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有凱
1
鹽河在前清康熙年以前,被稱為官河。一頭連接著淮北鹽場,一頭連接著淮河,一直承擔著運輸鹽糧的重任。鹽河進入海州城以前一分為二,東邊的叫東鹽河,西邊的叫西鹽河。
西鹽河邊上有條馬菜巷。其它巷子,大多兩邊都是建筑。而馬菜巷一面臨河,一面是住家。
晴天朗日里,馬菜巷的人喜歡把小飯桌端出院門,窩在路邊吃飯。飯菜香香,河水湯湯。在一片很有規(guī)模的吧唧聲中,那些踩著飯點闖進馬菜巷的人,腳步便有些凌亂。
和這座城市許多上了歲數(shù)的街巷一樣,馬菜巷默默無聞,如同一段闌尾。闌尾中間有座廢棄的花園,歪扭的木頭門框上,吊著個“糜園”的牌子。很久以前,文保部門的人考證過,說這地方曾是糜夫人的花園。糜夫人就是那位嫁給劉皇叔,后來又在亂軍之中投了井的海州美女。
如果文保專家們說得不錯,一千大幾百年以前,馬菜巷該有很多糜姓人家??墒侨缃?,除了那座早就破落的糜園,挨家挨戶盤點下來,能和糜夫人有點刮扯的,只有一個從鄉(xiāng)下嫁過來的糜老太。
糜老太一直覺得她這一輩子活得太憋屈,始終沒能把住自己的命運。出生那年,家里的大片土地突然就沒了。娘也沒了,靠喝羊奶她才活了下來。
那年月男婚女嫁講個成份。破落地主家的小姐想嫁個成份好點的窮人家,改良一下身上的標簽,不是件容易的事。
糜老太的婚事頗費了一番周折,最終嫁給了城里的老鴨。老鴨走道的時候腳板往上提得有些夸張,頗像鴨子走道。就像漢字里的象形字,老鴨的諢號就是這么來的。
老鴨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戴副平光鏡,有幾分斯文相。閑下來喜歡弄張紙,趴在桌上描描畫畫,一忙活就是半天。此人臉皮厚當,開得起玩笑。既能老少通吃,也能通吃老少。
馬菜巷的人擠在路邊進食的時候,也有節(jié)目助興。有人喜歡猜謎:“南邊來個跩腚跩,不脫褲子就下海。是什么呀?”
有人望著老鴨,發(fā)出尖銳的叫聲:“嘎嘎嘎,嘎嘎嘎……”
“鴨子!”
“哈哈哈哈哈……”
進門六個月,糜老太就把閨女生了出來。門里門外風言風語,還沒滿月就被男人摁趴在床上。把糜老太摁在床上的老鴨,不像業(yè)余畫畫的,更像街上那個打鐵的黑臉漢子,把底下的床都捶得直叫喚。
年輕的糜老太在與丈夫老鴨的第一次對抗中,因力量太過懸殊而完敗。不過也不能說她只是被動挨捶,在老鴨捶她的過程中,她默默地數(shù)著老鴨捶了她多少下。糜老太想起了那些先她出嫁的娘家姊妹們說的話,說男人都是得了鍋,還想上炕,不能慣著他們。不然得被他們踩在腳底下一輩子。
想到這里,糜老太擦干眼淚,和閨女搬到另一個臥室。還拎去一個夜壺,一瓶開水,還有吃的。然后插上門。確認老鴨很難破門而入后,她開始用嘴巴問候老鴨,還有老鴨的父母。隨后又擴大到她能想到的,和制造老鴨有關的,存世的、過世的男性和女性。
盡管糜老太和廣大的婦女同志一樣,相對男同志,身體力量上存在明顯落差,不過她了解自己的特長和優(yōu)勢,并且完全發(fā)揮了出來。她的用詞足夠豐富,幾乎讓各種鄉(xiāng)下常見的牲口,都給老鴨做了爹娘,或者跟老鴨有了血緣關系。
糜老太作為地主家的小姐,身上有著天然的聰明基因。她認清了自己在體格上,難以與老鴨較勁的殘酷現(xiàn)實,就開始著力提升自己的裝備水平。比如她和老鴨關系正?;院?,依然在廚房和臥室觸手可及的位置,藏了兩根棍子。時刻準備著對方再次挑起戰(zhàn)爭時,對他發(fā)起猛烈的反擊。
此外,糜老太詳細地回憶了一下自己被打時的場景和細節(jié)。老鴨的巴掌,大部分都落在了屁股上。九十八下還是九十七下,因為過于氣憤,已經記不太清了,總之是接近一百的。她在一個小本子上記下了:某年某月某日被老鴨毆打屁股一百下。
于是,她得出了老鴨喜歡把她的屁股作為主要攻擊目標的結論。因此糜老太一有空閑,就不斷給自己的屁股按摩,促進血液循環(huán)。終于讓自己的屁股如發(fā)酵揉搓過后的面團一般,很有勁道,大大提升了抗擊打能力。
此外的此外,糜老太還分析了老鴨的排泄時間。每天都提前占領家里那個只有一個蹲位的廁所,并且蹲下就不起來。老鴨幾次憋急了,不得不急忙拉開門,一路小跑著,往半里路外的公共廁所跑去。
糜老太提上褲子,走到門口,看著老鴨躥得如兔子一般的身影,臉上浮現(xiàn)出得意的笑容。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糜老太就取得了輝煌的戰(zhàn)果——老鴨兩次在趕往公共廁所的途中,拉在了褲子里。
當然,糜老太還發(fā)現(xiàn)了夫妻生活這件事,也可以很好的控制老鴨。但是她用得不多,因為她發(fā)現(xiàn)用這種方式來控制老鴨,似乎自己也不太劃算。
糜老太生二閨女的時候,向所有人證明了她的生產周期就是六個月。這一次,街坊間的婆媳娘們對糜老太娘家的狀況,已經摸得一清二楚。她們一致認為,這種情況可能和她從小喝羊奶有關,有了羊的種性。
不過,老鴨并沒有對曾經的暴力行為表示出絲毫的歉意,也沒有公開給她平反的意思。此后多年,老鴨再沒打過老婆。他并沒有打老婆的嗜好,當初將老婆摁在床上摩擦,也只是為了維護他作為男人的尊嚴。
老鴨還想生兒子,給二閨女起名叫“改”。但他沒能改良好糜老太的土壤。準確地說,他不明白孩子的性別是男人說了算,很多人都不明白。老三依然是閨女。
生老三以前,計劃生育已經拉開了帷幕。老鴨的單位天天發(fā)宣傳手冊,區(qū)里的政策宣傳車整天在街巷里穿梭。兩口子鋌而走險,勇闖雷區(qū)。
老三出生不久,老鴨就因為違反計劃生育政策,被單位辭退了。他成了政府實施計劃生育政策后,第一批殺雞儆猴的對象。作為嚴重超生的育齡婦女,糜老太的生產基地也被街道、社區(qū)里的一幫人重點關照,盯得緊緊的。除了上環(huán),還要雙月查。
下崗以后,老鴨跑去西鹽河邊的公園里,在一棵大榆樹底下擺攤,給人畫肖像,一張二十元。蓄起長發(fā),留起胡子,戴著墨鏡,寬袍大袖,整得有那么點藝術家的味道。
那時候,公園還是稀缺資源。進門還要收兩塊錢門票,都夠一個人下館子的了。因為地處市中心,人流依然熙熙攘攘。老鴨的素描很有功力,很快便排起了長隊。后來便有識貨的女人給他送水送吃的,成天黏著這個藝術家。再后來,老鴨嘗到外面女人的滋味,回家跟糜老太攤牌。
糜老太一夜沒合眼。第二天就領著兩個大的,抱著小的,去了公園。糜老太一把鼻涕一把淚,嗓門洪亮字正腔圓有理有據(jù),連腳邊的草啊花啊都被她的訴說震得暈頭轉向蔫頭耷腦。輿論一致譴責小拐腿缺德敗類,責令老鴨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小拐腿掩面狂奔落荒而逃。
由于家道中落,糜老太讀書少,見的世面也不多,不知道孫子兵法和三十六計。卻在對付男人和“外敵”勾結的第二場戰(zhàn)爭中,英明果斷地整合了內外部資源,一出手便大獲全勝,一舉洗刷了當年被男人摁在床上,實施家暴的屈辱歷史。
拆散了這對狗男女,糜老太覺得很有成就感。她想慶祝一下這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偉大勝利,又想不出什么合適的方式。最后,她在院子里邁著小碎步滴溜溜轉了一圈,嘴里哼了兩句:“桂英我幼習兵法精武藝,斬將擒王哪在奇!人馬扎在邊關地,血刃一舉鬼神啼……”
心里的氣便順了過來,渾身舒坦多了。糜老太喜歡唱戲,沒事就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戰(zhàn)后總結,唱戲也派上了用場。
經此一鬧,老鴨的生意告一段落。再次失業(yè)的老鴨徹底頹廢,沒事便在巷子口和人扯閑篇。坐吃山空,日子漸漸煎熬起來。兩口子把朝向巷子的窗戶開成了門,賣起了干貨。什么干貝干對蝦,魷魚干烏賊干鯊魚干。
那幾年個體戶還算吃香。海州這個地方又靠海,幾百年前就是一片海灣。都喜歡吃海貨,夫妻店生意不俗。像滾雪球一樣,漸漸地攢起了一點錢。
2
房子翻蓋,女兒們陸續(xù)嫁人。在馬菜巷,糜老太也漸漸成了領風氣之先的人物。這么些年,做傳銷,推銷保險,戶外穿越,跳廣場舞,樣樣都沒落下。糜老太也想得開了,沒事就和巷子里一幫娘們媳婦聚在糜園里扭扭腰胯走走貓步,日子過得也算滋潤。
老鴨除了扯閑篇,還隔三差五從街上劃拉些便宜貨回家。糜老太的尖聲叫罵便穿透墻壁驚動四鄰:“你個賤人真是山難移性難改,值錢東西你弄不來,天天倒騰些破爛回家。娶媳婦你撿鄉(xiāng)下的,便宜!還有搞破鞋,人家倒貼!”
老鴨不吱聲,走出門,對準蹲在門口翹著尾巴的大黃狗臉上,狠狠扇了一耳光:“你大爺?shù)?,你這土狗就不能夾著點尾巴?”
老鴨不打老婆,他打狗。他家的大黃狗成了他的出氣筒。這條狗每次挨了打,都會嗚嗚叫著落荒而逃。
這畜生記吃不記打。不多久,又跑回家門口蹲著??吹嚼哮喅鰜恚瑩u搖尾巴,作討好狀。什么人養(yǎng)什么畜生,老鴨和這條狗屬于同類。好了瘡疤忘了疼,不管糜老太如何罵,過段時間再劃拉一堆破爛回家。
老鴨在背后跟巷子里的男人們炫耀,說你別看她罵得那么兇,對我好著呢。
這幾年,網(wǎng)購越來越火,糜老太開始學著做網(wǎng)上的生意,微信淘寶玩得嫻熟。店面生意老鴨守著,除了逢年過節(jié),平常冷清得很。
眼下的馬菜巷,拆遷的小道消息滿天飛,成了街坊們嘴里談論的主要話題。馬菜巷的房子雖然都是獨家獨院,但是下水道早就患上嚴重的尿路結石,排泄極為不暢,每年雨水大了都要受澇。
但凡老巷子都有些古怪,馬菜巷當然也不例外。有老住戶說,他們在某某地方看到了火亮。還有人說,在某某地方看到了綠色的火苗。膽子小點的夜晚便不敢出門。
總而言之,對于馬菜巷的大部分居民來說,拆遷是好消息,是春天到了。但是對于糜老太而言,這消息無異于寒冬。糜老太不愿意拆遷,她喜歡獨家獨院。她不愿意住如同鳥籠般的樓房。
“怎么可能呢,他們辦事效率都曉得,低得很。從來是屎不鼓到腚上不拉的主,猴年馬月的事呢。”
終于要拆遷了,糜老太便有些著慌。拆遷可是一場空前絕后的世界大戰(zhàn)。自己的力量是渺小的,團結就是力量。她要發(fā)動一切力量,先從自己的鄰居入手。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領導馬菜巷的人民打敗“侵略者”,取得最后的勝利。
糜老太的鄰居,是一對從鄉(xiāng)下進城的小夫妻。這對小夫妻剛搬來時,也曾把小飯桌端到路邊吃飯。大人吧唧嘴,小孩蹲邊上“嘩嘩”來上一攤。小孩屎,桂花香。有人不當回事,食嗓淺的便“呃呃”翻胃。
小妻子食嗓淺,小男人絲毫不受影響。不以為然地說:小水,你去做紅燒肉。旁邊拎個屎桶,你拿個棍子攪著,我照吃不誤。小妻子端著碗,罵了句“東山,你個混蛋”。一路“呃呃”著,跑回了家。在門旁吃飯的糜老太便知道了這小兩口男的叫東山,女的叫小水。
東山和小水的老家,都在百里外的榆鎮(zhèn)上。兩家前后院,是鎮(zhèn)上的老街坊。小水小時候經常跟在東山屁股后面玩,偶爾也會被他打得哇哇哭。有一次,正在換牙期的小水,一顆晃動的大牙被東山打掉了。母親把門拴起來,在東山的身上,打斷了兩根棍子。
過后,母親教訓東山:“你個孬種羔子,小水比你小,你是哥,她是妹,你咋能欺負她呢?”
“不就比我小了一天嗎?”
“嘿,還犟嘴?”
小水的母親說:“東山,長大了讓小水給你做媳子,成不成?”
“不成!”
“我不管,我家小水牙長出來就算了,長不出來吃東西費勁,你得負責?!睎|山理屈,無話可說。小水的門牙到底只長了半截出來,而且還長歪了。東山的耳朵,便不間斷的被母親又蠻擰了幾回。
小鎮(zhèn)上的月亮,比城里的月亮亮堂得多。有月亮的夜晚,東山疊紙飛機,扔到前院,飛機翅膀上寫著:石小水,你個豁牙妹!
不一會兒,小水再給他扔回來一只:張東山,你個壞鴨蛋!
誰也不讓誰。都是丁虧不吃。念到初中,東山真的成了壞鴨蛋。一個假期,能在牌桌上把一年的學費贏出來,或者輸出去。打架斗毆,家常便飯。
嘴里經常哼著“上學苦,上學累,不如參加黑社會。有吃有喝有地位,晚上還有小妞睡。”“小美妞跟我走,老子鈔票大大的有?!蹦莻€時候,小水開始漸漸的疏遠他。迎頭碰面,也不搭理了。
長出胡子的東山,沒有考上大學,跟著大人出門務工。榆鎮(zhèn)是建筑之鄉(xiāng),東山身大力不虧,很快把工地上的活都干熟絡了,當了小工頭。工頭是鄉(xiāng)下人的叫法,城里人管他們叫項目經理。張東山被人喊成了張經理。
成了經理的東山,手機里存著許多美女照片,高的矮的苗條的豐滿的。勞累一天,休息的時候,他就拿出來瞄兩眼。審美漸漸成了他的強項。
父母一早就開始操心他的終身大事。東山去相親,別人看好他,他瞧不上人家。他歡喜人家,人家又對他沒意思。高不成低不就。
東山的母親給兒子愁的,在小水媽面前抹眼淚,說也不知道東山這渣滓,還能不能說上媳婦。小水媽安慰她,說嫂子莫擔心,東山長得不差,也能掙飯吃,咋還能說不上媳子?接著嘆了口氣說,這倆孩子從小玩到大,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對上眼,一個鍋里盛飯吃。
東山母親搖搖頭說,那咋能呢?你家小水是大學生,跟著東山還不活活委屈死了?
開春不久,東山在工地上和偷東西的小混混干了一架,傷得不輕。老板給他放了長假,工資獎金照發(fā),養(yǎng)好傷再去。沒幾天,東山去鎮(zhèn)上醫(yī)院換藥,便看到了小水。
小水在鎮(zhèn)上醫(yī)院實習,風平浪靜。她把辮子松下來,又去把頭發(fā)拉直了,披在肩上。出門穿得板正的,高跟鞋踩在地上格格響。東山的眼睛一下便亮了起來,那個很久以前天天在自己面前晃的破牙妹,一夜之間成了妖精?
學會了打扮自己的小水,打敗了東山手機里的美女。他沒事便往小水跟前湊。小水依然愛搭不理。男女相處就像坐蹺蹺板,誰出力大,誰就處于下風。
又一次去換藥,東山開始裝瘋賣傻:小水,我總覺得,這世上有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蛟S在地球的另一邊,或許就在你身邊,你卻看不見。你富貴,他貧窮?;蛘咚毁F,你貧窮。
小水覺得東山像哲學家,而在現(xiàn)實里,很多哲學家就等同于瘋子。小水走過來摸摸東山的額頭說,我看你是病了。我給你治治吧?
小水,你還記得初三那年我和一幫人去收自行車,被警察追著屁股攆。三天沒敢歸家,是你晚上帶著包子,尋到南大山的公墓里??粗依峭袒⒀?,你眼淚都下來了。不是你,我不會去自首,現(xiàn)在不定在哪吃牢飯了。
東山說著,擠了兩滴眼淚下來。小水說我知道,收自行車嘛,十塊錢一輛。欺男霸女。行了,好漢不提當年勇。說說看,破牙妹比你手機里那些啞巴美女如何?說著小水便擺了個笑臉出來。
差遠了!
嗯?
我是說手機里的比你差遠了!
小流氓張東山天天去醫(yī)院,動不動就滾到女醫(yī)生小水面前噓寒問暖。
又一個月亮又大又圓的晚上,東山疊了一個大大的紙飛機,兩個翅膀上寫著:小水,我愛你!卻到底沒勇氣再往前院扔,悄悄地塞在了一袋零食里,塞給了小水。
小水畢業(yè)以后分進了市里的醫(yī)院,東山還在城里的工地上做他的項目經理。雙方的父母一起出錢,給他們在馬菜巷買了這棟老宅子,算是安定下來。
3
東山和小水作息一直都挺規(guī)律。一般都是九點上床,確保十點鐘入睡。這個習慣是小水帶來的,東山喜歡熬夜,因為他有時候要在工地上加班加點。習慣成自然。
小水說報紙上講了,說晚上十點以后五臟六腑就開始解毒了。到點不睡,五臟六腑就要出問題。不信你看看那些夜生活豐富的,哪個臉色正常?哪個不是亞健康?亞健康的人,生出來的孩子也要受影響,跟抽煙喝酒是一樣的。
東山覺得小水說得有道理。他對自己的健康并不放在心上,他對未來的孩子健康很上心。
那是一個尋常的夜晚,也許并不尋常。尋不尋常,誰又能預先知道呢?
在這個晚上,東山和小水又在九點上床鉆進被窩。沒一會兒,外邊的大門就被“哐哐哐”地敲響了。糜老太那驚天動地的聲音,從巷子里蹦了進來:“小水,東山啊,你們這么早就睡下啦!”
糜老太的嗓門太響了,足以驚動半個馬菜巷。馬菜巷的人不光喜歡在路邊吧唧嘴,也喜歡研究事。尤其是和“睡下”有關的事,更能提起他們的興趣。這一點,倒是和其它地方的人沒有太大區(qū)別。
這個晚上的糜老太,精神狀態(tài)和她的嗓門不相上下。紅光滿面,耳聰目明。頭發(fā)卷著,白色坡跟的皮鞋。洋氣。
糜老太進門便說,你們聽說了吧,俺們這要拆了。我們大伙商量著成立個抗拆遷領導小組,各家都出個人。團結起來,保障我們共同的利益。糜老太說這話的時候,兩眼放光,指手劃腳,肢體語言也很豐富。頗有領袖氣質。
他們兩家住的這一段,旁邊緊挨著家汽修廠。路邊靠墻,一年到頭停著兩排報廢車輛。每輛車幾乎都是齜牙咧嘴,面目猙獰。似乎每個車轱轆底下都有慘死的冤魂。漆黑的夜里,一輛輛報廢車如一個個幽靈,從旁邊經過就瘆得慌。
每到晚上,汽修廠里修車的,跑出租、跑黑車的那幫夜來神,聚在門房里徹夜玩牌。走路聲、咳嗽聲、男人們在墻角嘩嘩的撒尿聲,拉著長音的放屁聲,要持續(xù)大半夜。
兩口子一直在攢錢準備換房。幾年下來,還是沒能讓他們湊齊買套兩居室的首付。反而房價是越來越高。很多晚上,小水站在窗前,望著遠處小區(qū)里的萬家燈火。久了嘆口氣,默默地回了臥室……
馬菜巷的老房子,他們早就住夠了。他們心底里并不排斥這個地方,也希望政府可以把馬菜巷,包括廢棄的糜園重建一新。
如果真的拆遷,一套老房子換一套安置房,也是蠻不錯的事情。兩口子聽了糜老太的話,興奮得睡不著了。他們對抵制拆遷不感興趣,只惦記安置房。
過了不久,糜老太就被街坊們選為抗拆領導小組組長,糜老太又提名了幾個副組長。把生意冷清的門市停了業(yè),設為辦公室。去做了個牌子掛在門旁。白底紅字,整得跟社區(qū)辦公的地方差不多,很像那么回事。
小水給東山身上的零花錢,永遠都控制在三十元,剛好夠給手機充一次話費。東山囊中羞澀,便免不了要抗議幾句。小水反駁道,看沒看見隔壁的老鴨,男人就不能有錢,男人有錢就變壞。
第三次失業(yè)的老鴨,在當了組長的糜老太那里,更加沒有地位。兩家中間只隔著堵墻,經常可以聽到糜老太罵老鴨。
拆遷辦的人大模大樣地進了門,做入戶調查。糜老太很熱情。主動跟他們套近乎,介紹起自家的情況:“我家老頭子是文化局的。三個閨女平常都不怎么回來,小閨女家做房地產生意的,你們要是買房的話,我可以給你們幫忙。我心臟不大好,看起來年齡很顯老吧?”
糜老太這心計,一張嘴先把家底亮出來了——言外之意,就是要告訴對方,我老太太可不是軟柿子,還有心臟病,你們可別惹我。
拆遷辦的人出門核對門牌號,嚇出一身冷汗。進門時粗落沒在意,一個碩大的馬蜂窩蹲在糜老太家的大門上,和籃筐的高度差不多,像一座碉堡,丑陋無比。
因為要拆遷,馬菜巷的老房子價格被炒了起來。連中介都摻了進來,有門路的人拿到待拆的房子自然能大賺一筆。無所事事的老鴨碰到東山提醒了一句,說現(xiàn)在這價格,賠償也賠不了那么高。覺得差不多,也不一定非得等著拆遷??!一邊說著,四處看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東山回家跟小水說了老鴨的話,兩口子一合計,便果斷把房子掛到了網(wǎng)上,不久便接到了中介的電話。
入戶調查結束不久,評估報告就出來了,接著就是和住戶簽訂拆遷協(xié)議。馬菜巷每年夏天都要被水淹,眼看著夏天又要來了。所以大部分人家都巴望著趕緊拆遷,沒有太多異議便把協(xié)議簽了。還有十幾戶拒絕簽字的,大都是糜老太抗拆領導小組的骨干成員。糜老太理所當然是他們的精神領袖。
低頭不見抬頭見,再見面,糜老太的臉子就掛不住了。自己的鄰居率先投降,對自己的領袖氣質無疑是極大的傷害。大黃狗到鄰居家串門,糜老太只是站在門口,眼睛往上翻著,好像仰臉看天的樣子:“‘叭來、‘叭來……”
待到把狗從院子里喚出去,便罵道:“爛泥扶不上墻,狗肉上不了宴。”
小水說,青皮蘿卜紫皮蒜,仰臉老婆低頭漢。看出來沒?仰著臉的女人不好惹,茬頭。
東山不以為然,說厲害個鳥,到哪山砍哪柴,過哪的河汊唱哪的曲。
拆遷辦的人再次登門,糜老太直截了當?shù)卣f:“你們這個評估不公平,安置房公攤太大,質量也不行,我這不是吃虧上當賺吆喝?”
糜老太說話的工夫,眼睛也紅了。聽著一堆人“嗡嗡嗡”地不厭其煩,說個沒完,新仇舊恨涌上心頭。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吼了起來:“別再啰嗦了,你們這是吸血啊。當年搶我們的地,現(xiàn)在征我們的房??墒乾F(xiàn)在時代不同了,我不同意,誰也拆不了我的房子?,F(xiàn)在有法律,我們家有人,我要去法院告你們。”
拆遷辦的人還要說話,同行的社區(qū)女主任有眼力勁,捅捅他,一堆人便出了門。社區(qū)主任小聲說別跟她吵,歲數(shù)大了,得慢慢來,萬一她直接往地上一躺,可就被訛上了,性質也變了。
糜老太看這堆人啥話沒說就要走,明顯落了下風,便不依不饒追到了門外。突然一跳腳,拍著巴掌詛咒起來:“馬上就七月半了,看你們誰缺德,馬上就報應到誰頭上。”拆遷辦的人到底有些文化,有年輕氣盛的便接了一句:“我們不罵人,也不咒人。罵人罵自己,一咒十年旺?!?/p>
隔了一天,社區(qū)的女主任經過糜老太家門口,門上棲著的那窩馬蜂襲擊了她。女主任疼得跌跌撞撞,哭喊著讓人送去了醫(yī)院。
社區(qū)女主任的男人露面了,糜老太來了一句:“你說這路上每天南來北往那么多人,這馬蜂咋就把你家娘們給強奸了?”
男人一生氣,裝了一瓶汽油去了糜老太家。把汽油潑到蜂窩上,接著一個煙頭扔上去,騰地就是一個火球。糜老太嚇壞了,打了110。說這么多年跟馬蜂們相安無事,都處出感情來了。這是故意縱火,屬于刑事犯罪。
女主任的男人給派出所弄去詢問了半天,差點被拘留。
過后,社區(qū)女主任把糜老太的底細,查了個底朝天:“她老頭子六十多了,都被文化館除名二十多年了。小女兒是賣二手房的中介,老大老二提不上把。這老太太真是能裝了!”
中介很快幫東山和小水把房子賣了出去,買主個頭不高,胖胖的中年男人。手續(xù)辦完以后,買主很快拉來了磚頭洋灰沙子水泥,堆在巷子里。打算等著東山和小水搬走以后,把院子全部蓋嚴實。
東山疑惑地問道,說萬一你蓋完了,給你當違建拆了,你不是白白花錢。對方嘿嘿一樂,說哪有可能,這事干得多了。一副很有底氣的樣子。
4
東山再見到糜老太時,她正坐在門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著,邊上圍了一圈人。有人冒充拆遷辦的人,說可以幫她多拿些拆遷補償,還登門拜訪過她。結果,她這個馬菜巷領頭抗拆的“一把手”也做了兩手打算,把八千塊錢好處費打過去以后,再無音訊。
“這個遭天殺的騙子,枉我那么信任他,現(xiàn)在電話都打不通了,哎喲我不行了,我得馬上報警把他抓起來。誰把電話借給我用用???”
糜老太很快就找到了拆遷辦:“不是你們要拆遷也沒這些妖事。那個騙子就是你們拆遷辦的,你們得負責把人交給我。你們還想放火燒死我老太太,真是膽大包天,上天缺個梯子??!我今天可堵住你們了!”
當天夜里,所有釘子戶的門上和墻上都被潑上了血污,尤以糜老太家的門上墻上居多。第二天一早,糜老太起來拉開門,被血淋淋的場面嚇得往地上一躺,頓時口眼歪斜。幸虧送醫(yī)及時,命保住了,人卻是坐著輪椅回來的。
馬菜巷的潑血事件被省里的電視臺曝光了,在網(wǎng)上發(fā)酵成了“潑血門”。社區(qū)女主任的男人因為有潑汽油的前科,并且發(fā)生過沖突,嫌疑最大,被拘了一個星期。街道干部趕緊出動,把釘子戶各家墻上的血沖了下來。
記者當然不會滿足于表面,又像穿山甲一樣對事件進行了深度挖掘。說馬菜巷應該停止拆遷,說馬菜巷是歷史名人糜夫人生活過的地方,建議旅游部門保護性開發(fā)。還說馬菜巷主要問題是下水道失修,不像其它拆遷片區(qū)存在大面積的危房。
而修復下水道,僅僅是幾家釘子戶的補償款就綽綽有余了。最重要的是,馬菜巷的住戶大多是上了歲數(shù)的老年人,后面還有二期拆遷,滿足眼前釘子戶的要求,后面就會有更多釘子戶冒出來,再出現(xiàn)負面新聞的幾率就更高。
記者的追蹤報道,讓馬菜巷的人們大感意外和失望。要是真的停止拆遷,許多人盼望多年的新房就落空了。東山和小水的房子已經出手,房款也已經到賬。兩人便趕著時間去看新房。
一星期以后,兩人看好了一處精裝修的房子。賣老房子的錢,加上積蓄,又借了點,全款入手。站在陽臺上,小水嘴里喃喃著:我們有新房子了,我們終于有新家了。淚水便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這么多年,他們等得太久了。
紙飛機在空曠的客廳里飛來飛去。小水站在陽臺上喊,東山,快來看,今晚的月亮真好,又大又圓!
小水懷孕了,每天下班都去新房里收拾布置一番,連上班也沒了心思。東山沉浸在即將喬遷新居和做父親的雙重喜悅中。
馬菜巷停止拆遷的文件,終于貼在了居委會的墻外。文件里把停止拆遷的原因,微妙地歸結到釘子戶頭上。伴隨著隆隆的雷聲,一場大雨終結了馬菜巷的春天。馬菜巷又泡在了水里,有人開始破口大罵。
裝滿家具的車子正要關門,糜老太家的大黃狗卻跳上車,怎么也不肯下去。東山罵道,這狗東西還想去我們新家串門哩,下去下去。
糜老太家大門緊閉。血色爬滿了門和墻,如同刷上了一層紅漆,連墻根的積水都染紅了。大黃狗站在巷口,孤獨地望著那輛漸漸駛遠的汽車。汽車后門上刷了四個紅漆大字:螞蟻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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