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峰
(大連民族大學(xué) 文法學(xué)院,遼寧 大連 116605)
80至90年代,是20世紀中國詩壇最輝煌、最自豪的時代,是詩人、讀者、編輯激情共同燃燒的時代。正是在那個時代,1950年代就誕生在大草原懷抱的《草原》文學(xué)月刊吸引了中國詩壇全部目光,那些一提到名字就讓人熱血沸騰的詩人們——北島、顧城、楊煉、江河、海子、韓東、楊黎、昌耀、顧工、韓作榮、于堅、鄒靜之、張洪波、陳東東、葉延濱、潘洗塵盡數(shù)在《草原》“北中國詩卷”閃亮登場,“北中國詩卷”成為中國現(xiàn)代詩群的棲居之地。在“北中國詩卷”中同時棲居著另一個引人注目的詩歌群落,就是內(nèi)蒙古高擎現(xiàn)代主義詩歌大旗的詩人們——雁北、默然、阿古拉泰、張?zhí)炷?、成子、博爾姬·塔娜、梁彬艷、方燕妮、蒙根高勒(采英)、白濤、楊挺、趙建華、蒙原、梁粱、趙飛、獨橋木、李聰穎、伊勒特、袁凱軍、齊俊峰、張鐘濤、郭春浮、李巖、王忠范、王玉坤、殷杉、萬方、尹樹義、烏吉斯古冷、李天榮、張之靜、黃錦卿、王維章、張改娟、冰峰等等。這一規(guī)模足夠龐大的內(nèi)蒙古本土現(xiàn)代主義詩群,以絕不亞于主流現(xiàn)代主義詩群的先鋒意識,以絕不比主流現(xiàn)代主義詩群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詩藝,以迥異于主流現(xiàn)代主義詩群的對生命、死亡那些所謂終極哲學(xué)問題的極具北方色彩和草原氣象的思想,卓然獨立于中國詩壇。與此同時,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創(chuàng)刊的《詩選刊》在雁北、阿古拉泰的努力下,也對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那時,我曾說過,如果沒有北方草原現(xiàn)代主義詩群,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史是不完整的。北方草原或現(xiàn)代主義詩群,是中國20世紀現(xiàn)代主義詩潮這部壯闊的交響樂章中不可缺失的樂章。
這一詩群中,就有藍冰。他與雁北、張?zhí)炷显蛔u為北國“詩壇三劍客”,在北方詩壇有很大的影響。著名詩人賈漫曾主持他們?nèi)齻€人的作品討論會。
那一時期藍冰的代表詩歌是組詩《陽臺上的鴿子》和組詩《雪霽》等*本文所引用的藍冰詩歌皆出自《藍冰現(xiàn)代詩選》,民族出版社擬于2018年7月出版。。
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中期,藍冰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沒有北島們強烈的啟蒙意識,沒有江河、楊煉們壓抑不住的重構(gòu)歷史的沖動,沒有先鋒詩人們對形式自戀式的癡迷,沒有于堅、韓東們對崇高消解的口語游戲,他部分地接近于海子——在無數(shù)個雪花輕揚的午后和雪霽后的黎明,歌唱自己慈祥善良的母親,懷念自己落后卻純樸的家鄉(xiāng),感恩貧瘠卻又豐饒的土地,回憶村里歷經(jīng)滄桑的大榆樹,還有山坡上莊稼和所有草木。他“重新考慮周圍的事物”,但絕不象尼采那樣發(fā)瘋,理性的思考擋不住他對愛情的渴望和對自由的無邊暢想。他把熾烈、率真、醇厚的情感,都澆注和投射在北方的村莊、北方的雪花、北方的大榆樹、北方的土地、北方的土地廟等一切記憶和想象的北方,從而建構(gòu)了他的“北方意象”。而這一點,也正是那些最優(yōu)秀的現(xiàn)代主義詩人共有的特征。如,橡樹、木棉、雙桅船、航標燈之于舒婷;花手帕、陽光、瀑布、彩虹、橘紅的燈之于顧城;麥子、土地、大海之于海子……。藍冰屬于北方,北方是藍冰的北方,北方有藍冰的家鄉(xiāng),那個有8000年歷史積蘊和獨特風(fēng)俗的村莊。那歷史如同日歷在詩人的詩心中,一頁頁鮮活地展開,對家鄉(xiāng)的無限思戀在春、夏、秋、冬的轉(zhuǎn)換中綻放:“我熱愛北方純樸的村莊”“山坡上長滿劍草”“我走過秋天的土地一一俯拾金黃的落葉”“在曠野的積雪下面,弱小的生命互相撫慰”“在積雪掩蓋的屋子,是誰讓一首歌謠去流浪”。在這些“北方意象”的詩歌中,藍冰的渾厚深沉的詩情如同北方大原野上奔騰的馬群和西拉沐淪湍急的波濤。他無意去打磨每一個詩句,無心雕琢每一個語詞,而是任由這北方的詩情恣肆,北方的粗獷、北方的粗礪、北方的凝重色彩和生命力量,使他的詩迥異于西化的所謂“現(xiàn)代和先鋒”而在“北中國詩群”中卓爾不群。
中國80年代的先鋒詩人以及最早的現(xiàn)代主義詩人們,從不缺乏對生命、時代的體驗和對真相、對真理、對歷史、對人生的思考與思辨;從不缺乏哲學(xué)、社會、歷史的思想資源。因此,追問、思索、重構(gòu)、啟蒙鑄成的詩意的尖銳、目光的冷酷和對歷史的洞穿力成為其共有的思想特征。藍冰的《在一個名字古怪的影院看一場電影——至奧赫本》《哭泣的瑪麗亞》《洛爾迦》《屈原》同樣如此。而時空的跳宕、錯置,知覺與體驗的雜糅,意象的組合、意識的流動,意念的閃光、瞬間的直覺或感受的捕捉,以及暗喻、象征、隱語等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形式特征,也成為藍冰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基本特點。例如《陽臺上的鴿子》《沒有云的黃昏》《山里人和帆船》《城市風(fēng)光和雪》的“形式的意味”極其鮮明:“一只火輪船/從門前經(jīng)過的時候/鴿子飛來駐留在/我的陽臺上”(《陽臺上的鴿子》) “火輪船”“鴿子”“我的陽臺”由“經(jīng)過”“駐留”所建構(gòu)的動感情境,與“我的心最平靜”,在動與靜的強烈對比中,趨向平衡,在這一準星上,詩人鎖定了“如此愛護自己”的人性黑洞。同樣,“沒有云的黃昏/你走在法國梧桐中/一群鴿子從你身邊起飛/我從你的體內(nèi)起飛/你將因此變得高尚”以及 “我懷抱一條疲憊的河流/在夜晚聆聽海風(fēng)狂喉,海妖嘯叫/一萬個章魚在此刻爬上岸來/向你的窗口探視,監(jiān)視你的夢境”這樣的詩句,很容易讓人想起舒婷的《路遇》《墻》、顧城的《弧線》《感覺》。在這些詩中,藍冰保持著現(xiàn)代主義詩歌形式的唯美的高度和思想的哲學(xué)高度,而又與這些詩人個個不同。
在那個時代,藍冰達到了自己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高點。
許多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人,也都把自己的高點,永遠定格在那個時代。
1998年秋天,藍冰舉家遷往遼東半島的大連。中秋節(jié),遼東半島的最南端,一個詩人,一瓶北京二鍋頭,一盤炒雞蛋,一支筆,一頁素紙,一片大海,一懷愁緒,藍冰開啟了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經(jīng)典孤獨模式,也開啟了自己詩歌之旅的第二站,于是有《我站在海濱》《海的感懷》《眺望大?!贰段乙慕o你的》《故鄉(xiāng)偶感》《海上的新娘》等“睹海思鄉(xiāng)”等主題的系列詩作。
藍冰與海仿佛有一種宿命。早在20世紀80年代末,藍冰就寫下過《藍色女王》《我所期待的時刻蔚然降臨》《是海,還是風(fēng)?》等以大海為意象的現(xiàn)代詩。在這些詩中,海的意象承載著詩人對人生、現(xiàn)實、未來或深或淺,或明或暗的思考。海,是意念之海,思想之海,想象之海。在以海為核心,由海鷗、海舟、礁石等組成的整體意象中,詩人無限舒展自由的靈魂和思想,那純凈而靈動的詩句紛至沓來:“正午,陽光明亮/出海的漁舟劃過我的胸脯/鷗鳥的雙眼照耀我/我平靜,我狂暴/放肆地伸展我的四肢/讓每一個細胞感受陽光的分量”。在這里,詩人解放了自己的靈魂和身體,任由身體和靈魂釋放自由的快意。在《藍色女王》中,為了征服想象中的“藍色女王”,詩人“安排茂盛的椰林”作“藍色女王”的向?qū)В鹤尅八械那蔌B作你的朋友”,當(dāng)“藍色女王”“離開我”時,“我的鯊魚和海豚都將護衛(wèi)你上岸”。這里,詩人是鯊魚和海豚們的首領(lǐng),而“藍色女王”卻是詩人的神明,詩人甘愿讓自己小小的“心臟”成為“藍色女王”手中“鍍金的耳環(huán)”。該詩當(dāng)然是多義的,你可以將之理解為他對愛情的誓言,也可以理解為1980年代中國青年共有的執(zhí)著、熱烈,一無所有卻渴望獻身的“時代精神”。但是,那種執(zhí)著、智慧和堅定卻不能不讓人動容。在《我所期待的時刻蔚然降臨》中,詩人寫道:“我的渺小將永遠為你偉大的上升而感動/為我沙啞的歌喉鍍上你不朽的金色吧/我是早晨的出海者/你明亮的海水洗涮我的音符”,“鷗鳥永遠不明白/它為什么依賴大海,相信大海,熱愛大海/鷗鳥只是一千次一萬次地扇動翅膀/它們看見,在每一片羽毛的末尾/天空都被撕開一道小縫,留下優(yōu)美的弧線”。這種單純的思想和熱烈的情感,折射著此時藍冰個體生命、情感的的屣跡,也同樣倒映著一代人對愛情、生活信仰和理想的最終姿勢。這姿勢,正如詩人在《是海,還是風(fēng)?》中所定格的那樣:“唯有我,唯有我們/站在閃著金光的礁石上,向東方/向海洋之門,迎迓自由的鷗鳥/因為自由的名義是海的名義/自由的向往是海的向往”。值得一提的是,在上述詩歌中,例如“我小小心臟”甘愿做“藍色女王”手中“鍍金的耳環(huán)”,“我的渺小將永遠為你偉大的上升而感動”等表現(xiàn)出來的詩人對自我的身份、價值的定位和深刻認知,決定了藍冰永遠是藍冰,他不會成為海子、西川,也不會步北島、江河、楊煉的后塵,當(dāng)然也不會做偽裝成平民的于堅。因此,藍冰這一時期以海為意象的詩,與自己的其他具有探索意味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一樣,在詩藝上從屬于現(xiàn)代主義詩潮,在詩旨上,在與當(dāng)時民主思想的覺醒和對社會政治強烈介入意識的社會思潮一脈相通的同時,又保持著特定的距離——不是他不想佇立潮頭,而是他的詩心一直依偎著北方的大地和他熱愛的生活。
但是,1998年后藍冰的海意象詩卻與上述詩歌完全不同。背井離鄉(xiāng)面海而居固然是一種 “良禽擇木而棲”的主體價值重建訴求驅(qū)動下的主動性選擇,然而空間距離的驟然拉開,卻反向造成了心與家鄉(xiāng)的愈發(fā)扭緊,他的思鄉(xiāng)之情也因為生存空間的位移而在“海”與“草原”之間展開。北方的村莊,擴展為北方草原,意念之海為現(xiàn)實之海取代,詩性思維空間對象的重組與置換,使二者之間在幻象和情感之維度進行了反復(fù)重合疊加:“我站在海濱,眼前是千頃波濤,可在我的心中她突然變成了牧草茫茫”(《我站在海濱》)。這里,詩人將噴涌而出的思鄉(xiāng)之情,在幻覺與錯覺同時在場、“草原”與“大?!钡囊菩螕Q位的空間蒙太奇效應(yīng)導(dǎo)引下,回歸草原深處,化作無間性的聲聲訴說:“我想念你荒涼的山崗/巍然挺立/就像衰老的父親站在蒼茫的北方”“我也懷戀那熱烈的灑歌痛快酣暢”“我思戀蒼涼遼遠的北方/駿馬的心,已緊緊系在拴馬樁上”。在獵獵的海風(fēng)中,在轟鳴的波濤中,在逐級推升的“想念”“懷戀”“思戀”中,讓詩人凝重悲涼的思鄉(xiāng)之情,因“你是我母親居住的地方/我的祖輩,就安睡在你的衣襟上”的具象而得到無限的撫慰。于是,大海成為流動的草原,草原成為凝固的大海。《我站在海濱》是以思鄉(xiāng)為情感媒介,將大海與草原進行情感與詩藝關(guān)聯(lián)的經(jīng)典之作。與該詩相似的還有《海的感懷》《眺望大?!贰段乙慕o你的》《故鄉(xiāng)偶感》《海上的新娘》等,這些詩構(gòu)成了藍冰“海洋”的詩歌方陣,也標志著藍冰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對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回歸。
且歌且行,為江山作傳。這是近年來藍冰關(guān)于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意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也是藍冰對自己近年來現(xiàn)代詩歌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和創(chuàng)作實踐作出的總結(jié)。而我以為,“為江山作傳”傳達出來的更多的是一份文學(xué)責(zé)任,而“為山水立心”則彰顯出藍冰近年來詩學(xué)追求的又一次嬗變。
筆者曾在一篇談?wù)撋贁?shù)民族詩歌的文章中說過,50年代至70年代,由于政治文化環(huán)境乃至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等因素的制約,中國詩人們只能想象幅員遼闊的祖國,用詩腳走遍祖國的每一寸山河。而新世紀以后,不但政治文化環(huán)境為詩人創(chuàng)造了可以自由行走于祖國山水的社會環(huán)境,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也為詩人提供了交通、資金方面的便利。詩人們終于可以用自己的雙腳去丈量祖國的每一寸土地,用自己滾燙的詩心來觸摸祖國的每一寸肌膚,他們對祖國的幅員遼闊的空間想象,轉(zhuǎn)化成對每一寸土地、每一處歷史遺跡、每一個民族和他們生命情態(tài)的真切體驗。于是,他們不再重構(gòu)神話,不再重述飛天,而是面對面地思考自然何其神奇,祖國何其遼闊,人民何其偉大,民族何其飽經(jīng)滄桑,卻巍然屹立[1]。這種概括同樣適用于藍冰近年來那些行走于祖國山山水水,勾繪自己詩歌地理版圖的詩歌——從林海茫茫的阿爾山,到白雪皚皚的青藏高原,從西北之北,到彩云之南……近年來藍冰且歌且行走遍了祖國大好河山的絕大部分,寫下了數(shù)百首古體詩和現(xiàn)代詩(2013年他還出版了《且歌且行古體詩集》)。這東南西北萬里江山僅僅是藍冰詩歌地理的行蹤坐標,而非其詩歌地理學(xué)的全部要義。直言之,藍冰這些立意要“為江山作傳”的詩,不同于時下流行的苦思竭想的“旅游詩”或“旅行詩”。他數(shù)百首詩歌中的大部,都屬于不僅為江山作傳,亦為山水“立心”之作。欲為其立心,必先參悟其心,能參悟其心者,要有山水之心,否則便難與山水息息想通,心心相印,其所立之傳,必謬之千里。因之,藍冰游走于山水之間,賞閱品鑒山水之美,體認感知山水之性靈,于山水之中探尋生命之本源,歷史之足音,于山水間反觀塵囂,靜觀自我,而始終無意做山水景觀的導(dǎo)游。因為“我們站立千年閱盡人世滄桑/只能接受空洞的矚目和廉價的贊美”,所以 “我要指給你遠天/遠天中的鷹和飄蕩的云”,從而為“兄弟松”的生命價值進行重新定義;因為罌粟“近親名聲不好”的知識和經(jīng)驗,所以當(dāng)他面對“薄如蟬翼的罌粟花瓣/柔如綢緞的罌粟花瓣”“彼此相望的罌粟花/美麗無奈的罌粟花”時,欲以生命的名義為罌粟之生命的合法性正名;因為品味過太多世態(tài)炎涼,所以他對玫瑰峰千叮萬囑,語重心長:“玫瑰峰,玫瑰峰/你有億萬斯年的悲愴和堅強/放下的是包袱,挺起的是脊梁/泉水叮咚,溪流湯湯,遠離惱人的塵囂/心,就到達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從而為玫瑰峰壯威;只因為知道了250多公斤黃金打造的世界上最大的玉石鑲金彌勒佛——梵凈山彌勒金佛,所以才有了超越無邊佛法的“究竟要用多少黃金/才可以打造最虔誠的信念”的大膽詰問,從而在對功名利祿、貪嗔癡怒的痛悟的“淚流滿面”中,在神圣的彌勒佛前,重新界定了梵凈山彌勒金佛的警世意義。
這些為山水立心之作,雖有中國古代山水詩的謝風(fēng)孟韻之余香,卻不刻意于或空靈、或灑脫,或“欲辯已忘言”的曲徑通幽,而是物我貫通,妙合無垠。在藍冰的這類詩中,通常會出現(xiàn)有意設(shè)置的“我”“你”“它(他或她)”“誰”四個人稱。如“柳蘭,柳蘭/是誰的深情讓你來到鄉(xiāng)間/落葉松做你的鄰居,白樺做你的圍欄/你堅守自己的承諾,你相信忠貞的期盼/不管是苦是甜,你總能等到一見鐘情的愛戀”(《柳蘭,柳蘭》)“我要把這碩大的金塊/捶打成一枚枚紐扣/扦在我的衣襟,縫在你的胸口/當(dāng)我遠離,當(dāng)你告別/我們也會永遠系住/阿爾山的山明水秀”(《油菜花——上帝的金子》)”“走不出你的森林/飛不出你的視線/忘不掉你的問訊/剪不斷你的思念”(《阿爾山之戀》) “因為我們是兄弟肩并肩手挽手的兄弟/所以,我要指給你遠天/遠天中的鷹和飄蕩的云”(《兄弟松》)“德令哈,德令哈/我不告訴別人你的秘密/你也不要讓別人/打聽到我的行蹤”《與德令哈的約定》“啊,天山,天山/就算我生出翅膀/也飛不過你悠遠遼闊的藍天”(《天山之戀》)等等。在這些詩中,詩人不僅將山水生命化,對象主體化,也將自我山水化、對象化。從而,我非我,物非物,山非山,水非水,一切皆成“我”和“你”構(gòu)成的互相傾訴的對象和主體營造的生命情境,而這一情境之外又有“誰”的在場而營造出的第二空間。于是,“我”“你”不僅在共享情境中可以彼此換位,同時也穿越于“你、我”的第一空間和由“誰”所拓展的第二空間之間。而當(dāng)詩人“我”和“你”分開,“你”轉(zhuǎn)換成“它”時,一直隱身的聽眾“它(他,她)”便會悄然出場:“急湍飛瀑的一詠三嘆名叫三潭峽/春天時,我見過/它被無邊的冰雪覆蓋/巨大的河心石在雪被下沉睡/它們在等待匆匆趕來的恐龍媽媽”(《深秋三潭峽我看見一萬只老虎》);“對誰的等候讓你站在路邊?/小路通向大路大路通向天邊/這牽掛與愛戀的繩索/會把誰帶到你面前”(《柳蘭,柳蘭》)。就這樣,在與山水交互、對話、交流、呵護、啟迪、寬慰、自我省察、反思、訴說的主體間性構(gòu)擬中,自我山水化,山水主體化,詩人把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生命冥思與人生的疑惑乃至神游暢想,統(tǒng)統(tǒng)交付山川萬物,消弭了物象與心象的界限。這里,山川風(fēng)物、人類遺跡都是時間撒落的歷史碎片,自由、尊嚴、平等與愛的生命光輝,照亮了山水也照亮了自我,極大地拓展了詩歌精神和思想的維度,拓展了山水的生命時空,達至為山水立心之境界。本來易改之江山,無常之山水,在藍冰的詩里獲得了詩性之永恒。
藍冰向來對板著教父面孔且啟蒙欲望高漲的所謂精英知識分子敬而遠之。幾十年來古典文論的浸淫和“詩人”桂冠都始終無法改變他的平民知識分子的立場和情懷。他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特別同情、珍惜那些底層的、弱小的、邊緣的生命,他深切地體察他們貧寒交加的生存狀態(tài),感知他們敏感而脆弱的心靈,發(fā)現(xiàn)他們生命微小的火花,把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和生命體驗,傳導(dǎo)給那些底層的、普通、弱小的、邊緣的北方的農(nóng)民、城市的拾荒者、山坡上知名和不知名的小花小草、村邊任人砍伐的大樹,用有溫度的思想,有深度的精神,有寬度的情懷,溫潤他(它們)、鼓勵他(它們)甚至彼此攙扶、慰藉、砥礪,這種人文精神和人文情懷是藍冰詩歌的靈魂表征。這一點,從早期《陽臺上的鴿子》中他驚訝于陽臺上那只無限愛惜自己羽毛的鴿子,《大地的四季》中對北方村莊和山坡上那些偉大的植物與無名的小草的溫情體認中就已露出端倪,幾十年來這一思想和特征日漸清晰、日益成熟和穩(wěn)定。他在《春:欣悅的暖流》中構(gòu)建了他和自然界動植物的關(guān)系:“睜開眼睛吧,我熟悉的植物們/我用鞭聲和犁鏵驚醒你們的睡眠/睜開眼睛吧,我熱愛的動物們/我們一起到歡快的河邊去洗洗衣裳//我用欣悅的暖流呵癢大地的皮膚/我以我歌唱的理由命名我熟知的事物/春天春天讓我在你的懷抱里/安放我小小的家園”而在《冬:一場大雪宣告冬天的消息》中這種關(guān)系進一步深化:“我和冬天的樹木一起拒絕死亡/只讓百草去裝點冬天的寒冷/在曠野的積雪下面弱小的生命互相撫慰/攜手渡過漫長的冬天”。 這是多么令人悲慟的生命圖景。并非他幻想自然生命的永恒,而是他對超越死亡的永恒的價值充滿了自信。珍視弱小的生命,比謳歌偉大的事物更具有人性的深度,因而更讓人敬佩。而把自己的高度降低到冬天的樹木和積雪下的小草,與他們一起互相取暖、相互撫慰,攜手共度漫長的冬天,這本身就是對生命意義的生動闡釋。在此,藍冰的慈悲與溫情是及物的,直抵人類生命的深處。因此,他面對“毒之花”的罌粟,才會發(fā)出“它們的前生結(jié)了什么孽緣/它們的今生要做怎樣的回轉(zhuǎn)”(《野罌粟》)的嘆惋和抗辯。
《草的四季,草的憂傷》無疑是近年來藍冰寫得較為用力的長詩。這里積蘊著藍冰太多的個體生存體驗和人生經(jīng)驗,也包蘊著藍冰對中國知識分子身份和價值的獨立思考。詩中,詩人建構(gòu)了自己的“草民”身份,他以一個平民知識分子的身份和立場與小草竊竊私語、相互凝視、彼此體貼。詩人悲痛地發(fā)現(xiàn),《一場大雪宣告冬天的消息》中那些“攜手渡過漫長的冬天”的小草們,所以要自信地要活下去,并不是為自己而生,而是“緣于六畜和昆蟲們生的渴望”,“我見過那些冬天里饑餓的牛羊/雪原上,它們用滴血的蹄子刨開堅硬的雪/哭著喊著去尋找一棵草一片草”,正是為了些渴望生命的牛羊:“一棵探出頭,另一棵也跟著探出頭”,“春天就在它們的身后了/一棵走向遠方/另一棵也走向遠方/這樣,秋天就跑在它們的前頭了”,這一讓人心靈顫動的悲壯場景,表達了詩人對生命與生命關(guān)系的深度思考,將詩歌的意義推升到“超越死亡的永恒價值”的高度,提出了具有本源性的問題:人為誰而生?又為誰而死?在此,不能不提及與這些詩異曲同工的《父親——一個鄉(xiāng)村行腳大夫的贊歌》《一棵樹和它的全部生活》。在這兩首詩中,“樹”與“父親”在“全部生活”的歷史敘事時空中構(gòu)成互文關(guān)系,在詩藝上構(gòu)成一種隱喻關(guān)系,在詩旨上構(gòu)成互補關(guān)系。如果說《父親》中有太多太重的對父親這位普普通通的“鄉(xiāng)村行腳大夫”的“折斷一片記憶卻很難”的追憶和愛,那么《一棵樹和它的全部生活》中對“站立是一種宿命,站立是一種宗教”生命姿態(tài)的贊美,同樣傾注了詩人的全部情感。樹的一生,仿佛就是行走在樸素、平凡故鄉(xiāng)土地上的行腳大夫的“父親”的隱喻。只不過,《父親》中對平凡偉大的父親的贊美,變成《一棵樹和它的全部生活》中對承受著一切可抗與不可抗力的沖擊,隱忍堅毅、傲然挺立的卑微生命的悲憫與感嘆。類似的詩歌還有“滿懷熱望有又表情木然”的 “拾荒女人”(《拾荒女人》)。在此,我們不由想起惠特曼那句著名的詩句“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長著草”。
藍冰在詩中說:“通過農(nóng)業(yè)的泥土和養(yǎng)料,我的思想抵達今天”,這就嚴格地區(qū)分了他和那些高喊“土地”“小麥”“糧食”的所謂鄉(xiāng)土詩歌和底層詩歌。評價藍冰在這些詩歌寫作中呈現(xiàn)出來的人文精神和人文思想的價值并不難。強者當(dāng)然需要歌頌而且從不缺少尾隨的歌者,而弱者往往相反。正因如此,才有了能夠彪炳歷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涅克拉索夫、哈里特·比徹·斯托、魯迅……人類文學(xué)史的主流也是人類生存史的主流。如果將藍冰投放在中國當(dāng)代詩潮,或許很容易將其歸入“底層寫作”或者“底層詩歌”甚至更早期的現(xiàn)代主義詩潮,但又不能這樣做,因為,他幾乎沒有刻意追隨任何一個“現(xiàn)代”“先鋒”“底層”潮流。如果一定要用“底層”的主流詩評話語來描述他近年來部分類似詩作,他的“底層寫作”應(yīng)該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開始。例如,1991年藍冰完成的《大地的四季》是在“歌頌正在消失的樸素的農(nóng)業(yè)文明”,但是“我愛你們這些泥土一樣父母般的農(nóng)民呀”卻將他的平民情懷暴露無遺。藍冰的這一部分詩歌或者說他在這一部分詩歌中表現(xiàn)出了可貴的真正的知識分子情懷。張清華在談到底層寫作時曾說:“盡管我一直認為,詩歌只與心靈有關(guān)而與職業(yè)無關(guān),但是在我們的時代,職業(yè)卻連著命運,而命運正是詩歌的母體。歷史上一切不朽和感人的寫作,都與命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在我們的時代尤其如此。當(dāng)我們讀到了太多無聊而充滿自戀的、為‘中產(chǎn)階層趣味’所復(fù)制出來的分行文字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愈加強烈?!盵2]如此說來,從“北中國詩群”中的藍冰,到如今為江山立傳、為山水立心、為草木請命、為普通和平凡立言的藍冰,一直是中國當(dāng)代波瀾壯闊詩潮之中黑格爾所說的“這一個”。