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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的中國實踐:基于兒童權利視角的參與觀察

2018-06-29 03:18:04王文卿丁可欣
社會建設 2018年3期
關鍵詞:訊問成年人社工

王文卿 丁可欣

一、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誕生的歷史背景

從1924年的《日內瓦兒童權利宣言》到1959年聯(lián)合國大會通過的《兒童權利宣言》,再到1989年的《聯(lián)合國兒童權利公約》,“給予兒童特殊照料的需要”得到了愈發(fā)清晰、明確和越來越具有強制約束力的確認。在這一歷史進展的背后,是一個更加宏大的歷史進程:兒童的成長階段日益延長,兒童與成人的社會角色距離日益拉大,人們越來越強調“兒童因身心尚未成熟”而可能面臨的風險,因此呼吁將兒童與成人區(qū)別對待,特別是在一些面臨特殊風險的境況下,包括司法處遇的過程。

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便是在上述背景下誕生的。該制度要求,在訊問未成年人a《聯(lián)合國兒童權利公約》所說的“兒童”是指18歲以下的任何人,與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所指的“未成年人”范圍一致。在本文中,兩個概念根據(jù)語境交叉使用。(或存在精神障礙的b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也適用于存在精神障礙的成年人,本文僅考察適用于未成年人的情況。)犯罪嫌疑人的過程中,安排適當?shù)某赡耆说綀觯⒆屍湟赃m當方式參與訊問過程。顯然,該制度背后隱藏著同樣的擔憂:未成年人身心發(fā)育不成熟,很容易在刑事司法程序中受到傷害,因此需要為其提供特別保護。這種擔憂是推動創(chuàng)立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的情感動力。英國的例子鮮明地體現(xiàn)出這一點。

“合適成年人”(appropriate adult)的概念源自英國,最早見于1984年制定的《警察與犯罪證據(jù)法案》(Policeand Criminal Evidence Act;以下簡稱PACE)及其《實施細則》(Codes of Practice),到目前已有30余年的歷史。1975-1976年間,英國出現(xiàn)了一個引起極大關注的案件(Confait case),三個年輕人被誤判謀殺罪。aBlackie,Ian.Appropriate adults.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Protection from Sexual Abuse of Adults and Children with Learning difficulties bulletin,1996,33(17).后續(xù)調查表明,三個年輕人中一個不到14歲,一個存在精神障礙,一個則極易受他人影響,他們在警察高壓的訊問過程中錯誤地承認了罪行。調查還發(fā)現(xiàn),負責訊問的警察違反了當時實行的操作規(guī)程(the Judge’ s rules),在訊問過程中沒有請當事人的父母、監(jiān)護人或其他成人到場。對警察違反操作規(guī)程的廣泛擔憂推動英國于1978年成立了皇家刑事司法委員會(the Royal Commission on Criminal Procedure),負責對刑事訴訟程序進行全面審查。在廣泛聽取各方意見并參考大量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委員會建議將原來并不具有強制約束力的操作規(guī)程(the Judge’ s rules)升級為清晰明確并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實施細則。這些建議后來被整合進PACE,而“the Judge’ s rules”則被“PACE Code C”所替代。bPierpoint,Harriet.Extending and professionalising the role of the appropriate adult.Journal of Social Welfare&Family Law,2011,33(2):139-155.后者中的一段話同樣傳達了上述憂慮:“盡管未成年人、精神紊亂或精神脆弱者經(jīng)常能夠提供可靠的證據(jù),但在特定的情況下,即使并不知情或并不愿意,他們也非??赡芴峁┎豢煽康?、誤導性的或者對他們自己極為不利的信息?!眂Home Office.Police and Criminal Evidence Act1984(PACE)codes of practice.London:TSO,2017,p39.

在澳大利亞、加拿大、丹麥、新西蘭等國家,也存在與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類似的制度,只是對“合適成年人”的稱呼不同,如“負責人的成人”(responsible adult)或“獨立的個人”(independent person)。dPierpoint,Harriet.Quickening the PACE:the use of volunteers as appropriate adults.Policing and society:an international journal,2008,18(4):397-410.

二、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的中國實踐

在我國原有的法律及相關解釋中,沒有“合適成年人”參與的明確概念,但有未成年人接受訊問時成年人到場的規(guī)定。例如,1996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第14條第2款規(guī)定,對于不滿十八周歲的未成年人犯罪的案件,在訊問和審判時,可以通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法定代理人到場。1998年施行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第182條第1款規(guī)定,訊問未成年的犯罪嫌疑人,除有礙偵查或者無法通知的情形外,應當通知其家長、監(jiān)護人或者教師到場。2006年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第56條第1款規(guī)定,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訊問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詢問未成年證人、被害人,應當通知監(jiān)護人到場。

顯然,上述關于成年人到場的規(guī)定并不完全一致。比如,關于法律約束力的規(guī)定,1996年的《刑事訴訟法》采用的是“可以通知”,而后兩者采用的是“應當通知”。再如,關于通知哪些成年人的規(guī)定,《刑事訴訟法》采用的是“法定代理人”,《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采用的是“家長、監(jiān)護人或者教師”,而《未成年人保護法》采用的是“監(jiān)護人”。另外,特別關鍵的一點是,雖然《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提到“無法通知的情形”,但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在這種情形下如何辦。其他兩項法律更是根本沒有提及這些情形。

由于存在上述缺陷,我們能夠預期,原有成年人到場規(guī)定的實施情況并不盡如人意。即使執(zhí)行最寬泛的“成年人”標準(家長、監(jiān)護人或者教師),仍然可能碰到“無法通知的情形”或者通知后無法到場的情形。在這些情形下,由于沒有明確和具有強制約束力的規(guī)定,那么警察便可能出于現(xiàn)實壓力或者懶惰而在沒有其他成人在場的情況下對未成年人開展訊問,從而可能導致對未成年人不利的結果。

為了消除由于其他成年人缺場而對未成年人構成的潛在傷害,有兩種思路。一是要求相關成年人必須到場,不到場便不開展訊問。顯然,這種方法行不通,不僅因為這會造成案件積壓,而且因為這會延長對未成年人的羈押時間。《聯(lián)合國兒童權利公約》所認可的一個重要原則是,盡量減少兒童在司法程序中停留的時間。例如,公約第37條第2款申明,對兒童的逮捕、拘留或監(jiān)禁的期限應為最短的適當時間;公約第40條第2款規(guī)定,在符合兒童最大利益的情況下,對兒童的審理應該迅速做出判決。顯然,作為《聯(lián)合國兒童權利公約》的締約國,我國不會接受延長等待時間的方法。另外,從法理上來說,“無罪推定”也適用于兒童,出于保護之目的而延長尚未定罪之人的羈押時間,在邏輯上是相互矛盾的。尤其是對身心發(fā)育尚未成熟的未成年人來說,延長羈押時間將致使他們長期暴露于壓力環(huán)境,這對其身心健康將具有深遠的消極影響。

另一個辦法便是拓寬在訊問未成年人時可以在場的成年人的范圍,這便是所謂的“合適成年人”、“負責任的成人”或“獨立個人”。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在英國及其他國家發(fā)展的歷史表明,為了保證成人能夠及時到場并提供保護,應當允許監(jiān)護人或法定代理人之外的其他成人參與未成年人的訊問過程;但是,在誰可以充當“合格或負責任的成人”這個問題上,各國規(guī)定不盡相同,而且一直在發(fā)展變化。例如,英國仍然在討論,是否應該推進合適成年人的專業(yè)化。aPierpoint,Harriet.Extending and professionalising the role of the appropriate adult.Journal of Social Welfare&Family Law,2011,33(2):139-155.

進入21世紀之后,我國學者開始討論借鑒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的必要性與可行性,b葉國平、顧曉軍、朱小玲:《對外來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要推行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青少年犯罪問題》,2004(3)。合適成年人應當具備的資質,c俞楠:《律師擔任合適成年人的適格性分析》,《甘肅社會科學》,2012(2)。以及制度方案構想。d俞倩:《合適成年人參與刑事訴訟制度的構建》,《山西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2(4)。在政府的推動下,一些地區(qū)就合適成年人參與未成年人訊問過程進行了試點。e姚建龍:《論合適成年人在場權》,《政治與法律》,2010(7)。這些理論和經(jīng)驗上的探索為相關法律的修改提供了重要基礎。

盡管我國現(xiàn)有的法律文本仍然沒有直接采納“合適成年人”或其他相關概念,但已經(jīng)沿著第二種思路進行了重要改革。例如,2012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第270條規(guī)定,對于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在訊問的時候,應當通知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法定代理人到場。無法通知、法定代理人不能到場或者法定代理人是共犯的,也可以通知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其他成年親屬,所在學校、單位、居住地基層組織或者未成年人保護組織的代表到場,并將有關情況記錄在案。到場的法定代理人可以代為行使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訴訟權利。上面提及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也在2012年做出了相應修改。

可見,我國法律已經(jīng)為法定代理人以外的合適成年人參與未成年人訊問過程提供了明確依據(jù),并為具體操作保留了充分的選擇空間。在此背景下,一些地方性法規(guī)開始直接采用“合適成年人”的說法。例如,首都綜合治理委員會于2013年頒布了《關于在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推行合適成年人到場制度的實施辦法(試行)》。

因此,對當前研究來說,其焦點問題已非討論引入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的必要性與可行性,而是考察現(xiàn)有制度實踐的具體過程和效果,并在此基礎上促進制度的完善。到目前為止,直接考察制度實踐的研究非常之少,而且局限于用問卷法或訪談法來搜集資料,缺乏以參與觀察為基礎的、對制度實踐過程的深度考察。a何挺:《合適成年人訊問時在場的形式化傾向及其糾正》,《中國刑事法雜志》,2012(11)而這正是本研究的著力點。

三、視角與方法

(一)兒童權利視角

“兒童權利”觀念并非自古就有,而是現(xiàn)代社會的一種建構。在兒童權利觀念誕生的過程中,19世紀的兒童保護運動和20世紀國際人權法的發(fā)展扮演了關鍵角色。19世紀,工業(yè)革命的浪潮把兒童也卷入了生產(chǎn)大軍之中,出于對兒童的惡劣生產(chǎn)和生活環(huán)境的憂慮,西歐和北美的很多國家開始重視對兒童的法律保護。20世紀初,伴隨著國際人權法的發(fā)展,國際兒童權利法也應運而生。b王雪梅:《兒童權利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第19-20頁。有學者把國際兒童權利法的發(fā)展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承認了兒童是國際社會的一份子,是國際法保護的主體;第二階段授予兒童實體法上的權利;第三階段在承認兒童享有基本權利的同時,承認他們擁有行使及要求這些權利和自由所必需的程序上的能力。cvan Bueren,Geraldine.The International Law of the Rights of the Child.Boston: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1999,p1.自從1924年救助兒童國際聯(lián)盟首次提出“兒童權利”這個國際性概念并起草《兒童權利宣言》以來,到20世紀末,已經(jīng)有80多個國際性文件涉及兒童權利的保護問題。dDetrick,Sharon.The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Rights of the Child:A Guide to the“Travaux Préparatoires”.Boston: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1992,p20.在1989年,專門設定兒童權利的《聯(lián)合國兒童權利公約》終于出臺,并得到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政府組織和非政府組織的一致通過。該公約樹立了兒童權利保護的最高標準,其成就除了提出并確認了一些兒童保護的前所未有的原則和權利之外,還包括以下幾個方面:(1)通過對兒童保護原則和內容的確認,為各國兒童保護確立了國際標準;(2)兒童公約實施機制的確立,為兒童權利保護在國家體制中找到了一個位置;(3)確立了兒童是有權利的獨立個體的理念。e王雪梅:《兒童權利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第19-20頁。在加入《兒童權利公約》后,很多國家制定了自己的兒童保護專門法律。例如,英國于1989年通過了《兒童法案》,而我國則于1991年頒布了《未成年人保護法》。

盡管無論在國際法還是國內法層面,兒童權利保護都取得了很大進展,但在兒童權利的具體內容和保護原則方面仍然存在不同意見。例如,在國際人權法領域,1991年兒童權利委員會第一次會議選擇《兒童權利公約》的第2、3、6和12條所涉及的思想作為保護兒童權利的一般原則,即無歧視原則、最大利益原則、保護生存權和發(fā)展權原則、尊重兒童意見原則。但一些學者則將兒童權利保護的基本原則歸納為:最大利益原則、平等(無歧視)原則、尊重兒童原則和多重保護原則。之所以如此歸納,是因為他們認為,保護兒童的生命權、生存權和發(fā)展權是權利保護的具體內容,而非基本原則;同時,國家、社會和家庭的多重保護應作為兒童權利保護的基本原則之一。f王雪梅:《兒童權利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第19-20頁。再如,在國內法領域,關于兒童享有哪些權利,我國于1991年頒布的《未成年人保護法》并未直接申明,而2006年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則做出了明確規(guī)定,聲明未成年人享有生存權、發(fā)展權、受保護權、參與權、受教育權等權利。之所以會存在這些差別,是因為新版的《未成年人保護法》更加直接地參照和吸收了《兒童權利公約》的相關表述,而1991年的版本則體現(xiàn)出當時的立法者對于《兒童權利公約》的權利表述仍然存有一定的疑慮。

假如關于兒童權利的具體內容和保護原則尚未形成全面共識,那么我們該如何概括和貫徹兒童權利視角呢?面對這個難題,國際上愈來愈傾向于以《兒童權利公約》中提到的“兒童最大利益”原則作為兒童權利視角的總體概括及凌駕于各種具體權利之上的指導原則。aAlston,Philip.The Best Interest Principle.Oxford:Clarendon Press,1994,pp10-12.該原則強調,在做出任何涉及兒童的決定時,兒童的安全和福利應是首要考慮。這已被奉為國際兒童人權法的核心原則。b姚建龍:《論合適成年人在場權》,《政治與法律》,2010(7)。這一原則也是本文所說的“兒童權利視角”的最凝練的概括。

如前所述,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之所以誕生,正是基于保護兒童權利的需要。因此,對于旨在考察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的本研究而言,兒童權利視角既具有必要性又具有適切性。組織社會學的研究表明,無論是組織的總體目標還是某個項目或活動的具體目標都可能被置換。因此,我們有理由擔心,盡管合適成年人參與未成年人訊問過程的目的即在于保障未成年人的權利,但在法律文本轉化為具體組織實踐的過程中,保障兒童權利的目標可能被置換,兒童權利得不到保障,甚至可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受到這些實踐的傷害。因此,借助兒童權利視角,筆者意在強調,保障兒童權利的實現(xiàn)應成為評估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實踐的核心原則。

(二)參與觀察法

相對于問卷法和訪談法,參與觀察法更加適合對社會實踐過程進行考察。它能夠使研究者注意到那些特別細微、因而在其他方法中易被忽略的微觀實踐,以及它們對當事人可能產(chǎn)生的微妙影響。它還有助于突破問卷法和訪談法容易導致的社會期望效應,不僅僅依賴研究對象的回答,而且通過研究者自己的感官來獲取資料。c陳向明:《質的研究方法與社會科學研究》,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00,第232-233頁。此外,在需要考察當事人的視角時,它可以方便地整合訪談法。因此,對于旨在考察兒童保護制度實踐的具體效果,尤其是對消極效果特別敏感的研究來說,這種方法非常適合。

本研究參與觀察的對象是北京市某區(qū)公安局與某社工事務所開展的合作項目。在《刑事訴訟法》于2012年修改之后,北京市緊接著頒布了《關于在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推行合適成年人到場制度的實施辦法(試行)》,筆者所考察的項目便是在此背景下推行的。該項目以政府購買社會服務的形式,引進專業(yè)社會工作機構的司法社工擔任合適成年人。具體的工作流程是:1)接案后,公安局將致電社工機構,闡述大致案情,并告知負責警官及其聯(lián)系方式;(2)社工機構具體承接“合適成年人到場服務”的司法社工聯(lián)系負責警官,確認具體到場地點和到場預估時間;(3)司法社工攜帶“合適成年人”服務的相關手續(xù)材料及本人身份證,前往相關地點提供服務。根據(jù)公安局和社工事務所的服務協(xié)議,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的具體工作流程終止于合適成年人陪伴未成年人履行完司法取證、訊問、送拘等環(huán)節(jié),未成年人離開公安機關或回歸社會后的后期回訪、再犯罪預防、跟蹤幫教等內容并未被納入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之內。為了更加有效地幫助涉案未成年人應對社會困境,提升其社會適應能力,社工事務所借助擔任合適成年人的社工與涉案未成年人建立的良好關系,自主承擔了后期回訪工作,持續(xù)開展個案跟進,幫助未成年人建立和完善社會支持網(wǎng)絡,聯(lián)結優(yōu)勢社會資源,促進其自我發(fā)展。

從2013年10月至2014年4月,本文第二作者在社工事務所和相關派出所開展參與觀察,首先以見習者身份旁聽其他司法社工參與的訊問過程(7個個案),然后親自擔當合適成年人參與訊問過程(2個個案),獲得大量通過其他方法難以獲得的資料以及切身感悟。具體的觀察和訪談內容主要包括:訊問室的空間和人員布置;訊問的流程和內容;警察、合適成年人和涉案未成年人的具體互動過程和權力關系;警察的日常工作狀況及涉及未成年人的案件狀況;警察與合適成年人的權利和刑罰觀念;未成年人在訊問過程中的感受及其對合適成年人到場的看法。社工事務所獨自開展的后續(xù)個案跟進工作未被納入考察的范圍,這將有待未來的研究予以考察。

為了保證觀察內容的有效性,筆者在觀察的過程中努力貫徹以下原則:1)與社工機構建立良好的合作關系,開誠布公地告知自己的研究目的,爭取社工機構的支持和配合,在查閱和使用機構檔案材料前必須征得機構的同意;2)觀察力求細致入微,關注并詳細記錄事情的細節(jié);3)在關注細節(jié)的同時,注重觀察和記錄事物的整體狀況,尤其是事件發(fā)生于其中的社會文化情境及其物質背景;4)觀察和記錄力求準確、及時,對于有正式文件資料可資參照的內容,務必努力爭取獲得相關文檔作為佐證;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應在第一時間記錄觀察和訪談的結果,并在必要的情況下不斷補充;5)觀察者不斷反思自己與被觀察者之間的社會關系及其可能產(chǎn)生的影響,并基于此進行不斷的調整。

四、研究發(fā)現(xiàn)

(一)合適成年人的座位安排反映出不同的角色

社會實踐發(fā)生在空間之中。當空間與社會實踐聯(lián)系在一起,它便不再只是物理或地理空間,而是必然獲得社會性。同一社會角色在占據(jù)不同的空間位置時會傳達不同的意義,并對其他個體產(chǎn)生不同的影響。

在訊問室內,警察和涉案未成年人的位置通常是固定的,即以桌子為界,相視而坐。但充當合適成年人的司法社工的位置并無明確規(guī)定,往往由司法社工根據(jù)個人喜好自由確定。從理論上來說,司法社工面臨3種潛在的選擇,分別是下圖中的1、2、3:位置1更靠近警察,位置2居中,位置3更靠近未成年人。司法社工選擇不同的位置,會給未成年人帶來不同的影響。若選擇位置1,司法社工會被認為是來幫助警察的,而面對3-4名成人(2名警察,1名充當合適成年人的司法社工,有時再加上1名見習司法社工),未成年人感到極大的壓迫感。位置2看似中立,但從未成年人的角度看,會“覺得自己被包圍了”,只不過原來聚焦的注視分散開來。位置3會讓未成年人覺得司法社工是站在自己一邊的,心理壓力會降低很多。

圖1 訊問室的座位安排

在座位選擇的背后,更加重要的問題是:合適成年人在參與訊問過程中究竟扮演怎樣的角色?警察的助手、中立者還是未成年人的保護者或幫助者?何挺對我國5個試點地區(qū)的問卷調查表明,無論是合適成年人、警察還是未成年人都認為,絕大多數(shù)合適成年人扮演的是客觀中立的角色,少數(shù)合適成年人偏向未成年人,極少數(shù)會偏向警察。a何挺:《“合適成年人”參與未成年人刑事訴訟程序實證研究》,《中國法學》,2012(6)。被調查者和作者本人似乎都認為,合適成年人應該保持客觀中立。但筆者認為,問題并非這么簡單?!翱陀^中立”確實具有吸引力,但我們需要澄清至少兩個問題。首先,在明顯弱勢的未成年人與明顯強勢的成人之間的關系中保持中立,是否與在相對均衡的成人之間的關系中保持中立有所不同?其次,在立場上保持中立是否必然意味著選擇中間位置的座位?

就第一個問題而言,答案顯然是肯定的。如前所述,之所以創(chuàng)立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人們擔憂未成年人在警察高壓的訊問之下會提供對自己不利的偽證。這種擔憂背后有三個假定:1)刑事問訊過程是一個高壓環(huán)境;2)高壓環(huán)境對身心尚未成熟的未成年人的成長不利,甚至可能導致他們在并不知情的情況下傷害自己;3)期待讓承擔訊問角色的警察為未成年人提供完善的保護是不現(xiàn)實的?;谶@些假定,為了提供更加完善的保護,必須保證其他成年人在訊問時在場。因此,合適成年人的角色首先是一個保護者,其任務在于保護涉案未成年人免予受到訊問過程可能造成的傷害(當然,這不意味著幫助未成年人開脫責任)。這與人們通常而言的中立者角色是不同的。

第二個問題與第一個問題相關聯(lián)。如果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背景下的客觀中立是以向未成年人提供必要保護為前提的,那么合適成年人應該選擇更加靠近未成年人的位置,而非通常意義上的中間位置。在一個不對等和不均衡的關系中保持中立,這個中立點便不再是通常意義上的中間點。

(二)身份告知程序的簡化反映出對未成年人知情同意權的漠視

根據(jù)北京市頒布的《關于在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推行合適成年人到場制度的實施辦法(試行)》,辦案機關和合適成年人均有向未成年人告知的義務。例如,該《辦法》第14條規(guī)定,辦案機關通知合適成年人到場,應當事先征得未成年人本人或者其法定代理人的同意。如果未成年人或者其法定代理人提出異議且有正當理由的,可由有關部門更換另一合適成年人。第17條規(guī)定,合適成年人在履行職責時,應先向涉案未成年人表明身份,說明合適成年人的工作職責,并與其進行簡單會談,會談時應當有辦案機關工作人員在場。這些規(guī)定認可了未成年人的知情權和同意權(或《兒童權利公約》所稱的“參與權”,即在知情的前提下做出選擇的權利)。

但在實際操作中,未成年人的知情同意權往往難以得到充分保障。請看下面的例子。

在開始訊問前,當值民警問未成年人:“因為你是未成年人,父母不能到場,所以公安機關為你指定監(jiān)護人,同不同意?”未成年人沒有聽清民警的問話,問到:“嗯?”民警隨后提高音調說:“讓她擔任你的臨時監(jiān)護人,同意不?”未成年人回答:“同意”。訊問和筆錄結束后,筆者問未成年人:“你知道我來這兒是做什么的嗎?”未成年人說,不知道。筆者追問:“那當民警問你同不同意我擔任你的監(jiān)護人的時候,你是怎么想的呀?”未成年人回答:“警官問我,我就說同意唄。我也不知道你具體是干嘛的?!保ㄎ闯赡耆薡)

顯然,“監(jiān)護人”這種正式的法律術語超出了未成年人的理解能力,直接借用正式概念而不根據(jù)未成年人的理解能力進行必要的解釋并不能保障未成年人的知情權。而在“未成年人—成年人”和“嫌疑人—警察”這雙重的不均衡權力關系中,未成年人口頭表示的同意也未必意味著“真正的同意”。若要真正保障未成年人的知情同意權,合適成年人必須進行詳細解釋,不僅讓其理解自己的職責,而且舒緩其情緒,避免其僅僅因為迫于壓力而被迫同意。

在身份告知程序被高度簡化甚至直接取消的背后,是成人(尤其是警察)對涉案未成年人權利的漠視。一名警察在和筆者的日常聊天中所說的一段話非常典型:

“其實不管是實習生、正式社工,還是老師、社區(qū)工作者什么的,誰來當合適成年人都沒什么關系,終究只是個形式。說是要保護未成年人,那么你說,罪犯的權利怎么去保護呢?保護罪犯的哪些權利呢?說要尊重罪犯的人權,但抓捕罪犯不就是為了懲治他,處理他犯的罪行嗎?就是要限制他的自由的呀!這不就自相矛盾了嗎?如果警察都好言好語、溫柔地和嫌疑人問話,你說能問出什么來呢?什么都問不出來!上邊現(xiàn)在要求這么干,過一陣子要求那么干,明年這規(guī)定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呢?!保ň貱)

這名警官并不認同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認為它不會長久,因為在他看來,“保護”與“懲治”是相矛盾的。究其根源,則是他忽視了無罪推定原則。作為現(xiàn)代國際社會普遍遵循的一項極其重要的刑事司法原則,無罪推定也被寫進了《聯(lián)合國兒童權利公約》(第40條)。作為公約的簽署國,我國自然接受這一原則。盡管我國的刑事訴訟法并未直接采納“無罪推定”的說法,但的確貫徹了該原則的精神。a梁玉霞:《無罪推定原則的價值選擇與理念調適》,《河北法學》,2005(12)。懲罰是相對于已經(jīng)被判有罪的人而言的。在嫌疑人被判有罪之前(包括訊問過程),應被假定為無罪,其基本人權必須得到尊重和保障,而身心尚未成熟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則需要特別的保護措施。因此,保護與懲罰并不矛盾。

(三)合適成年人的權利受到權力關系的限制

北京市頒布的《關于在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推行合適成年人到場制度的實施辦法(試行)》第11條規(guī)定,合適成年人享有對訊問、詢問、審判中發(fā)生的違法、不當行為提出意見的權利。根據(jù)這種權利,在看到警察試圖略過身份告知程序時,合適成年人可以提醒和糾正;在看到未成年人對警察的問話沒有充分理解時,合適成年人可以要求做出解釋。因此,從制度設計上來看,合適成年人的權利對于保障涉案未成年人的權利極其重要。

遺憾的是,在實踐過程中,合適成年人的權利往往受到不均衡的權力關系的制約。一名曾多次擔任合適成年人的司法社工說:

“碰到誘導式問供或在我們到場之前提前問供這些情況,說實話,我從來沒有同警官指出來過。擔任合適成年人在訊問中到場,我們不僅要同未成年人建立關系,也要和辦案民警建立關系。雖然按理來說是應該(提出意見),但是實際工作過程中,我們也不能和警官們硬碰硬地對著干。畢竟,作為事務所的社工,我們還要維護這個項目的運行。如果公安機關這邊覺得我們是在給他們添亂的話,明年這個項目還在不在還不一定呢。其實,有的時候,這種退讓,先跟民警建立好關系,后面才能在更大的空間里做更多的事。比如,合作工作一段時候后,在看守所送拘的時候,民警有的時候就讓我看著未成年人,這樣我們就有很長一段時間可以和未成年人接觸、交流。(和民警)建立關系方便以后的工作。”(社工M)

可見,合適成年人與警察的關系是一種不均衡的關系,其中警察占據(jù)明顯的主動和優(yōu)勢,司法社工處于明顯的被動和劣勢。決定這種關系的則是派出所和社工事務所之間的不對等關系。本文考察的項目以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運作,區(qū)公安局是服務購買方,社工事務所是服務提供方。由于社工事務所缺乏獨自開拓市場的自我“造血”能力,高度依賴政府以購買服務形式提供的資助和支持,它很難對相關部門的不合理行為進行約束。

當然,這并非意味著充當合適成年人的司法社工以及社工事務所完全放棄自己的價值立場。如同上面這名社工所言,對警察的不當行為表示沉默并不意味著他們完全放棄為涉案未成年人提供司法保護的實質目標,而恰恰是為了實現(xiàn)這些目標而采取的權宜性的變通策略。但無論如何,這種變通是一種無奈,而且會不可避免地損害涉案未成年人的權利。因此,我們需要思考如何從制度設計和權力安排上消除這種無奈。

五、討論與結論

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是兒童保護制度的重要進展。但其效果不僅取決于制度文本,更取決于制度實踐。本研究借助參與觀察法,對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的微觀實踐過程進行了細致考察,發(fā)現(xiàn)座位設置、身份告知方式等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實踐方式可能會明顯制約對兒童權利的保護。在這些微觀實踐的背后,隱含著更深層的結構性限制:對合適成年人角色定位的偏差,對未成年人和嫌疑人權利理解的偏差,以及合適成年人和社工事務所的弱勢地位無法對辦案人員的權力形成有效約束。

何挺認為,當前我國的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實踐具有形式化傾向。a何挺:《合適成年人訊問時在場的形式化傾向及其糾正》,《中國刑事法雜志》,2012(11)。但本文考察的實踐不能簡單地用“形式化”來概括。“形式化”一詞傳達的意思是,合適成年人參與制度流于形式,沒有真正發(fā)揮預期作用;或者制度沒有落到實處,如同浮在空中,對目標對象的影響微乎其微。但筆者認為,即使制度實踐沒有實現(xiàn)預期效果,我們也不能想當然地假定它沒有其他效果。社會實踐總是“具身實踐”(embodied practice),由人的身體所實施,并對身體施加影響。在此意義上,社會實踐總是落到“實處”的,而非浮在空中的。如同筆者的觀察所表明的,合適成年人是否到場,到場后落座何處,是否清晰告知身份和職責,是否敢于糾正警察不合理的做法等等,其對未成年人的影響不只是能否實現(xiàn)預期的積極效果,還在于是否導致未預期的消極效果?;蛟S,我們可以這樣概括合適成年人到場的影響:如果合適成年人不能積極地扮演保護者的角色,那么便消極地成為未成年人的額外壓力源。

為了讓合適成年人在兒童權利保護中扮演更加積極的角色,避免潛在的消極影響,筆者認為應該消除三方面的障礙。首先,合適成年人角色定位的模糊性。很多人認為,合適成年人應扮演客觀中立的角色,但在兒童保護實踐中,通常的“客觀中立”概念本身具有誤導性,因為它沒有澄清客觀中立與保護之間的關系。未來的研究需要就此展開更加深入的討論。

其次,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權利的忽視。一方面,是對未成年人權利的忽視,不僅警察和合適成年人,整個社會氛圍對兒童權利的關注都非常有限,人們仍然不太習慣把未成年人當作權利的主體來看待。另一方面,是對犯罪嫌疑人權利的忽視。部分警察對無罪推定原則的認識不夠,傾向于把嫌疑人直接等同于“壞人”,這是有違現(xiàn)代司法精神的。

第三,合適成年人的弱勢地位。事實證明,缺乏話語權的合適成年人難以對警察的權力形成有效約束,從而導致涉案未成年人的權利無法得到有效保障。未來的研究需要探索如何形成更加平衡的權力格局,為合適成年人的積極參與提供足夠有力的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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