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遠
1
我腦海里留下唯一關(guān)于爺爺?shù)挠跋?,是他倒開水給我喝的神情。那時候我約莫四歲,但只是推測,因為五歲上幼兒園之后有了較清晰的記憶,而當(dāng)時爺爺已經(jīng)消失在生活中。
他緩慢地翻過漬黃的瓷茶杯,提起鋁制茶壺,提手上的螺絲微微發(fā)出金屬的摩擦聲。我仰頭看他臉上灰白的胡碴,與那種看著遙遠記憶似的微笑。然后開水滿溢出來,我們安靜地看它發(fā)生,水漫至桌緣再滴落地板,弄濕了我的拖鞋。
但之后爺爺去了哪里呢?我不知道。彷彿被撥錯的電話鈴聲吵醒的午睡,殘留零星片段的幻夢那般,薄弱的記憶難以拼湊。如果說他死了,我確信自己一定可以記得一場即使不盛大,也必定嚴謹?shù)磕畹膯识Y,就像我們?yōu)槟棠剔k的一樣。爸爸與叔叔、姑姑們的沉默流淚,無盡盤繞直至刻印在睡眠里的誦經(jīng)聲,祭奠布置上,幾幅輪回眾生曼陀羅與十八地獄圖,法師燦爛明亮的袈裟與幾行瀟灑揮毫的白底黑字悼詞,明明鮮艷多彩卻充滿清肅氛圍的花籃,上學(xué)時制服外衣的上臂,還別上一截麻布。
這一切如果曾發(fā)生在爺爺身上,我一定可以記得清清楚楚。但這是奶奶的葬禮,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面對的死亡。
所以爺爺是不見了。用一種沒有遠行的祝福,也不是離別哀傷的方式,默默消失在家人與我之中。此時此刻,我不斷追溯回憶里可能留下的任何線索,例如奶奶在世時,放在抽屜里一張色差嚴重失衡而整體呈現(xiàn)偏暗紅的彩色老照片,上面是她那一輩家人們的合照。有些叔公、嬸婆我眼熟認得,有些則早已仙逝而不曾見面。
爺爺也在其中,我似乎記得奶奶說:“這你阿公,你怎會不認得?他在你小的時候還逗你啊,我看你是不記得……”
我也清楚自己在成長過程中,必定問過“爺爺是怎么死的”這類簡單而直接的疑惑,但得到的反應(yīng)讓我自然而然知道不該多問。大人們似乎早已消化處理過那些情緒,關(guān)于爺爺消失所帶來的可能是哀傷、可能是憤怒,或是真的就毫不在意,轉(zhuǎn)化成一種類似幽默的漠然。“失蹤了啦?!倍冶粧佋谠?,一無所知。
學(xué)生時期填寫資料卡時,家屬欄中爺爺?shù)牟糠掷硭?dāng)然地填上“歿”。在每天都有事情不斷發(fā)生的現(xiàn)實生活中,爺爺就真的如同滾到衣柜底下的彈珠一般,明明在那里,卻被淡忘。
但如果爺爺并沒有明確的死亡,為什么我們不把他找出來呢?
我也記得第一次在火車站看到“協(xié)尋失蹤老人”之類的海報時,心里的糾結(jié)與困窘。我意識到爺爺可能也是他們其中之一,而這似乎是一件難堪的事。我不希望這是爺爺?shù)臓顩r。我覺得如果爺爺在那張海報上,而我必須指著他的照片告訴別人說:“這是我爺爺,請幫我找到他?!边@個情況是非常羞愧的。
但不久之后,我又希望爺爺真的在那張海報上,那似乎代表爺爺可能回來的一絲希望。即使我對他的印象那么淺,我仍期待知道他更多。我又跑回去火車站的布告欄,仔細地看清楚每一個老爺爺、老太太的臉和名字、年歲、失蹤地點與簡單個人描述,沒有爺爺。
但我天真地想用力記起每一張臉,然后以為在某個時刻,例如在跟媽媽逛菜市場,或是與哥哥把存下的零用錢拿去電子游樂場打電動時,會在某個角落發(fā)現(xiàn)他們的身影,帶他們?nèi)セ疖囌就瓿扇蝿?wù)。當(dāng)然我并沒有達成任何任務(wù)。一個都沒有。
但我記憶里也沒有任何爺爺失蹤后應(yīng)有的騷動。沒有警察問過我最后看到爺爺是什么時候,也沒有傍晚拿著手電筒到山間小路,一邊走、一邊呼喊著:“阿公!阿公!快回家?。 边@都是我的幻想而已。
所以他是有意識地離開家人,然后從此消失不見。但原因是什么,沒有人告訴過我,也許因為當(dāng)時年紀還小聽不懂。而往后的年歲里,家人之間已培養(yǎng)出來不過問這件事的默契,或者說,就像生活中原本就不存在的事物那樣,爸爸不寫詩、廚房里沒有思樂冰機、電話簿上沒有林青霞的號碼,不存在的事物沒人疑惑它的不存在。
即使在《生活與倫理》課中教到家屬稱謂之類的課程,也曾閃過“爺爺呢”這樣的念頭,但總是就像被問到不該問的問題一樣,我也對自己不好意思一下,然后自己對自己轉(zhuǎn)移話題。而當(dāng)同儕之間有人聊天時提及他們爺爺,或是遇到任何跟爺爺有關(guān)的情節(jié)文本出現(xiàn)在生活之中,我也都可以冷淡以對。當(dāng)做爺爺就是一個逝去的家屬,模糊地埋藏在過去的時光里了。
而我之所以會說這么多,是因為事情后來有了轉(zhuǎn)變。
2
大學(xué)畢業(yè)后度過一段對未來茫然不知所措的日子,終于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是廚房助手兼餐館服務(wù)員。這完全跟自己的幼教專業(yè)背景無關(guān),自己當(dāng)初也對自己的決定莫名其妙了好一陣子。只因為一直找不到跟自己所學(xué)相關(guān)而且妥切的職位,而一家自己喜歡得不得了的小餐館,正好在征這種意味著“餐廳里不管什么事情,要你幫忙的話,都要會做喔”的職缺。
不知哪來的信心與膽量,我就直接進廚房去問。當(dāng)時正是尖峰時刻,沒料到忽然來了一通重要電話給主廚,我竟然就被叫去洗手,先幫忙把餐前沙拉擺盤一下。
我覺得這就像教小朋友美勞一樣,只要一五一十地照樣做,再稍稍添上一點個人創(chuàng)意就行了,難不倒我。于是之后一拍即合地馬上錄取,隔天找到合適的住處,就搬來到大城市,展開新的生涯階段。
租賃的公寓與餐館之間需要搭公車前往,然后經(jīng)過一個地下道。是個相當(dāng)熱鬧的地下道,每天搭車的許多中學(xué)生與上班族在此往來,人數(shù)之多,是生意上門的保證。地下道自然而然成為了市集一般的擺攤地,但都是違法的臨時地攤。
一些廉價而材質(zhì)、做工都粗劣的背包與飾物,或是成堆復(fù)制且略帶瑕疵的絨毛娃娃,叫賣聲從擴音器出來,如機械般冷硬。只有一攤賣鮮花束,是唯一的清新氣息。擺攤亂無章法,似乎是先來先贏,而需要這空間的還有幾個乞討的游民與一個托缽的老僧人。
工作了幾天后,就在某個和老板聊太久才下班的深夜,我在地下道遇見了爺爺。就在第一眼,我感覺心被揪了一下。
那是和我記憶中模糊影像相當(dāng)吻合的臉,而更加蒼老且清瘦。在破舊的草席與年久灰黃的大紅牡丹被毯上,蜷縮在樓梯旁的角落,睡得似乎相當(dāng)平穩(wěn)。
我先是驚訝,然后蹲下來注視了好一陣子,無法確認任何事情。他臉側(cè)放了一個有點焦黑、但看起來挺有品位的木制精雕煙灰缸里有些零錢,一個便利超商的大購物袋也許包著一點衣物家當(dāng)。
旁邊是那位老僧人,一身干凈的道服,瀟灑大字形,直接躺在地上,手上握著好長一串佛珠,也是一臉祥和地沉睡。還有一位坐在一整疊舊報紙上的胖胖白發(fā)先生,狐疑地觀察著我。另外幾個紙箱或大衣堆起的床鋪無人在上頭,也許他們也有自己的社交作息吧。
白天凌亂的攤販撤走,喧囂的人聲靜寂下來,整個地下道竟也顯得寬敞。但復(fù)雜的氣味、慘白的日光燈與閃避這些“住戶”而走在另一側(cè)毫無表情的行人,仍讓空間顯得奇幻不真實。
我徘徊了好一陣子,做不了任何決定,又不想打擾他睡覺。而“爺爺早已不在了??!那不是他,只是長得像而已,一定認錯了”的冷漠念頭,讓我打算不要錯過最后一班公車,什么也沒有做就離開了。然后回到家,一整個晚上沒睡好。
我計算著爺爺?shù)哪隁q,在他離開后二十幾年的今天,有可能是這個模樣嗎?如果真的是他,他也不可能認得我的樣貌吧?我要從何跟他說起我的身世,與這一切突如其來的狀況,如何向他證實他就是我爺爺?
且不管是不是他,一個離開家庭、獨自居住在地下道的老人,是否還有可以溝通的能力、精神狀況有沒有太大問題、會不會畏懼或厭惡我的打擾,且和善清醒地與我交談呢?我反復(fù)地在床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半夢半醒之間,好像還聽見遠方有唱戲的聲音,但實在不可能。隔天我就搭了大清早的公車前往地下道。
我先前都是在下午時段,餐廳開始為晚餐做準(zhǔn)備時才上班。想不到早晨的地下道又是另一片光景。
地下道入口有兩座早餐車,正忙碌著準(zhǔn)備上班、上學(xué)人潮的食物。簡單的設(shè)備與各式材料,就能做出蛋餅、三明治、漢堡、炒面幾十種選擇,不時傳來嗞嗞的煎油聲與熱呼呼的蒸氣,滿溢可口香味。
地下道里大部分的攤位也還沒來占據(jù),只有鮮花攤的老板在成堆的花草里,挑揀修剪、搭配捆裝,熟練的動作又并非全然的重復(fù)。每束花各有不同,且各自鮮艷美好。
在附近運動公園剛活動完的人們,活力十足,用略快的步伐經(jīng)過這里。而背著沉重書包與青春期騷動的學(xué)生們,好像對人生的煩惱也很有見解似的邁向公車站。不像學(xué)生的其他行人則一副日子再苦都不怕的樣子來來往往。好像這世界竟比我存在的那一個還充滿希望,沒睡好又太早起讓我好像穿越到了另一個平行時空,精神恍惚又知覺敏感。
爺爺還在那里。我在地下道入口徘徊,假裝早餐車的顧客,不敢過去。
他獨自屈膝倚墻,坐在昨晚睡覺的那張被毯上,也許是在發(fā)呆,或者沉思。沒有任何動靜,似乎是絕然的孤寂。我漸漸覺得他是我爺爺?shù)南敕ê芑闹?,但思索起這無來由的情感,我明白自己對于這樣與社會脫節(jié)而坦然面對蒼老的生活方式有點著迷。
在我還沒整理好這些煩亂思緒時,忽見那位老僧人從另一邊的樓梯走下,步伐輕快,經(jīng)過爺爺身邊時一個點頭招呼,沒有停留、沒有出聲,跨著大步向這個方向走來。而爺爺似乎注視著他,把臉轉(zhuǎn)了過來。我以為自己要閃躲,但就這么愣著。
老僧人走上階梯,瞥見了我,也是一個點頭,然后右手捻指在胸前,向我輕揮一下。我什么也不明白,他也沒有特別的事情要講似的就與我擦身走去。
對于這樣的事情,我習(xí)慣性地誤會這其中必有深意,但或許根本不及早餐的一個抉擇來得重要也不一定。我困惑地朝他走去的方向凝望了一下,回過神發(fā)現(xiàn)爺爺也正朝著我的方向看。我看不出他眼神停留在何處,表情也不見悲喜,但似乎顯露著我以為的溫和慈祥。
我放心地走過去。
“我這邊眼睛已經(jīng)看不到了?!钡剿磉厱r,他開口說,手指敲著右邊的太陽穴。我仔細一看他的右眼,眼珠的顏色混濁黯淡,眼瞼也虛弱地張著,似乎真如他所說已無視覺。
他忽然開口說這樣的話,頓時讓我不知道如何反應(yīng)。我的手在褲袋里一直握著幾枚硬幣,是一路上一直想著,到時候可能是靠近他的唯一理由。硬幣已經(jīng)握得汗?jié)駵責(zé)?,我冷靜地掏出來,蹲下來投進那個木雕煙灰缸。
“謝謝、謝謝……”他連忙點頭向我致意。
“……那你有去看醫(yī)生嗎?”我指著自己的右眼問他。
“不會好了。從我年輕時就看不到了。”他回答。我此時才察覺他用的是國語,雖并非字正腔圓,但爺爺應(yīng)該是說閩南語的。是嗎?我竟然連這一點都沒有把握。
我也不知道爺爺有眼睛的問題,我毫無印象,也沒有人提起過。這些雖然都不在我的預(yù)期之中,但又沒辦法推翻他是爺爺?shù)南敕ā?/p>
“那你一個人在這里很久了嗎?”我又問。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開始打探,我也明白我思索過這樣的處境,關(guān)于和地下道游民對話的場景,是不是會太過突兀而引來別人的眼光。而我是否也該控制自己的語氣,不要咄咄逼人,否則讓人誤會我對這位老先生帶來麻煩也不好。
還有,既然我懷疑他是我的爺爺,別人是否也能在我的臉與他的五官上,找到一絲絲相似的輪廓,進而懷疑起我們的關(guān)系,以及對老人現(xiàn)在的境況與我的行徑做何聯(lián)想?
“也沒有什么東西好看了。”他說,還停留在眼睛的話題,而沒有回答我。與上了年紀的人對話要互相找到節(jié)奏,他的口氣也表現(xiàn)出心智清楚的樣子。于是我漸漸寬心與他交談,看他的表情,似乎沒有憂心或厭煩我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說,沒有好看的東西可以看,還是沒有東西值得看了呢?”而我竟然問這種煩人的問題,我自己也有點訝異。
他垂下頭看著地板,眉頭微微皺起來,不知道有沒有打算回答我。我此時才知道,人的思緒有多千回百轉(zhuǎn),我并不是在說他,而是我自己。我想著是不是冒犯了他,或者這問題太過刁難。而我對于這語言游戲產(chǎn)生意義上的細微偏差感到有趣,似乎是一種偏門的嗜好。
沒什么好看,一個是全然否定外物的價值,另一個是安然于自己的不感興趣。這歧義真的存在嗎?他真的是一個可以與人應(yīng)對自如的老人嗎?為什么又把自己安置在這個地方呢?他真的會是他嗎?這種種又在心中問了一遍。
“好看的東西看不到也沒關(guān)系了。”這是他的回答。我聳聳肩,沒有繼續(xù)追問。他收起煙灰缸里的錢,整理一下被毯,提起塑膠袋似乎準(zhǔn)備起身離開這里。我應(yīng)該跟著他嗎?他一天的生活會是怎樣呢?
“你時常在這里嗎?”我無法拿定主意,也害怕他已經(jīng)想躲避我了,有點著急,只好這樣問。
而他沒有回答,似乎看了我一眼,沒有好惡,接著就走上階梯離開,留下一股微微的體臭。這樣的臭我該嫌惡或心疼,或者把它當(dāng)做自然呢?
我沒有跟隨他而朝反方向離開,想著也許第一次會面這樣就夠了。我相信,之后一定可以再遇見他。
正當(dāng)我猶豫著去餐廳探探午班的同事在忙些什么,還是回家好好補個眠時,注意到鮮花攤的老板看著我。我忍不住走過去。
“我在這邊賣花四、五年了,沒看過那個老先生說話。我以為他是啞巴。這太奇怪了?!彼砗没ㄊ?,收拾著剪下來的斷枝殘梗,手邊利落的工作沒有停下來就和我聊天。
“這太奇怪了?!蔽抑貜?fù)他的話。我向來除了喜歡跟小孩互動以外,非常不擅于攀談,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之前問他什么,他也不會回答,只會點頭跟搖頭。真可憐,看起來年紀很大了喔。不過他還會下棋欸,他現(xiàn)在大概是要去廟那邊跟人家下棋吧……”
“哪里有廟?”我問。
“這條路一直走,走到橋邊右轉(zhuǎn),經(jīng)過一個菜市場那邊就是了啦。你剛來這邊嗎?是學(xué)生還是在附近上班了?”老板好心地說著。
“對啊,來這邊工作沒多久。”我回答,心里想還真的是人生地不熟,沒打算跟蹤爺爺,只是想應(yīng)該找時間,了解一下這座城市。
“要不要買束花去公司插?我跟你說,你每天換水,然后用剪刀在水里把它剪一點掉,這束花可以漂亮很久……”
“現(xiàn)在還有人愛買花嗎?”
“老實說,生意是不好做。但每天人來人往,總會有人需要花。有人說是談戀愛的紀念日,也有人是媽媽的生日,還是祖先的墳?zāi)狗乱莅?,問我擺什么樣的花好……”他一邊說,一邊仍在整理每束花,似乎每朵顏色的搭配與枝葉的角度安排,都要是他心中完美的構(gòu)圖。我看到他正在收拾花已經(jīng)盛開過微微凋萎的百合,旁邊整理出一些鱗莖。
“那些是不是食用百合?有在賣嗎?”我問。
“那是我自己要帶回去,沒有在賣啦。好啊,可以送給你。不過要自己處理干凈喔。你要吃???它的球根很好吃,你不要這些漂亮的花嗎?這些插在水里面,還會再開喔!這個都沒農(nóng)藥啦,你可以放心!”老板指著一些含苞的百合說。
“那我買一束花,你再送我那些根吧?!?/p>
我感謝他的熱情,把包好的花束拿去餐廳擺插起來,球根則給廚房入菜。主廚喜上眉梢說著,要怎么用在海鮮料理里面,我太困了沒認真聽,就回家睡覺了。
當(dāng)天晚上我從餐廳打包一點東西,想要給爺爺吃。不過來到地下道的時候,他并不在那。只有那位白發(fā)胖先生和另一個我沒見過,個子瘦小看不見臉,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人躺在草席上,面著墻壁睡覺。我有點失落,把食物交給那位胖先生,本想交代他替我留給爺爺,但不知道怎么說,也覺得奇怪,便什么也沒說就打算離開。
“謝、謝老、師?!蹦俏幌壬@么說。他說話的方式有點遲鈍,眼珠也會隨著口中一字一字地轉(zhuǎn)動,我直覺判斷是有腦部殘疾的人。但為什么會叫我老師呢?
“不客氣。那很好吃,餓的話趕快吃。”我有點局促地說。
“我、我會留、留給阿——公?!彼土Φ負u頭。然后指著爺爺留下的毯子。
“好。謝謝你?!蔽肄D(zhuǎn)身就離開。
“老師再、再見!”他說。
我忍不住又回頭看他一眼,也說了聲再見。他是怎么知道,我的食物是要給爺爺?shù)哪兀课抑皇亲蛲聿旁跔敔斉赃呁A袅艘幌伦屗匆姸?,不是嗎?/p>
這個問題我沒有再追究下去。他后來告訴我,他叫阿偉,今年三十五歲,不知道為什么滿頭白發(fā)。我就這樣認識他了,我想把他當(dāng)成朋友,但他一直稱呼我老師。而且他并不能夠流暢地交談,有時也不知道我在說什么,一味地搖頭。
3
我上班工作的日子必定經(jīng)過地下道,就從餐廳帶點東西給爺爺吃。他吃得很開心,也默默分給阿偉。有時候爺爺不在,我就一樣拿給阿偉,隔天阿偉都會說:“到最、最后,阿公只吃一點、點,我吃好、好多!”然后笑起來。
他說話的時候,會在很多句子加上“到最后”?!暗?、到最后,我就在醫(yī)院里看電視,沒人趕我出來?!彼@樣沒頭沒腦地說。我看他沒受傷,臉色也不像生病,怎么會跑去醫(yī)院里面,大概真的沒有人知道吧。
而后我也漸漸意識到我沒有辦法替爺爺多做什么,甚至一度感到困擾。餐廳并不是每天都有多余的食物可以帶出來,而我有時候也會忙得累到垂頭喪氣。阿偉看到我一臉冷漠沒有帶吃的,好像都會有點失落。但其實他沒有說什么,會不會是我自己多心了呢?
有時我也不知道該怎么給他們錢。手邊有一些硬幣,我會放進爺爺?shù)臒熁腋桌铩5抑?,地下道里還有其他人,而且當(dāng)我想描述他們,好像所有的悲憫都會化成我的怯懦,因為我知道我沒辦法去給他們資助。甚至包括爺爺和阿偉,我根本不知道他們需要什么、需要多少。
每天行經(jīng)的路人的善心總合在一起,足夠分攤給每一個人去解決困難嗎?還是在他們的處境里,其實早已斷絕了這些人與人之間相處的意義,只是在這對生存的直覺中,有了什么就用什么,無法完整理解過去與估量未來那樣低限度地過日子呢?
或許是逃避、或許是無能為力,我承認自己沒辦法真的走進他們的生活。我偶爾蹲在爺爺旁邊,問他近況,他多半時候不會回答。但他的笑容卻彷彿告訴我,這樣的關(guān)心已經(jīng)太多。
他也曾經(jīng)開口說:“今天走了很多路,很累。”卻不告訴我,他去了哪里?;蚴牵骸白蛱焱砩舷掠?,好多飛蟻?!比缓笾钢鵁粝乱欢鸦液值南佉恚挥柚迷u。
交談的結(jié)果時常讓我無法自在,也許是空間的問題,因為人潮來往之中,很少會有人與游民們說話。但并沒有人在意吧?我卻仍然多心。尤其有時要不斷猜測阿偉說什么“到最后,紙箱都拿去后面打雷了”,還有“到最后,火車也沒有耳朵了”這種匪夷所思的話時,我會故作鎮(zhèn)定地落荒而逃。
甚至那位看似相當(dāng)清醒的老僧人,也時常讓人難以招架。他有時會在地下道里打拳,嘴里喊著一些不知道是招式、經(jīng)文,還是什么內(nèi)功心法的話。他聲如洪鐘,比賣廉價包包的擴音器還大聲,震得整個地下道回音隆隆。而他有時打得滿身大汗?jié)裢傅琅?,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拳腳揮舞、身形移動都煞有介事。行人有時會駐足觀看贊嘆,也有人怕閃避不及而不堪其擾。
我有一次看見他在跟一位婦人講話,內(nèi)容是關(guān)于前世今生因果輪回。婦人臉上的表情似乎有點不安,但又不好意思推脫的樣子,也有可能是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難,來找?guī)煾附饣笠膊灰欢ā?/p>
我并不確定老僧人認得我,我們后來只有過兩次交集,一次是他赤裸著上身坐在爺爺前面,而爺爺拿著似乎是跌打損傷的藥膏,在他背上涂抹。湊過去看,幾塊似乎傷得不輕的瘀血,看得讓人心慌。
我問他怎么會這樣,他說是累世因緣欠的,躲不過,就搖頭再不說話。
此時爺爺也看著我搖頭,沒說話。我真心想告訴他們,我沒有什么特異功能,他們什么都不說,我怎么會知道呢?而我卻想不到能幫上什么忙,摸摸鼻子就走了。
另一次是我上班途中正要走出地下道時,發(fā)現(xiàn)他在樓梯口,好像在等我似的,然后對我說:“這幾天要吃齋喔。”
我本來想問為什么,但我其實更害怕他要給我長篇大論,而我必須趕快進餐館去工作。但我很當(dāng)一回事地問要吃幾天,他說吃到農(nóng)歷十五隔天。除了要翻查一下農(nóng)歷的日子以外,其實并不造成太大困擾,我便照做,只不過后來也沒有得到任何應(yīng)有的解釋?;蛟S不解釋也是好事。
4
關(guān)于爺爺?shù)氖?,我只告訴過一個朋友,是在寫一封信的時候提到,我想寫一個這樣的故事。而且我知道不會得到她的回應(yīng),因為我知道她不會打擾我做這件事。而家人那邊則是只字不提。我似乎把它當(dāng)成一個在我和爺爺之間的秘密,荒唐又珍貴的秘密。我既不能證明他是爺爺,也無法證明他不是,對于這樣的兩難我還沾沾自喜。
這或許是我這陣子對他孤寂生活的領(lǐng)悟:人生而孤寂、長而孤寂、壯而孤寂、老而孤寂、死而孤寂。
英國小說家吉辛說:“這世界本已太混亂而嘈雜。我無意在這日甚一日的喧囂之上,再加入自己的一份。就憑了我的沉默,我也曾給某些人帶來某些好處?!?/p>
這是我在周夢蝶詩文集《風(fēng)耳樓墜簡》里讀到的。我似乎也同時把詩人的仙骨形象,放在爺爺身上了。
如果我再執(zhí)著于他的身份,想必會毀滅他并且失去他吧。
在一個出奇難得的片刻,猶如夢境。地下道其他人都不在,行人仿若被隔絕在另一個時空,不再出入,其他游民也只留下寢具,不見蹤影。我還看見老僧人冷淡的背影與阿偉善解人意的微笑紛紛離去。
只剩下爺爺,如同那天早晨我看到他一樣的姿勢,屈膝倚墻,連呼吸都徹底的寧靜。我靠近他,忽然想對他說些什么。
“你還記得水忠伯嗎?上個冬天,我感冒去看醫(yī)生遇見他,他看著我愣了好久。他說我怎么這么像你。我也是好久沒見到水忠伯了,但我一眼就認得他。我記得小時候,我有時要提一壺茶,茶葉泡到發(fā)脹就滿了半壺的濃茶,到田邊去,走在田埂上大喊“茶壺添滿了”。然后水忠伯就會對我揮手喊一聲“好喂”,而其他工作的大人都不理我?;蛘呶姨嵋换@高麗菜干粥和幾根硬如柴的甘蔗去大喊“吃點心喔”,之后水忠伯都會吃著東西來不及吞下去就講話,常常聽不清他說些什么。有時候還會大笑,但從來沒見過他把嘴里的粥噴出來過。但甘蔗渣卻是一邊講、一邊吐。那時候他也會說我像你。尤其提著東西走過來的時候,走很慢,總是低著頭。他說,好像地上有錢可以撿,那個樣子跟你一模一樣。不過水忠伯看起來老很多了,看起來比你現(xiàn)在還老。他說他來打流感疫苗,不用錢。然后又重復(fù)著說我像你的事,問我還記不記得你。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就搖搖頭。他說:“你阿公和我是同窗,不過論輩分差了一輩啊,所以你叫我阿伯……”接著卻像是覺得或許這不是什么好話題那樣,也不說什么了,或許也是陷入對你的回憶吧,然后叫我有空去他家喝茶。自從我們家不種田之后,水忠伯也就很少來往了……”
我把這些話說完,像是還沒說完那樣,對周圍的意識清醒了過來。地下道一如往常,爺爺背對著我面墻而眠,而我握著硬幣準(zhǔn)備投進去。
5
阿偉在樓梯上摳著自己的白頭發(fā),不斷向好心的路人點頭道謝,表情誠懇得彷彿對方救了他一命。
為何我要說這些呢?我似乎從水忠伯的眼神與言語中,體會得到他和爺爺?shù)母星樗坪鹾苡H密,或許我想藉由他當(dāng)最后的籌碼試探爺爺吧。這也只是我事后的自我檢討,而我覺得自己更傾向于想要結(jié)束這無止境的猜測,把這最后一小塊記憶的連結(jié)拿出來,處理完畢。之后就放寬心不再追究,別無牽掛。
但他真的聽見了嗎?或者,我真的有把話說出來嗎?在這不真實的一刻,我又想起老詩人的激問:為何要往來?情灰智滅,當(dāng)亦不失為一小解脫。忽然我也好想鋪張報紙,面對墻倒下來睡一睡。不過我沒有這么做,乖乖地搭公車回家睡了。
隔天上班的時候,看見爺爺、老僧人和阿偉,還有其他幾個游民,都坐在樓梯口往下望,紙箱和睡毯都搬上來了,好像正在擔(dān)心或看著什么精彩的東西,沒有人說話。
我走近地下道口,才發(fā)現(xiàn)里面的路被圍開成兩邊,掛著“清潔中,路面潮濕、小心滑倒”的牌子。其中一邊滿是泡沫,兩個工人正在刷洗。以往的攤販統(tǒng)統(tǒng)不在,不得不去想,這不是我常走的那條地下道吧。
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地下道要整頓,而這些游民也將遭到驅(qū)逐。還是他們可以有更干凈的地方可以睡呢?目前大概沒有人知道。
雖然路圍開成兩邊,但清潔的泡沫水仍有點潑漫出去。幾個行人小心翼翼地閃避,匆匆走過。日曬把爺爺和大家的影子清楚地打在樓梯上,切成一階一階,沒有人移動。
然后我看見爺爺拿著一大罐保特瓶,正在倒茶喝。雖然此刻時間似乎過得很慢,但茶水很快已經(jīng)溢滿出來,在臺階上漫開,往剛刷過還濕濕的樓梯流下去。我們安靜地看它發(fā)生。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