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宏
斯蒂芬·平克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斯蒂芬·平克,當今西方世界有影響力的思想家,著名實驗心理學家、認知科學家和科普作家,哈佛大學心理學系教授)一書中認為,人性在近萬年來并沒有根本的改變,但還是在保障生命這一最基本的方面取得了意義重大的進展。他通過各種分析,包括大量統(tǒng)計和圖表,指出人類歷史中一個基本趨勢是明顯的,即暴力在趨于減少,我們現(xiàn)在生活在一個有史以來最和平的時代。人類在5000年前出現(xiàn)國家以后就大幅減少了暴力,尤其是近代以來,又尤其是最近70年以來,在減少暴力方面甚至可以說取得了飛躍的進步。
人類在進入文明、進入現(xiàn)代社會以后,已經在其他一些方面也取得了巨大的進步,比如物質生活的大幅改善,預期壽命的普遍提高,文化和信息的廣泛交流和傳播,高科技成果的全民共享,等等,但最重要的進步還是今天這個世界的確變得比以前更和平了,人們比以前更安全了。雖然還是有恐怖活動,有局部暴力,但死傷的人數(shù)其實已經遠不能和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和兇殺、酷刑頻繁的年代相比,包括一般人也基本不是生活在生命受威脅的日??謶种?。想想就在不太遙遠的過去,還時有一連串的屠城,有士兵普遍提著首級論功行賞,而那時還沒有今天輿論和新聞的震驚和譴責,所以說,更重要的是人們心態(tài)的調整,對暴力的拒斥已經成為社會普遍的心態(tài),有些殘暴行為已經成為人們不假思索就將拒絕的禁忌。
從20世紀50年代后期至今,通過接連不斷的爭取民權、女權、兒童權利、同性戀者權利和動物權利的社會運動,人們對較小規(guī)模的暴力行為——如對少數(shù)族裔、婦女、兒童、同性戀這些弱勢者的暴力侵犯和虐待動物——也越來越反感和拒斥了。
也就是說,人類暴力的減少是全方位的:家庭暴力的受譴;學校和父母對孩子體罰的大幅減少;社會兇殺等暴力案件的大幅降低;內亂等各種武裝沖突的減少;國際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幾乎絕跡。
平克此書原文初版是在2011年,有的說法或還需要再行分析調整,但有些基本事實還是讓人印象深刻,比如敵對的兩個超級大國克制地沒有使用自己所掌握的最強大武器(有一段時間還是僅僅一方掌握核武器);雙方在幾十年時間里對峙卻還是沒有真的打起來;世界上越是發(fā)達、越是收入高的國家越是不打仗了;全球近70年里連一個彈丸小國也沒有亡過,更不要說一個大國了。這的確可以說是世界史上的一個奇觀。要知道,此前的世界史幾乎可以說是一部世界征服史,世界各國的版圖不斷根據(jù)武力的斗爭而被改寫乃至清除。
《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作者:斯蒂芬·平克
而我比較關注的是,在這一暴力減少的過程中,道德有沒有起作用?或者說起了什么作用?還有它是怎樣和其他因素配合起作用的?乃至一種高調但卻虛假的“道德”是否還起了相反的作用?
近代以來出現(xiàn)的兩次和平主義的浪潮,尤其是20世紀下半葉開始的第二次浪潮表明:人道思想和權利觀念的宣傳和普及、社會運動的壓力,使強勢一方乃至擁有強權者也發(fā)生了觀念和行為的改變。而如果說占有強得多的實力和武力的一方主動采取措施來減少和消除暴力,那么,這也一定是內在的道德精神力量起了作用。例如19世紀美國內戰(zhàn)最終廢除了黑人奴隸制,是得到北方的大多數(shù)白人率先倡導、支持,乃至為此捐軀的;而20世紀60年代的少數(shù)族裔反對種族歧視的民權斗爭取得勝利,也是因為占多數(shù)的白人中有許多人支持這一斗爭,乃至聯(lián)邦政府也加入進來。雖然少數(shù)族裔自身的抗爭也絕對必需和重要,但如果只是族裔之間的實力斗爭決定一切,處于弱勢的少數(shù)族裔無論如何也是抗衡不過占多數(shù)且掌握優(yōu)勢資源的多數(shù)族裔的。最令人安慰的是,這種改變并不是因為受到外力的壓迫,而是受到了內心的壓迫,即道德觀念首先在一部分人中發(fā)生了變化,后來擴展到大多數(shù)人,這就是道德的作用了。
《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為什么會減少》
在我看來,對暴力的遏止之所以在近代以來取得最大的進步,首先和關鍵的是人們的道德理性有了很大的進步,他們不再局限于某一狹隘群體之中,而是開始從普遍平等的觀點看待全人類,這就帶來關懷所有人的“人道主義的進步”和尊重所有人的“權利的進步”。其次,隨著社會流動性的擴大,人們文化水平的提高以及大量人道主義文學藝術作品的涌現(xiàn),人們的道德感情——同情之心也大大地增強和擴展了。最后,法治的加強、國際組織的出現(xiàn)也從制度方面加強和提升了人們的道德自制力。而所有這三方面的道德因素又是相互配合起作用的。
按照時間的大致次序來說,暴力減少的第一個原因大概卻要歸功于飽受批評的“國家”。五千多年前,正是因為在人類世界中首先出現(xiàn)了國家,在一個統(tǒng)一的地域內,暴力被壟斷到了一個政府的手里,就大大減少了許多部落和個人之間的暴力行為。中央集權的較大國家,比起諸多較小的、封建割據(jù)的國家和城邦來說,至少在客觀上更能防止沖突和保障生命。但是,一個中央集權的大國如果走向極端的個人專制乃至極權主義,它又的確是相當危險的。
這是國家所起的作用。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可能就是經濟,歐洲在脫離封建割據(jù)的時候,還發(fā)展起商業(yè)貿易及保護性制度架構,這樣,就提供了和平雙贏的可能性而不必走向爭奪領土和資源的零和博弈。人們的物質生活大為改善,對自己和他人的生命也就比以前更為珍視了。
最后還要提到國際組織,我們雖然不能奢望建立一個世界政府,甚至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世界政府不僅不現(xiàn)實,而且是有危險的。但國際組織,包括跨國界的民間組織卻在近年來發(fā)展很快,在制止戰(zhàn)爭和緩解沖突方面起了重要作用。比如最近數(shù)十年來聯(lián)合國或其他洲際組織派出的維和部隊,它至少在防止恐懼性的先發(fā)制人的攻擊和報復方面,在制止戰(zhàn)爭的蔓延和擴大方面起了關鍵的作用。
但是,看到制度的重要性并不意味著要否定道德,否定制度的倫理意義。我們也要看到,有些制度的興起是和道德有關的,是有道德的動機和行為參與發(fā)動的;還有些制度本身也就體現(xiàn)了一種道德性,比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對無法無天的專橫統(tǒng)治的道德性,前者體現(xiàn)了一種將所有人尊重為道德主體和對象、普遍平等自愿的原則。
但會不會還有一種虛假的“道德”“正義”乃至“高尚”反而會起一種催生和強化暴力的作用?如此我們就不僅要觀察暴力減少的原因,還要觀察暴力增加的原因。平克列舉了五種導致暴力的“心魔”:1.掃清謀利道路上的障礙的“捕獵”動機;2.尋求權力、地位和名望優(yōu)勢的支配欲;3.報復心;4.施虐狂;5.意識形態(tài)。追求權、錢、名的前兩種動機和純粹以折磨別人為樂的施虐狂,我們姑且不論,因為它們本身就是不道德或至少是非道德的。這里比較復雜的是報復和意識形態(tài)。因為它們往往是直接以“正義”“道德”,而且是最崇高的“道德”之名而施暴的。也就是說,在此心魔和天使是混在一起的,或者說,心魔正是打著高尚“天使”的旗號。
報復很可能是自身先受到了侵犯,如此報復的行為的確有某種正義性,但是,由于人類的認識能力的不足和道德標尺在對人對己上的偏差,很可能發(fā)生報復對象錯誤和報復行為過當?shù)膯栴},人們很容易夸大自己所受的傷害,乃至會預防性地發(fā)動進攻以解除自己未來可能受到的威脅。這樣,這種初衷有一定合理性的“正義”,就很可能變成一種殘暴行為,最后陷入一種冤冤相報的惡性循環(huán)。所以,追求一種“無限正義”、一種“徹底正義”是有危險的,或者說,是人類試圖承擔一種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不善的上帝才能承擔的工作,其實人類無法勝任的。所以,當有人說“想要和平,就先為正義而戰(zhàn)斗吧”,平克不贊成這一說法,而是認為“想要和平,就先為和平而奮斗吧”。我認為這后面的理由在于:保障生命的和平恰恰就是最大、最優(yōu)先的正義。
《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作者:斯蒂芬·平克
意識形態(tài)與群體信仰是一個更大的問題,因為它是總體性的,涵蓋范圍很廣的,往往是追求一種至善的。它們具有一種引導人類的理想主義的意義。但是,如果在這一至善的狂熱信仰者看來,這種至善是可以證明所有有助于實現(xiàn)它的手段都是正當?shù)?,包括暴力和欺詐等等的話,它們就不僅可能導致大規(guī)模的國際戰(zhàn)爭,還可能導致大規(guī)模的內部迫害和清洗。宗教戰(zhàn)爭以17世紀初歐洲發(fā)生的“三十年戰(zhàn)爭”為例,死亡總人數(shù)估計是575萬人。而當宗教戰(zhàn)爭基本消停后,又有意識形態(tài)的戰(zhàn)爭和清洗,以法國大革命為例,有25萬人直接在法國大革命的恐怖和動蕩中喪命,在其間及隨后的拿破侖戰(zhàn)爭中,又有200萬至400萬人被殺害。更大規(guī)模的災難則是發(fā)生在20世紀。而所有這些都是發(fā)生在最崇高的旗幟之下。不必否認一些追求這些理想的人們有一種他們真實感到的“道德感”“崇高感”,但還是必須承認:如果這種“道德感”“崇高感”允許使用暴力傷害無辜和欺詐的手段就還是不道德的。許許多多無辜的人們正是以“美好”“崇高”乃至“正義”之名被殺害和迫害的。所以,我們必須堅守基本的道德,追求任何更高的理想也不能違背這一基本的不可行暴和殺害無辜的道德。
故此,我們有必要為道德正名,尤其是給走向現(xiàn)代社會的道德下一恰當?shù)亩x。作為一種社會倫理,尤其是現(xiàn)代社會的倫理,無論從個人道德還是制度倫理來說,道德都是應該以止殺為第一義的。道德應當是一個所有人能夠共同生存的平臺,而不是一個可以對別人和別的群體發(fā)動攻擊的高地。道德的一個通俗的概括性闡述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有人可能會說,人們的“不欲”多著呢。的確很復雜,有細微的千差萬別。但如果我們是從普遍的或社會的觀點看問題,我們只能處理一些基本的不欲,而這些基本的不欲是可以普遍觀察到的,即人們普遍地不希望自己被無端殺害、被搶劫、強暴和欺騙,尤其是不欲自己被殺害是最為基本的,可以放在第一位。生命如果沒有了,其他的一切都無從談起?!安豢蓺⑷恕钡囊粋€更正面、更全面和更具實質內容的表述是保存生命的道德原則,這一生命原則堅持一是不可暴力剝奪和戕害無辜者的生命;二是應當平等地給所有人提供生存的基本物質生活資料。那么,在這生命原則內部的兩條中,前者不可殺人又是更優(yōu)先的。而整個生命原則相對于自由權利的原則和經濟平等的道德原則,又是居于第一位的。
不管知識分子提出多么精致或高超的思想和理論,首先需要追問自己的就是對暴力的態(tài)度:你贊成暴力嗎?你準備用暴力來實現(xiàn)或維護這一理論或理想嗎?
我們如果將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歐洲和“一戰(zhàn)”前的歐洲相比,卻明顯是一個歷史的倒退。在“一戰(zhàn)”前的歐洲社會,人們雖然還存在著對歐洲以外地區(qū)的雙重標準,但至少在歐洲內部,對暴力的反感,交往的文明水準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這畢竟是一個在歌德、狄更斯、雨果之后的歐洲,一個軍官將一個平民婦女推入水溝的行為都曾引起輿論譴責的軒然大波,然而,在不久之后發(fā)生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絞殺數(shù)十萬、上百萬人的大戰(zhàn)役,乃至種族清洗、針對平民的大屠殺卻都發(fā)生了。歐洲不僅把自己,也把整個世界拖入了瘋狂的大戰(zhàn)。這就有理由讓今天的人們擔憂:一個的確在反暴力方面取得了長足進步的文明世界,還會不會再次陷入這樣的暴力癲狂?而如果人類再次陷入這樣的世界性的暴力癲狂,大概就不會有第三次了。
所以說,道德的最大進步在20世紀,道德的最大教訓也在20世紀。人們心中可能還是會存有疑問:歐洲在前幾個世紀已經取得“文明的進程”和“人道主義革命”的巨大進展之后,為什么在20世紀上半葉又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低谷?我們目前的確有幸走出了這一低谷,但今后的世界上還會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低谷,甚至會不會出現(xiàn)再也走不出來的深淵?
我這里想再次強調的是,盡量減少和消除對身體的暴力戕害永遠是第一位的。道德,以止殺為第一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