的娃不懂裝懂笑了起來。
有村干部在,翠喜壓住了自己的情緒,人雖然是剛烈的,也被那些爛舌根的人觸到了痛楚,明知道家有缺陷的娃娃總歸是人前的一個短處,她還是假裝心里無事抱著娃再一次走出家門。兒子徒手打狼似乎也沒有改變當下的命運,一直就這樣叫人家吃,指望著給啥好處呢,哪知,給一碗是恩,給一斗是仇人。老祖宗早就總結下了,跟了一句正常話,獵槍也叫收走了。
六
堆積的雪徹底地解除了對大地的封鎖,樹林變綠了,草鉆出了土層,在沉寂的森林里,山澗有了流水的聲響。沒有了獵人,山林里的小動物開始活躍,新長出的野草給它們帶來了生機。
狼群在森林中開始追逐一只野豬,它們的族群需要快速繁衍,懷孕的母狼成了狼群最有威力的頭領和保護對象。公狼在疆域邊界做下標志,它告訴附近的狼群,在標志的這邊有一頭已經懷孕的母狼。母狼不再出去覓食,它懶洋洋臥在泛青的草地上,有時候會望著林木縫隙處發(fā)呆,它不再對公狼的荷爾蒙氣息感興趣,它的身體里孕育著新的生命,對死去的公狼,似乎思念已經成為過去。
母狼四個月后生下了一窩四只狼崽。母狼需要補充大量的食物,燥熱的天氣、潮濕的雨水,在曲折的路途的盡頭,那個村莊不再成為誘惑。狼群把最好的美味帶給母狼,狼崽發(fā)出如同骨頭碎裂般清脆卻并不明亮的叫聲。一些飛蟲陪伴著它們,飛翔的聲音累積成一片嗡嗡聲,像一個怪獸正在低低地呼吸。母狼舒展成一個最放肆的姿勢,腦袋順勢滑向一個更為舒適的方向,它讓它的奶穗兒完整地暴露在空氣中,小狼崽聞著奶香探過腦袋,它們的喉管里傳出吞咽聲。
吃飽肚子后,小狼崽在草地上打斗,母狼盯著它們,一旦走出它的視野范圍,母狼就會起身叼回它們來。總會有其他聲音,在遠離山洼的地方,或者高處出現(xiàn),那聲音隱隱約約,一再重復,是和尚法顯的誦經聲。
五月初五,顯通寺廟會,通往寺廟的道路上人流如潮。成群的人站著說話,聲情并茂的人們,表情都很積極,往日少見面或者見面顧不上拉話的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搶著燒早晨第一爐香的人,走出寺廟后比后來者臉上多出了幾分滿足的笑容。人人都迎著朝霞齜著嘴說話,臉上掛著紅暈,幸福的事情似乎就在臉前頭等著呢。能感覺到,進入顯通寺的所有人都是懷揣目的而來,然后帶著幸福而去。
燒香磕頭打卦問平安的人擠擠攘攘。
獵人王泉擠在人群中,眼角的余光劃過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臉,他的耳朵里總能灌進一些高談闊論。他顧不上停留,已經來晚了,沒有趕上第一爐香,第一爐香的重要性對于他的兒子和他的母親翠喜、妻子改珍都是很重要的。擁擠著終于跪在了佛像前,屁股撅得高高地俯下身子,心不寧眼睛也亂晃,有什么東西在簌簌作響,眼睛尋著,看到了佛座下有一只母雞臥著,佛像下的孔隙處做了雞的窩,他還看見了一顆蛋。
法顯和尚面無表情地敲著磬,一聲又一聲,五顏六色的瓜果,五顏六色的花朵。
磕罷頭,獵人王泉站起時走近法顯附耳輕聲說:“師父哎,菩薩像佛座下有一個雞窩,母雞還在里面下了一顆蛋?!?/p>
法顯重重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獵人王泉走出寺廟,他現(xiàn)在不是一個淡定自信的人了,以往聽人說,顯通寺最神奇的事是縣上領導下來拜佛,法顯和尚就會從菩薩像下取出一顆雞蛋送對方,并告訴對方這是菩薩的賜予?;袒笞儜蚍ㄋ频模鹱潞孟裼腥〔煌甑碾u蛋,縣上還為顯通寺?lián)芸詈枚唷,F(xiàn)在他明白了,佛座下是母雞下蛋的雞窩,不是菩薩能下蛋,看來世上傳播廣的迷信事背后都要靠人動手動腳呢。
真是叫他興奮,一個秘密緣起叫獵人王泉發(fā)現(xiàn)了。他走到院子里往極遠處瞭望,似在看著別處,一些和他打招呼的人他并沒有看清楚是誰,顧自笑著。他突然覺得他的眼神退化了,那些在他心里永久扎根的東西開始松動,他努力尋找自己內心里的破綻和答案,雖一時沒有找到,但是,也讓他明白了許多,生活永遠都是在制造神話。
他走到寺廟的墻根下駐足遠處,風掠過,然后有云,這個季節(jié)的美麗有如過眼云煙,滾涌而來,又悄然消失,他心中生動而絢爛的春夏之交,與流動的季節(jié)并無多大關系,與寺廟流動的人群也沒有多大關聯(lián)。
那個真正的騷動在他內心積蓄著,撓癢著,他看到寺廟前的青山時,他的目光磕磕碰碰滑過人群,開始顯得惶恐不安。
穿過混合著人體汗味的院子,他就那么很容易地攀爬上了山頂。
黑虎背,山勢連綿,群峰插天,快樂的鳥鳴跌落起伏在深谷,彌漫一色的峰頂,只露出幾處青白的石頭。獵人王泉的耳朵突然開始變得靈敏,大樹濃陰的覆蓋下,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過來,他迅速跑過去。熱鬧的事情總愛扎堆而來,四只狼崽子,那賊綠的眼睛刺激得他想哭。凝視的時間不到兩分鐘,獵人王泉迅速脫下上衣包裹起四只狼崽子,它們的牙齒還不夠尖銳,但是,藏在背后的敵視已經開始逼人了。
王泉似乎又找回了獵人的感覺。他生來就應該是一個獵人,不喜歡農事,他一直覺得他的敵人不是人,是獸??旎顏淼谜鎸嵰埠苤苯樱谱频难凵裨S久沒有看見了,生活使他從現(xiàn)實的舞臺上消退,但難讓他在日常的底色中完全隱去。他很依戀那種在山巔上飛奔而去的感覺,他的追逐是有力量了。
哈嘍村的街道上幾只瘦狗在地上尋尋覓覓,四面透風的村莊,那些狗像聞到了什么,狂躁地沖著進村的路口叫。光棍禿蛋兒端著比頭還大的碗,碗上橫擔著一條醬蘿卜,呼嚕呼嚕喝著面糊糊。他稀罕,狗為什么會沖著王泉叫?先是一只,后是一群。東西南北各有一個大巷子的哈嘍村,因為通透所以非常不聚聲,這下子滿村人都聽見了狗叫。
獵人王泉看著街道上的人說:“我逮著了狼崽子。誰要?當狗娃養(yǎng)?!?/p>
然后響亮地咳嗽了一聲。
狗后面跟了一群小孩子。
人們不相信那是狼。
進了院子大門,擋住狗讓小孩子進來,關上門時,狼出溜兒滑在了地上。狗在大門外叫得越發(fā)響亮了。
翠喜站在屋門口說:“哪里逮下的狗娃?”
獵人王泉說:“你看看像狗娃?”
翠喜說:“不是狗娃能是狐貍?!?/p>
獵人王泉說:“你就不想想是不是狼。”
改珍抱著娃走到當院說:“這東西有獸性。你弄它是惹禍呢,快送走?!?/p>
獵人王泉說:“養(yǎng)著,燉肉給娃補身子?!?/p>
改珍說:“瞅你那本事,拿啥養(yǎng)?”
只要是給娃做的事情都是應該做的事情,當下里都不再說話。
王泉用繩子拴住四只狼,它們在院子里奔跑時有些跌跌撞撞。狗在大門外叫著,一直叫著。
翠喜搬一把凳子坐在房檐下,眼瞪瞪地望著激情四溢老大不小的兒子,她想知道王泉趕著早燒了第一炷香沒有。
翠喜問:“可趕上上頭香?”
王泉答:“不就是去上頭香的啊?!?/p>
翠喜說:“上了頭香還顧得上繞遠進山,在哪里遇見的?”
王泉說:“紫團山脊上黑虎脊。歡蹦亂跳的,母狼找食去了。小時候我跟著你去采過蘑菇?!?/p>
翠喜喊:“改珍,你快看和狗娃一樣樣的,只是比狗娃臉長?!?/p>
改珍懷窩里的娃掙扎著要下去,娃落在地上時腰際搭了長圍巾,改珍拽著,娃踉蹌著走向狼崽。狼崽齜開嘴嚇唬娃,改珍拾起一根柴給娃,娃站著橫著一根柴嚇唬狼崽,狼崽不躲避,任由娃嚇唬。擁進院子里的人看著,笑說和狗不一樣,天性是山牲口。
王泉沖著娃說:“打它,看它還齜人?!?/p>
娃踉蹌著,嘴里喊著:打,打,打它。
狼崽被麻繩撕扯在一起原地打轉轉。四周看稀罕的村民沒心沒肺地笑。
七
母狼覓食回到山脊上時發(fā)現(xiàn)丟失了狼崽。它不知道往哪里去尋找,只覺得胸口有一團慌堵滿了,其難受是可以想見的。它在山脊上來回走動,想把內心的慌松動出一個空隙,忽隱忽現(xiàn)的疼,當它的頭沖向山下的寺廟時,遠處路上站著的、坐著的、蹲著的,看似無序的人群緩慢地從寺廟方向涌出,仿佛得到了一次神秘的承諾。
母狼開始往寺廟方向走,佛經由高音喇叭處傳出,或高或低,母狼突然產生了一種厭倦情緒,忽而又生出了一份焦渴般的向往,它覺得那些人群中一定有人帶走了它的狼崽。
走近顯通寺的樹林中,喧囂是那樣清晰了,它停下腳步,突然覺得狼崽不是穿越寺廟的,嗅覺告訴它,帶走的人已經不在寺廟前了。母狼感到了失望甚至說是畏懼。母狼迅疾掉轉身跑向了山頭,它的視覺越過了顯通寺停在了一片樹叢中,那里有炊煙升起。日頭將初夏的山林涂抹得五彩斑斕,縱橫的河汊溝渠閃耀著曖昧的暖色,紅兮兮的光照在母狼臉上,母狼開始繞著山脊前往村莊。
母狼蜷伏在一塊坡地上,它的視線內有低矮的瓦屋頂、有狗叫聲,村莊里的氣息飄過來,有人的味道混合在里面。母狼開始等待黃昏。
有一盞電燈亮了,母狼凄楚地望了一眼,然后合上眼,它需要休息一下。不知道誰家大人在呼喚自己家的孩子,聲音驚醒了母狼,它站起來,發(fā)現(xiàn)已經看不見自己的影子了,所有能夠看見的都開始朦朧,母狼大著膽子走往村莊。
母狼此時是一條土狗。它在黃昏降臨的暗中穿街而過,遇見一條真正的狗,那條狗突然絕塵而去。一些人蹲在街道上,暗影中人臉糊成一團白,端著海碗吸溜晚食的吸食聲劃過母狼的耳鼓。有一條狗大著膽子追過來,似乎帶著一種兇惡和聊盡職責的感情在狂吠,母狼絲毫沒有慌張,走得緩慢踏實,它嗅著空氣中畜生的味道,盡量讓自己的眼睛蒙眬著。
母狼看到一個女人提著一桶豬食走往豬圈,豬圈里的豬鉆在窩里不出。女人覺得奇怪了,豬在該吃食時不出窩。女人跳進圈里趕豬,邊趕邊喊叫:辣辣辣,吃啦!辣辣辣,吃啦!
“日怪了,日怪了,放著食不吃,怕啥呢瑟縮著,毛直了二寸長,狼又沒有來。出,出,吃去吃去。”
一個老人怔怔地坐在街旁的條石上,望著東山頭上一點即將升起來的月明,他木木的身影,木木沉浸于那越來越亮的紅光里。細微的風吹過,因為坐得太久,他就勾了一下頭,輕輕地搖晃著,他突然看見了像掃把一樣的尾巴從他臉前刷過。喧騰的風停留在街道兩旁,倏忽之間,那刷過的一團灰白驚嚇得他走了一下神,來不及多想,就看到東山上眉似的一彎月出來了。這時的天空,被無邊的森冷的青灰籠罩著,天地之間是憂愁的村莊,山頭上有淡淡的白汽,他聽見狗叫聲和以往不一樣,尾韻很長。
母狼停留在了獵人王泉的大門外,院子里的狼崽興奮地開始狂吠,開始往大門口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跑。獵人王泉取過一根粗壯的木棍挑起被拴在一起的狼扔在了堂房的廊檐下,被摔疼了的狼崽尖叫著擠成一團,瞬間又開始往大門口跌跌撞撞地走。獵人王泉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抄起一柄鋤頭打開了大門,有一股青白之氣閃電般滑過去,鋤頭照著那團氣扔過去,只有鋤頭跌落的聲音,什么響聲都沒有。
翠喜走出屋門看著王泉的樣子驚訝地問:“你這是照著什么扔呢?好好的鋤頭?!?/p>
王泉撿起鋤頭說:“嚇唬畜生?!?/p>
翠喜說:“黑燈瞎火嚇唬憨子呢。吃飯。你弄的這些個東西,填了幾張嘴,人吃都不夠。這東西是和人爭口糧來了哇?!?/p>
王泉說:“都是錢,比養(yǎng)豬來錢?!?/p>
改珍站在廊檐下。凌亂的廊檐下放著一些廢棄的農具,還有一些去冬的黃豆莢,高粱稈子,一些玉米扎成把,一揪一揪密密麻麻掛在墻上。月明兒沿著墻根照出一圈白,狼崽子縮成一團,娃手里拿著一塊饅頭伸縮間扔給狼,改珍迅速打了娃的手一下。
娃咧開嘴大哭。
改珍說:“大人都舍不得吃,你手快扔給狼。王泉,你今夜就把它們弄走,你不弄走,我就走。”
翠喜扭了一下身子進了屋。
王泉說:“我能叫狼它娘喂它們。信不?我這就弄走?!?/p>
改珍咧了一下嘴說:“你是狼轉世,你有那本事?呸!”
一口唾沫迎風揚成碎沫四散飛起。
母狼閃電而去時,奔往一個梁埡子上,這里一溜塌落的老墳,已經成為鼠穴狐窟,一群老鼠在孤墳上對著一棵老槐樹仰著脖子望,槐樹上扯下來許多絲,每一條絲上都掛著一只蟲子,青綠色的蟲子,月光照著絲線發(fā)出銀光。一只烏鴉蒼涼地叫了一聲,在一陣撲沓聲中歸于沉靜。老鼠迅疾閃進了鼠洞,一陣輕風,母狼長嗥一聲。
暗中藏著的動靜突然騷動了,東奔西竄,像是被無形魔咒套牢住了那些小動物的脆弱神經,騷動后瞬間各自把身體蜷縮起來。這些看不見自己的茫然生命,懷著逃離的竊喜,一列綿延的山巒,圍繞著月明四周是玻璃色的天空,和那些隱隱埋埋的云朵,母狼就佇立在這樣的背景下。它望著哈嘍村,那些閃爍的燈影,它的影子清晰地拖拽在身后。
孤獨的影子,承接不到一絲撫慰。長出一口氣,氣息里含著腥咸的血腥味,它的聲音里添加了一些曠遠的回響,黏稠的怨恨像徘徊來去的風一樣反復,眼睛里有兩行淚掉下來,被臉頰的毛膠住了,無法流動,濕成兩道痕。
八
獵人王泉用四條鐵鏈子牽著狼崽子走在村街上,街道上空無一人。
一些年輕人在某一處屋子里玩撲克,吵鬧聲不時傳出來,多半是打對家的人指責對方出牌出錯了,說出的話結著拳頭大的憤怒,幾團子憤怒合在一起擠出夜色,直擊王泉耳鼓。突然他就不想走太遠了,得承認他的心情是亢奮的,希望村莊里的人都看到他的舉措。精神文化極度貧乏的村莊,窒息所有年輕人的喘息,尤其可以吞掉整個世界的黑暗,他希望不斷生出是非,是非就是人世間最美妙的高興呢。
王泉的腦子里被一些生出的奇思妙想活泛,念頭竄出太多有些乏累了,停下腳步,猛地意識到他身后長著一棵槐樹來,槐葉在黑暗中像處子的頭發(fā),月明兒冷冽的清光在這空曠的村野中顯得格外明亮,四周明晃晃的,如蒙了一層霜。小狼崽開始興奮了,歡實得東跑西顛,但是始終在獵人王泉控制范圍中,跑遠時被鐵鏈彈回來。有一些零星的狗吠,顯得軟弱無力,像是被什么東西捂著嘴。王泉覺得有影子在遠處注視著自己,他想和暗處的影子說,來吧,來扯開懷奶你的狼崽子來呀,我要牽住你,要你養(yǎng)大它們,而它們一來二來的長大將成就哈嘍村一個神話人物——獵人王泉。
獵人王泉為自己的想象興奮,甚至覺得自己在哈嘍村不再是一個無枝可棲的小鳥。他把鐵鏈一一用鐵絲擰在槐樹下的旁枝上,對等的距離中一一用腳步丈量它們之間的距離,它們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唇,想象那匹蜷伏在黑暗中的母狼,那是直接的,也極容易被點燃的仇恨,他喜歡和仇恨較量,就像一場玩上癮的游戲。
暗處的等待,可看清楚了,你那陡峭的面頰、詭異的神態(tài)永遠算計不過獵人。獵人王泉揮動了一下粗壯的胳膊,猶如一根粗碩的血管,由他勃勃跳動的心臟而發(fā)力,憋足氣直著脖子發(fā)出:啊哦——
幾只小狼崽驚得伸長了腦袋。和那些嚇得縮回脖子的動物比較,王泉喜歡這些伸長脖子迎接恐懼的狼崽。
村路虛白,像一道筋脈蜿蜒在村莊暗影下,獵人王泉踩在上面,整個人輕飄而歡喜。沒有比他更懂得母狼了,那雙賊綠的眼睛此時盯著他,盯著漸漸沒入黑暗中的背影。
母狼仿佛如一個孩子的智商,并非從知識的角度,而是從感性上對這個世界有了最初的認識:黑一定是消失在黑夜中。
然后,沒有猶豫,母狼箭一樣從坡地上射下來,按捺不住自己的激情,走近狼崽子時它迫不及待地躺下,母狼的奶穗子被狼崽扯疼了,它用舌頭舔著它們,莽撞而又急迫的揪扯,對于一天近乎沒有進食的狼崽,母狼的奶穗子是飽滿的欲望。
不遠處從黑中折返的獵人王泉看到了這一幕,可惜他手里沒有獵槍,和他預期的一樣,母狼喂飽狼崽時起身叼著它們要走,當叼不走狼崽時,母狼離開在遠處看著,它想不明白,突然掉頭長嗥一聲,這是獵人王泉平生聽到過的狼嗥最絕望的一聲。聲音拖著母狼走往山上。
王泉在街道暗處的墻根下撒了一泡尿,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尿緊了,他很詫異,一臉狡黠的笑,多么希望哈嘍村的人都看到這一幕,睡如小死,入睡的村莊也死了。
天亮前的哈嘍村沒有風,萬物都是一個剪影,小鳥飛在枝頭上,小鳥讓樹枝開始活動。天是蔚藍蔚藍的,日頭出來時,樹把影子輕輕覆在泥地上。
第一個走在泥地上的是哈嘍村的寶福老漢,他牽著豬去往山下的公社賣豬。走到老槐樹下他看到了鐵鏈拴著的四只狼崽,豬站著死活不動,打急了干脆用屁股朝向狼崽。寶福用勁牽著、打著,豬就是不走。這么小的東西就嚇唬住了豬的腳步。寶福笑著舉著棍子敲狼崽的頭,敲疼了它們居然不躲避,表情猙獰著發(fā)出一種“嘶嘶”的聲音,豬一聽這聲音開始嚎,想掙脫繩子跑,寶福咧著嘴和豬說:
“怕啥,扭頭看看,世界上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寶福一下來了興致,他的觀眾是豬,他要豬明白,牛逼不是拿性格耍哩,是手中的武器。哪里示威敲哪里。寶??傄睬貌蛔±堑淖欤驗樨i的掙扎。寶福越發(fā)來勁了,我打我打我打,打著打著就不是打狼了,是打王泉,所有的怨氣最終不能撒在畜生身上,撒在人身上才是正理。
遙遠處有人看見了這一幕,笑著喊:“寶福,你哪頭兒值當,大清早耍神經!”
一句話喊醒了寶福,用了力氣反過來打豬。
豬哼哼著繞了一大圈快速走過去。寶福第一次見豬也會小跑步,踮起腳尖,和小腳老太似的跑起來跌跌撞撞。一根繩子拽著寶福,他也快速小跑步,能能著身子往后扯著豬。賣豬最怕的就是豬跑,跑急了容易拉稀,殺斤秤。
寶福喊著:“祖宗哎,不急忙,不急忙!”
一群麻雀飛落在狼崽子周圍,覓食時一跳一跳,像是女娃們踢毽子。寶福后仰著身子看,豬突然返轉了回來,繩子一松,寶福不防備閃在了地上。寶福一邊罵一邊帶起一屁股塵土,罵罵咧咧前傾著身子繼續(xù)拽了豬走。
寶福走過去后,來了一條土狗。
狗扯著身子叫了一聲。四只狼崽排排坐著看狗,絲毫沒有畏懼。狗退了一下,又伸長脖子叫了一聲,狗反復進退著叫,叫得沒有勁道了就四下抬高了腦袋壞壞地叫,似乎是尋找伙伴,又似乎就是沒有勁道地叫。村街上走來了狗,三三兩兩盯著前方走,邊走邊沖著什么叫一聲,狗們集體走到老槐樹下時,反倒不叫了。狗們圍成半圈看,看著看著就有一條狗起身走近了試圖伸出蹄子逗鬧一下那些個狼崽。
看著的狗們先是迷茫了一陣子,然后有狗就冷不丁叫一下。狼崽一臉無奈,好像面對街道上吹來的是一股風沙。狼崽開始放松自己玩耍,狗們遛彎似的走左邊叫一下,走右邊又叫一下,不知道接下來該做啥。
出工的男女村民們肩著鋤頭,看著狼和狗的狀態(tài)也都停下了腳步看稀罕。有人把嘴里吃著的一塊窩窩頭扔過去,狼崽也不搶,也不聞,倒是狗們躍躍欲試的樣子,卻也不敢走近。
村民們覺得獵人王泉一定喂狼吃啥了,不然一天不見它們餓。
王泉也裝樣子扛著鋤頭走過來。日頭出來了,村莊亮麗了許多,大片的綠樹打破了村莊里的單調。獵人王泉就著日頭的光開始講昨晚的故事,或者說是講他排練的一臺戲,講到高潮處,他的興趣突然就喚醒了村莊人的興趣,村莊里的人一旦被獵人王泉的描繪吸引,一下子就變得熱情和迫切了。
女人們首先開始清醒地發(fā)現(xiàn)日頭照暖了臉頰,地是一家人最大的財富,閑置了地也不能閑置了男人,地里的莊稼等著下種呢,漢子們可好,閑聽王泉說瞎話。女人開始吆喝著漢們走,嘰嘰喳喳大喊大叫聲,在磨鈍的男人們身上找不到一丁點效果。
新一撥客人又來了,是一群閑磨牙的老年人。老年人一進入這個群體時,下地干活的人就覺得沒有意思停留了。
下地去,走走,下地去,日頭短得彎不下幾次腰就晌午了。
獵人王泉和新一撥客人開始拉話,不斷重復的話題中總要加進去一些突發(fā)而出的靈感。
昨晚在村街上坐著發(fā)呆的老人突然說:“我惶惑看到狼拖著尾巴從村街上閃過。”
“狼難道不怕人了?二十年可是沒有見過的事情哇?!?/p>
“你說是狼來了?”
“狼來了?!?/p>
老年人齊刷刷的眼光盯著王泉看。
“狼不怕人時,狼就要準備吃人了。”
王泉熱情洋溢的臉突然凍住了。
那些老年人的眼神并不比狼的眼睛善良。
王泉迅速掃視了一圈,他用獵人的敏銳看著人們,此時多么不喜歡這些人用這樣的眼神盯著他看,他裝出滿心歡喜的樣子來,臉上抽搐著出現(xiàn)一個笑容,那笑容無端在腮幫上結成了兩個疙瘩。
王泉說:“紅日頭當頭照,我要下地呀。”
“你哪是種地的材料,你就是一個操蛋貨?!?/p>
這句話如潑天而下的一盆冷水,村子里的人從來就沒有看得起他。
老人們把目光聚在槐樹下的狼崽身上,他們想打死它們,舉著拐棍的人打下去,狼崽子突然齜開了嘴,老年人往后退了一下差點兒跌落在地上。怎么這么一個小東西就這么知道嚇唬人呢?
有人說,“叫狼來了吃了王泉吧?!?/p>
“走走,指不定母狼就在遠處看著呢?!?/p>
老人們一下子墜入了夢境,慌不擇路走開,走路姿勢都發(fā)生了改變,氣也喘得急了。心里都憋著一股氣,神色慌慌,開始想小時候荒年里吃人的狼。狼假扮小孩哭,大人一分神,狼就閃電一樣叼著人走了。這一說,各自心頭就揪起了一個大疙瘩,堵在心口處,對狼崽子驟然淡漠了熱情,各自裹著日頭的光照回往街道深處的巷子里,分手時居然互相不打一聲招呼。
九
連續(xù)幾日,母狼在夜晚都飛奔下山喂養(yǎng)狼崽,離開時和狼崽拉開距離,看著月影下的點點光斑,那光斑經由老槐樹的枝干過濾,折射在狼崽身上,讓場景變得婉約、迷離。
母狼不舍得離去,再一次走近狼崽,它似乎明白了它已經不可能叼走它們,看著它們脖子上的鐵鏈子,母狼思忖半天,在明滅之間,鐵鏈子似乎又消失了,母狼用影子擋住鐵鏈子,當它躲開時,鐵鏈子又出現(xiàn)了。母狼反復跳躍著、躲避著,有有無無,似乎這樣是可以打開泥土上的門扉。
月明的天空倏忽就陰沉下來,一團黑云先是凝聚在山頭上,黑墨如手掌大的一團,越凝越大,漸漸鋪漫過來。很快,頭頂上的天空就被一件被面大的灰衣覆蓋了。烏云初起的地方,已感覺到了雨絲落下來,一根挨一根,狼崽們開始擠鬧著想走近母狼,看不見鐵鏈子的母狼叼著一只狼崽想走,鐵鏈子拽得狼崽嗥叫了一聲。
老槐樹上夜宿的鳥被炸得撲棱著翅膀飛起落下來,驚懼而強烈的恐懼再一次悚住了偷看的人群。誰家的狗叫了一聲,捻子似的點燃了村莊里所有的狗。
一路學著狗叫的娃娃們奔涌而來,人學狗的叫聲和狗的叫聲此起彼伏,母狼悄沒聲息沒入了雨中。
大人們急急從村口上招呼孩子們回家,要孩子們不要走近王泉,不要走近狼崽,他們是哈嘍村的毒藥。
看著一群人走遠,王泉從黑暗中走出,走近狼崽跟前,解開一條鐵鏈子,被母狼拽死的狼崽軟塌在地上。王泉有點可憐它,畢竟是被母狼拽死了,他疑惑地提起狼崽,感覺是僵硬的,知道已經死了。他提著狼崽回到院子里,趁著熱乎勁兒剝下了狼皮。屁股大一塊狼皮正好暖腰,他提著狼肉,太嫩的肉村里人是不吃的。
把狼肉扔往小隊豬圈。他這念頭是一時間冒出,世界上允許狼吃家畜,也該允許家畜吃狼。
聞著血腥味道的狗跟著王泉走,許久沒有見到王泉手提獵物了。雨停,街道上起了風,風離人很近,就在街道那個磨坊的山墻處,風從那里生出。
黑漆漆的夜,王泉的手電筒射出去老遠,他沖著天空射,光柱在天空很快就化了,光柱在地上起作用,能照到跟著他的狗們。一只狗沖著起風處叫了兩聲,風沿著街道拐彎抹角處溜來,在低洼的地方發(fā)出聲音,在王泉走到小隊豬圈跟前時,風已經成了勢力。和風配合緊密的是王泉的衣褲,鼓脹著,他像個陀螺似的,一層細麻麻的黃土打在他的臉上。
風讓王泉感覺到了不安,可也說不清楚是為什么,頭發(fā)干蓬著,里面似藏著一大團螞蟻。他突然不想把狼肉扔進豬圈了,順手扔給了狗。狗們在王泉轉身離開時呼一下圍在了一起開始搶食。狗們的撕裂聲傳來,村莊里的狗好久都沒有吃過生肉了,假如是白天,王泉就想知道豬吃不吃狼肉,他一直認為豬是吃素的。
王泉照著手電筒回到院子里,他想把狼皮架起來拉平整,遍尋院子,什么都沒有,他是清楚記得狼皮就扔在堂屋前的廊基上的。
在他離開的時間中母狼來過院子,叼走了狼皮。
王泉很懊火,點了一根紙煙坐在廊基上吸。和獵物斗,他看見它們出現(xiàn)時就喜歡,它們身體上有一種東西在吸引他,沒有對話的吸引、冒險和暴力,卻有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迷惑,被狼迷惑。
接下來王泉想做一件事,什么事還想不好,結果是肯定的,他要生擒母狼。
想出結果后,王泉就無法瞌睡了,在這種外部氛圍的刺激中,他輕輕推開大門走出去。黑,真是一種美妙的時光,讓一個人腦洞打開。他走往一大片低矮的松樹林,松樹只有一人多高,長著好多枝杈,而枝杈平平地彎著長,似乎被什么力量壓著。他折斷那些彎著的松樹枝,一彎套一彎拖拽著往村口的老槐樹下走,松樹枝刷著路面嚓嚓響。
天空突然又晴朗了,雨來得急走得也急,王泉是從狼崽子的眼睛中發(fā)現(xiàn)天空晴朗了,它們的眼睛發(fā)著綠光,只有月亮的光照才可以讓它們的眼睛發(fā)出綠光。
王泉望了一眼天空,天空中出來了月明。
槐樹仿佛一只大鳥,從頭頂那一整塊鐵黑中剝落下來,迷迷蒙蒙的,并不斷有雨滴從樹葉上被搖下來,紛紛揚揚的細碎,感覺黑暗中所有的東西都有聲音。王泉的心理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覺得自己是哈嘍村最聰明的人,那些悶頭悶腦的人,只知道在土里刨食,日子過得不聲不響,年成好也不見豐收。人怎么能把日子過得沒有任何聲音呢?王泉把松樹枝蓋在鐵鏈上,似乎還有些不夠,他踮起腳尖拽著老槐的低枝折斷放在鐵鏈上,這樣看上去,地上什么都沒有。來吧,母狼,我要把你折騰得筋疲力盡,在你沒有一絲力氣時生擒你,我獵人王泉天生就是一個獵人,獵人一輩子都應該和獵物斗爭。
王泉布置好一切后開始自覺退后,他本來想著就這樣守候著,想到明天一早地里的活計,他很不情愿走往回家的路上。
十
夜靜的時候濕氣很重,一股潮濕帶進屋子里。改珍靠炕墻睡著的身子很快仰角八叉鋪滿了炕,這是一個很性感的信號,很誘惑。王泉想和改珍親熱,他咧開嘴靠著炕很下流地看著改珍,忍不住伸進被窩用手亂抓摸,先是大腿,大腿抖擻了一下,甩脫了他的手。他不甘心,手開始亂動,像伸進了河水里,河道是明亮流動的,他摸到了一叢水草,狂喜和渴望的雙重折磨下,他暈眩的情感猶如鳥群,在黑暗的河道里拍打著翅膀翻飛。
改珍翻了一下身子裹緊被子,王泉的手被折疼了,縮回來居然無處放,吊在炕前。他想說話,卻是有欲望說不出口。許久了,炕上日子叫他冷灰灰的,改珍不說話,用肢體語言拒絕了他。王泉依舊任性地站在炕前,他此時就想進入改珍的身體,就想。他看不見改珍睜眼,在她的臉上、在她的目光里他好像從來就沒有讀出過愿意。
獵人王泉后退了幾步,仔細揣摩接下來的辦法。為什么就制服不了這個女人呢?她那連眼皮都不抬一下趾高氣揚的神態(tài)是給我看的。你命好就別嫁到這樣的村莊,嫁到這樣的村莊和我這樣出色的獵人,就得認命。
哈嘍村有限的耕地都在云霧籠罩著的山腰,山高石多,耕種和收獲都十分困難,好女不往山上嫁,堅硬的土地刨食困難,強壯的軀體勞動一天,能夠緩解的就只有女人的身體。獵人王泉無法緩解。他眼眶里充盈著淚水,凝視著黑暗,他可以讀懂狼的心思,卻讀不懂女人的心思。他突然想起來收音機里唱的一首歌:一生只有兩天,一天用來出生,一天用來死亡。出生的那一天便是離開人世的那一天,還有什么可等待的?王泉走近炕毫不猶疑拽開被子,一團白晃了他一下,他悶頭不吭爬上炕,他要騎在這一團白上脫掉他身上的披掛,在女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力氣是活著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來不及展示,那一團白呼一下坐起來,迅疾把他推到了炕下。
獵人王泉像一個孤獨的藝術家,完成了一件他自己才懂的作品。他被憤怒擊中,此時他需要憤怒更猛烈些。
“罵啊,罵啊罵??!”
改珍翻一眼王泉說:“你媽可是還活著呢。”
“人家有本事的一馬雙跨,我半條腿都摸不著你。和我媽沒有半毛錢關系?!?/p>
改珍說:“哪有一個正經人天天和畜生打交道,琢磨狼去。”
“你就是現(xiàn)成的狼。”
“走!”
“不走?!?/p>
“你走不走?”
“我就是不走。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媳婦。”
“走?!?/p>
“不走就是不走。我和你筷子一剁一般齊,晚上睡覺就該肚臍對肚臍?!?/p>
王泉梗著脖子,改珍想耍潑罵人。
眼看硝煙要起了,門外翠喜說話了。
“做啥囁?半夜三更想做啥囁?”
改珍說:“窗外的是說誰呢?”
翠喜說:“能說誰。王泉你就省省心行不,二半夜就不怕風的聲音捎給別人?”
屋里屋外一時無語,夜收攏住了所有聲音。王泉狗一樣窩在炕邊,斜著眼睛打量炕上的改珍,一團棉被捂著娘兒倆,都說是老婆娃兒熱炕頭,他的炕頭涼瓦瓦的。人要是不改變自己的命運,就這樣一日復一日過下去,要等到啥子時候?王泉有點兒堅持不住憤怒了,又不敢發(fā)作,這時候只能躲開。
推開門走到村莊街道上,想不來去敲誰的門,靠著土墻想哭,一時想起了光棍禿蛋兒,一起玩大的兩個窮苦人有話嘮。
禿蛋兒是孤兒,住的是小隊公家房,一間用來自己住,一間用來堆草料,還有兩間是敞著的廈屋,養(yǎng)著隊里的牛和馬。隊里還養(yǎng)了一頭驢,槽前,隊里的馬咬驢,沒有辦法拴在一個槽上,驢就和禿蛋兒一起住。禿蛋兒喜歡牲口,覺得那是莊稼人的命,莊稼人的神。下地當勞力舍得出力,地里才長糧食;死了,又獻出了身子,叫人宰割,忠啊、義啊,都比人強。它一生吃的是素食,干的是重活,效的是對人的忠義。
喂牲口、割草,孤獨一人,過了婚姻的節(jié)節(jié),禿蛋兒就當了光棍。
一起耍大的,真是妙趣無窮的童年哦,現(xiàn)在想起來都如掛在山坡上的流瀑。王泉走到禿蛋兒土屋門前敲門,哪里用敲,原本就沒有上門閂。推開門走進去,一頭驢在地當央站著,禿蛋兒蹲在地上尋找什么。
王泉問:“禿蛋兒,你在尋什么?”
禿蛋兒不抬頭一個人獨耍。
王泉蹲下去看,看見地上是一個放屁蟲。禿蛋兒不停按壓它的脊梁,讓它表演放屁的本領,直到它屁盡聲止。
臭烘烘的禿蛋兒抬頭笑,扯著臉上的老皮兒,燈影下笑容還是童年的樣子。
從前村莊里的人最恨的就是老鷹。鷹飛得高還眼睛賊,白天總是在村莊上空盤旋,一圈又一圈。一天傍晚他和禿蛋兒在河岸上耍水,聽見哈嘍村翠喜喊:
王泉哎,王泉哎,老鷹來呃!
他們跑回村莊,看見翠喜在院子里護著一群雞。翠喜叫王泉去找回帶著小雞仔覓食的老母雞。只見母雞帶著小雞跌跌撞撞走回來。老鷹在上空很冷靜地盤旋著,此時,聽見全村人一齊出動,有在自家院子里,有在街道上,他們一起拍掌跺腳,高聲大喊。老鷹在高空,喊叫和脆厲的響聲吊在村莊的半空,聲音阻擋了它,它居然有辦法讓自己停在空中。
只見它溫順地俯瞰人們,好像在表達著某種心情,冷不防又開始盤旋,它不想離開,離開意味著妥協(xié)。老鷹從來都不妥協(xié)。
王泉覺得手掌拍麻了,想進屋里取鍋蓋兒敲,翠喜一下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小心思,追著進屋,害怕失手把鍋蓋敲爛了。就這一個極小的空當,那只老鷹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一個猛子直撲下來,巨大的翅膀扇得地上飛沙走石,地上走動的雞們支開翅膀停滯不動,母雞在它的利爪下發(fā)出揪心的驚叫。
翠喜急忙拽著王泉走出屋,站在屋門前的王泉親眼見著母雞的雞毛從空中悠悠落了下來。他的母親翠喜癱坐在門檻上,雞屁眼是居家過日子的銀行。銀行被打劫了,翠喜破著嗓子叫了幾聲,兩只手呼地照著王泉打上來。
她認為都是王泉的過,王泉的臉立時就像被風雨蝕掉了原色,鐵銹著,難言的苦楚,暗暗下了決心。
王泉開始夢想長大后做一個獵人。
十一
禿蛋兒覺得只有光棍的日子與眾不同,它是自由的。嘲笑王泉的日子是帶著緊箍咒。王泉認為禿蛋兒只是一張黑白照片的底板。兩人互相嘲弄,睡意就跑得沒有了影蹤。兩人決定去往村口上看狼有沒有行動。
黑色的夜幕下,王泉看禿蛋兒,頭發(fā)側分,五官棱角分明,濃眉小眼,一副叫人產生親切好感的模樣,這樣一個人沒有女人嫁他。山高處那抹山巒的印跡忽而就模糊掉了禿蛋兒,一種難過一下就抵達了王泉的神經中樞,這一刻,他明白了人長大真是不好,不知道什么命運要強加給自己,心驚膽戰(zhàn)的,不能夠掄開臂膀活人。
王泉說:“禿蛋兒,我們離開哈嘍村吧,住在這里,一輩子活著沒有勁道?!?/p>
禿蛋兒說:“你本事大得能叫母狼奶狼崽,才說好啦,來看西洋景不是嗎?你繞彎子繞到離開村子,我是不離開村子,出了山沒有人叫我喂牲口?!?/p>
路過當街一處院子,是寡婦紅艷的屋。兩人躡手躡腳走近了院邊上,突然聽見屋子里有動靜,聽了半天是隊長賈政氣睡在她炕上。院墻是樹木扎的橫柵欄,兩人比畫著小聲點,想拆開柵欄走近窗戶聽聽動靜。柵欄綁得結實,兩扇柵欄門上還上了鎖,力氣用大了就會弄出響兒。黑暗中急迫的心有些讓兩人忘形,想著被賈政氣收走的獵槍,心口一團火騰騰地往出躥。正猶豫要不要加點膽子,聽見一聲細長的叫炕聲撕破窗戶扯了出來。
一絲一縷的叫聲把兩個人的毛孔都吹開了,撲過來的聲音一下抵達了禿蛋兒天靈蓋,他以為自己死了,他確實感覺到自己頭頂有一絲靈光掠過,照亮了很多他沒有感覺過的東西,包括記憶,包括骨頭,骨頭也被那一絲一縷穿過。
禿蛋兒一下就站定不動了。
這聲音活潑如畫,禿蛋兒沒有兜住自己,比屋子里的人搶了先。
王泉看見禿蛋兒眼神翻著白,想哭,卻是一臉喜相。他是理解禿蛋兒的,只是沒有看見禿蛋兒此時滿眼都是熱淚。真是不能細計較這事,人家就可以隨便串門,他和禿蛋兒想這事兒,想也不管用,村子里來來往往的人,沒一個人是跟他和禿蛋兒有瓜葛的?;钊丝傄獢[點故事、講點道理吧?為啥總是那些人在擺故事、講道理呢!
“咔嚓”一聲,禿蛋兒一腳把那院子的木柵欄跺斷了。迅疾,兩個人幽魂般地出現(xiàn)在了紅艷的窗戶下。
屋子里人喊:“什么人鬧事?”是賈政氣的聲音。
人家居然沒有羞恥敢發(fā)聲兒。
禿蛋兒膽子放了一點,沒有顧忌自己的聲音跟著說:
“攆狼呢?!?/p>
屋里聽出是禿蛋兒的聲音:“禿蛋兒,滾你媽遠去,你還會攆狼!”
兩個人拖著套鞋悻悻地離開了紅艷的院子。
走到沒人的地方舊話重提。王泉說:“我們一起離開哈嘍村,不能一輩子就知道和土疙瘩打交道?!?/p>
“能的你。我算過卦,一輩子就土里刨食的命?!倍d蛋兒說。
“進城去當小工,肯定比種地強,你說種地有啥好處?去年秋天,都說是年成好,一年風調雨順,莊稼長勢弄出豐收的樣子來,哪知道,收罷秋,連陰雨下了一個月,眼睜睜,秋糧食爛在屋子里。”
“不想這事。我難過的不是秋糧食爛在屋里。就怕我有一天自己爛在了屋里,跟前沒有一個人在?!倍d蛋兒說。
“在哈嘍村賈政氣的手心我們翻不了身。在他們眼里我們就是沒用的人,專供他們使用?!?/p>
“都說顯通寺靈驗,我沒有去打過卦問過事情。熬一黑,不睡了,等天亮入寺問卦去?!?/p>
王泉發(fā)現(xiàn)槐樹下的松枝不見了。
王泉知道母狼叼走了那些松枝,為什么叼走那些松枝他想不出來。但是可以肯定,母狼一定知道了他的心思??吹剿闹焕轻套佣⒅麄儯坪踹€有點想和他們親近的意思。
禿蛋兒說:“你看,就是狗娃子嘛。”
王泉說:“只有我知道它們身上沒有狗性?!?/p>
王泉丟下禿蛋兒借著月明往山包上走,不一會兒從山坡上拖下松枝。他把松枝再一次覆蓋在狼崽子的四周,這是一件沒有多大意義的活計。
禿蛋兒說:“你弄這做啥?”
王泉說:“用盡母狼的體力?!?/p>
禿蛋兒覺得王泉蠻有意思的。
松枝圍著狼崽子散放著,他們像兩個無所事事的小孩,沒有想象力,似乎有關生活本質的內容,就應該是這樣子的,就需要無目的浪費體力。
之后,兩個人躲在暗夜中,等著要發(fā)生的事情出現(xiàn)。很涼,山風吹走了他們的無盡遐想,一開始的興奮漸漸消耗掉了,眼皮子打架,禿蛋兒決定回去睡覺。兩個人踢踢踏踏籠著袖往回走。
禿蛋兒覺得有個東西掃了他的褲腳一下,“誰家的狗掃著我褲腿走過了?”
王泉拽住禿蛋兒,手電筒照過去,黑蒙蒙的遠處什么都沒有。但是,他知道狼又進村了。一定不能讓人知道狼又進村了。
王泉拍了一下禿蛋兒的屁股說:“起風了。風把你的眼睛閃了一下,啥都沒有,你照見屁了。”
禿蛋兒笑,“難道我放了屁砸了腳后跟?”說完,顧自又笑了兩聲,夾著褲襠直溜溜往前走了。
夜讓兩個漢子沒有多少趣味,似乎又熬不到天亮,只能回炕上瞇個小覺。
王泉睡不著。等著禿蛋兒的呼嚕聲打得山響時,他借著天光走出屋門。一路小跑到村口的槐樹下,一排綠眼睛冒著光直盯過來。風聲下的喘氣聲,狼崽咬著那鐵鏈子,發(fā)出牙癢的尖利聲,它們想斷開鐵鏈子,它們的行動似乎是母狼教會的,尖利的牙咬聲已經成了習慣。王泉知道禍根起了,他開始不安,頭上的毛發(fā)奓。
母狼發(fā)現(xiàn)了走來的獵人王泉,人的味道,有些咸澀。雙方對峙,皮膚開始麻悚悚地緊張。王泉手里無任何武器,五米之外的地方,沒有躲避。
村莊里的狗不叫,屏住呼吸也抵擋不住內心的恐懼。母狼的對峙是堅定的,此時,不能躲避,在獵物面前躲避就是接近死亡。獵人王泉下蹲做出馬步狀,張開嘴用大出平常幾倍的聲音干吼:“啊噢——啊噢——”
母狼沒有回應。
風把他的聲音帶出去時撕扯得如風口上的干菜絲,干癟而沒有水分。彼此互相內心都很不寧,卻沒有解脫不寧的良方。他要生擒母狼的時候來得太早了,準備不足,身上沒有防備任何家什。母狼豎起了身上的毛,擺出騰躍的姿勢,準備隨時撲來,用那鋒利的牙齒一口咬斷獵人王泉的喉嚨。狼崽不再啃咬鐵鏈子,做出與它母親相同的姿勢,毫無疑問,它們是要把獵人王泉當作訓練捕食的目標。一切仿佛都在這個時候靜止下來,連空氣也凝固了,讓人窒息得難受。獵人王泉感覺到手心開始出汗,甚至能夠清晰地聽見在他胸口里不斷擂動著的狂烈而急速的“鼓點”聲。
母狼迅速地朝后面退了幾步,前腿趴下,身體彎成一個弓狀。這是母狼在進攻前的最后一個姿勢。
母狼長嗥一聲,突地騰空而起,向獵人王泉直撲過來。獵人王泉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掄圓臂膀,他想一拳砸下去,銅頭鐵背麻稈腰,一拳砸在腰上狼就起不來了。沒想到狡猾的母狼卻是虛晃一招,它安全地落在離獵人王泉兩米遠的地方。在落地的一瞬間它快速地朝后退了幾米,又作出再次進攻的姿勢。就在獵人王泉收回拳頭準備再一次迎接的間隙,母狼突然飛騰而出,撲向獵人王泉。獵人王泉一個趔趄跌坐在地。母狼撕下了獵人王泉半條袖子。母狼嘴里噴出的熱熱的腥味已經鉆進了獵人王泉的頸窩。
狼崽們模仿母狼開始彈跳,鐵鏈子勒痛了它們的脖子,撕裂的嚎叫聲一下子驚醒了母狼。
起風了,凜冽的寒風將四周的樹木吹得沙沙直響,月亮也躲進云層里,空氣凝聚得使人害怕!母狼扭過頭看了獵人王泉一眼,然后輕輕地放開他,先前還高聳著的狼毛也慢慢地軟了下去,那閃著綠光的眼眸居然閃過一絲只有從寺廟里出來的人眼光中才有的祥和。母狼撲向狼崽,對著它們又聞又舔。母狼沒有再次進攻,它和狼崽站在原地久久地看著獵人王泉,轉身,很快就消失在幽暗的山林中。
十二
獵人王泉光著一邊膀子站在禿蛋兒門前時,耳朵什么都聽不見了,只聽見屋子里的驢“撲沓沓”往出排泄驢糞蛋子。他明白了失去對手時的寂寞,對于一個優(yōu)秀的獵物,他不夠稱職。
它還會來,這是一場戰(zhàn)爭,斗智斗勇,比他想象的要殘暴。他要給哈嘍村制造出混亂來,只有人世間的混亂與嘈雜才能喚醒四平八穩(wěn)的人心。
禿蛋兒抬頭看著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半條光著的臂膀上有抓痕,有血印子,袖子不見了。獵人王泉呵呵笑了兩聲,那笑里透出無限蠻力。
“改珍又撕扯你了是不?”
“找件爛衣裳來,起了,入廟問卦去?!?/p>
禿蛋兒扔給他一件爛衣裳,衣裳真爛。兩個人一起往寺廟走,路過槐樹下,松枝裹著那幾只狼崽睡得正香。村子里的狗們聞見人聲時三三兩兩小碎步跑來,“狗娘養(yǎng)的。”禿蛋兒聽得茫然,閑時兩個人用這樣的語氣罵人,罵村子里的各色人等。狗們不管,顧自騷情。
山路上一只公狗無端交媾一只母狗,狗很隨便就能撿了便宜。一天到晚見不到腥味兒的禿蛋兒,動不動自個兒跟自個兒較勁,發(fā)脾氣,心弱命不強,常對著小隊的牲口一頓好罵,面對潑天而下的罵,牲口很是無辜。
禿蛋兒撿起路邊一根柴,不說二話,上前照著公狗打下去。
獵人王泉始終沒有關心這件事情。和心情配合緊密的是發(fā)灰的天空,東邊日頭出處,好像腫脹的青膿包,日頭就藏在里邊。當他意識到禿蛋兒在做什么時,他突然覺得這不是一個好兆頭。一切又似乎都很正常,他要禿蛋兒停下手中的行為,所有的一切對接下來的問佛打卦都不是好的開端。
顯通寺大佛殿極樸實地橫臥在前方,天色填滿了瓦楞瓦溝,模糊了屋脊上的飛禽走獸。偶爾有幾聲風鈴從檐角跌落下來,便很快就在晨光中揮發(fā)干凈了,使顯通寺更加空闊悠遠。走上殿門口的七級臺階,兩個活物的心情就開始緊張了,不能自控的緊張。空著的院落,空著的大雄寶殿,里面是極其灰暗的光線,眼睛好一陣子才能適應。泥胎的佛座在高處,安詳而不易察覺的微笑投向人間。紅蠟燭亮著,有一些塑料花和塑料水果,看上去和真的一樣。禿蛋兒平生第一次走進佛殿,他走近,又退遠,向左,向右,佛的笑始終如一。佛為什么笑呢?
獵人王泉跪下去尋找菩薩座下的雞窩,什么都沒有,干干凈凈了。奇怪奇怪真奇怪。
禿蛋兒和菩薩說:“你笑我什么呢?”
禿蛋兒看見菩薩的一根腳趾頭已出現(xiàn)了空洞,露出草筋,但是目光一與他微啟的雙眼相遇,心頭還是為之一震。
禿蛋兒和菩薩說:“你嚇唬我,綿里藏針嚇唬我。”
獵人王泉笑他們。
禿蛋兒和菩薩說:“一副臉,你為什么要給受苦受難的窮苦人一副臉?”
獵人王泉想,凡是一副臉示人的都很怕。也許都值得敬。于是,他雙手合十在菩薩前說:“盡管知道你是泥塑木胎,我還是想著你或許能夠知覺我心中想要的東西?!?/p>
他想要改珍對他的好。
禿蛋兒想要的東西只有性別,沒有名字。
這些,菩薩都給不了。
他們倆其實都明白。
一條光柱透過窗欞移到了菩薩的額頭上,慢慢溢開,從眉棱而眼瞼,一時萬千金星攢射。光柱晃到獵人王泉的頭發(fā)上,他本能地躲閃,他看到無邊無涯的鮮紅,為金光照徹的鮮紅,通明的、?;蟮?、不能擋開的,有一股森冷的潛流震顫而來,穿心而過。他沒有俘獲到敵手,卻被敵手俘獲了,自以為聰明的他,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王泉嚇了一跳,他把手腳規(guī)矩在一起,也讓禿蛋兒把手腳規(guī)矩在一起。他不知道菩薩叫什么名字,菩薩就是菩薩的職務。上了香,搓去手心的汗泥,手掌舉過頭,頭頂上有天靈蓋,翠喜常說,靈魂從那里出去夢游。匍匐下去,腰伸得長長的,他突然從胳膊肘下聞到了母狼的氣味,他覺得這一定是菩薩的暗示。
禿蛋兒歪過臉笑他。這個不舍得下力氣的窮苦人居然也笑他。他是一個獵人,高于普通人,可是普通人看不起他,禿蛋兒的笑里也不完全是嘲笑,還摻雜了對他的稀罕。獵人王泉要禿蛋兒默念他想求的事情。禿蛋兒覺得聲音小了菩薩不一定能夠聽見,聲音往上揚才能入了菩薩的耳朵。于是,就大聲說:“你顯個靈讓我看見你,我就信你,我命苦,你就告訴我,我憑啥就是一個命苦人?”
一只麻雀,短促地翻飛,落在寺廟的窗欞上,歪著腦袋,也靜靜地不動,黑豆般的眼仁分明在動。陽光把麻雀的影子射在菩薩的手指上,麻雀動了,手指也動了。禿蛋兒嚇得立馬伏地匍匐下去,嘴里念念有詞。最后,額頭觸地重重磕了仨頭,也算是把心表了。菩薩并沒有告訴禿蛋兒為啥是一個命苦人,但是,禿蛋兒認為菩薩是顯靈了。
走出佛殿,由殿堂的前后連通處的門洞穿過,他們看到法顯和尚在種一小片菜地。更遠處坐著三五個女人,隨意說著家常,看她們熟悉的神態(tài)和語氣,她們一定連帶著親戚。獵人王泉就想和禿蛋兒打賭,賭親戚關系,輸了給禿蛋兒一張狼崽皮,贏了禿蛋兒的牲口給王泉種地當一年勞力。
誰去問話呢?
王泉要禿蛋兒前去問話,解解他日思夜想女人的心焦。
禿蛋兒一邊清嗓子一邊走近對方:“你們這一家人大清早就進廟燒香???”
那邊有人回答:“嗯吶,問佛求平安呢?!?/p>
王泉說:“我贏了?!?/p>
禿蛋兒覺得獵人贏得太容易了,不公平,想再賭。
王泉不理他,走近法顯和尚,要過他手里的镢頭,幾下子就把地刨好了。
王泉問法顯和尚:“菩薩座下的雞窩咋不見了呢?”
法顯說:“阿彌陀佛,狼超度它們去往了極樂世界?!?/p>
王泉說:“我還有事問師父。”
法顯彎腰撿拾地里的小石頭,“護住心口上的一盞燈,讓巴掌大的光,盡量亮得長些,燈頭兒是你的命。”
又有幾個女人走進來,她們面容暗淡,對佛的求助總和難以排解的苦痛有關。禿蛋兒還想打賭。
王泉說:“咱是來顯通寺問卦,打賭定卦,再賭就不靈驗了?!?/p>
禿蛋兒一臉不解,并沒有問佛打卦呢。王泉告訴禿蛋兒,在寺廟里賭輸贏就是問佛打卦,贏了就是上上簽。
禿蛋兒一點都不快樂,這么神圣的事,難道輸了就是下下簽?
顯通寺對面山上被綠鋪滿了,高處的那個坪上,母狼的洞就在那里。獵人王泉瞭望了很久,卻不由自主地向山上走去,禿蛋兒跟了他走。以為走完一程望不見的路就不走了,但是好像王泉停不下來。繼續(xù)向前走,聽到了風聲,聽到了風吹得路兩邊的樹葉嘩啦嘩啦響,有一只鳥在樹葉里叫,王泉回了一下頭,那只鳥飛走了。王泉坐在了山腰子上,禿蛋兒也坐下,山下的哈嘍村和顯通寺都看得清楚。
禿蛋兒說:“你走過時生靈都害你怕。”
王泉說:“有獵槍時少有生靈能夠活著逃生。”
禿蛋兒說:“真好,活人的好就是能看見世上的花花世界。”
似乎剛才的不快已經忘記了。
王泉說:“生來是人,總得活人啊?!?/p>
禿蛋兒還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就是,誰叫咱活成了人?!?/p>
王泉見對方不好意思就跟了話說:“你欠下我一年的代耕,打賭輸了就得兌現(xiàn)。不過,年底我給你買一件夾克?!?/p>
兩個人互相看著,兩張蓬頭垢面的臉,要在這世上長年累月廝磨一生呢,都不敢往下想,就一起傻笑。
王泉說:“等種罷地我們就一起離開,這樣活著沒意思。假如有朝一日老死了,恐怕我們生病躺倒的主要不是得了重病,怕是那些掩鼻而過的熟人。錢是喜上眉梢大事,錢能叫世人鬼推磨?!?/p>
禿蛋兒問:“你下這功夫,一張狼皮賣多少錢?”
獵人王泉說:“漲價了,一張狼皮90塊?!?/p>
禿蛋兒很興奮:“半年的糧食地,行啊,怪不得你一夜一夜不睡消耗狼的體力?!?/p>
王泉突然很難過:“我老婆改珍不讓我上炕睡。我的好體力都被狼消耗了?!?/p>
禿蛋兒拍拍王泉的肩膀說:“想不到,世上有比我還難活的人?!?/p>
錢自古就壞人良心,世上活人都是來耍錢來了,沒錢耍,人就和你生分。放眼望山下,山巒起伏,如波浪翻滾。王泉直著嗓子唱:走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斷,過一水又一水水水相連。
涼腔走調的聲音漫過去;曲折著山梁上的灌木,鳥撲棱棱飛走了,兩個破衣爛衫的人一臥一臥邁著腿走下了山。
十三
睡飽了覺,就等著夜幕降臨。
王泉從禿蛋兒的屋子里走出來時已經是黃昏,天空不再藍,村子四下里像一件黑灰色的罩衣罩著,抖也抖不開,人眼睛此時亂了,看見誰都惶惑著。
獵人王泉回家準備夜里的工具,翠喜看見了問他吃飯沒有,他說在禿蛋兒屋里吃過了。改珍在屋子里聲都沒有出。翠喜問地里的莊稼該鋤苗了,王泉告訴她就幾天光景。
他想進門去看一眼娃,走到堂屋門前停下了,正思忖著,翠喜說:“自家的茅廁里的糞都叫你野了。”
這句話讓王泉很難過,決定不進家了。翠喜趕忙就著黑拖他的后衣襟,遲了一步沒有拽著人就沒入了夜中。
村子里的人忙碌著,總是忙碌著什么。從村街走過,有下地晚回的提著豬食喂豬,女人吆喝著:“嗷辣辣——”“梆梆梆”,木勺子敲著桶沿兒。
王泉和所有人打招呼,可誰都沒有覺得那是王泉。
你是誰呀?
王泉說:“獵人王泉?!?/p>
他喜歡王泉前面加獵人。
有人趕著小隊一群羊走過,擠在村街上的羊群收縮般往一起集中。行走的羊大多數勾著頭,嘴唇前一下、后一下,舌頭和牙齒配合著,咀嚼的動作卻沒有停止。吃草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嘶嘶啦啦,像是下雨。刺激人們耳膜的,似乎只有羊吃草的聲音。但是,獵人王泉聽到了異樣的聲音從遠處走來。像貓爪深入泥土,幾乎發(fā)不出聲音,它的情緒是柔軟的,走到老槐樹下停止了。
鳥叫聲在將晚的天空里釋放狂歡,只幾分鐘,鳥鳴就靜止了。淡薄的云層中有月明穿行,樹身樹葉黑褐,并不茂盛地向空中延伸伸展。
來了。比往日來得太早了。獵人王泉的心開始不停地被一種情緒抓撓,緊接著身體也無法松弛下來,他必須阻止它進村,它的殺心已經起了。
“狗娘養(yǎng)的?!?/p>
“我不是狗,當然不是狗娘養(yǎng)的?!倍d蛋兒牽著牲口路過獵人王泉身邊,正好聽見了此話。禿蛋兒很應景地說了一句。王泉拽著禿蛋兒快速牽著牲口走回,把牲口牽進屋子里。王泉要禿蛋兒跟他走。
村口上已經少有進出的人群,他拉著禿蛋兒在很遠處停下來。月明惶惑在云朵里,地上有些蔭黑,他們躲在暗中,閉住氣息。他們聽到了母狼在喂它的狼崽,有輕微的吸吮聲。很快喂飽肚子的狼崽開始想撒歡,鐵鏈子拖拽著它們,尖利的牙齒開始行動。母狼把那些松枝叼走,敞亮的泥地上,三條鐵鏈子,蛇一樣扭曲著。
母狼開始在地上用爪子刨土,刨開一條深溝,叼起鐵鏈子放在深溝里,然后用爪子扒土覆蓋嚴實。母狼用嘴叼了狼崽撒開蹄跑,騰起來的鐵鏈子從土里崩起,“砰”一下,狼崽嗥一聲被彈落在地上?!芭椤币幌?,狼崽嗥一聲,接著再重復,“砰”一下。母狼重復不斷地把鐵鏈子埋在土里,叼起狼崽跑,狼崽不斷地被彈落在地上。母狼一定是想讓鐵鏈子消失,唯一的消失辦法就是埋進土里。如幾日前在暗影中的舞蹈,母狼瘋了一樣快速地做同樣的動作,月光下偶爾的回頭能看到眼睛閃過來的綠光。
禿蛋兒身體上的汗毛豎起來,土塵一漾一漾飛起落下。
母狼突然停頓下來,用長長的舌頭舔著狼崽身上的毛,很無奈地看著地上的鐵鏈,突然騰起身伏下去避開狼崽直接啃咬拴在樹根上的鐵絲,動作有些急迫,牙齒似乎是被咬嚼鐵鏈的力度勒疼了,嘴大張著,舌頭黑血一樣伸出來。
母狼的離開是一個閃電,甚至來不及出手,一切似乎就安靜了。
空氣被抽得沒有一絲水分,兩個人抿緊著一點水分也沒有的嘴唇看著暗夜的天空。禿蛋兒把高高吊起來的心放回原處,隨即聽見周身血液凝固后不再歡暢奔涌。他堅決要回去,只有看到他的牲口他才會感到安全。他要獵人王泉放走狼崽,這種游戲玩起來提心吊膽,四腳不著地,隨時有失命的危險。
獵人王泉笑話禿蛋兒是個膿包。
禿蛋兒走在村街上時看見遠處十字路口有一團火,是一個家族為亡靈送魂。禿蛋兒突然覺得四下里到處是亡靈,動物的植物的石頭的。這個人世間只有亡靈永遠活著,無所不在的,知道和不知道的都充滿了這個世界。他很害怕,用火機點燃了地上一把禿掃帚,一邊撿拾著遺落在地上的柴火一邊舉著火往家走??傆X得身后有亡靈跟著,后脊梁冷颼颼,他不敢回頭。甚至想起了白天的“下下簽”?;氐皆鹤优e著火把看牲口,都在。還是沒有消除了怕,干脆在院子里燃了一堆火,火點亮了夜色,消除了他的緊張。
獵人王泉期待著母狼再來。他在暗中窺視著四周,嘴里嚼著一根干草,不時下咽唾沫來緩解口干舌燥。
母狼在山坡上佇立,正如獵人王泉所想,它在決定行動。它低頭撕扯著就近的荒草,那些草被折斷,連根拔掉,它想讓牙齒更鋒利一些。它似乎明白了,無論怎樣的選擇,結局是一樣的,痛苦、絕望,不管選擇有無意義,都無法注定未來的命運。
母狼站起來,若颶風突起,龍卷驟降。它沖著山下長嗥一聲,長長的鋪墊,是長長的導火索,毫無畏懼,穿越灌木而下時它是冷靜的。
來吧。風送來那聲長嗥時,獵人王泉就站了起來,迅速咽下碎末樣的草屑。他用笑來緩解接踵而來的搏斗,唇齒間滿是針刺樣的草屑,握牢鐮刀,緊盯下山路。
母狼走到槐樹下,沒有任何停頓和流連,它長長的掃把樣的尾巴從狼崽身邊掃過,沒有任何聲音,狼崽就被它咬死了。
獵人王泉突然害怕了。
他聽到整個胸膛有幾乎破石而下的洪峰聲,猩紅沒過頭頂,窒息他的喘息。他看見空中游來一條長蛇,周遭是云霧纏繞,尖利的牙齒,他甚至來不及舉起鐮刀,他的脖子處就出現(xiàn)了一個豁口。他的靈魂從那里走出去,他開始心安,甚至看見了狼崽的靈魂、眾生的靈魂,漫空是新鮮的氣味,是生靈的氣味。
他看見一群狼在一堆火的外圍蜷伏著,禿蛋兒往火堆里加柴火,火光逼退了那些狼群。他想和禿蛋兒說話,不幸的是心口處的燈瞬間熄滅,他看見了黑,舉目四極空闊,甚至連四極也沒有,只是黑,如巨石壓頂。
十四
有時候,時間是一場風。生成敗滅,風起云涌,在四季里不斷發(fā)生。有時候,時間也僅是一場清明雨。故去了一個人,成長了一位雌黃少年。有時候呢,時間就是田埂上的毛豆由青轉黃,腳不小心碰了,豆莢兒碰裂了,黃黃的豆兒,簌簌落下了一地。山遠處一片綠意,山近處一片青黃。山坡上的谷子差不多該開始開鐮了,田壟下的南瓜掉著花臉兒,一觸及地,下地的人將它們放倒在平地上。
果真就開鐮了。
禿蛋兒揮舞著鐮刀,一捆一捆的谷子系起來,挑到自家院子。改珍坐在地上拿了剪刀剪谷穗,獵人王泉的后代舉著胳膊粗的木棒上下起伏敲打著干透的黃豆莢。
秋天的陽光照在舊屋的青磚上,一只鳥鳴,是喜鵲,饑渴似的干叫著。代耕一年成了他永遠的承諾,實際上,他很是心甘情愿。
翠喜抱了南瓜穿著套鞋沿著水洼走,腳底板下的泥巴粘得越來越多,鞋子的重量不斷加重著。泥巴上有草根、葉屑,它們吃著泥土拽著鞋越來越走不動了。不小心摔倒了,衣裳的肘部、雙膝、胸部,甚至整件衣裳上都粘了泥巴。翠喜一邊撿地上的南瓜,一邊把手掌上的泥巴往衣裳上擦。禿蛋兒挑著谷穗走過,急忙扶起她。
翠喜說:“你是我兒獵人王泉?”
禿蛋兒點頭認下這個名字。
哈嘍村自古有招婿一說,招婿的原因不外有三:一是子女眾多,家窮無法養(yǎng)活,有少子人家需要招婿上門;二是父子八字相克、陰陽失和,一輩子家中不安,需要送給他人入贅。
禿蛋兒入贅王姓家族,孤兒,無理由,只是對一個死亡人的承諾。
兩情相悅,改珍一生都睡在了他身邊。
原載《湘江文藝》2018年第1期
原刊責編 馮祉艾
本刊責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